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煎和熬
作者:admin      更新:2022-11-17 18:11      字数:6382
    之后几天里,盛席扉都处于深深的煎熬之中。常常猝不及防一个念头蹿出来,就被抛进热油里,“滋啦”一声,烫得身体都耸起来;于此同时却还有一种情愫在文火熬着,越熬,味道就越浓郁。


    同事们也看出他状态不佳,劝他干脆彻底休息两天。


    盛席扉于是彻底停下自己的工作,专心做秋辞托付他的事。只有在给秋辞写破解程序的时候,他才能略微安下心来。这种安心来自两个方向,向后有种赎罪的心情,向前则充满期望——程序写完了,才好再联系秋辞。


    他心里隐约是明白的,秋辞永远不会主动找他。


    做完最后一轮手动测试,确定无误了,盛席扉揣着烟盒去了阳台。他这几天烟瘾大涨。


    可是烟衔进嘴里,却忘记点了,舌尖失神地在过滤嘴上画起圆圈。


    他初中就接触网络安全,很注意在网上保护个人隐私。可他现在实在没办法了,身边没有任何人可说,只能上网匿名提问:一时冲动亲了好朋友,怎么办?

    每一个字都被陌生人们揪出来做阅读理解,何为一时,为何冲动,如何亲,多好的朋友,等等等等。像被扒光了围观,责备辱骂亦有,盛席扉全不在意。他积极配合着,跟好心或不好心的陌生人一起举着放大镜在自己身上找线索。他是真的很想知道正确答案,他也想知道,能不能算“一时”,为什么会“冲动”。


    他能回答其中的一部分疑问。


    如何亲的?先是嘴唇碰上去,软软的——并不像有些人揣测的,对方抗拒着,而他强迫着。并不是。如果那双嘴唇不愿意,它们就会像平时不高兴时那样抿起来,那他贴上去时就不会那么软了。


    他现在能一帧一帧地回忆起那个吻,相比它发生时的混乱与混沌,事后回放起来竟是如此清晰。他能记起自己逐渐挨近时,那双嘴唇之间始终是留了一条缝隙的。所以他用舌尖只轻轻地在那条缝上左右游弋了两三下,就极为轻易地进去了。


    他想起自己当时竟然伸了舌头。又被丢进热油里煎了,两只大手使劲儿挠自己的头发。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然敢伸舌头。他竟然把舌头伸秋辞嘴里了。


    也并不像有些人猜想的,他是靠身体优势压过对方的推拒——虽然在身体优势这方面有一半对。


    当时秋辞的手诚然是推在他胸前的,却没有用力。事实上,那一整个身体,从里到外,都是软的,那整个躯体贴着他的前倾软软地向后倒去,躺进他的臂弯里,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呜呜”和“嗯嗯”。


    回忆这些时,那一盅文火熬着的情愫里又添了一味黏腻甜美的香料。


    还有人问他吻技好不好,说这是关键问题。盛席扉皱着眉头思考,回答不出,这种评价不能由他自己来说。


    是多要好的朋友?这个问题盛席扉能想出一条又一条:我这辈子最困难无助的时候,是他在我身边;他工作不顺心躲着人,是我把他带出家门;我们虽然平时不常联系,但是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我们打电话能打两个小时还意犹未尽;发生这种事,如果另一个当时人不是他,我肯定早就找他倾诉去了,而不是傻乎乎地在网上提问。


    想到这里,盛席扉感到深刻的讽刺,并且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明了,如果秋辞是女生,就根本不会有这次“一时冲动”的亲吻,他会早早就对秋辞展开追求,生怕被别人抢了先!

    所以根本不是“一时冲动”。


    为何每每看见星星会想起他,看见月亮也会想起他?吃到好吃的东西想起他,听闻有趣的轶事也想起他?就像此时看到楼下的迎春花开了,想要拍照发给的还是他。


    他每次去见秋辞都那么迫不及待,连峰峰他们都觉出异常;他老以为自己是因为开上法拉利而兴高采烈,现在才想明白,是从见到秋辞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兴高采烈。


    那些陌生人都说对了,所有的冲动都是蓄谋已久,所有的一时都已蛰伏多日。


    他的内心从未像此刻这般明亮,也从未如此刻这般茫然。


    盛席扉又站在秋辞家的门口,摁门铃时,另一只手下意识握住兜里的优盘,感恩又感谢。


    他在逐渐张开的门缝里看到秋辞的脸,心情顿时倾塌。秋辞的脸色竟然那么难看,短短几天,仅从脸颊就能看出瘦了。


    秋辞不看他,却依然说“请进”。盛席扉在记忆里穿线,总结出秋辞在礼数方面总是完美得无可指摘。


    秋辞走在前面,盛席扉在后面观察他的背影。原来秋辞在家也会穿衬衣,但也可能是专门为了防自己;他的头发比之前更长,发尾不太整齐了,遮住整片后颈;他还光着脚。


    盛席扉这时又从记忆里抽取出一幅画面,秋辞光脚穿一双黑色的夹脚拖鞋,两条黑色的皮绳左右地绕过他的脚背,显得脚背特别白;脚之上的小腿也白白的,坐到高脚凳上时,小腿直到膝盖从浴袍的两片下摆之间冒出来,再往上还能往里看,但那会儿实在是不敢了……原来那天觉得不好意思乱看,其实是不敢看,而心里说着不看,其实也已经看了。


    秋辞请他坐沙发上,说完咳了两声。


    盛席扉福至心灵,问道:“你生病了吗?”难怪刚才那声“请进”听起来有点儿哑。


    秋辞说是,感冒。


    盛席扉的心情晃晃悠悠又浮上去了,原来不是因为难过而憔悴,是因为生病。他忽然想到自己这两天嗓子也有点儿不舒服,顿时感到抱歉,问:“是我传给的你吗?”


    秋辞不可思议地看他,因为两人已经并排坐下了,不想和他那么近地对视,扭头看过去的时候微微往后斜着身子。


    盛席扉自知失言了,慌慌张张地摆弄手提电脑。秋辞家没有茶几,他就把电脑放腿上,十指都搭到键盘上以后,心情才逐渐安稳下来。


    他本来想的是自己远程操控秋辞的电脑,这样秋辞反感自己的话,就不用见面了。


    但是秋辞问他:“你在我旁边操作是不是更保险?”


    那当然是的,他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怕操作时会有纰漏。当然这都是表面的话。


    秋辞连电脑都没拿,让盛席扉直接登陆自己的QQ号,还让他一会儿替自己打字和李斌聊天,像是什么都不会瞒着他。


    这可不是秋辞的风格,秋辞总是藏了一身秘密的样子。


    盛席扉忍不住看他一眼,但秋辞只垂眸看着屏幕,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让他更像是站在看不透的浓雾里了。


    秋辞和李斌约好了,中午的时候上线。


    李斌已经等着了,秋辞一显示在线,对方就立刻热情地打招呼。盛席扉心里非常不爽。


    秋辞指挥他:“你回个‘嗯’。”


    很冷淡,非常好。


    李斌在对面说个不停,盛席扉只偶尔回一个“嗯”,“是”,而旁边秋辞的脸色和这些冷淡的单字很相称。


    盛席扉在心里仔细地翻找,自己和秋辞聊天时也是这样的一头热吗?应该不是的,和他说话的秋辞是完全不一样的。


    李斌说:“想起初中那会儿,我们——”


    秋辞伸过手来抢着打字:“我说了不提那会儿。”用力敲击回车发送出去。


    李斌马上说:“好好,不提。”


    秋辞将手从盛席扉身前撤走,眼睛一直落在屏幕上,不看他。盛席扉觉得他比刚才更不高兴了。


    “跟他说照片。”秋辞命令。


    “嗯。”盛席扉斟酌着秋辞的语气和对方聊天,“你想看看我现在长什么样子吗?”发送的时候觉得生气又恶心。


    对方发了一个流口水的表情。


    盛席扉深吸了一口气,把伪装成视频文件的病毒恶狠狠地发送了出去。这个文件很大,正在传输时,对方传来一张不堪入目的照片,紧跟着问:“你还记得它吗?”


    盛席扉猛地扣上屏幕,扭头看秋辞,那张苍白憔悴的面孔依旧平静,示意他把屏幕打开,“还没传完。”


    屏幕重新亮起来,盛席扉飞快地把那张令人作呕的玩意儿从对话框里删掉。


    秋辞说:“回他,‘很大’。”因为对方问:“是不是比那会儿又大了很多?”


    盛席扉快吐了,想砸键盘,打字:“很大。”


    文件传完了,不用秋辞催促,那边就迫不及待地把文件点开。盛席扉上战场冲锋似的把编辑器盖在对话框上,专注地干起来。


    秋辞在旁边玩起手机。


    没用太久,盛席扉说:“搞定了。”他登上了李斌的账号。


    开始同步聊天记录,秋辞的头像被顶到最上面,是一个默认头像,备注就是“秋辞”,而他下面,是各种地点+特征+名字的备注。


    秋辞猜对了,比起微信,李斌更习惯用QQ约。


    盛席扉冷笑着将这些对话框一一点开,把李斌的出轨证据截图保存。他做这些时,秋辞就在旁边看着,直到他保存到第十几个,秋辞说:“差不多了,他未婚妻应该会信了。”


    盛席扉闷头把这一份保存完,退出李斌的QQ。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你可以找以前的同学要到他未婚妻的联系方式,咱们那地方不大,找一两个熟人就能联系上了,然后让她自己查。”就省得受刚才那份侮辱。盛席扉此时已经做好决定了,要找到那个李斌,得把那个傻x狠狠揍一顿。


    秋辞靠进沙发里,右腿搭到左腿上,右脚翘在半空中,鞋底和脚底分离出一个锐角,两条细黑绳勒在脚面上,他右手托住左肘,左手的食指按住眉心,用带着鼻音是沙哑嗓音说:“我必须得亲自来——当然也不算亲自,多谢有你帮忙,耽误你这么多时间——”


    盛席扉完全转过身来,不让他继续说这种虚假的客套话。


    秋辞保持低头按住眉心的动作,实际是把表情藏在手后面了。盛席扉在他手和脸的间隙中窥视他的神情,心想,白的东西那么多,为什么秋辞的脸首先让自己联想到瓷?


    因为白瓷脆弱,一摔就碎了。


    “你可能以为我和李斌只有那一次,其实不是,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每天放学以后都在教室后面……弄。你可能以为我是被骗了,被威胁了,其实也不是。第一次是被骗的……不是,其实也不能完全说是骗,连哄带骗吧,就弄了。之后就不能说是完全的不情愿。好像很多事都是这样,一旦开了头,有了第一次,再之后就不需要任何理由了,就像美国的判例法,前一次就是全部理由。所以所有的错都在第一次。我到现在都不理解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推开,为什么不拒绝。他确实比我高比我壮,但他不是那种,那种坏人……如果我坚决说不愿意,我觉得他不会强迫我。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碰我的时候我不使劲儿推开他,为什么他离近的时候我明明特别害怕、特别恶心,我却动不了,躲不开。这件事我一直都在想,但是一直都没有想明白。”


    秋辞放下手,难堪地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


    盛席扉知道为什么。


    秋辞一直都很注意礼节和体面,即使心里厌恶得要死,因为有求于自己,因为碍于过去那点儿情面,不会和自己撕破脸。


    他说害怕和恶心,其实是在说自己吧。他说动不了、躲不开,其实也在说自己吧。


    说是乐观也好,无耻也好,盛席扉看到网上有人骂自己,全没往心里去。但现在他又想起那些话了,现在他觉得自己和李斌是一样的。


    整颗心都被扔进热油里了,熬出甜味的汤刚发现原来放错了一味料,全变成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