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烟霞
作者:admin      更新:2022-11-09 12:14      字数:9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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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明媚的日光从窗帘底端的缝隙里攀爬进来, 在红木地板凝成道不规则的光带。


    公主床右侧的地板上有只倒仰的绵羊抱枕,再往上点儿是半截坠在地面,半截挂在床上的缎被。


    钟浅夕的睡裙卷到腰间, 细白的长腿夹着只半人大的北极熊抱枕脑袋埋在熊头里,呼吸匀称, 睡得酣甜。


    一夜无梦至……晌午?钟浅夕是饿醒的,她清醒过来总需要点儿时间, 睡眼惺忪的对着顶篷悬线复杂华丽的花纹看了良久,才想起这是在自己真正的家。


    天清气朗, 飘窗花瓶里的玫瑰向阳而绽, 昨夜的香薰蜡烛燃尽, 在承器里变成饼状的蜡片,收拾时才发觉底部是做了文章的,倒扣过来, 上面有凸起的四个隶书“今夜好眠”。


    钟浅夕托着烛饼发笑,扬手推开窗, 山风翠色涌进来,吹得人神清气爽。


    “闻越蕴。”她对着远山朗声喊自己的名字, 回音悠远, “闻越蕴。”


    钟浅夕喊道第三声“闻越蕴”时, 已然打心底习惯了这个曾用名。


    这些年来高床软枕居过, 漂泊无定的船舱待过,砥砺打磨出强大的适应力。


    闻家不需要她适应,她原本就属于这里, 所有人都记得她, 唯一的改变是她现在也不根本怎么吃醋了。


    钟浅夕打着哈欠下楼, 陈叔笑呵呵地招手问, “小姐好,现在吃饭吗?今天的早餐是粤式的,钱师傅来了,有您最喜欢的蟹黄小笼包和虾饺,虾饺里加了脆笋,舒小姐在厨房给您做豆豉凤爪。”


    “啊。”钟浅夕轻呼,趿着拖鞋“哒哒哒”的冲向厨房。


    舒悦窈正带着粉蓝相间的花边围裙切青红椒块,钟浅夕凑过去抱她的腰,软软糯糯的喊,“姐姐姐姐。”


    “起来起来。”舒悦窈被闹的动弹不得,笑着催她,“快回去等开饭,传统是回家第一天不能自己开火,不知道啊?”


    钟浅夕粲然,梨涡浅淡,“帝都哪有这种规矩啊。”


    舒悦窈手肘戳她肩膀,“规矩我新定的,不可以吗?十分钟后开饭,给我乖乖坐椅子上等着吃。”


    “好的哦。”钟浅夕被赶出厨房,又不想真坐着等,闲庭信步地晃到大门口,室外日光正盛,满园花草争奇斗妍。


    她顺手在玄关边一捞,正捞到只帽檐加大的明黄色遮阳帽,扣好换鞋踏进阳光里,倏然反应过来什么,回眸去望玄关。


    不喜欢晒这件事钟浅夕从小到大都没改过,家里玄关处的柜子做了一高一矮两个,矮点儿的是方便孩子们置物。


    她刚刚就是下意识的肌肉动作去捞,捞得还是符合自己身高的那边,然后就拿到了。


    世上有些爱意是不需要诉之于口的,它暗自隐在每个细节中。


    初秋果实成熟,年幼时埋下的无花果苗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小树,每个无花果表皮都套了只白色的网状保护套,沉甸甸地压弯枝头。


    钟浅夕揪了只下来,祛除外套,果实表皮青绿,掰开来内里冒蜜,一口甜得齁人,是陆芷萝会喜欢的甜度。


    弯腰把吃剩的果皮扔到树根处,她举起手机拍照,点来与陆芷萝的微信对话框。


    她们俩的对话还停留在昨晚,平和的互相问候晚安。


    陆离铮不是那种遇到事情后会进行求助场外的人,是标准的孤狼,更不会去利用陆芷萝来联系她。


    彼此都明白,对方的底线在哪里,不能碰。


    情爱是双方的事情,与他人无由,一码归一码。


    钟浅夕改了微信昵称的最后一个字才去敲陆芷萝。


    (づωど)蕴:[图片]

    (づωど)蕴:[我家的无花果都熟了,小芷什么时候有空,带汪崽来家里吃呀。]

    陆芷萝的昵称变成“正在输入中……”很久,最终发过来的却是条语音消息。


    (づωど)芷:“蕴姐姐,我今天就有空,带汪崽去找你可以吗?”


    音色很轻,如旧的甜美,聪颖到根本不需要一个解释,就知现状。


    她柔声回语音,“可以呀,那我去接你?”


    陆芷萝讲,“不用,家里司机会送我,闻家景山的别墅对吧?”


    ****

    “按照我国《民法典》规定,养子女成年后,由于某种原因导致与养父母之间关系恶化,无法共同生活,养父母或养子女任何一方都可以要求解除收养关系,闻越缊的领养人为卢女士,您单方面即可解除收养关系……”


    卢欣怡和闻达从律师哪儿回来,正撞上花园石亭里开餐早午饭。


    舒悦窈在跟闻落行闹掰后就极少再来闻宅了,但闻家夫妻俩始终拿她当亲女儿看,今天赶上两个女儿都在,不胜欣喜,加入了她们的粤菜点心局。


    管家和陈书用餐车推着蒸笼点食到花园,小笼垒叠,开盖才知道内里是什么,多了几分惊喜。


    钟浅夕率先开了最顶笼的,虾饺晶莹剔透,胖嘟嘟的,三只挤满蒸笼,边缘发烫,她放到桌面就用指腹去捏耳后降温。


    “这孩子,快看看烫到没?”闻达皱褶眉,挽起袖口自己去帮着端了。


    摆到四方石桌最中央的是只砂锅,开盖后香气四溢,花胶鸡粥金黄浓郁,卢欣怡把葱花碎撒到粥面,点缀的恰到好处。


    蟹黄汤包开笼就泄气般的憋了下去,钟浅夕端着吃碟小心地咬破,鲜美的汁水在口腔里冲撞,白雾散在眼前,烟火气与味蕾带着她回到十几年前的秋日里。


    那时她还很小,父亲常去国外处理公务,母亲时常带她去父亲所在地小住。卢欣怡在厨艺上下过很多功夫,可不精于此道,拿手菜只那么几道,当时又是盛行tvb港剧的时代,年幼的闻越蕴就指着电视剧里的港式早茶,说回帝都我也想要这样的。


    于是就有这样的,母亲为她包场帝都最有名的港式茶餐厅,由她自选。


    后来大家觉得不自在,就直接让主厨带着助手来家里做。


    在满足女儿口腹之欲这方面,闻达和卢欣怡算是世间最平凡的一对父母,她说喜欢后就每次都安排,时间久了,离家超过半月余的出行后,回程起床后总是丰盛的粤式早茶。


    黑椒牛仔骨浓油赤酱,金钱肚弹牙爆汁,舒悦窈起大早特地跑来做的凤爪先炸后卤再蒸,软烂脱骨。


    每道菜都很好吃,钟浅夕越吃越觉得自己回家以后很没出息,泪腺发达,吃饭途中常无缘由的想要落泪。


    微风穿堂,裹挟着温言软语的问候与笑声飘向天际。


    陆芷萝牵着汪崽进门时饭刚吃到半程,女孩子穿黑白拼色的背带裙,胸口巨大口袋里塞着毛绒小熊。


    钟浅夕单膝跪在石亭边缘的横栏探出脑袋冲她招手,朗声喊,“小芷、汪崽,这边。”


    汪崽听到她的呼唤,迅速牵着陆芷萝朝石亭狂奔过来,离亭堪一米的距离陆芷萝才成功遏制住这只19公斤金毛。


    “小芷来了呀,吃午饭了吗?”卢欣怡跟着女儿走出石亭,和蔼问。


    陆芷萝摇头,诚实答,“没吃。”


    “那一起吃饭。”钟浅夕弯腰揉了揉汪崽的脑袋,得到“嗷呜”的回应,牵起陆芷萝的手回石亭里。


    原本只有四个石墩,都坐满了,钟浅夕想的是自己吃差不多了,位置正好能倒给陆芷萝,结果一回身,父亲举着手机边说话边往屋里走,还扬起手挥了挥示意他们吃。


    “噗。”卢欣怡捂着口齿,轻笑出声,“小芷坐,尝尝阿姨熬得粥。”


    舒悦窈拿公筷又给她夹凤爪,含混不清地安利,“届似吾做得,里尝尝。”


    陆芷萝鹿眼圆溜溜的打转,求助地看向钟浅夕,“窈窈姐姐在说什么?”


    钟浅夕掰开只金沙流沙包给她晾凉,戏谑翻译说,“她说让你夸她凤爪做得超好吃。”


    陆芷萝尝了半只,点点头软声夸,“真的好好吃啊。”


    “那多吃几个,她不常做,今天你沾我的光。”钟浅夕伸手把凤爪的蒸笼换到陆芷萝面前,她游刃有余的适应角色。


    陆芷萝吃东西很安静,没人搭话就不会主动提由头。


    卢欣怡等三个孩子们都吃完放筷,才笑盈盈地开嗓温柔说,“我跟你爸商量过了,想在你今年阴历生日给你补个大点儿的生日宴会,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唉。”钟浅夕不假思索,“都听爸爸妈妈的安排,明天我想去趟明月湾……看看我消失的地方。”


    闻达和卢欣怡为她谋划良多,自己在整个帝都社交圈里消失的太久太久,今后还要立足,那就必须要让所有人看到她、记得她。


    失去的东西要再拿回来。


    酒足饭饱后三个女孩子猫在树下乘凉,手边是现摘现吃的无花果,和父母觉得你还没饱的饭后水果品牌。


    钟浅夕撑得起不来,就枕着汪崽柔软的肚皮哼唧,父母在石亭里商量她生日大操大办的计划。


    清闲无事,阳光和煦的午后,凉风习习拂过脸颊,周遭有二三好友相伴,快活到半日也像活过一万岁。


    有叶片空中盘旋打转,落到钟浅夕摊开的掌心,她捻着叶茎眯起眼睛,以叶片障目。


    “小芷。”她微不可察地呼出口气,“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是闻越蕴的?”


    陆芷萝揉毛绒小熊耳朵的手顿住,平静回,“我在一中校门口,看到你的第一眼。”


    钟浅夕哑然,她其实可以猜到二三分,陆芷萝近年的生活习惯无限趋近于寺庙中得道的修行者,绝大多数时候都情绪稳定而规律。


    曾有一次无缘由的拉着她熬夜,直到面前的昙花开放,钟浅夕才明白她在邀自己赏花。


    陆芷萝真正的做到了缄口不述。


    “多数人相信眼睛看到的事实,而我只相信直觉所在,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沐城,会改名换姓,不过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都好,我都很喜欢你,想亲近、想叫姐姐和抱抱你,其余的都跟我没关系。”陆芷萝体贴地解释着。


    她当着钟浅夕的面揪掉根自己的头发,双手举着,在虚空里环了两环,打出个蝴蝶结。


    女孩子明眸皓齿,逻辑自洽,诚然如她所讲,自由心证而已。


    如果没有那对独一无二的耳钻,或者闻家夫妻不准备认回她这个女儿,又有什么能证明她是闻越蕴呢?蝴蝶结的系法和女孩子的直觉是做不了证的。


    “好吧,那抱抱。”钟浅夕挪了挪,给她空出块儿汪崽的腹部,微侧身拥住女孩子。


    被叶片稀释后斑驳陆离的光落在女孩子们无暇的肌里上,怀抱中间是只棕色的毛绒小熊,乖顺的大狗狗趴伏着午睡,顺便给她俩当枕头。


    舒悦窈坐树下荡秋千,落地后随手拍下这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她在发送朋友圈的文字节目踟蹰半晌。


    最后打下“天下谁人不识君”,点击发送。


    不需谁来问,舒悦窈在发送成功的那一秒,直接评论区回复:[左是陆芷萝,右是闻越蕴,两个都是我妹妹。]

    若风波没法避免的话,就让当姐姐的先打个伞挡风好了。


    陆离铮在当天夜里回复了舒悦窈这条朋友圈。


    他回:[我是傻逼。]

    彼时舒悦窈刚跟江烬吃完宵夜,才到家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明天陪着去明月湾,她边往行李箱里丢衣服边回陆离铮:[你可千万别侮辱傻逼。]

    ****

    被按死在沐城、和堂哥容磊坚持斡旋两天后,陆离铮终于在钟浅夕二十岁生日过完的第三天夜里被准许回到帝都。


    他乘了时间最近的红眼航班,凌晨一点多落地,驱车直奔景山别墅区。


    迈凯伦破风而行,雨丝漫无目的地扬到前盖玻璃上,攥着方向盘的指节发白。


    陆离铮十六岁开始在美国拿驾照,而后开始赛车手的生涯,在不长不短的职业时间里,他摸过上千辆跑车,开过泥泞弯绕的九曲十八弯,飙过无尽雪原,爆缸火花四溅时面不改色,拉力赛重点前绝不降速,撞山入湖也无所畏惧。


    车是他的挚友,陆离铮从没有在哪次开车时感到这样惶恐不安。


    他甚至没有疲劳驾驶,两天一夜没有合眼后,容磊暴躁的对这种熬鹰行为作出强烈谴责,给了他两个选择。


    要么吃安眠药,吃完放他走,要么就直接猝死,死了一了百了。


    陆离铮选择前者,也曾莽撞到视死如归过,可因为世上有钟浅夕这种人,他开始渴求长命百岁,能够长伴身侧。


    夜雨霏霏,高速公路车流稀少,外缘是大货车专用通道,货车师傅们为了省油不开空调,大音量放歌提神。


    “人天生根本都不可以爱死身边的一个,无奈你最够刺激我凡事也治倒我……如我没有你的爱我没法活得来。”


    是首老歌,Twins的《死性不改》。


    陆离铮原本对这个古早组合了解很少,可钟浅夕很喜欢哼她们的歌,唱这个那天很特殊,他们正在连璐的影棚里拍照,是婚纱照那天。


    整理妆造的间隙,陆离铮握着她的小腿放在自己腿上,捏着腿肚为她放松,钟浅夕随口就唱了这段高潮部分。


    盈然把另条腿也摆过来,白嫩的足见踏纯黑西裤,不安分的往某处。


    陆离铮挑眉,颈线绷紧,按耐着去给她按摩,然后在当天夜里掐着腰沉哑问,“不是很喜欢玩?现在怎么只会哭了?”


    那时他只听到了中段,愿意在彼此掌心被死死拿捏。


    今日借着旁车细细听来,顿察重点是后半句。


    “次啦……”陆离铮猛地往左打轮急刹,人跟着向前倾,又被惯性拉回椅背。


    车轮与地面剧烈摩擦,留下深重的车辙,他抿唇,重新发动车子。


    隔路雨,高速上小,这边已然瓢泼。


    景山别墅区的保安是不拦陆离铮的,他很顺利的停到了闻宅外。


    滂沱秋雨带着砭骨的寒,兜头浇下来,激得人浑身发抖。


    只这刻,陆离铮才清醒的感觉到自己活了过来。


    闻宅高五层,从正中开始数,第三个窗户到第六个窗户是钟浅夕以前的起居室。


    隔着茫茫雨幕,那三扇窗透出温暖梦幻的光影。


    “她在就好了。”陆离铮莫名心安,他把贴到眼帘的湿发拨到脑后,望着那团模糊的柔光,昂头任由暴雨敲打。


    急密的雨声覆过夜间其他声响,每一声都如同愤怒的责问。


    重逢那年的年末,秋雨疾风的前盐巷石阶尽头,少女回过身,固执的确认着,“你真能保证?”


    他曾漫不经心地反问,“浅浅又是怎么知道我不能的呢?”


    因为她是闻越蕴,被伤害、被放弃、被遗忘、纵使面前不相识的闻越蕴。


    那天的风好像从没有停止过,它在两年间行边天涯海角,又回到这里,带着砭骨的寒意,重新贯穿陆离铮的胸腔。


    “你凭什么认不出我呢?”


    “为什么你能理直气壮地在我面前提闻越蕴?”


    “既然如此,何必招惹?”


    “陆离铮,你是真的爱过我吗?”


    他茕茕孑立地立在雨中,揣测到钟浅夕的心声,那些看似无理取闹的情绪和冷战都有了最完美的注释。


    ——我才是背负着所有痛苦的那个人,你为什么能冠冕堂皇的对我提及另一位?

    三十九个未接通话,贻笑大方的二十周岁生日,无人赴局的约。


    海边的夜雨远比现在更冷,冷到完全能将熊熊燃烧的爱意浇灭。


    陆离铮冲着天空无声嘶吼着,雨水灌进他的鼻腔口齿,呛得肺腑生疼,旧日的恐惧感再度扩散开来,睁不开的眼前又浮出猩红的急救灯。


    在暴雨天拥着人细细密密的交颈亲吻后,陆离铮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厌恶大雨了,雨天把人困到室内,做尽缠绵悱恻的□□,身边总有钟浅夕陪着。


    往后或许不会再有了。


    呼啸的风和嘈杂的雨侵占着全部感观。


    混沌的天际里只余他和这场厌人的大雨。


    “啪。”陆离铮扬手,很用力的甩了自己一巴掌,意识在痛觉的召唤中逐渐回笼。


    风雨如晦,三楼隐约透出的微光若神迹。


    陆离铮不信神佛,不叩神佛,狂妄半生,竟然可笑的开始期许地狱能够应许爱的恳求。


    后半夜雨势转小,淅淅沥沥的在水洼里扩处涟漪。


    手机的电量彻底告罄,陆离铮无法再和反复撞向玻璃的马蜂一样做无用功。


    他发出的最后一条短信是:[很晚了,早点儿睡。]

    但其实毫无用处。


    转过身留的泪不过是水,执迷不悟后自虐的模样也不过是自我感动。


    作者有话说:


    小陆苦等,可老婆不在家,出去玩啦,啪,白等(

    地狱应许爱的恳求,出自 《俄耳甫斯教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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