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06 17:30      字数:5157
    围猎结束后,姚镜珩在姚百汌处用了晚膳。


    饭毕,姚镜珩躬身告退。


    姚百汌屏退众人,轻叹一声:“眷儿,你还怨恨着为父吗?”


    因叶如惠产子而亡,姚百汌为了纪念这位宠妃,为姚镜珩起了小名,曰“眷”,取思念之意。


    姚镜珩垂眼答:“天灾人祸,儿从不曾怨恨陛下。”


    姚百汌又叹:“当年为父也的确没有办法。红颜多薄命,这也算是你母亲的命数罢。”


    姚镜珩垂着眼眸,掩住了眼中的怒气。他母亲生产时九死一生,但凡姚百汌对他母亲哪怕多上半点心,他母亲都不至于差点被活埋,历经九死一生才死遁出走——


    叶如惠诞下姚镜珩后,血流不止,待血止住后却气息渐弱,眼看着不行了。


    叶如惠的婢女倚翠东奔西走,始终未能上达天听请来医工,走投无路之际,她悲从心来,坐在冷宫门前冰冷的地板上放声痛哭。


    巧的是,那日皇后喻樽月走丢了一只猫儿,她派了婢女来寻,喻樽月的婢女经过此地时了解了此事,才请来了位女医工来为叶如惠诊治。


    可那位女医被舒蓉收买过了,来了以后脉也不号,只瞧了两眼便冷漠地摇了摇头,背上医囊走了。


    叶如惠还没完全断气,就被带入陵寝,准备择日下葬。


    倚翠拉着带走叶如惠“尸体”的人,求他们给叶如惠一条生路,那些人却只是冷言斥骂后将她踹翻在地。


    她想,她只有最后一件事可以替叶如惠做了。


    她一步一步地爬到喻樽月的寝宫,用哭哑了的嗓子给自己求来了殉葬的资格。


    按照祖制,妃子死亡后应在陵寝中根据时令停放三至七日,再择吉日吉时下葬。


    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倚翠每日惴惴不安地睡在叶如惠的棺材旁,静静地等待着第一抔土落下、等待自己的死期。


    获得殉葬资格的奴才婢女们在主人死后至自己死时期间是不能进食的,用以保证肠道的清洁。


    倚翠又冷又饿,她不知道自己每天是在对着棺材自言自语、还是在对叶如惠说体己话,她一边希望叶如惠能被她唤醒,一边又觉得自己每日都在对死人说话,她已经离疯掉不远了。


    大抵是叶如惠命不该绝,她在进陵寝的第二天清醒过来了。


    叶如惠成为宠妃多年,她的养父叶甫阁虽无意高官厚禄,却也只能被一步步裹挟着前进。


    所幸,叶甫阁有那么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才使了“狸猫换太子”帮助叶如惠和倚翠顺利逃出陵寝。


    从叶如惠生产至“下葬”,姚百汌一次都不曾来看望这位曾经的宠妃。


    倘若不是……倘若不是天时地利人和具备,叶如惠和倚翠都会被被活埋,那可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姚镜珩心中发寒,他用力咬了咬嘴唇,如愿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平静,他答:“是。”


    姚百汌见此又道,“为父今日要说的不是这个。为父是因为信任你,才将你派至偃都、将兵权交予你,并无将你贬至边疆之意,你要明白。”


    姚镜珩心中如同明镜,姚钦铎身为太子,自然不能、也不该镇守边疆;作为姚百汌最疼爱的皇子,姚百汌自然不忍心让姚斯涵去边疆受苦,那去守偃都的担子自然落到了他肩上。


    姚百汌说“信任”,倒也不是假话,只不过这种信任的比较对象是对方的臣子和兄弟罢了。


    至于兵权,那便更是无稽之谈了,姚百汌为了防止军队哗变,兵权一分为三,姚镜珩虽然持有虎符,却无法调动军队。


    他可以理解姚百汌的做法,却无法接受对方拿这件事来邀功。


    但他还是躬身答:“儿明白陛下苦心。”


    姚百汌佯怒:“既然明白,为何从来不愿叫朕一声父亲?”


    姚镜珩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道:“父亲。”


    “好孩子。”姚百汌拍了拍姚镜珩的肩膀,“今日我儿去找了大司酒?”


    姚镜珩心道,这才是姚百汌要找他来的目的——对方时刻防着皇子们与朝中重臣过多接触,对自己尤其防备。


    他斟酌着开口:“儿听闻温酒官棋艺一绝,偶得一残局,有幸回京,便第一时间找了温酒官。”


    姚百汌问:“怎不与为父探讨一二?”


    “是象棋残局野马操田。”


    姚百汌精于围棋,却对象棋兴趣缺缺是人尽皆知之事。


    他阖目沉思,半晌才道:“谁胜了?”


    姚镜珩答:“温酒官执黑,是和棋。”


    象棋残局一般为和局,而“野马操田”不同,它是个黑胜局。


    黑胜局要走成和棋并不容易,由此可见温止寒是放了水的。


    姚百汌似乎很是满意姚镜珩的回答和温止寒的做法,微笑颔首。


    姚镜珩再次向姚百汌辞行,这次姚百汌大手一挥,便让姚镜珩离开了。


    从姚百汌处出来后,姚镜珩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姚百汌看似在与人聊家常,其实句句都是试探,一着不慎便有可能全盘暴露。


    侯在门外的狄青健为姚镜珩披上鹤氅,轻声问:“王可还顺利?”


    姚镜珩疲倦地点点头。


    两人一路无话,行至半程,姚镜珩才开口:“青健,你有心事。”


    狄青健支吾半天,才道:“青健有一惑。如若问王,未免冒犯。”


    姚镜珩道:“但说无妨。”


    狄青健问:“王称温司酒为兄长,是真心的么?”


    姚镜珩闭眼长叹:“你知道我明知他会被姚斯涵刺杀却不曾提醒,而是给追踪他的手下人下达‘在危急时刻方可出手’的命令时,想的是什么么?”


    狄青健答:“青健不知。”


    “我想的不是他是我兄长,我该怎样做他才能不受伤害;而是我该怎么做,他才能对我最感激涕零。”姚镜珩道,“救他到留下腰牌,我吩咐下去的每一道指令都充满算计。你说这样的我哪里还配谈真心?”


    狄青健站在风吹来的方向,装作替姚镜珩整理系带的模样为对方挡了风:“王并非不配谈真心,只是时势造弄人、敌我难辨,王若谈真心,受伤的只会是自己。王的真心青健见过、亦妥帖珍藏着,青健知道王的真心是何等动人。”


    姚镜珩道:“我杀掉不为母亲医治的女医、杀掉所有辜负我和母亲的人、杀掉枫亭的遗老遗少时,我就没有退路了。因为没有退路,我选择了夺嫡。我走的是一条血路,注定会像姚百汌那般成为孤家寡人。你念着我曾经对你好过我便知足了。”


    狄青健直视姚镜珩的双目:“往后王无论如何抉择,青健都誓死相随。王,不会成为孤家寡人。”


    *

    姚书会虽在午后被姚百汌收入行宫,但临时实在难以匀出一个房间,故而他还是跟温止寒睡一间房。


    他窝在被窝里,看着温止寒吹灭蜡烛,熟练地靠在对方臂膀处,他小声问:“既然行宫是姚百汌控制的一条恶犬,我怎会如此轻易便进入其中?”


    温止寒但笑不语。


    姚书会等得急了,他撒娇地催促道:“云舒你快说罢,别吊着我的胃口了。”


    温止寒声音比姚书会更低,已是近乎耳语,他语气充满挑逗之意,尾音上挑道:“书会,我们来下个赌注罢。”


    姚书会眼睛有些亮,他迫不及待地问:“什么赌注?”


    温止寒答:“你曾与我说过,要我授你谋略,从今往后,你若有堪不破的迷局,我便罚你做一件事,如何?”


    “好。”姚书会笑吟吟地答,“云舒今日要罚我做什么?”


    温止寒本来只是想让对方知道凡事有赏罚的同时逗一逗对方,没想到反被将了一军,他被对方含着笑的清亮眼神撩得羞红了耳根,但总觉得自己身为年长者不能就这么缴械投降。


    他想起那首姚书会醉酒后吟的、令他听得想捂住耳朵的诗,为了掩饰羞意木然道:“太康诗选前三卷抄了罢,回盛京前交予我。熟读诗词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①。”


    姚书会一口应下,只讨饶地让温止寒多宽限几日。温止寒猛然意识到,少年下的决心的确比他想的要大。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温止寒正了正脸色,解答道:“你还未解出星图之谜时,姚百汌派过一队行宫亲卫前往边关——那是假星图所指引的藏宝地。那队人马莫名陷入迷雾中,出来后不仅所有人都丧失了迷雾中的记忆,而且幸存者十无一二。”


    姚书会问:“也就是说,现在行宫急需招新人?云舒为何不安排几个自己人进去?”


    “谈何容易。”温止寒答,“且不说重做公验有多难,便是通过重重考核进了,能真正成为姚百汌心腹的,又有几人?若不以成为姚百汌心腹为目的进入行宫,那只需你一人便足以探听消息。”


    “我明白了。”姚书会道,“听云舒的意思,我还不算进入行宫?”


    温止寒点点头:“姚百汌的首肯不过是进入行宫第一步,你后面还得熬过数不清的考验。姚百汌曾夸下海口,行宫的每一个人,都能充当将帅带领军队。”


    为将帅者,需有将才,单有匹夫之勇是不足以制敌的。


    姚书会神情笃定:“我会尽全力留下来的。”


    ——

    ①改自清朝孙洙《唐诗三百首序》:“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