第20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06 17:46      字数:5609
    直到校庆典礼开始,杨启和都没有入座。


    两位主持人携手上台,开始有条不紊得推进流程。


    g大对这次校庆很重视,而但凡是自成系统的组织,表现重视的方法都不外乎安排会议和讲话,讲话的领导职位越高、会议的规模越大,那就代表重视程度越深。


    g大此番也未能免俗,校长致辞、杰出校友致辞、退休教授代表致辞……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一大半的人已经开始坐不住,仍然坐得住的那些可能已经自救般得睡着了。


    褚衿之前跟着听了半个小时,后来也被大家的情绪感染,开始昏昏欲睡,但苦于自己坐在第二排,前面又没人遮挡,只能恹恹得打蔫儿。吕源倒是挺精神,挨着褚衿呢,他得支棱起来。


    退休教授代表慷慨陈词并动员全体同学主动参加小学期之后,女主持裙袂飘扬得上台。先是感谢他的发言,既而笑容满面得请大家接着鼓掌,继续欢迎青年教师致辞。


    褚衿已经坐得有点麻木了,大脑先是沉沉得开始放空,继而进入一种颇有些神秘的状态。处于这种状态的人,可以看到别人的表情和动作,但却会选择性得过滤掉周围的一切声音,只能机械得跟着大家一起行动。就比如现在,褚衿的意识仿佛已经抽离,只是看到大家鼓掌就跟着鼓掌,看到大家停下就跟着停下。


    又一阵掌声响起,褚衿感到有人走上主席台。但他更愿意沉浸在好不容易调整到位的开会状态里,所以并不是很好奇这又是哪位代表。


    为什么人类有时候会研究出一些复杂冗长的仪式,然后再劳心劳力得筹备执行,最后很可能收效甚微,甚至就连参与其中的人都怨声载道呢?

    好像会议的形式本身比它的内容都重要似的。


    “上午好,同学们。”一道沉稳又柔和的嗓音从话筒倾泻而出,擦过褚衿耳膜的时候,把他瞬间从之前那种混沌迷蒙的状态里扯了出来。原本安静的小世界轰然坍塌,周围窃窃的私语声、纸张的翻动声、衣服的摩擦声争先恐后得挤进耳朵,比这些声音更洪亮的,是天文学院学生的欢呼声,还有夹杂其间的口哨声。


    这道嗓音把褚衿唤醒,裹着他重新回到这个喧嚣的世界。


    “杨教授!杨教授!”吕源怕褚衿没听出来,赶紧推推他。


    褚衿抬头,看到杨启和挺拔的身姿立于台上,周身拢在暖黄色的灯光里,微笑着伸出一根食指挨在双唇上,对自己热情的学生做了个“小点儿声”的手势。


    其实杨启和上台之后就开始下意识得寻找褚衿,挺好找的,就坐在自己座位的正后面。他看到褚衿本来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在听到自己的声音后微微吃惊得睁大双眼抬起头,然后坐在热烈的人群里足足鼓了一分钟的掌。


    目光相接的一瞬,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这是一个只属于褚衿的示意。褚衿看到后,先是顿了顿,然后缓缓绽开一个笑容,露出八颗小白牙。


    “这么开心呢。”杨启和心想。


    台下的掌声慢慢平息,他开始了今天的演讲。


    “谢谢大家,我是杨启和,你们的天体物理学老师。”杨启和言笑晏晏,“我今天有点紧张,上一次有机会在学校里公开演讲,还是在小学二年级,因为我把一只蝌蚪扔进了同桌的水杯里,还盖上了盖子。显然,我的同桌很聪明,咽下去的时候没有单纯得把它当成奶茶里的珍珠。”


    台下传来阵阵笑声。


    “作为一次严肃的致辞,我想说的第一个观点没有任何新奇有趣之处,不厌其烦地提醒我们的学生去力学笃行,勤奋学习是每个老师的职业病。


    和你们一样,我也曾经无数次得思考过为什么要读书,而我目前的答案是,我们的时代永远需要关怀人性、践行善意的知识精英。


    七万年前,第一批智人携着人类文明的火种走出东非,用双脚横穿了当时最大的大陆才走到这里,但他们的社会不需要知识精英,采集狩猎文明里,最大的不平等可能就是身体强壮程度的差异。


    后来我们进入奴隶社会,无数奴隶被当成私有财产进行处置和交换,他们跟牛羊一起关在笼子里,跟猪狗一起睡在窝棚里。而等到他们老了,下场就会跟这些牲畜一样,或许很多人还活不到衰老的那一天。今天我们认为奴隶社会是人类文明的一次跳跃,无数史学家考据这段历史,力图把这场具有重要意义的“进步”出现的时间再往前推进。可谁问过当时的奴隶如何评价这次至关重要的“进步”?似乎没有人,因为当时的知识精英效力于贵族,奴隶在这段历史的洪殇里集体失语。


    再后来我们进入农耕文明,无数农民被水稻和小麦束缚于土地,我们看到他们面临的不公平更加难以跨越,再也没有人可以因为身体强壮而被族群推举为首领。如果我们问问当时的农民如何评价他们的时代,恐怕就不会再次乐观的得出文明的进步会惠及所有圈层和一切群体这样轻率的结论。可能当时的知识精英也从未想过与农民共享本就是由他们创造的成果,因为他们效力于皇室,他们关心的,是自己的冰敬火耗和领地食邑。


    同学们,我毫不怀疑你们朴素的善良,但如果你们没有知识,就没有践行善良的工具。我们处于一个伟大的时代,这个时代允许反省思考,允许弱者发声,允许精英提问,而我无比期望你们可以站出来,这可能就是老师们心中最重要的执念。如果有一天,你们真的拥有了话语权,我希望你们记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尊严和价值,我们不是现代化生产线上,那种可以被随意磨损和丢弃的零件。


    再过不久,解释乃至重塑这个世界的科学发展就会瞩望于你们,如果我曾学到过什么值得分享的,那应该就是,科学的桂冠只会授予那些把点连成线的人,而不是进行随意观察的人。


    老师希望你们保持这种认真严谨的态度,永远热爱自由、热爱思考。更希望你们依然愿意去讨论一代代学者苦心孤诣却未得其解的大问题:比如时间是否存在,抑或者它只是人类的主观感受,并非自然的实有概念;比如宇宙是否具有终极目的,人类文明的出现到底是造物主的旨意 ,还是漫长的138亿年宇宙史中,一个不值一提的巧合;比如人生有没有意义,如果有,那么如何给意义定义,如果没有,我们要怎样在虚无荒谬的人生里继续生活;再比如怎样对我们的时代进行诊断,现代性到底让我们更加自由,还是更加冷漠,更加独立,还是更加疏远,更加平等,还是更加隔离。


    而无论你们是否可以给出答案,我都希望你们知道,就人的认知方式来说,提出问题或许比解决问题还要重要,希望你们能不被声音最大的理论和观点裹挟,而是一直从事批判性思考。”


    台下陷入长久的安静,大家的视线在杨启和身上聚焦。


    “讨论完学习,我还想再跟你们讨论一下生活。我总觉得,一个人最大的遗憾,是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在如何生活这件事情上,我的领悟并不比你们深刻,事实上,恐怕没有谁能比谁更懂生活。因为生活不仅包涵注定发生的可预测事件,它还会被突然出现的不可预测事件改写,而如果我们都会面临不确定性,那就意味着谁也无法凭借经验为别人提供完美的人生建议。


    上帝死了之后,萨特曾感叹我们被判了自由的刑。所以在生活这件事上,我唯一想提醒你们的,就是审慎得理解自由,并且不要轻易得责备自己。


    就像我们不愿意承认运气是成功的重要因素一样,我们习惯于向内归因,在自己身上寻找成败的根源,喜欢“我命由我不由天”这样的绝对观点。事实上,就连构成我们身体的基本粒子,可能都是源于遥远星系的某次超新星爆发,如果没有那些死亡的恒星,就不会有我们和周边的一切。我们终生都在和自然发生联系、交换能量,现在又怎能断言,命运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所以同学们,如果你们以后的人生并不如意,请先不要憎恶自己,我并不鼓励你们去怨天尤人,只是希望你们知道,每个人在宇宙在的尺度下都是一粒尘埃,每个人身上都折射出时代的缩影,环境无时无刻不在与我们相互作用,而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显得无能为力。


    这也是我希望你们去学习和思考的又一个原因。无知的人因为只知道一种观点而偏执,他们却把自己的行为叫做坚持;思考的人因为看到观点的博弈而宽容,这也让他们的心里长存怀疑。比起宽恕别人,我更希望你们首先宽恕自己,希望你们以后的人生,是经过充分的选择和必要的妥协之后做出的取舍,而不是因为,这种人生是你们唯一知道的生活方式,从而先是把自己变得戾气十足,再给不同于自己的人贴上标签,归为异类。”


    说到这里,杨启和露出一个类似于无奈的表情。他很清楚人是无法摆脱偏见的动物,没有偏见几乎就等于没有观点。


    “老师说的内容松散琐碎,是因为我希望能对你们提醒得事无巨细,但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做到,可我并不担心。因为我的学生拥有真诚淳朴的心灵,他们要过的,也是跟我完全不同的人生。


    同学们,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恒星会熄灭,银河会冷却,就连宇宙都会在大挤压或大撕裂中重归寂灭。所以,不妨趁着年轻,去过一段自由自在、快意潇洒的人生,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杨启和停了一瞬,看着台下一片沸腾的青春,开始收尾。


    “去拜谒淡泊明志的良师,去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去追求天真可爱的女孩吧。”


    台下的一个女生悄悄抬起头,这个动作吸引了杨启和的注意,他看着女生扑闪的大眼睛,轻轻笑了一下,将鼓励的目光轻轻落在她的肩膀,温柔得补充道,“或者男孩也可以”。


    女生先是楞了一下,又赶紧羞涩地低下了头。


    “老师祝你们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台下的掌上如松涛般响起,杨启和退后一步,缓缓鞠躬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