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谢家三
作者:admin      更新:2022-12-03 15:48      字数:9439
    坤宁宫。


    宽敞的宫殿寂静无声, 时不时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泣,在沉寂的氛围下显得那样突兀。


    镜头拉进,皇后端坐在凤椅上, 盛装打扮的美妇人跪伏在皇后脚边, 丰腴白皙的身段尽显端庄柔媚,微垂着头,看不清面容, 只伸出一双白嫩修长的柔荑揪着皇后华丽的裙裾轻轻摇晃,头上的珠翠因着时不时的啜泣小幅度摆动,饰物碰撞间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从远处看, 背影楚楚动人,哭声亦是婉转动听。


    不瞧面容,只闻其声, 已是我见犹怜。


    皇后微阖双目,蹙着秀眉, 嘴巴抿的紧紧的, 脸色苍白, 眉宇间透露出丝丝疲惫。许是被美妇人的抽泣声烦到了, 秀眉蹙的愈紧,最后干脆不耐烦地睁开双眼,呵斥道:“行了!别哭了。吵的我心烦意乱。”


    美妇人闻言,倏地抬起头, 露出艳丽的姝容,眼角的鱼尾纹虽显示她上了年纪, 然日益饱满浑厚的红唇却教她增添了几许风情。


    “不……”美妇人仰着哭的梨花带雨的面容, 眼含热泪看着高坐凤椅的皇后拼命摇头, “娘娘要是不答应救芾儿,妾身便长跪不起!”


    皇后被这话气笑了,“救?你让我拿什么救!那下流种子这回可算结结实实踢到了铁板。你也不打听打听,吕文正公是何等人物?如今他的后人蒙受冤屈,那些个文臣岂肯罢休!”


    尽管皇后语气严厉,裴夫人却依旧睁着她那水汪汪的含情目,无辜看着皇后,“那又如何?陛下一向看重娘娘,往常咱们家出了比这还严重的事,圣上不照样……”


    话还未说完,就被皇后狠狠剜了一眼,吓得裴夫人立即噤声。


    皇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烦躁道:“只怕这回没那么容易。吕尧弼虽仙去多年,朝中却有不少臣子是他的学生,受他提拔得他恩情。如今恩师的子孙遭了难,他们不会坐视不管的。”


    裴夫人轻拭脸上的泪水,抽噎道:“道理妾身都明白,杀人偿命乃是国法,我和老爷纵然再不舍也不能违背法律。可若是只有妾身和老爷两人承受丧子之痛也便罢了,偏偏老太爷年事已高,芾儿打一生下来就被他老人家当眼珠子疼,小时候磕了碰了都要打杀看护的人,芾儿若是没了,就是要他的命!您就是看在他老人家的份上,也该去向陛下求求情。暂且不论成功与否,若是连求都不去求,芾儿真就必死无疑了!”


    听裴夫人提起自家老爹,皇后脸色白了红,红了青,最后干脆黑着脸不发一言静静看裴夫人表演。


    裴夫人只当看不见皇后难看的脸色,见皇后没有立即驳斥她,赶紧趁热打铁将余下的话一并说了。


    擦擦眼泪,继续讲述:“咱们也不必让芾儿完全不负责任,充军流放都可以,只别要了他的命我们就感恩戴德。英儿如今也大了,可以接替他兄长袭爵,我们以后权当没有芾儿这个儿子,再不管他的死活,只让他一辈子留在苦寒之地为吕家赎罪。姑奶奶看这样可好?”


    皇后看着眼中满是希冀的裴夫人,又思及终归是自家血脉,到底心软妥协了。


    “行吧,我试试。”


    裴夫人见皇后答应了,当即喜不自胜,连忙说了许多奉承话给皇后听。


    皇后冷眼瞧着裴夫人舌灿莲花,心中感慨万千。想他裴家世代王侯,也算大家望族,怎的养出这么一个口甜舌滑惯会奉承讨巧的女儿?若是家教如此也便罢了,偏她侄女跟块木头似的既木讷又无用,嫁到裕王府不说讨祥儿欢心夫妻琴瑟和鸣,还事事教周家女儿压了一头,主母威严荡然无存。


    儿子宠妾灭妻,老子也不遑多让。


    放着高贵得体的妻主不要,反倒疼宠一个卑贱的妾室,一个个猪油蒙了心分不清香臭好歹。


    呵……果然,男人都是下贱货!

    *

    皇后在去找夏顼前,特地亲自下厨做了碗芝麻汤圆做敲门砖。想当初,皇后与夏顼在新婚伊始也曾有过一段蜜月时期,只是后来……唉,物是人非事事休呀。


    虽然已经答应了裴夫人会向夏顼求情,皇后的心里却还是没底的。毕竟吕尧弼的威信实在太高,当初的搭档公孙量又还在朝中,夏顼虽一向厚待瑞平郡王府,然这次的事情却闹的太大。是以,为了多重准备,皇后特命裕王先去向夏顼求情,探个口风,她再根据夏顼的态度采用不同的说辞。


    就这样,准备妥当一切后,皇后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带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芝麻汤圆前往奉天殿。


    奉天殿的书房外。


    皇后见夏顼身边的大太监姜庆福守在门口,便知裕王已经在里面了。


    “奴才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


    姜庆福刚要给皇后跪下行礼,却被皇后及时抬手止住。


    “姜公公不必多礼。”


    姜庆福是个聪明人,也不扭捏,弓着背,笑呵呵跟皇后道谢。


    皇后虽然十分喜欢摆架子,但也不是对每个人都摆,像夏顼,还有贴身伺候他的姜庆福,她就很客气。


    “公公服侍陛下劳苦功高,日后见了本宫,就不必再行跪拜礼了。”


    姜庆福脸上挂着几十年如一日的谦卑笑容,闻言,丝毫不为所动,弓着的背反而弯的愈深,“娘娘折煞奴才了。奴才能伺候陛下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哪里配用‘劳苦功高’四个字?娘娘这般给奴才体面,奴才真是惶恐不安。”


    皇后看着对面的姜庆福,面上虽仍旧笑着,心里却在感叹这厮这是个老狐狸。


    不过话说回来,伴君如伴虎,能在御前伺候这么些年,哪个没有七窍玲珑心的圆滑?


    皇后笑了笑,客套了句“公公谦虚了。”随即便佯装不知道:“方才我下厨做了陛下最爱吃的芝麻汤圆,烦请公公进去通报一声,要不汤圆凉了就不好吃了。”


    姜庆福回头看了眼书房,抱歉道:“哟!这可不巧。裕王殿下正在里面向陛下禀告公事,陛下吩咐了不许人打扰,娘娘还是再等会儿吧。”


    皇后点了点头,“这是自然。汤圆随时可以吃,朝中大事却耽误不得。”


    姜庆福是个周到体面人,见状自是称赞皇后‘深明大义’云云,皇后也蛮喜欢这类夸她大方得体的话,于是双方都很愉快地站在门外等着。


    片刻后,裕王从书房缓缓退出。


    皇后见他出来了,忙提着心和他对视,本以为裕王会示意她稍安勿躁,谁知裕王却蹙紧了眉向她微微摇头。


    皇后升起的希冀火苗弱了几分,有些失望,但还是打起精神应对。


    书房内。


    皇后进门吓了一跳:只见宽敞的御案上堆满了一摞又一摞足足有半人高的奏折,皇后乍一看都没瞧见夏顼的人影,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堆起的奏折挡住了夏顼的身形。


    看着御案上比往常多几倍的奏折数量,皇后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命人将食盒放到一旁的圆桌上,再将其余人等都赶了出去。


    “陛下。”


    夏顼闻声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起头,见皇后正立在不远处笑吟吟看着自己,不由得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哦,是皇后啊,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就先出去吧,我这还有许多奏折要处理,等办完了再去坤宁宫看你。”


    皇后看着夏顼憔悴的面容和熬的通红的双眼,不由得十分心疼,忙将食盒里的汤圆拿出来,见依旧冒着热气,松了口气,随即朝御座上的夏顼笑道:“陛下,妾身亲自做了你最爱吃的芝麻汤圆,你也办了许久公了,该是时候歇歇了。”


    “哦?是吗?爱妃果真贴心。”夏顼也笑,很给面子的起身离座来到圆桌旁坐下。


    看着热气碗里热气腾腾的汤圆,夏顼捧起碗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嗯……香甜软糯,劲道十足,还是以前那个味道。”


    夏顼的称赞令皇后眉开眼笑,于是准备趁着夏顼心情放松之际,引出谢芾的事。


    皇后赶在夏顼身边坐下,笑吟吟地看着夏顼一勺一勺将自己做的汤圆吃完,待吃完最后一个时,皇后亲自服侍夏顼漱了口,夏顼倒也没拒绝,就这么由着她忙活。


    待到所有活都忙完后,皇后看着兀自饮茶的夏顼欲言又止。晋成没了后,俩人因着共同的丧女之痛关系较之原先亲近不少,虽比不上年轻时亲密,但以前的情分也捡回不少,是以皇后很珍惜这段时间的相处。可若是她为芾儿的事求情,很可能会惹夏顼不高兴,到时虽说能救芾儿一命,可她和夏顼这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怕是要再回到以前那样冷冰冰的状态。


    可是不救吧,父亲又把芾儿看的那样重,万一真被芾儿的死气出个好歹让哥哥当了家,自己这派的势力就要被削减,从娘家得到的助力也会减少。父亲做事虽有些不着调,但年纪资历摆在那,其他勋贵多少会给他几分薄面,换成哥哥这个小辈就未必了。再说了,父亲终归是自己的父亲,再怎么多会为她这个女儿考虑,哥哥就未必了,要真让他当了家,瑞平郡王府可真就不一定能完全站在她这边。


    一盏茶的功夫,皇后心中已经历经了一番天人交战,经过权衡利弊,皇后还是决定救谢芾一命。


    说到底,陛下是个注重礼法的人,她虽然不如贤妃得宠,可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后、是正妻!瑞平郡王府更是世代贵族,不是申家那个暴发户泥腿子可比的。再说了,陛下之前不都给了瑞平郡王府那么多次情面吗?也不多差这一次啊。


    皇后理清思路后,愈加坚定了要救侄子的想法,再夏顼放下手里的茶盏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夏顼脚边。


    夏顼被这冷不丁的一跪吓了一跳。


    “皇后,你这是干什么?”夏顼微微皱眉,隐隐有些不悦。


    皇后却不顾夏顼严厉的语气,反而继续趴伏在地,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喊道:“臣妾有一事求陛下。陛下若不答应,臣妾便不起来。”


    按照惯例,夏顼听到皇后这样说,应是先无可奈何地叹息几声,再说“你我夫妻一场,何至如此?”,然后将皇后从地上扶起来,静静听皇后颠倒黑白扭曲事实为自己娘家洗白,最后再次叹息,告诫皇后“下不为例”。皇后呢,也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胸脯保证自己娘家以后安分守己,不会教旁人找出错处被倒黑水。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事情就这样不痛不痒轻轻揭过,受害者家人得几句口头安慰,甚至谢家人都不会向他们道歉,就这样息事宁人。


    皇后以为这回也是相同的套路,等着夏顼亲自将她扶起,可等了许久,等到皇后的腿都快跪麻了,夏顼也没有动作,书房内更是死一般的寂静,要不是皇后确定夏顼不会招呼不打一声就离开,她都要以为书房内只剩下她了。


    皇后本就大病未愈,还没等一会儿,就跪的体力不支双腿发抖,敷满了脂粉的额头混合着密密的细汗有些凌乱。


    就在她支撑不住要跌倒在地时,终于听到上首传来轻飘飘的一句,“你是为谢芾的事来求情吧。”


    不是询问,是肯定。


    皇后听出了夏顼不寻常的语气,心里霎时一紧,倏地抬头看向坐在自己上首的夏顼,只见原本温和的眼神此刻却那样冷漠,教皇后心里发颤。


    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皇后只得跪在那,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一一叙说给夏顼听,思及夏顼这回态度不一般,皇后还特地辅之以声泪俱下的哭诉,这对一向注重外在高贵得体形象的皇后可算下了血本!要知道,以前的求情她可连眼泪都没掉,这回那真叫个涕泗横流。


    皇后虽然哭着,却一点儿也不影响她流利的口齿,再说完自己所有的说辞后,四周再次恢复了寂静,皇后此刻心里七上八下,正欲再说几句,不防夏顼直接发了话,“起来吧。”


    虽然不是亲自将她扶起,但……好歹让她起来了不是?这就证明这事有转机。


    皇后扶着一旁的圆桌,艰难站起身。


    正要拉着夏顼再说几句,夏顼却不在眼前,环顾房内四周,才发现夏顼竟坐回了御桌。


    夏顼坐在那,朝不远处的皇后招了招手,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眼神虽没有方才冰冷,却黑沉沉的,没得教人心慌。


    皇后听话地向御案走去。


    待皇后走到御案侧边后,不小心踢到什么东西,要不是及时扶着桌沿,差点就要被绊倒,皇后本来就心慌,这一跌直接就把怒气给跌了出来,正要看看什么东西不长眼绊到她,不妨看见地毯上又一堆堆如山的奏折。


    皇后愕然的目光从夏顼身上移到地上的奏折,如此反复横跳了几次,忽然答应过来,脸色霎时一白。


    她没想到这回朝臣会这样紧咬不放!

    如此……可就棘手了啊……


    夏顼也不说话,只向皇后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她自己看看御案上的奏折。


    皇后伸出手,犹豫几次,才将离自己最近的奏折拿了起来。


    她本以为是弹劾谢芾过失杀人的,不曾想却是弹劾瑞平郡王府侵夺良田数万顷。


    “这……”皇后抬头看向夏顼,眼神中带着疑惑。


    这不是以前的罪状么?怎么出现在这。


    夏顼却让她稍安勿躁,再多拿几本看看。


    皇后不清楚夏顼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狐疑地看了看夏顼,又拿起一本,这回是弹劾她哥哥和谢芾强占民妇。


    又拿起一本,买官卖官……


    再一本,虐杀僧人、奴隶……


    纵容家奴上街群殴,致无辜百姓伤残……


    私买依律没官的第宅……


    愈制建造园林池塘……


    ……


    皇后不敢再看下去,这一桩桩一件件,不可否认都是谢家以前犯下的罪状。


    夏顼又将手边一封奏章扔到皇后面前,指了指,道:“你再看看这本。”


    皇后颤颤巍巍拿起奏章。


    这回是告她哥哥出卖考题,主导舞弊案的。


    皇后扑通一声再次跪下,趴在地上哭求夏顼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这回喊的明显比之前更用心。


    夏顼从座位下来,将皇后扶起,再搀着她来到圆桌旁的凳子坐下,看着哭的不成样子的皇后,微微叹息。


    皇后见夏顼表情有所松动,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夏顼的衣袖,再次苦苦哀求。


    夏顼由着她抓,但却问道:“奏折上的桩桩件件,你都为此向我求过情,我每次都压了下去。可你要知道,众怒难犯,如今朝臣将你家犯下的罪行再次翻了出来,所有罪状加在一起,抄家灭族绰绰有余。”


    皇后一听‘抄家灭族’四个字,身子顿时一软,要不是夏顼扶着她,坐都坐不稳。


    想要争辩是冤枉,可她之前每状罪行都求过情,若真是冤枉,直接让夏顼查明即可,何必求情呢?这岂非昭告所有人瑞平郡王府的的确确犯下了此等罪状吗?

    再一个,原先夏顼大都只是压下去,并没有赦免,所以所有罪状仍然有效,只是暂时不论罢了。


    想通这个道理后,皇后胆寒自己原来早就进了夏顼的圈套,他这是早有预谋,就为等这一刻将谢家彻底灭族啊!

    夏顼无视皇后脸上的惊恐,兀自向皇后抛出了诱饵,“办法,也不是没有,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皇后苦笑,她已然是砧板上的鱼肉,就看夏顼用什么样的方式宰了,哪还有说不的权力?(不过嘛……选择的权力还是有的。)

    “要么,你安安稳稳地当你的中宫皇后,谢家该抄家抄家该灭族灭族;要么,用你一人的命,偿谢家全族的命,保谢家全族的富贵。”


    皇后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面前依然温润儒雅的夏顼,眯着仔细瞧了会儿,好似第一次认识夏顼。


    真不敢相信啊……这样儒雅和善的人,竟然能面色如常地对发妻原配说出这样的话。


    夏顼由着她打量,施施然立在那,面上的表情不曾动分毫,淡定如斯,好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又或是再问吃了没?吃了什么?

    良久,皇后才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站起身,跪下,向夏顼行三跪九叩礼。


    “谢主隆恩!”


    一字一句,声音铿锵有力,语气却有说不尽的凄然。


    行完礼,不等夏顼叫她起来,自己擅自起身,然后稍稍整理服装,挺直腰板向门口走去。


    门口的姜庆福看着离去的皇后,微微叹息:唉……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坤宁宫。


    在宫里等着好消息的歆儿终于将皇后等了回来,正要出言讨个好彩头,却见皇后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几分,心里霎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因着皇后平时积威甚重,歆儿不敢贸然询问,只看着皇后不发一言,兀自躺倒床上。


    等到傍晚喝药,皇后平躺着,双眼无神看着床顶的床帐,有气无力吩咐道:“不喝了,倒掉吧。”


    歆儿一听就急了,“娘娘,您生病了,不喝药怎么行呢?不喝药病就不会好,这么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啊。小姐如今还小,需要你的呵护,只有娘娘身体好起来,才能为小姐更好的打算呀。”


    皇后一听她提起自己的外孙女儿,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