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奉告
作者:admin      更新:2022-10-29 16:18      字数:189050
  这时候,各人正在料理死伤,方应看却问任怨:“你肯定他是雷无妄?”


  任怨道:“无疑。”


  方应有道:“理由?”


  任怨道:“他的出手。除了雷艳或雷无妄,目前卧虎藏龙在京师的,大概就只有唐能、唐零或是温壬平、温子平有这等功力。


  可是如果是唐氏兄弟,决无必要力让雷怖少受些苦暴露他的身份,而温氏兄弟迄今为止也绝不可能投靠六分半堂。”


  方应看道:“所以他若不是雷艳,就是雷无妄。”


  任怨道:“我试过他:雷无妄对他过去有一大的岁月形同白痴的事,连他同门至亲都不知道,他外表看来二十不到,——如果他不是雷无妄,既不知个中究竟,也会顺水推舟,承认江湖上人人盛传的他杀了唐三少爷一事。这件事使他名动天下,但只有当事人才明白这种寓心刀的祸儿扛不得!”


  方应看同意:“何况,若不是雷纯通知,知晓王小石受胁受制的人,也决不会太多。


  而且,他要问的问题,的确就只有雷纯最想知道的。”


  任怨补充道:“他还去看天下第七背后有无伤痕——大概是雷纯受辱的时候,抓伤过他的背部。”


  方应看冷晒道:“其实,强暴雷纯的摆明是白愁飞,但人人都不信是他,不希望真的是他,老是想把这案子栽到天下第七头上来,好像一个外表优美好看的人就决不会做难堪的事似的,却不知真正难看的事,多是这种外表门面好看光鲜的人做出来的呢!”


  任劳任怨听了,惟有都只点头称是。


  “我不想惹这人,不仅是因为这是个强手,他身边的人也深不可侧,不好对付……”方应看好像总有些疑虑:“不过我总觉得……”忽然,有两个人在风雨中走了进来。


  一个人让人的感觉很灰。


  另一个简直有点深寒。


  两个都受了点伤。


  这两人一入门,马上表明身份:

  “我叫于寡。”


  “我是于宿。”


  “我们是孙总管派来的。”


  “我们要找方小候爷。”


  方应看含笑道:“我就是。找我有什么事?”


  于宿道:“我们有事奉告。”


  方应看对他们也很客气:“是孙总管么?尽说无碍。”


  于寡道:“刚才,孙总管一直就在外边。”


  “哦?”方应看略表讶异,“外面风雨凄迟,何不进来暖暖身子?”


  于宿道:“他现在已经走了。不过,要我们告诉小侯爷:刚才离去的人,只怕不是雷无妄,而是蜀中唐能。”


  方应看脸色微变——任怨则是神色大变。


  ——如果弄错了,这件事,他可是责无穷贷。


  于寡道:“孙总管要我们提省侯爷:雷无妄外号‘金腰带’,是他成名兵器,刚才侯爷眼前的人,可有条金腰带否?别人或许不知唐三少爷死于谁手,但像蜀中唐能这样出色的人物,就一定心知肚明、打探清楚。”


  于宿接道:“雷无妄曾在幼小就给送到蜀中唐门作人质,两家交换所长,故他有点痴痴呆呆的事,唐能一定清楚——何况,唐能年纪很轻、出手狠毒、知道的事很多,骗人的方法更是老练,层出不穷。”


  方应看长吸了一口气,缓缓的道:“假若一如孙总管所说:刚才那人就是唐能,那么,跟他一起来的人……”于寡说:“孙总管说、如果他所料不错,那么,他身后的三个人,都是受了唐能所制……”于宿加了一句:“而其中一个,就是王小石无疑。”


  方应看只觉脑门里轰隆了一声。


  于寡又道:“唐能之所以杀死雷怖和天下第七,可能是出自于王小石所求——王小石一向有妇人之仁。”


  于宿接道:“雷纯受辱的事,王小石一直想知道:他一直都看望不是白愁飞造的孽。


  再说,如果真的是雷纯要知道,才不会要人当众问出来——这一问,难免让人以为是六分半堂派出来的人,但其实反而证明了决非出自雷纯的本意。”


  “难怪这两人死前都诡笑不己了,我已觉蹊跷,原来他们都知道或猜到不是雷艳也不是雷无妄,所用的亦非正宗雷家手法!”


  方应看只觉喉舌干涸,横了任怨一眼,道:“那么,孙总管还有别的指示没有……?”


  “孙总管叫我们说,”于寡回答,“既然方侯爷已放了姓唐的和王小石一马,他便不客气了,他自己会跟去追查这件事。”


  “好个孙总管!”方应看哼声道:“相爷得之,如虎添翼。”


  “孙总管还说,”于宿伶俐地道:“明儿方侯爷去迎接方大侠返京之时,不要忘了代问候一声,并祝侯爷心想事成,一举功成。


  孙总管对侯爷的雄心大志,高尚情操,一向是十分仰仪的。”


  方应看这一次完全沉默下来,店里的烛光虽是多点了几根,闪晃不定,他的脸色也忽明忽暗,好一会,他才轻咳一声,缓缓的朗声道。


  “替我回话给‘搜魂总管’孙瘦彼孙前辈!”他一字一句的说:“江湖路远,武林诡滴,他的话,在下听鼓听音,彰彰明甚。我只是羽毛未长,初入深宫,纵一代天骄,仍须折腰,水柔火烈处,仍须总管持恩仗义,此情不忘。安危共挽,富贵同享。”


  于氏兄弟,都稽首答应。


  方应看很有风度的挥手道:“去吧。”


  二人拜揖离去后,方应看陡然脸色一沉,任怨任劳,马上闪到他身旁,只听他从牙缝里进出了一句:“情操?我就是他妈的有情才操!”


  《说英雄·谁是英雄》第七部《天下有敌》全书完。请看第八部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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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部《天下无敌》


    少年时,壮怀谁与重论。视文章,真成小技,要知吾道称尊。奏公车,治安秘计,乐油幕,谈笑从军。百镒黄金,一双白璧,坐看同辈上青云。事大谬,转头流落,徒走出修门。三十载,黄粱未熟,沧海扬尘。


    念向来,浩歌独往,故园松菊犹存。送飞鸿,五弦寓目,望爽气,西山忘言。整顿乾坤,廊清宇宙,男儿此志会须伸。更有几,渭川垂钓,投老策奇勋。天难问,何妨袖手,且作

  闲人

  高处不胜寒(1)

    1.大侠小说

    “天下无敌?”他听了,就笑着反问,“为什么我要天下无敌?”


    本来问他的人,反给他问得一窒。


    “世上其实没有天下无敌的事。纵有,也是暂时的一种错觉。今日天下无敌的是你,明天可能大江后浪盖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天下无敌的你可能就不敌于人了。”有人问起他这件事,他总是这样回答。他现在也是这样回复:“你可以在此时此地,把此事做得最好、最强,把一件事做得最成功、最优秀,但不可能永远都是你做得最好,也不会事事、时时都只有你做得最成功。”


    “天下无敌太辛苦了,一旦有了这名堂,吃不下,睡不安,甚至连交个朋友都得防,平常起居都不自在,好像终年镇日坐在火炉上,想要长命百岁,安乐自在,我才不要天下无敌。”他还说,“你以为天下无敌是容易挣得着的吗?得要多少辛酸,多少血汗,多少努力,多少运气,乃至要多人牺牲,才能换取得来!若得不到,可能早死在争夺过程中了;就算得到,仍有人天天找你比斗,踢你下台!这么费尽力气,耗尽光阴,抓来一个如此吃不得、用不着、使不上的名目,要来干啥?我才不干!”


    “可是,”另一个发问的人还是不甘休,“这名头有时固然不是你嚷说要便可得到,但有时你一旦载上了,只怕也不是要想除下便撷得下来的——有的时候,会跟你跟上一辈子;但有些人,又一辈子处心积虑求之不可得。像大侠你,就是人人公认的‘天下无敌’,你想不认、不要、不同意也不成啊!”


    “我?天下无敌?这大话你可要得小声说、小心说,最好少说!”在往京师的路上,大侠还是温和、敦厚、毫无架子,但对这名号却始终“抵死不认”。“若说武功,强中还有强中手,几时轮到我第一?如果指文才,一山还有一山高,八辈子也还不到我无敌!——除了吃,我就爱吃,而且还十分好吃,什么都假,吃在肚子里最是受用。大江南北,美馔佳肴,我尝遍;穷乡僻壤,风味小菜我无有不吃的,叫我去炒蒸炖炆,我不成,但吃我总成,姑且充个这方面的‘天下无敌’,总不会也有人找我比——吃——吧?”


    大侠故作不敢置信地问。


    “可是,方大侠,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都是天生的大侠,公认的天下无敌。”说这话的人分量很够,是武林同道中公认的万事通,也是朝廷龙图阁里的史笔巨椽。“你年少时就学武行侠,凭一己之力,勇战江湖,独斗武林,当世武功最厉害的七大高手,你无不斗过,有时你败过,有时你负伤,但他们有的成了你的师父,有的成为你岳父,到后来没有一个不服膺于你,你的武功也超过了他们。少林寺你闯过,无头谷你来去自如,恶人林也困你不住,连出了家的女弟子都给你带下凡尘来!当时谁截得住‘血河派’的血河车?却就你上过车!昔年谁能敌得住韦青青青?就你跟他力拼!你不但年纪轻轻就当了‘六大派’的总掌门,同时也是‘七大帮’帮主,‘八大会’代会主,‘九联盟’的总继承人,更是‘斩经堂’的一代宗主!你几次舍身杀敌,只身力挽狂澜,为武林正道安危消灾渡劫;有次还以一敌万,不怕粉身碎骨,救江湖同道脱离飞禽猛兽的埋伏包围……”


    “得了得了。英雄不提当年勇,更何况我这回只是来探我的孩子,无意要做谁的帮凶,更无心要替谁撑腰,天下只有天下人管得,无敌不无敌,我早已不与人为敌,如此无敌,总可以吧!”方大侠忙打断道,“往事不提,废话少说。只不知你们兄弟今日老是跟我提这‘天下无敌’四个惊心动魄、恼人烦心的字,是何用意?”


    “别无他意。”样貌较老气、较深郁的一个慎重地澄清道,“我们要在你入京前恭迎你,只是要告诉你一句话。”


    他已白发苍苍,神容肃穆,可能就是由于他这种举止、相貌之故,所以说出来的话,显然都经深思熟虑,得人信服。


    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气态。


    他有。


    而且与生俱来。


    话说回来,是不是说话很活泼、很调皮、很婉约动听的人,所说出来的话,反而分量不足呢?


    难道一句真知灼见,一个深入隽永的道理,就不能以一种轻松、自在、好玩、较易令人接受的方式去表达?

    也许,就是因为把种种方便法门变成了太艰深难懂、晦涩难明的经典,所以,六祖慧能才创禅宗讲顿悟,更能传播光大佛法无边。


    ——再怎么说,把简浅道理说得繁复诡秘,把说的人弄得道貌岸然,把听的人搞得死气沉沉的,本身就已先歪曲了生命的真谛。


    只不过,任何一个人,像这说话的人对他研究出来的真理,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花了那么可观的时间,耗了那么多的心血,对他说的道理,就算不一定都同意,但总会令人肃然起敬。


  高处不胜寒(2)

    大侠对他的话显然也注重。


    而且尊敬。


    所以大侠问:“什么话?”


    白发汉子道:“你才是天下无敌。我们反复研讨、斟酌过,目下武林,只你配得上这四个字。”


    大侠笑了,“那是我的不幸,也是你们的不辛——本来得‘老字号’温天残、温地缺如此评鉴高誉,求之不得,夫复何憾?可惜近年我早已不动武,久已不与人交手,也疏于习武,闲来只管种花种草,养鱼养鸟,读读孔子墨子老子庄子,如此而已矣。”


    白发汉子温壬平咕哝了一声,说了句话,却说不清楚。


    至在大侠身边的几个人都听不清楚。


    大侠身边的几个人都不同凡响。


    这几个人,一个是“天残尊者”温壬平的胞弟温子平,他在史学上的修养,决不逊色于其兄,但在民间的名望,却远在温壬平之上。


    ——同样的,其用毒手法、武功之高,也不逊乎其文墨史笔之下。


    温壬平与温子平虽是同胞兄弟,又同是“老字号”里“十全十美”其二,但两人一个是朝廷史官,为权贵操刀纂史,一个是江湖浪客,只替后人作如实纪录,他们一向以来分庭抗礼多于并肩作战。


    在他们对面的是雷踰求。


    ——“放火王”雷踰求。


    正如跟“天涯海角、温氏双平”对面而立一样,他是“江南霹雳堂雷家堡”的人,正好跟“老字号”温家是对立的,而且两家在武林中也对峙已久,在武功、名望上,雷踰求也正是温家的好对手!

    可惜他的另一名师兄“杀人王”雷雨没来,要不然,二对二,正好“天生两对”,可以马上捉对儿厮杀。


    如果他的另一名同门“金腰带”雷无妄也来了,那就三对二,只怕“残花败柳任平生”温壬平和“阴晴圆缺邀明月”温子平兄弟要吃上眼前亏了。


    不过,他这次人在这儿,代表的不是“江南霹雳堂雷家堡”,而是“六分半堂”。


    另两个也是王。


    都使刀:


    “五虎断魂刀”彭尖。


    “伶仃刀”蔡小头。


    ——他们本属“八大刀王”中的二王,但“八大刀王”在菜市口那一役中,丧了“大开天”信阳萧煞、“小辟地”襄阳萧白,又死了“藏龙刀”苗八方,“八大”只剩下了“五大”,“五大刀王”,各自为“有桥集团”争功、效命。


    还有一个也是王。


    他是“饭王”:

    张炭。


    他代表了“金风细雨楼”的戚少商。


    ——他最近变了张阴阳脸,半爿黑,半爿白,说话喘气且急,但五官轮廓,俊郎英爽,气宇不凡,戚少商派他来应接这么重要的人物,主要是因为:除了张炭武功实力不容小觑、应变机敏过人之外,他又身兼“天机”、“桃花社”、“七大寇”、“七帮八会九联盟”的一员,极有代表性。


    这人既称“饭王”,是因为能将大碗大碗、乃至大桶大桶的白饭吞噬不误,海口鲸量,但他只是“饭王”,而不是“饭桶”。


    ——事实上,他是“金风细雨楼”的干员,也是王小石、戚少商的身边爱将。


    这些人,莫不是高手,称王称雄;仅就只有一个,毫不起眼,本身名头也不算太响,甚至尚未“成人”:

    他是何梵。


    ——“四大名捕”之首无情身边的“一刀三剑童”之一的,“银河火星剑”何小二。


    他年纪还小。


    但他却是名捕无情贴身的剑童。


    无情大捕头的名头,在武林中可是响当当的。


    ——光是这一身份,在武林中已足可横去直来,谁也得卖三分面子七分账。


    这几个人,不管往哪儿一站,在江湖上已是大事一件;如果这几个人还打将起来,更加是轰动武林。


    可是这几个人聚在这儿,都只为了一件事。


    一个人。


    ——仿佛,只要这个人肯接见他们,就是他们的无上光荣,足以自豪炫耀。


    他是谁呢?


    他不是谁。


    他是大侠。


    他如果不是大侠,那么,只怕谁都不配称为侠者;如果称他为大侠好像还不足以形容他过去极丰富极璀璨极奇情极惊险极叱咤风云极曲折离奇的半生。


    他正是一个大侠中的大侠。


    他姓方。


    2.巨侠

    别人听不清楚,这大侠中的大侠——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巨侠”吧——却仿佛听了个一清二楚。


    “不要不服气,”他温和地说,“每个人都应该有权利去选择自己的一生的,是不是?”


    温壬平脸热了一热,忙分辩道:“我不是不服气,我只是替你感到不平。” 巨侠倒纳闷了:“哦?”


  高处不胜寒(3)

    温壬平涨红了脸,鹰鹫一般地盯着巨侠,道:“你本来就是天下无敌,过去半生如许辉煌、离奇、多彩多姿,而今又何必如此自凄自苦、自我放逐!”


    方姓巨侠微笑道:“苦?我不苦。这样活着才舒适。打打杀杀,在别人尸首上站起来的成就,送给我也不要。在腥风血雨中挣回来的名誉,我早已厌倦。闲时看看云,无心出岫;忙里偷偷闲,自寻快活——这不是很写意吗?”


    温壬平听了那么闲淡的话,倒是给那一份写意自在弄得有点尴尬,“你有绝顶武功,大好人才,为何不为国家效力?何不以军功成万世之名?不为君王平天下取千里江山?”


    方巨侠扬了扬眉,“什么是为国效命?如果要灭敌人歼异己,定必要攻城略池,岂不是要血流成河,杀人放火吗?那些人不是人吗?他们没有妻子父母儿女吗?他们没有家吗?万古之名,留不留也罢,人只有一生,只要不行恶、多行善,还得不许恶人恶下去、保护好人好下去,那就得了。秦皇成千古之名,到底还是给人贻骂千年,死了之后骸骨还得当杀子斩将的傀儡。汉武开疆拓土,求仙不成,到底一死,还得杀爱姬屠大臣搞得个尸横遍野,封尽了禅也找不到半个神仙。”


    他笑了笑反问:“你是为皇帝说项来着?”


    温壬平又给巨侠一眼看穿,更是不甘休,“当今万岁,一意纳贤,求才若渴,你一身本领,纵横天下,何不为圣上统领军队,成就不世功业?保准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巨侠说:“皇帝也只不过是个人,为什么我们要为他卖命?”


    温壬平一愕。


    他没想到对方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又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大逆不道!”


    “为什么这么说一句就是大逆不道?如果我是平民百姓,就算是朝中大臣,只怕也得要诛三族、灭九族了吧?为什么他的意旨就不能质疑?为什么他一声令下就可以让我们死无全尸?为什么我们就得任由他宰割惩处?嗯?”方大侠这一连串的问题,使大家都栗然色变,哑口无言。“要是他是位好皇帝,那还罢了,可是,他荒淫侈靡,比谁都坏,又昏庸愚昧,自以为是,我们又何必听他的!他也是人,我们也是人,为何他是皇帝,就可以任意宰杀?皇帝没有了人民,他还当皇帝?当皇帝只会欺负人们,还算什么皇帝!真要卖命,我宁可以民为主,替老百姓效命去!”


    这种话在当时简直是招杀身奇祸,满门抄斩的,这几个武林人,虽然胆大,名声也大,但既从未听过,也从来没有想过,而今乍闻,心惊胆跳。


    巨侠哈哈一笑,“我看你还是不要劝我好了,你说服不了我的。我也不要说下去好了,以免你们受累担惊。”


    只听冷笑一声:“你这番语言,有新意,却不合时宜,而且失之偏颇,徒浪费口舌,空言夸夸而已!”


    “巨侠”听了,倒有点奇,只见说话的人跟温壬平容貌气质、眉宇神色倒有几分近似,但两人站在一起,却偏偏让人觉得相异之处极多极大,不知为何。


    “温二侠?”


    “我不是侠。在你面前,我只是个执笔记史的秀才而已。”温子平说,“但我以史为观,平情而论,想你能重出江湖,为天下人摧陷廓清,不妨站出来,杀光贪官污吏,权贵佞臣,你应该第一个站出来,先清君侧,变易歪风,光大宋室,这才不辜负天下人之所望,老百姓之所期。”


    方巨侠听了只道:“不。”


    温子平眉一挑道:“你怕?”


    方巨侠道:“我怕没有用。”


    温子平冷哂道:“好个巨侠,连明知不可为而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都没有,可真教我失望,倒用不着什么借口了。”


    巨侠平和地道:“你说我怕也罢。杀了贪婪无耻、祸国殃民的奸相弄臣,那又怎样?还是有制造大量蠹国毁法、猥持国柄的皇帝。就算弒了天子又如何?还是有下一个昏君出来,搞得天怒民怨,始终,不是治本之法。”


    温子平脸色倏变,仍恃强道:“那你要怎样?改朝换代,把皇帝拉下马来,自己当天子不成?”


    “非也。”巨侠说,“我才不想当皇帝。但皇帝的权力大而没有限制,绝非好事。他一个人能有多大的本领?全无克制、制裁的情形下,只使他腐败、沉沦,这样一来,老百姓又惨受蹂躏,苦不堪言了。”


    温子平冷哼道:“那你理想中的皇帝是怎么个样子的?”


    巨侠答:“是人们爱戴的,不是因袭、继承的,一旦不符合百姓共同意愿,可以撤换的,因此,权力也可以有制衡的。”


    温子平睁大了眼睛,“什么?你是说要老百姓选一个自己钟爱的皇帝?这如同痴人说梦!人们怎么选?他们没有英明的头脑,又不知庙堂的规范,圣人书读的不多,有些还是文盲。他们自顾尚且不暇,正须帝王的领导与教化,而今居然要他们选王罢帝,也太荒谬儿戏了吧?”


  高处不胜寒(4)

    巨侠无奈地道:“或许是。但我看总比皇帝一人称孤、无约无制的好。人们可以教育,权力须要制衡。使老百姓生活安定、改善、富裕、快乐的就是好皇帝,这点并不复杂,也不难选。”


    温子平哼声道:“你这个想法,可谓异想天开,纵观中国三千年史籍,从无此例,你的谬论可谓违背圣人之道远矣。”


    巨侠不温不火地道:“很多有识之士都说,览遍史籍文献,不见有以民主之说,其实谬极!亏他们还是史家之言,何以如此不公不允,不费心思?就算有智者达士曾提出过以民为主的思想,在儒家一味崇古、迎君所好、摇尾乞怜、不开言路的风气下,又怎容这些异端思想发扬、传播?况且,中原兵燹不断,动辄屠城毁都,一把火烧光前朝文物,而君主压制诸子放论,只准儒法相应混世,重要经籍,都由国家收藏,这种尊民轻君的思想,纵有记载,也定遭湮没、灭绝——谁说中原三千年来不见以民为主、民权为重的言论?只要对历史事实稍有识见的人都知道,中原不是出不了这般人才,只是有者早已抄家灭族,有著亦早遭烧毁删封,有藏者有流传者只怕早给拔舌犯刑、连坐治罪了,在这种情况下,谁敢放言直论?谁能为民请命?连儒者也只唯唯诺诺,一味为帝王歌功颂德,好不容易才觅着进谏时机,一旦幸蒙采纳一二,则喜不自胜;唯常犯颜获罪,惨遭流刑、放逐,乃至受戮,连累亲友,不知凡几,故莫不惶悚者甚。这些胆小、卑屈的士大夫能有甚作为?饱读诗书,到底是看人脸色。儒士若连墨、侠都不能容,最后只有落得跟法家黄老沆瀣一气,非驴非马,乌烟瘴气的下场了。既手无缚鸡之力,又不能挽狂澜于即倒,敢担当风云际会之变,白首空帷也只是读死书而已。其实不是没有这样为民请命、变天革制的人,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人才论见,只是这种人、这般识见决不见容于朝廷,故而流传不下去,也纪录不下来,更发展不开来而已。我推想,历代以来,给各种罪名诛杀的人,包括至圣先师孔丘亲自下手杀害‘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的小人,其实,很可能本是个不合时宜、为老百姓权益而开罪了权贵君主的侠义之士!”


    温子平与温壬平两人面面相觑,为之瞠目,温子平试探地问:


    “那你是说……儒学无益、士大夫不中用了?”


    “不可一概而论。儒士若只贪生怕死,拘泥腐迂,那还不如一凡夫俗子,至少不误苍生。儒生中毕竟也出过敢为国家轻生死、能为百姓谋利害的人物。”方巨侠道,“也就是说,要有大儒的渊博学识,但也得有侠骨才行,没有侠行,不算好儒生!”


    他忙补充了一句:“当然,我说的‘侠’,是不惜为民杀身成仁、为正义舍生死、为良善轻生死的大侠之风,而不是那些只为忠一家一户一人之义、好勇斗狠、不识大体、不辨是非、鼠目寸光,只知私相利益、只顾个人情谊的莽夫、死士所为。“


    他笑笑又道:“那毕竟是不同的。”


    “那是有很大的分别的。”


    他强调。


    3.如何谋杀一大侠

    “也就是说,”温子平慎重地问,“你认为儒和侠应该结合在一起?”


    “我提倡的是儒侠,知行合一;”巨侠小心地说,“那是侠骨丹心、剑胆琴心、智勇双全、剑客书生。”


    “那巨侠你应该跟我来。”张炭说,“我们‘金风细雨楼’跟你的意旨很相符、极相契,我们既志同,也道合,戚楼主交代下来:你来领导,他让贤。不然,咱们也风雨同舟,并肩作战,为江湖人做点事,为老百姓谋福利。”


    巨侠笑了。


    摇头。


    张炭失望了,“你不是跟我们在同一道上的吗?”


    “是同道,也是同志,‘金风细雨楼’以暴易暴、以恶制恶、锄强扶弱、除奸济善的宗旨,至少,和我所抱持是一致的。”方巨侠笑吟吟地说:“只不过,我不去‘金风细雨楼’。”


    “为什么?”


    “有人说过:在白天,我唱过了歌;在傍晚,我走过风雨飘摇的路。我要做的事,已做过了。雄心雄过,壮志壮过,我现在只想悠游自在,行吟游乐。”方巨侠边行边说,其他的人也随着他闲步而行。“而且,‘金风细雨楼’有的是人才:王小石、戚少商、孙青霞、雷卷都在那儿,以前还有苏梦枕、白愁飞主持大局,早已不需要我了。我们既是同一道上的人,就不一定要同一条船,就像所有的明珠不能放同一锦盒里的道理一样,我们应各守各的岗位,各做各的事,那才可以把力量扩散、遍布,众志成城,早遂大愿。”


    “你不去他们那儿,正好,你来我们这里。”


    说话的声音很沉,很哑,很烈。


  高处不胜寒(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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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火一样的烈。


    一样的燥。


    他是雷踰求。


    “你代表‘江南霹雳堂雷家堡’?”方巨侠含笑问他,“还是‘六分半堂’?”


    雷踰求还没回答,巨侠已然反问:“如果你代表的是‘江南霹雳堂雷家堡’,今日你为何加入了‘六分半堂’?要是你代表的是‘六分半堂’,你才加入了他们四十七天,才参加过四次行动,且引起了同门兄弟不和猜忌,对堂内机密、制度、作风,你也还没弄得很清楚,你用什么理由来劝我加入?”


    雷踰求怔住了。


    他没想到这传闻里的巨侠对他居然了如指掌。


    “你那儿,我不能去。我总不能去一个为我而设的筵宴上,砸台翻桌、碎碗甩盘的吧?雷纯不派人杀我,因为知道我不好杀;狄飞惊派你邀我,是希望我不要一到京师就去砸他的场子。”方巨侠洞透世情的眼神,又显出一线激越的凌厉来,“你告诉他们,我明白了,我这次来,不涉江湖事,请他们好自为之,我知道‘六分半堂’,是盗亦有道,除非他们残民祸国,要不,我也不致与他们为敌,你请雷姑娘和狄大堂主宽心吧!”


    “那么,”温壬平打蛇随棍上地问,“巨侠此次是为何事而来?”


    方巨侠只说了两个字:

    “私事。”


    温壬平锲而不舍地问:“什么私事,可否相告?”


    方巨侠淡淡地道:“既是私事,不关你事。”


    温子平忽道:“据我所知,方巨侠来京要办的私事,大抵只是两件。至于其他的大事小事,巨侠无不彻底放下,早已不理了。”


    巨侠眉毛一扬,“你倒说说看。”


    “一,快八月十五了,又是上近郊的送子山,拜祭尊夫人的时候了。”温子平一面说,一面观察眼前的巨侠。


    风徐来。


    巨侠年轻依然的眼神掠过了些微郁,依然年轻的眼尾摺起了些愁纹。


    “二,”这次是温壬平接着说,不管在朝在野,是敌是友,他和他的胞弟一向有默契、很合拍,“你还有个义子在京城,你得要料理一下他的事。”


    他也用凌厉的眼神斜睨巨侠,“他最近在京畿闹得非常嚣张,再不管他,只怕就没人管得了他;再不约束,恐怕就再也约束不了他了。”


    方巨侠微微叹了口气。


    他仿佛闻到风信子的气息,其中还夹杂飘送了一点点水仙花的香味。


    ——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味道,也使他想起了她。想起她,难免也想到她生前疼惜的养子:方应看。


    他皱了皱剑眉——尽管已近壮年,他的眉毛依然浓密有力,像两把心事重重的剑。


    “这些年来,他也闹得太过分了。”他吁了一口气,道,“他勾结宦官,联络权贵,还私通外敌,只为壮大权势。我确该劝他收敛一下才是。”


    “看来,”巨侠说到这里,笑了一笑,笑意里有许多无奈与自嘲,“你们都很清楚我的来意,也许,比我自己清楚。”


    “其实,”温壬平道,“大家都盼望你这样做。方小侯爷也做得太嚣狂、逾份了。为民除害,儆恶锄奸,是大侠的职责所在。”


    “你早该来收拾他的。”温子平也加强道,“你若不来,只怕已无人收拾得了他。”


    “我只是来劝劝他,路是他的,脚也是他的,他要怎么走,我可拦不了他。我也不能强掳他上另一条路。”巨侠平和地道,“像他那么一个聪明孩子,要是不听话,总有许多办法,大可遮天瞒日,阳奉阴违的,我也没他的办法。”


    温子平冷然道:“他不听话,你大可强制他,不许他再胡作非为下去。”


    方巨侠笑了。


    一笑,他又年轻起来。


    悠游起来。


    “我想,你们不是要接待我、拉拢我,因为早知道这样做也没有用,”巨侠道,“你们也不是要我教训他、劝止他。”


    他顿了一顿,才说下去:


    “你们是想要我杀了他。”


    “是不?”


    温壬平沉住了脸,没有答。


    温子平眼睛望过别处,也不答。


    ——方应看毕竟是巨侠的义子,巨侠一向视小侯爷如同己出,要不然,当日巨侠曾救了皇帝一命,皇帝破例要诏封巨侠为王侯,巨侠婉辞坚拒,这份福气头衔,反而辞让给了方小侯爷,以致他今日的声威坐大。


    “是。”


    回答的是一个稚气的语音。


    答的人是何梵。


    “哦?”


    方巨侠怪有趣地打量这小剑童。


    “为什么?”


    “因为方应看做了许多许多的恶事,害了很多很多的好人,而且,他还要害下去、杀下去。”何梵认真地闪动着一双灵目,激动地试图说出自己的意见,“如果,你不想他再害人下去,又不愿让他继续杀死好人,就应该杀了他。”


  高处不胜寒(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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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侠笑了起来,啧啧了几声,佯怪罪道:“你才小小年纪,怎恁地狠?——你家公子可好?”


    何梵这才记起自己的任务:“公子正要请巨侠过去走一趟。世公也好想见大侠,有要事相待议。”


    “诸葛先生是京里忙人,我是江湖闲人,我没必要去打扰他。”巨侠笑吟吟地道,“你家公子更是世间奇男子,请代转我的问候。我这次来,既不杀人,也不烦人,我只是来给内子扫扫墓,劝劝逆子二三事而已矣。小哥儿心头高,侠心强,只不过,未到该杀的时候,还是万勿杀人的好——可别像你家盛公子一般出手不留情、下手无活命才好!”


    “我立志要对恶人狠,就是待善人好,这道理倒不是跟公子学的。”何梵憨直地道,“我是跟前辈你学的。”


    “我?”


    巨侠这回倒是纳闷起来了。


    他差点没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几时‘教’过你呀!”


    “巨侠当年闯荡江湖,遇敌杀敌,遇强挫强,无战不与,无决不胜,怕过什么来着?”何梵兴致勃勃地道,“听说巨侠杀进少林寺,杀出无头谷,杀入恶人林,杀上绝情峰,无不杀得痛快淋漓,死人遍地,这些快事早就传诵江湖,天下无人不知、谁人不晓。令人心仪不已,心向往之——我这对打击敌人不手软,对翦除恶人不姑息,就是受巨侠感召的。”


    这一来,巨侠可真有点百感交集。


    他舔了舔干唇,试图用另一种方式开导这天真而固执、热切而冲动的少年,“我就是因为以前杀戮太重,所以,近年来才不想动武,更不欲再杀一人……”


    “对对对,”只听一人附和道,“方巨侠千万不要受宵小离间,巨侠与侯爷父子情深,小侯爷正遣我们恭迎巨侠到府里享受荣华富贵去呢!他可等急了!”


    说话的人很瘦。


    个儿很小。


    加上他的表情,就连说到这样喜气洋洋的时候,他也蹙眉挤唇,怪可怜的样子。


    看来,他像是从饥寒交迫的北大荒一路熬到这儿来的,至少,有七年没顿好吃的、有七个月没睡个好觉,而又七天没好好喝过一杯水的了。


    其实,他却一直以来都锦衣玉食,过着极度奢豪舒适的生活。


    他八字眉,唇向颏边拗,不但长得轻薄,而且看上去很奀,头尖额窄,全无贵格,不过,在武林中,却是谁也不敢小觑了这个人。


    因为他有一把刀。


    一把小小的刀。


    这把刀却使他在武林中成了大大的名,也使他能跻身于“八大刀王”之一。


    “伶仃刀”:

    蔡小头。


    他的头的确很小。


    声音却很大。


    而且响亮。


    他的个子瘦小,但手却很大——据相理说:人小手大,胆子也大,跟较壮硕肥胖手却小的人同样有过人胆色。


    也许,这就是方应看派他来迎迓方巨侠的原因吧?

    不过,效果好像并不显著。


    因为巨侠已皱起了眉,问:“小看真的这样说?”


    巨侠称方应看为小看,那是因为他是他的义父。在他心目中,方应看武功再厉害,地位再高,计谋再深沉,却依然不变,方应看仍是个小孩子:小看。更何况,方应看原本的娘亲老龙婆,是个泼辣妇人,而方应看的父亲是个大魔头,作恶多端,终于给砍死于群雄围剿下。然而,方母并不甘心,继续为恶,并矢誓不怕报应,称襁褓里的亲子为“应砍”——意思是:你们江湖白道,武林正道,有本事就来砍我儿子千刀、百剑,我老龙婆绝不会眉头皱上一皱,但谁敢动手的,我绝不放过——一家大小,鸡犬猫豸,一个也不放过!

    老龙婆一向都是个狠角色。


    就是因为她够狠,所以才从不肯依附方夫人——直至她出事之时,才不得已托孤于方巨侠的夫人。


    方夫人自然不欲故人之子被称为“应砍”,因而易“砍”为“看”,方巨侠夫妇昵称之为小看,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典故:


    那是因为方应看智能天纵,从小就聪颖过人:与人相争,鲜少能胜他的;就算武功能胜,也必为他计谋所趁。


    方应看是文场武斗,无有不胜的。


    可是,有一个看似拙朴、鲁钝的少年,姓高,名小上,人皆称之为高高,或讥之为“笨小高”,他也不以为忤,只朴实勤学,文武兼修,根基踏实。方应看有一次试向他挑战,才两下子,已在众同门面前占尽上风,把高高攻得个狼狈不堪,左支右绌。方应看如猫戏鼠,明明几次已可取胜,故意纵之,要把他捉弄个够,尽情折辱。


    同门看得大乐,喝彩声四起,方应看也得意忘形,一时疏失,露了破绽。这空隙只电掣星飞,一瞬即逝,但高高已攫住这稍纵即逝、千钧一发之时机,攻了方应看一招。


  高处不胜寒(7) ——

    这一招,并没把方应看击倒,但明眼人已心里清楚:

    一,高小上已留了手。


    二,方应看已算败了。


    方巨侠也在一旁。全看在眼里。


    他当时没说什么。


    事后,私下他才向方应看儆示:决不可小看了人。


    像高高这种人,沉潜隐忍,觑着时机,一击必着,这才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他谆谆善诱,孜孜教诲,顺便劝告一向娇生惯养的方应看,平时不要太挑食拣衣,糙米不吃便弃,旧衣不穿便扔,要知道,这些粗米破衣,仍可喂饱多少贫者,暖和多少寒者,不可奢侈浪费,决不可小看了这些看来破旧的事物,一旦需要的时候,求之还真不可得呢!


    为了加深警戒,巨侠就索性昵称他的义子为小看。


    ——叫他小看,是要他决不可小看了日常生活上的这些小情节。


    不过,小看也真的从善如流。


    他改变陋习,不遗余力,连高高对他也极之心悦诚服。


    他天资聪敏,悟性极高,学习极速,一旦肯修正缺失,便难有瑕疵,从此之后,高小上一连败在他手上二十一次,从无取胜的机会,高高也输得心服口服,且对方小侯爷,十分崇拜敬仰,言听计从。


    这使得巨侠打从心里更加疼惜方应看。


    就算方应看名头再响,手段再高明,武林同道对他再敬畏伏慑,他也只是巨侠心目中的小看。


    只有他可以称“翻手风云覆手雨”的方小侯爷为小看。


    所以当巨侠听到蔡小头那番说话之后,他就很有点失望和难过,自侃地笑了笑,说:

    “要是他真的是这样接待我,那就是很不希望我来了,”他仿佛还有点伤感,“他知道我不喜欢这些名堂的。”


    在旁的“五虎断魂刀”彭尖一听,忙找补道:“那也不是。小侯爷要恭迎巨侠驾临,着着实实地准备好了许多节目,这些天来,我们都为这点盛宴而忙着呢。小侯爷请来了京里一流优伶,为您助兴;又自宫廷请了一流乐师,为您奏曲;更从各地物色了许多丽人美女,要大侠一尽欢愉……其孝念足感天地,我们做属下的,也为之感动莫已呢!”


    彭尖使的是五虎断魂刀。


    一刀断魂的他,很少要使五刀才奏效。


    他曾以一刀就砍死了十七个敌手,又何须连砍五刀!


    他的人也虎头虎脑,就像头大老虎。


    他说话也虎虎生风,虎里虎气。


    他的块头很大。


    手却不大。


    ——看来,他跟蔡小头一样,胆子都极大,所以,才会在刀法上有这般出色的成就。


    刀本来就是急攻快打的兵器。胆子不够大的,身手不够好的,应变不够快的,根本不能使刀。


    眼前这个虎头虎目的人,不但颇有虎威,而且腰畔一把斩虎刀,不知多少人都吃了他的苦头。


    他怕蔡小头说得还不够,所以加强了几句,岂料,方巨侠听了更是摇头不迭:

    “如果他真的这么说,那么,一定是极不欲我过来看他了。他明知道我是十分讨厌这些排场的。”


    一时间,彭尖为之语塞。


    这人竟不喜欢这些!


    他自己甘为人所驱,在刀口下舐血,在死神旁抢锋,为的只不过是过一过这种要美女有美女、要美食有美食、要呼风唤雨便呼风唤雨的生活!


    这巨侠竟一听这些享受就如此抗拒!


    就在这片刻间,彭尖产生了一种感觉:

    他原本也是彭门的一位贵介公子,人称“公子尖”,在同门比武常独占鳌头,但一旦出去与其他武林高手一拼,立即败个落花流水,身败名裂,于是毕生不惜咬牙苦练、关门苦修,宁愿厚颜婢膝、曲意逢迎,所求的目标,竟然是眼前的巨侠所最不重视乃至轻贱的,这一点,顿使他觉得受侮、心情大坏、让他好像在巨侠面前抬不起头来,简直当不成“人”了!


    你有的,我都没有,你当然不会珍惜了!

    彭尖陡然冒起一把无名火。


    不知怎的,他恨这个人。


    他想杀死这个人!


    杀这个人,不是为了仇,不是为了怨,而是为了证实:


    他能杀死巨侠!

    只要他能杀掉这武林中公认的巨侠,他就能取而代之,只要得到同样的地位,他便可以叱咤江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领袖群雄,那时候,所谓那些巨侠不屑的东西,他可照单全收,全变成是他的了!

    那时,就连小侯爷也会对他另眼相看!


    小侯爷不是巨侠的义子吗?

    ——哼嘿,要是他能手刃巨侠,他的身份就不但凌驾同侪,还可以傲啸天下!


    会有那么一天吧?


    会有那么一天的。


  高处不胜寒(8) ——

    彭尖心念电转不已。


    ——只不过,巨侠武功那么高,名满天下,自己又如何能击败他呢?


    尽管一举成名天下闻,但如何谋杀一大侠,毕竟是件极为苦恼的事。


    颇费周章。


    更苦恼的是:

    他们的劝说显然已失败。


    他们已有负小侯爷的重托。


    ——小侯爷一向很少亲自交代办事的。


    这次的事,不仅小侯爷亲自下令,连米公公也特别吩咐了,并且告诉他们:


    “你们自相爷一党加盟过来‘有桥集团’,一定要立点功才能获重任,”米苍穹颇为语重心长,“现下,眼前,就是一等一的大功,只许成,不许败。”


    然后他更语气凝重地道:“把方巨侠接回集团来,是我们莫大的心愿,这样做,才对得起小侯爷一番心思,也让方巨侠得以慰祭方夫人在天之灵。”


    虽然,彭尖并不怎么懂小侯爷的心思,蔡小头也不大了解为何方巨侠这一来就可以慰方夫人亡灵,可是,他们刚才的诱惑与劝说,显然并不成功。


    他们只好指望于别人。


    ——这人是方巨侠身边的人。


    他是亲信。


    但也与方应看是深交。


    故友。


    只要他肯开口,说不定,方巨侠就会动容、动心。


    这个人姓高。


    高小上。


    这名字很有点平平无奇。


    但此人有个外号:

    “乱世蛟龙”。


    他的外号很有名。


    他的事迹流传得似乎不多,但泰半都能代表了已退隐多年的巨侠行事。


    他出手的纪录也不多,但山东琅琊帮狼牙棒法第一把交椅的“半咸大仙”,十八招内就丧命在他的混沌刀下。同样在佛山以一双日月风火轮名成天下的“浮生一君”,也丧生于他“天长地久石不烂鬼传神差人不觉一针饮血一刺索命”下,前后只用了九招。至于“申江王”余毛雨,以他一双扫眉刀,居然在高小上阴山烈阳斧下走了不过四招。


    他在一天里,连诛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三大高手,以三种不同的招式,三种迥然不同的兵器。


    三种兵器和招法都已失传于武林多时。


    而且敌人一个比一个武功强。


    但他解决他们的招式一个比一个少。


    ——似乎是敌人愈强,他杀得愈是轻描淡写,游刃有余。


    而且还犹有余裕。


    ——仿佛是再多来十名强手,他也一样可以轻松应对似的。


    这就是高小上。


    ——一个长伴巨侠身边的入室弟子。


    他外号就叫“乱世蛟龙”:

    真正的蛟龙,应世而出,适时而起,才不怕什么纷繁乱世!

    4.谋杀大侠的多种方法


    果然,在一旁的高小上还是开了口,说了话:


    “我看,彭兄,蔡兄,想必是很不愿意巨侠入京,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句话,大出“伶仃刀”蔡小头和“五虎断魂刀”彭尖的意表。


    也着实把他们听出了一身汗。


    冷汗。


    巨侠微笑望着这张冷静而沉着的脸,知道他的话还有下文。


    他一向都深知这入室弟子,外表冷静,但其实却易生激情;看来沉着,但易于激动——就算是他的得意门生,也一向称他为巨侠,正如“四大名捕”称诸葛先生为世叔而不是师父一样。


    果然,高小上反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可知道如何能顺利成功地谋杀一位鼎鼎大名的大侠?”


    彭尖懊恼起来,“我根本没有意思要杀大侠。”


    他补充了一句:“我那儿杀得起?怎么杀得了?”


    说着,用舌尖迅速舐干唇上已聚集的微汗。


    高小上却问:“真的?”


    看他狡狯的眼色,也不知只在促狭,还是有意找茬?


    “真的从未想过?嗯?”


    “高兄,你言重了,”还是蔡小头圆场道,“我们是一心一意来迎迓方巨侠的,而不是来谋杀巨侠的,你这样说,我们是小人物,不上关节,但让巨侠误解小侯爷的一番诚意,那就不大好了。”


    他跟高小上算是素有交情,希望他在这个时候不美言也莫来把好事搞砸。


    但有兴趣问下去的,却是小何梵。


    “杀大侠?”他倒好奇,“杀大侠有什么特殊方法?这有专门的学问吗?”


    “这有什么好问!”彭尖很不想再涉入这个话题里去,“武功能高过大侠的,那就打赢他,杀了他,不就得了!”


    何梵一双细目骨碌碌滴滴转,“如果不是大侠的对手呢?”


    蔡小头也眯着小眼睛,小小声地说了一句:“那就暗算他,狙击他,老虎也有瞌睡时,一样可以杀了他。”


  高处不胜寒(9) ——

    何梵有点吃不消:“这是用卑鄙手段,胜之不武啊。”


    “其实杀一个人跟打赢一个人是两回事,”温壬平忽而插口道,“没有胜之不武的事,只有杀不杀得了人的方法。”


    “你呢?”高小上转问温天残,“你会用什么方式去谋杀一名大侠?”


    温壬平哈哈笑了起来。


    他的样貌很沧桑,可是一笑,却好像神奇般年轻了起来。他的脸上虽然很风霜,但声音一直年轻。


    而且愉快。


    好听。


    他仿佛也很乐意说下去:


    “首先,作为一位大侠,一定是名人。既然名动江湖,就一定是个忙人。”


    “一个人的生命历程,是用什么组成的?那当然是时间。一个人死了,就是他不能再享用时间了。反之,一个人活着,就是有时间可资运用。”


    “所以,杀死一个人,就是攫夺他的时间。”


    方巨侠听得含笑不语。


    他用手轻抚他微微突起的小腹,仿佛也很愿意听下去。


    但何梵、彭尖、蔡小头还一时不能意会温壬平的意思。


    这次是温子平进一步阐说下去:

    “如果那位大侠武功太高了,其实也用不着杀他,你只要让他忙起来就好了。”


    “怎么忙起来?让他名成利就,高官厚爵,或者供他荣华富贵,美女如云。酒肉穿肠过,声色腐人心。大侠一旦沉迷,就会怠惰;如果享受惯了,就会堕落。他的脑筋会不灵光,健康也会有损,不再勤加修炼,身边布满小人。肚子凸出来了,眼袋更明显了,身体也垮下去了……”


    温壬平笑着拍拍自己的黑发接道:“还有头发,也白了,反应不灵敏了……岁月毕竟不饶人。”


    他们两兄弟,平时各事其主,各怀其志,仿佛各不相让,但说起话来、做起事来,还是十分一致,且很有默契。


    “那请问大侠的声名,是怎么来的?”温子平忽来一句回马枪,“那是拼出来的。他有超凡的武功,所以才有条件成为大侠。他为武林做好事,所以才给称为大侠。他一定顾惜名誉,得人拥戴,所以才有大侠的称号。”温子平道:“而今,他沉沦了,腐败了,荒淫了,身子又坏了,人品也有瑕疵了,还算是什么大侠?”


    “况且,人总是易上难下,一旦久居高位,难免为群小包围,眼光浅窄,再也不知民间疾苦。作为大侠,可能还洋洋自得,沾沾自喜,听尽阿谀逢迎,以为仍天下无敌,世间第一,殊不知,他早已闭关自守,故步自封,自断长城久矣。”温子平说,“原来,支持他起来的人,都对他失去了信心;而使他蹿起的武功实力,侠行善意,也逐渐丧失、变质的。”


    温子平道:“但长江后浪涌前浪,一代新人杀旧人。”


    温壬平道:“大家为了当大侠,必会咬牙苦练,流血苦拼。年轻人为了成大名立大业,总会崛起,冒出头来,挑战大侠。”


    “可是,大侠已老,就算他年纪不大,但武功身手、声名志气,已不复当年矣——就算仍如昔也没有用,不进步,或不够激进,还是会遭急进的新人所取代、冲击的。”温子平说得快,但字字清晰,“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大侠一旦堕落,就很快让人取代了。万一大侠自爱奋进,不肯自甘堕落沉沦,你也大可造谣生非,说他体力不行了,多行不义,沉湎富贵女色了,就在名誉上先把他给毁了!”


    何梵听得目瞪口呆,当仍有点不服气。“要是我们的大侠真的并不沉迷酒色,拒绝沉沦呢?——这世上总有狷介自持、不与众同流的绝世大侠吧?”


    “有。”温子平迅速地向方大侠投了一目,“但谋杀大侠的方法,也总是很多。”


    “我不是大侠。”方巨侠自嘲地笑了起来,“虽然我还是不爱世间富贵声色,名韁利锁,还是羁不住我——但我已打厌了、斗累了,不想如此折腾自己的躯体,故已少于修习;也不欲再为虚荣而战,只与寻常百姓同乐共苦,不愿再在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江湖上保持屹立。你们看,我给说中了,肚子也凸出来了。”


    “错。”


    这次说话的人是雷踰求。


    “肚子凸出来,不代表不健康,反而是一种福祉。”雷踰求极表不同意,“现在的人老是拿有个小肚子来嘲笑人不注意节食,忽视身体,其实不是吹毛求疵,就是对养生误解。君观画可见,古之名士,多有微腹显,就算是一流高手,沙场名将,到了中年,也多有小肚子,那才够分量——宰相肚里可撑船,这表示了量度;大度能容天下事,这显现了宽容。”


    “那也说得很对。”方巨侠有点惊讶雷踰求对这方面的强烈反应,“如果以古之相法论,到了一个年纪,腹部全无赘肉,不但居高难久福气有损,还是夭寿之相。现人不知,多以为嘲,我虽抵死不认是大侠,但这肚子我是留定了、死不肯撤哩!”


  高处不胜寒(10) ——

    “您这肚子微微凸出一点,这才更见洒脱雍容。一个人到了中壮之龄,腰围干巴巴、瘦兮兮的,多难看啊!”高小上附和道,“有些人想要这微凸几分,还真求之不得呢!”


    巨侠补充了一句:“只要不是腆着个大肚子就好了。”


    “如果女人大腹便便,那也是好事。”温子平说,“怀孕了,快生孩子了,那不是天大

  的喜事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


    仿佛全无隔碍。


    5.闲话少说

    忽闻掌声。


    有人边拍手边行近来,边和颜悦色地笑道:“谢谢,多谢,真感谢。”


    温壬平一见这个人,就皱了眉头。“伪君子!”


    那人是个胖子。


    一个笑态可掬的胖子。


    ——可是他长得眉清目秀,何况又眉开眼笑,让人一看就易生好感。


    这么亲切和善的一个人,却不知为何温壬平一见着就要咒他。


    他也似不以为忤。


    雷踰求不觉对这人同情起来。


    温子平却道:“你谢个啥,我们又没赞你!”


    胖子先向巨侠长揖,笑嘻嘻地道:“你们认为人还是有个肚子好看,我当然举手赞成,还举脚附和呢!你们瞧,我老是挺了个大肚子,倒像十月怀胎,碍眼碍事。你们而今一说,我这就不自卑了,连走路都有了光彩。我是首当其冲,当肚不让,你们那番话,形同夸了我,我怎能不打从内心感谢你们呢!”


    巨侠还礼,道:“说得也是。我确也不喜欢肚子干巴巴、瘦垮垮的家伙,好像遇上年旱饥荒似的,难看死了,更不喜欢自己本身已有个马蜂肚皮,偏又老是说人凸肚显腹,先发制人,这就不光是缺乏审美眼光,恶人先告状,连人格都有点问题了。”


    他对胖子倒表欢迎:“谁不知道刑部大老总朱月明的肚子,既不碍一身卓绝的轻功,而且也是防不胜防、独步天下的武器之一,武林中有谁敢瞧不起朱总的肚子,只怕这辈子都得要折手指了!”


    雷踰求听了,大吃一惊:这讨人好感的人,居然是名动天下心狠手辣难以正邪定分界的朱月明!


    朱月明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方巨侠谬夸了!小的承受不起,担待不起,汗颜,汗颜!惭愧、惭愧!”


    温壬平又冷哼了一声:“老狐狸!”


    温子平更正道:“他倒不是老狐狸!”


    温壬平倒没想到他的老弟会在这时候“造”他的“反”:“他还不是老狐狸?多少人都因为他佛口蛇心,而身受刑狱,永不翻身,因他笑里藏刀,而罗织致罪,不见天日啊!”


    温子平只说:“他是狐狸,也是笑面虎——但他不是老狐狸,他还不够‘老’!”


    高小上加插了一句:“真够‘老’的‘狐狸’是蔡京。”


    温子平点点头:“说得对。”


    朱月明居然也不生气,涎着脸笑说:“我还是比较像笑面虎。”


    他依然笑得可爱:一张胖脸,像个肥大娃娃,又像无须的财神爷。


    “我爱笑嘛,和气生财,但必要时我也够凶,像头老虎,只不过是纸扎的——所以我是头笑面虎,一点也不假。”


    温壬平也不受气,“笑面虎,你来做什么?”


    朱月明把手一引,依然把笑容挤得满满的,“我也是跟你们一样来迎迓方巨侠的呀!”


    温壬平仍是瞧不起他,“你也来请巨侠?难道要把他请入天牢不成?!”


    “我不敢,也请不起。”朱月明依然笑得圆满幸福,好像他是一个很易满足的人似的,“我想不出当世有什么人可以把方巨侠押入监牢。”


    温子平在这方面跟他兄长绝对是同声共气的:“你们想整治人,总有办法。就别说比你们正直的人,就算是比你们厉害很多的人,比你们本领高的人,官也做得比你们大的人,也一样落到你们手上;一旦落入你们手上,就不成人形。现在天牢里,囚了不少忠臣、烈士、名将、高手,连当年名动江湖的‘凄凉王’,也得在大理寺里凄凄凉凉地过下半生,你这刑总在这方面的手段,是第一把手,绝不虚传。”


    “谢谢,谢谢。”朱月明居然把这些话都当作恭维,照单全收。“能抓住高人、名人、文士、侠士,都是各路差官、捕快的功劳,我这刑总只尸位素餐,滥竽充数,窃居其位,靠江湖兄弟留情,部里手足存义,才能发发公文,补补印鉴,别的,我都只是个陪衬,办大事没我份,抓好汉我更站一旁,至于冤枉好人,我更爱莫能助,温氏昆仲言重矣。”


    他笑嘻嘻地又说:“要说抓高手、破大案、办大人物,‘四大名捕’那四位宝贝,就远比我手辣心狠,江湖上多少好手,就丧在他们手里——跟他们比,我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高处不胜寒(11) ——

    何梵一听,大为懊恼,抗声道:“可是,我家公子和师叔们,抓的捕的全是恶人、罪犯呀!”


    朱月明仿佛这才“发现”了何梵,啧啧啧地俯身审视,大惊小怪地道:“这位小哥儿想必就是无情大捕头的四剑童儿其中一位吧?唷,一时没察觉,真是得罪、失觉了……”


    方巨侠微笑问:“那你请我去干吗?我可犯了什么事?你就押我去受刑吧!”


    朱月明忙恭声道:“这是哪里的话呀!小的只请巨侠过去吃顿饭。”


    “吃饭?”方巨侠略皱了皱眉头,“我可不敢叨扰牢里的伙食。”


    “当然不是在牢里,”朱月明毕恭毕敬地道,“我这是恭请巨侠吃一顿好的——到京里最讲排场、最昂贵也最好吃的馆子去大吃一顿。”


    “那你就不算是会吃的了。”方巨侠微喟道,“通常,排场愈大、价钱愈高的地方,做出的菜多半不怎么。”


    高小上在旁插口道:“可见你还是来迟了片刻,否则,朱刑总就不会说出邀赴筵宴的话来了。”


    “不要去。”温壬平犹自气愤难平,“这家伙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眼儿。大理寺那种地方,易去难回,易入难出,去不得,这种人,也信不得。”


    朱月明笑意盎然,“温先生一会儿说我是狐狸,一会儿说我是狗,而今又说我是狼,这不打紧——却把名重天下的方巨侠当是鸡了,这可不好胡说吧。”


    温壬平一时为之语塞。


    温子平却冷冷啐了一句话。


    这句话只一个字:


    “狗!”


    朱月明依然含笑,转首,面向温子平,笑问:

    “其实,贤昆仲也一样是想把方巨侠争取过去——为什么就你们可以取,我就不能争?”


    他带笑问。


    但话中有话。


    笑里藏刀。


    温子平居然一点也不错愕。


    更不讶异。


    温子平坦然回答:“原因很简单。”


    温子平想也不想,就说:“因为我们是忠的,你们是奸的。”


    朱月明眯眯笑道:“是吗?我却认为自己才是忠的。光是看人,又怎么定忠奸?大奸若忠,大忠如奸,纵观青史,盖棺论定尚难,更何况是活着的人?”


    “要论人物定忠奸,闲话少说,只看他所作所为。”温子平快刀斩乱麻地说,“你过去做了些什么事?自己肚里明白!你平生做了什么好事?屈指也算得出来。”


    朱月明却一点也不自卑:“也许,就是因我表面上不做好事,我才能在我的位子上,盘踞了那么久,或许,这才能使我在暗中做了不少好事。”


    他强调的是“表面”上。


    他特别指出“暗中”。


    他自有言外之意。


    弦外之音。


    6.咸话小说

    “那谁知道你曾干过什么好事?”温子平讥诮地道,“我只知道你的部门不干好事,一向都不干。”


    “那我们就只就事论事。”朱月明依然笑眯眯,“你们要接待方巨侠,又是奉谁所命?有何用意?”


    温子平冷哂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温壬平双眉一耸,“告诉他也无妨,我是奉今上之命来请方巨侠到宫里去,皇上有事与大侠密议。”


    朱月明又是眉开眼笑,稍稍退了一步。“哦,嗬,你既有皇命在身,班辈身份,可比我高多了,我这要拱手靠边,哪敢相争!——只不过,奉圣谕就一定是办好事吗?那么,想必早已道无民怨,天下太平了吧?呵呵,这又是我多嘴了。既是圣上旨意,想必是上承天意、下合人和的了,不但是好事一件,也是大功一桩了!”


    朱月明是个老经世故的人,不到必要关头,他说话总留有余地。


    何况那还是涉及批评圣意的话。


    像刚才那番话,他已说得很含蓄了。


    温壬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是以他忿忿然道:“皇上一向重视方巨侠,几番相邀巨侠出来主持庙堂大事,只巨侠一直坚辞不就,其实,只要他肯出山,在皇上身边,主理大局,清除小人,打击奸佞,使朝廷去尽靡颓,重新士气,那不是大大的好事一件吗?巨侠也正好把一身本领,一生心血,奉献给朝廷万民,那也不是大志能伸的天大好事吗?我不求功,只求玉成此事。”


    “是是是,”朱月明笑如月满,“是好事,也是功绩,更功德无量。”


    这种人,你打他,也不见他会疼;他杀人,只怕也不流血。


    “我谢谢皇上好意,但却不认为全如你所说。”巨侠说话了,“皇上沉迷女色,性喜玩乐,他身边正有一大帮投其所好的人,就算他锐意改革,重振新局,光凭他一人意志,也不会有用。何况,据我所知之今上,大抵脱不出贪花好色耽于享受的格局,许他一时思变,不久也会放弃逸乐。坦白说,我认为,近日宫中多事,皇上数度遇弑,他是耽心个人安危,才不理会包围他的群臣力阻,召我进京入宫,为他保驾——其他一切高官厚禄,甘辞美诺,都是虚的。他是要我保护他,这才是目的。要不然,圣上才不要一个老是劝他要理政事、管民生的家伙来在他身边唠叨不已。”


  高处不胜寒(12) ——

    温子平深有同感:“所以说,召你入朝封官,为的是保卫皇帝,而不是为了要任用巨侠之才,为天下万民行好事。”


    巨侠昂然道:“我近年来虽已不问江湖事,但老骥伏枥,雄心犹在,若真能为天下黎民效命之处,无不竭尽其力,死而后已,绝无怨怼。但如果只为一家一人效死伏命,我不想干,我还是云游四海,做我那些见一人活一命、遇一事行一善去!”


    温子平道:“好!”


    温壬平道:“不好!”


    温子平问:“怎么不好?”


    温壬平怫然道:“就是因为朝政腐败,群奸误国,像巨侠这样有能为力的人,不再争取皇上信任,加以重用,发挥大力,激浊扬清,一旦大宋江山,江河日下,谁可力挽?若人人如同巨侠想法,独善其身,不理政理,朝廷无人,宋室还有何指望?”


    巨侠看着温壬平,对这白发苍苍的倔强汉子,升起了一种敬意。


    “我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要改,得彻底地改,只一两人在改,只改一二事,形同做戏,那不如不改,因为敌对势力一旦反扑,只怕变本加厉,贻误苍生。要知道,政事是操于接近皇上那一大群奸佞小人手里。他们依此长期得到利益,而且久踞高位不下,一旦要改革,就会触发他们的忌讳,冲击他们的权力,伤害他们的利益——且不管他们的权力是从伤害良善忠义中窃取的!如果窃取、暴夺已成了恶习,要彻底地清除这种恶习,非得要大死一番而后活,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成。可是,而今朝廷积弱,只管夜夜笙歌,日日欢娱,外寇虎视眈眈,随时发兵南侵,能思猛进吗?”巨侠道,“我们若图大举,一新国力,缓已不及,速者不逮。宋室临危,已明而显见,一如垂死病人,千疮百孔,一旦改服用猛药,反而连剩下的一口气也断了。那些既得之利益的群臣、权贵,一旦既得之利益遭受挑战,会甘休吗?”


    温壬平蹙眉咕哝道:“那总不能不做呀!”


    他明显是反对巨侠的话。


    但反对得不明显。


    他也有苦衷。


    因为他不得不反对巨侠的话。


    他是受皇帝之命来争取巨侠入宫的——为皇上讲好话他责无旁贷。


    他更不得不反对的是:

    巨侠的话如果说得是对的,那么,他给投闲置散多年之后,终于背离家门,脱离江湖同道,跑到京里去当不大不小但能给武林中人代皇上传旨的“官”,以及记下各种轶事以供皇上和高官鉴赏的史实,他心里也有无尽的委屈。


    他只不过想在有生之年能做点大事,至少,也做出些足可名留青史的事。


    可是,他入京供职以来,做的全是鸡毛蒜皮的事,所记的史乏人阅览,他的位子也少人尊重,委任他办的事,却多是与圣上权贵逸乐有关的琐务俗事!

    他这一当“官”,有名无实,位虚权小,但却给耿介的武林同道不耻,而又让一些图攀附谄媚的家伙烦缠,跟达官权贵之间,又得保持交往,一个不察,容易杀头致罪,使他一直小心翼翼,但一身抱负,又无可施展。


    是以,他总要立些大功,令人刮目相看。


    如今,皇上“招揽方巨侠”的任命交给他,就是看重他原来在江湖上的地位。


    他极希望能达成任务。


    ——任务能成,除了使圣上和亲昵皇帝那一群权臣重视之外,一方面,方巨侠既进入了朝廷权力范围,自己大可与之结联,以壮实力;另一方面,连方巨侠也入宫从政了,别人对他临老热衷于政事一节上,也不敢那么公然蔑视、嘲笑了。


    所以,此事成败,与他是息息相关。


    不过,如今看来,方巨侠是不屑于与他共事,更不会听他规劝入朝,而且,方巨侠说的理由,丝丝入扣,也正说中了他自己的心思。


    ——也许,方巨侠的话,是故意要说给自己听的。


    就是因为合情合理,温壬平才想反对,但又反对得十分弱势。


    他听了,只觉心头发苦,舌尖发咸。


    所以他说的话也有点涩,但依然激昂,“就算一人在做,也胜无人!就是做不成事,也尽人事啊!总好过人人自危而自保,眼见国家倾亡于即倒!以皇上变革之决心,加上巨侠的力量,事仍有可成之望!”


    “说得好!”巨侠十分激赏,“人人若都有你这样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的心志,宋室当然可以奋强,百姓想必能够居安,只不过,当今天子,要的只是保住他的权力和性命,尽情享乐,罔顾黎民,我们又怎能去助之为虐?就算他有决心要清理佞乱,变法图强,那就怎样?汉武帝已算是一位明君,也算是秦皇之后一个极有作为的皇帝了,但他笃信巫蛊,疑神疑鬼,结果,多少人就命丧在蛊术、巫术这一节下,加上他重用酷吏,用重典治罪,连坐以十万计,结果,他仍未死,开国名臣、拓疆大将乃至亲信、心腹,已尽为之死尽死绝,就连他所宠护的太子刘据,也父子兵戈相见,逼死天涯。他也曾听贤臣劝说,酷刑太烈,也曾闻谏不宜信巫蛊太深,但依然故我,江山遍血,牵连枕藉,到死方休。为什么?因为他既信了巫术,笃信神仙之学,当然便有一干冒充神仙的骗子、巫师,为他效命;他为巩固权位,疑心病又重,要人人服从,就重任一干酷吏,为他操刀,宁可杀错,决不放过。到了后头,就算他发现连忠臣、良将、亲子、宠妾全丧尽了,而且人人自危,民心尽失,他要改正,也一时改不过来了。盖因为他身边已重重包围着一群既得利益的酷吏、巫师,好不容易才算翦除一批,又有一批,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而已!这是就远的说。”


  高处不胜寒(13) ——

    “就近的来说,”巨侠似乎是因为重视温壬平有此心志,所以才不厌其烦为他析说,“神宗皇帝有心接纳王安石变法之议,这变法肯定对黎民百姓有利,但却得不到前朝士大夫、朝廷官吏的支持,结果,变法还是失败了,以致造成日后的新旧党之争,小人蹿升得志,贻祸无穷。当时,大臣文彦博便曾对先帝说过,皇上是同士大夫治天下,而非同老百姓治天下。要是士大夫不服此议,尽管是善法依然不得行。文彦博说得对极了。以前是这样子,现在是这样子,以后也一定是这样子。汉武帝、宋神宗都算是英明皇帝,都如此,更何况昏君庸

  帝。好皇帝给群小包围了,听的见的,都是好话、美事,便逐渐给蒙蔽了,逐渐昏昧了,坏君主更不必提。一国之君如是,一地之首长如是,乃至一军之将,一城之主亦如是,就算是一个集团、组织、姓族的首领也不例外。武帝、神宗是亟思改良求进,尚且不能有成,何况是今上,岂是思想进取之君主耶?”


    温壬平喃喃自语,这片刻后,他仿佛又老了十年:


    “真的改不了吗?真的无可为吗?是真的没有救了?您真的不肯插手吗?” “也不是如此绝望。”巨侠道,“我调训出来的一些弟子、门生,莫不认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只待时而起,为国尽忠。国家有这等人才,仍是有希望的,希望朝廷能惜才、重才,莫要毁才、杀才才好。国家命脉,尽在此矣。”


    他叹了一声,对他所秉持的态度再加以说明:

    “我不是不愿意尽一己之力,以挽狂澜。我是有心无力,只手难挽。我若为朝臣,任个一官半职,那又如何?依我愚见,当务之急,莫过于边防告危,理应积极调训兵马,对女真、辽国人做长远防卫,屯兵边关,以防外侵。但现在举朝上下,只顾大建庭园,贪图逸乐,运送花木,探异纳奇,输送京师,趁此一逞私欲,搜刮民脂,谁理会什么边防、打仗?何况,皇上信任的朝臣,都是只会贪赃枉法的,不懂黎民苍生之苦,也不理朝政,所信重的将军,都是光会谄媚、欺诈之辈,才不会打仗,也不懂领兵。撇开军事不理,当前急需令行天下的,是应即时终止花石运送,不可再伤民误国,不许官员以贡品为由中饱私囊,结民怨于至深,使国力得以迅速调理复元。你看我之所议谁会听信?谁予配合进行?我这一说,靠此暴敛、狂征的官宦,一定群起而攻,连同皇帝身边的人,甚至皇上自己,都一定觉得利益受损,面子大失,权力受到削减,到时第一个铲除的,还免不了是我首当其冲。”方巨侠无奈地道,“我死不要紧,但这样牺牲,可有何意义?如果我在庙堂不能为百姓谋福利,反而助长了权贵贪官的气焰,那我还不如做一江湖闲人,扶贫济善好了。只要我坚持不跟那些宵小奸佞沆瀣一气,那么,他们的实力就缩小一分,如果他们行事太嚣,我难保也会出手,儆恶除奸,以暴易暴呢!”


    他笑了笑:


    “反正,这种事,年轻时倒是做惯了。”


    “不过,巨侠,你这种话,要是给上面听到了,”朱月明这回是脸笑肉不笑,“可是要杀头的呢!”


    “岂止要杀头,早就诛九族了!”温子平更正道,“可是,谁也诛不了巨侠的九族,因为谁也打不过方巨侠。”


    方巨侠哈哈笑道:“所以,这就是我敢说话的原因了。他们对付不了我,只好收买我。”


    温子平一挑眉头道:“只怕,这也是你坚持不让收买的缘故。”


    方巨侠打哈哈道:“一旦给收买了,就任凭鱼肉了。”


    温壬平讪讪然道:“我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你们只是隔岸观火,袖手旁观。”


    温子平道:“你这话说得很冲。我怕你只是为升官而当官。”


    温壬平恼火道:“你这句酸味更重。你来迎接方巨侠,为的又是什么?也不过是替‘老字号’一家一族巩固江山、壮大声威而已。”


    温子平嘿声道:“我为‘老字号’尽力,有何不可?我本是‘老字号’温家的子弟,鞠躬尽瘁,理所当然。‘老字号’在江湖上,一向介于正邪之间,但运毒功夫,只怕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毒之可怕,是可以不必出手,便可杀人,且可不只以一人杀一人,而是以一毒杀千人、万人!而江湖地位,人才之多,没几个家族可以比得上。我深思熟虑,且得温爷批示:如能邀得方巨侠为强助,引导我们往正道发展,那岂不是对江湖、武林、朝廷、百姓都是件大大好事?我们有这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何不发奋图强,得能人加盟,得高手引领,一旦遇上异族外敌犯境入侵,也可以联合江湖好汉,各帮各派,予之迎头痛击,保国安民,这是既为家族也为天下谋福利,总比你只顾热衷名利,求升官发财,祈壮大实力,而诱使大侠屈身朝廷,同流合污的好!”


  高处不胜寒(14) ——

    温壬平听了,很愤怒,变了脸色,朱月明则笑嘻嘻地打圆场:


    “我听来哈,两位的话都对,都有理,都不嫌冲,也不是辣,更不算酸,只有点咸哈。”


    他眼笑心不笑地说:“我们这些话,都只是闲话,莫要传开出去为慎。要不然,巨侠邀

  不到——我这小官送命不打紧,老字号从此成了黑帮,天残兄不再见用,什么‘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全会打成了叛乱分子,这就大大不美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又补充了一句:“闲话闲说。固然,说话如同炒菜,加点咸味总让人足以回味,但光只是盐,那就不好吃了。咱们还是说点甜的吧。古来有唐人小说传奇,我们这一段只算咸话小说,万勿流传开去,以后还望大家咸话少说哩——以免我这给目为‘酷吏奸佞’的小人,抓人我不敢,放人我不便,还真不好当人,左右不成人呢!”


    “你瞧,”他哈哈干笑道,“我像不像是那些自己其实早已挺着个大肚腩,却故意束腰挺胸,讥嘲人家开始见小腹了的人一般可笑可恶!”


    7.讲好话


    温子平也皮肉不笑只嘴唇笑了一笑,道:“我看正常的情形是:朱刑总这头叫我们说话当心,那头已悄然告密,说我们妖言煽动,密谋告反了!”


    “我生平只尽可能讲好话,不说人坏话!”朱月明说得很狡狯,由于他把狡猾全浮现在脸上了,所以,反而让人觉得他是很真诚地狡狯着,并不算狡诈深沉。“我今天若在背后说他人坏话,他日他人也一样可以在我后面说我坏话;今日若信了这个人,不会把我的话传出来,或者要他保守秘密——但对方一样表面答允,却把我要他守秘的话也一并说出来。所以,我尽可能只讲好话。”


    温壬平冷讽道:“你这种人司掌这种职位,也会只讲好话只做好事?”


    朱月明忙道:“非也非也。我是说我只讲好话,必要时,宁干坏事也不讲人坏话——做坏事是实实际际地干了,成果已出来了,但讲坏话的人却很吃亏,光嘴巴说,已结深仇了。我说我不说坏话,不代表我不做坏事。我只善于自保。”


    温子平热嘲道:“那你宁可干坏事也不说人坏话?”


    朱月明居然答得坦荡:“是。”


    雷踰求很想揭一揭这老狐狸的真面目:“我知道你得到信任,可以直入内廷,特许面圣,要是圣上问起,听君谏议,你难道就欺君罔上,对窳败恶行,也知情不报吗?”


    “为何不拣好的说?”朱月明笑眯眯地道,“我可不想做京房、陈咸、刘更生,也不想当王章、冯逡、萧望之。我知足,故常乐,只求平安富贵,无意冒犯天威。”


    雷踰求怔了一怔:“你说明白点。我可是粗人,你打哑谜我不猜。”


    朱月明忙稽首表示致歉,“那都是汉朝旧事。京房能预测风雨晴阴、天灾人祸,神准无比。曾上书汉朝皇帝刘奭,议论天象,星辰运转,无不灵验。刘奭十分激赏他。当时任仆射、中书令的石显,联结高官弘恭、五鹿充宗、史高等人,主持中枢机要,权倾朝野,下手阴险毒辣,最会讨好皇帝,取得信任,利用时机,中伤诬陷不附从他的人。铢锱必较,睚眦必报。京房见石显、五鹿充宗等狼狈为奸、陷害忠良,觅得良机,能单独面圣时,借春秋大义,借天时之变,来指控石显弄权,言善行恶,扰乱朝纲。刘奭听了大悟,却对石显依然信任,并让石显、五鹿充宗得悉京房的控告。石显等将京房视为死敌,借故将之调离京师,京房知是生死关头,一再密奏求留在皇帝身边,却没有用,终斩于市。他因敢进言而死,石显地位,不动分毫。刘更生则与光禄勋周堪、光禄大夫张猛,上奏章告石显邪恶,排斥贤能,殊料,这份奏章给石显看到了,对周堪、张猛、刘更生更恨之入骨,逐一诬陷,结果,周、张难逃他毒手,刘更生贬为平民,已属大幸。”


    温壬平精通史学,也接道:“萧望之曾任御史大夫,三公之一,又是天子之师,却因曾推荐谏大夫刘更生、曾奏请罢黜石显,而与石显失和,临老系狱,宁可服毒自尽。至于陈咸,是当时的御史中丞,因不断抨击石显作为,被石显指控跟槐里保长朱云泄露宫廷机密,以致被双双被捕下狱治罪,使得全部官员、大臣,为之震慑,极感畏惧,不敢再多说石显一句批评,只剩下向他们攀附、谄媚的人,官位步步高升。”


    雷踰求气得变了脸色,啐骂:“没天理!什么皇帝会那么信任石显!”


    “因为皇帝的权力无人节制,他要做什么都可以,谁讨他喜欢,他就捧谁。”温子平接道,“汉元帝对京房的预测能力,很是信重,而对他的劝告,也一度憬然而悟,但他就是不肯处置石显,反而信了石显的话,逮捕京房。朱刑总刚才还提了一个冯逡。冯逡本是谏者,还是石显向皇帝推荐他行为廉洁、品格端正,建议最好请他侍奉左右。但冯逡一旦谒见皇帝,就要求单独面对,一单独面对,就抨击石显专权乱政。可是结果还是:刘奭却大为讶异冯逡如此攻讦诽谤推介他的石显,立即终止擢升冯逡。此事还牵连了能力最优秀的冯野王,也因石显从此提防冯姓家族,结纳不成就乘机报复,以致冯野王既不见容于刘奭当政之时,连刘奭的儿子刘骜也一样不用冯野王,冯野王虽已知惕惧,要回乡养病,却遭当时大将军王凤迫害,指控免职。都一样。”


  高处不胜寒(15) ——

    温子平讥诮道:“当皇帝的,都一样,只不过,刘奭在位的时候,受宠的是石显,他可以作威作福,恣意弄权。到刘骜的时候,轮到王凤。冯野王推荐了刚正敢言的王章担任长安京兆尹,但王章并不阿谀附从王凤,也不任凭摆布,还密奏成帝,弹劾王凤诬陷欺骗,联结谋私。刘骜听了,也十分感动,为之醒悟,非常听信,还要他推荐人才。王章就荐举了刘兴和冯野王,但这与皇帝的闭户密议却因侍中王音而消息外泄,王音私报王凤,王凤就将王章罗织成罪,杀于狱中,且逼得冯野王走投无路。——所以,朱刑总刚才言明在先:他可不想

  做京房、陈咸、刘更生,更不愿当王章、冯逡、萧望之。”


    雷踰求不念书、少读史,听了更是烦躁,跺足道:“那些皇帝,都是死人不成——忠奸不分,善恶不辨,让坏人掌权,恣意摆布,好人失势,人才凋零——他到底是皇帝还是白痴?!”


    温子平这次只回答了两个字:


    “白痴!”


    然后温子平补充:

    “所有的帝位,都是世袭的,或凭上任皇帝好恶挑选的,也就是说,他生下来就是个皇帝,哪怕他其实是个白痴!或者说,皇帝老子喜欢谁就选谁,哪管他选的是个丧德败行的禽兽!”温子平说,“就算身在帝位的人再有本领,再有品行,本身再有自制之力,但在权力全集于一人身而毫无约制之下,是明君也会变成庸帝!人皆好逸恶劳,喜闻乐事而厌噩耗,皇帝一向高高在上,或蛰深宫不出,哪懂民间疾苦?谁敢督促其奋进修习?所以,到底还是成了白痴!”


    “有些皇帝不是蠢材,但群臣联结,投其所好,他又无法听到真话忠言,不知自己到底究竟,有时候,当说逆耳的都是坏人,当讲谀词的都是忠良。”巨侠惋惜地道,“像汉元帝、成帝,本都非昏昧的人。刘奭可以铜丸遥击鼓面,发出悦耳好听的密响,这点连专业乐师都力有未逮。他一度也想罢免石显,但石显马上演出了一场好戏:先请准皇帝让他回宫太晚时,可以奉皇帝之命,教他们开门。刘奭允许。然后石显故意迟归,宣称皇帝有令,唤开宫门。不久,果然有人上书指控石显假传圣旨,私开宫门。刘奭把奏章拿予石显看,石显趁机涕泣请辞,说因为陛下过宠,故引人妒忌,不止一次陷害,要置他于死地。只有圣明的主上,才知道他的忠心。并要求元帝准许他辞去中枢机要工作,只负责宫廷清洁洒扫,就死而无恨云云。刘奭听了,大为同情,多方慰留,还重赏厚赐之。成帝对王凤亦如是,王凤得悉王章荐举刘兴、冯野王,立即称病,回乡请辞,措辞更为哀痛,一面向皇太后王政君投诉哀怜,太后为其弟流泪拒食,使刘骜挽留王凤,继任要职。王凤复行视事之后,便对政敌采取严厉报复,再无顾忌。刘骜也不算愚蠢无知,品味也不低劣,十分欣赏《诗经》、《书经》、《洪范五行传论》,但始终不忍心剥夺其舅父王姓家族之权柄,所以,皇帝是故意祸结,刻意徇私的。”


    “所以,”巨侠说出了他的结论,“我留在天子身边,也没有用。他不会信我的,他也不会听我的。就算听我的、信我的,也没有用,他身边既得利益的集团,也不会容忍我、放过我的。”


    “可以巨侠你武功如许之高,”何梵小小心灵仍是不解,“他们决奈不了你何——你怕什么?”


    “怕。怕的。”巨侠苦笑道,“怕的。古往今来,就算是大英雄、大豪杰,也双拳难敌四手,只身难挽时势,无有不折在宵小手里,也无有不怕的。”


    “所以谋杀一个大侠的方式,还有许多种,”温壬平对这点也深以为然,“捧他、赞他、迎合他、歌颂他。让他自以为是,让他飘飘然,让他沉沦,让他堕落。”


    “也可以让他忙于酬酢,忙于娱乐,忙于纵情声色。”温子平把话题接下去,“让他毁于酒,毁于逸乐,毁于疏懒,让他以为依然根基巩固,依然深得人心,教人去找他到处出席签名、题字、剪彩、主礼、主掌盛典,叫他分心打扮自己、专心礼仪门面、耗力于游山玩水、费神于开派收徒……还得花心力于打点关系、疏通关节——一个大侠,就此丧在琐事俗务、虚荣妄名下了!”


    “只不过……”何梵幼小的心灵仍抱一丝指望,“那是前期、过去的腐败事节,现在,大宋清明和祥,政局也是这样昏昧迷乱吗?”


    “都一样,”温子平冷峻地望向朱月明,“不信你问他。”


    “我?”朱月明陡地笑了起来,“大宋英明,圣上睿智,万岁万岁万万岁,千秋万载,永垂不朽……我只讲好话,对不起大家。嘻嘻。”


    8.有话好说

    雷踰求瞪了瞪眼,叹了一声不久,又叹了一声。且忍不住地“嘿!”了一声。 温壬平瞠目怒视之,“怎么?心痛?胃痛?还是肚子痛?抑或是哪儿都不疼,只家里死了人了!”


  高处不胜寒(16) ——

    雷踰求马上变了脸色,吆喝起来:“姓温的你敢出口伤人,我们雷家可绝不怕你温家势大!”


    温壬平倒十分认可雷踰求这句话。“你们雷家,当然不怕咱们‘老字号’,所以,这些年来,才在外头扬言:‘那一群老毒物,再毒也抵不过雷家堡,霹雳堂只一颗雷公弹就炸平了他们!’也在江湖上纠合与我们温家敌对的势力,传话:‘新兴势力,定必主掌武林,才

  不管什么老字号、金字招牌,我们才是新一代江湖的主人!’大言不惭!原本‘蜀中唐门’、‘金字招牌方氏’、‘老字号’温家合称‘武林世家中的三大天柱’,而今你们‘江南霹雳堂雷家堡’又来参上一脚,强占一席,变成了‘江湖世家里的四大天王’,不是想轰我们‘老字号’的招牌,就是要侵夺我们温家的江湖地位——你们倒是不怕得出了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雷踰求涨红了脸,一点也不让步:“我们雷家哪一点不如你们,为何你们姓温的挤得入‘三大天柱’,我们姓雷的就爬不上‘四大天王’?!你们的毒够狠,我们的火器又岂落你们之后?!你们是出过些人物,分支广布,但近年来死伤枕藉,已元气大伤;我们发奋图强,精英辈出,近日亦在江湖各有建树,另立山头,早已后来居上,超越你们——然而你们仍尸位素餐,占着茅坑不拉屎,老是跟上流名人结交,只会与达官贵人攀附,不是出席什么祭祀朝典,就是主持什么繁文缛节,伪善捐巨款,以博名声,假意赈米粮,以得人心,就是排挤真正有实力的新一代武林人。别人让你、怕你,我们姓雷的,有骨头、有骨气,可要跟你们别一别苗头,宁做拦路虎,不做缩头龟!”


    温壬平还待争辩,温子平却持平地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有些事,我们温家是做得过分了。不过,你们若有本事蹿起,那就尽管上来,但专在背后暗算、道上埋伏、井里下石、坑中放箭——那就不是长志气的人所为!”


    雷踰求鄙夷地道:“对付‘老字号’这等小人,用不着行君子之礼!”


    温壬平戟手怒叱:“你这不知好歹的兔崽子,别三分颜色上大红——我今天就要你知道‘老字号’不是充字号的!”


    说着就要动手,朱月明忙拦阻道:“别动气,别动气,有话好说。”


    巨侠也劝阻道:“有话好说,有话慢慢说,别动手,别动手!”


    朱月明是京里刑总,执法有据,当着他面前打架,本就不划算。何况,还有方巨侠说了话算数,温壬平和雷踰求都心里有数,这场架不好打。


    高小上不劝,他只眼睛骨碌碌一转,改了“针锋”,去问犹自气难平的“放火王”雷踰求:“那你到底为何而叹气?”


    雷踰求睃了方大侠一眼,道:“我是叹巨侠,也是为巨侠而叹。”


    高小上追问:“巨侠又什么可叹的?”


    雷踰求欲言又止。


    方巨侠呵呵笑道:“你尽说无妨。”


    雷踰求终于昂然道:“你要我说真话,我便说真话。老实说,我很失望。今日一见,使我的偶像破灭。”


    高小上看看方巨侠。


    方巨侠点点头。


    高小上问:“失望?”


    雷踰求嘿地笑了一声:“所谓名震天下的方巨侠,也不过是个怕死怕事的胆小鬼。”


    温氏兄弟面面相觑:方巨侠其实刚才已间接、直接地表达了他的坚持和理念,但在雷踰求这等人听来,仍得“胆小”二字,那真无话可说了。


    方巨侠却不以为忤。“好!好个‘胆小’二字!在真正的仁人志士中,我这种态度确是胆小怕事——问题是……”遂笑而不言。


    高小上却替他接了下去:“问题是雷先生似乎也只为一家一派、个人私利争雄斗争,也不算是仁人志士。”


    雷踰求怔了怔,分辩道:“假如‘江南霹雳堂雷家堡’能有一日当权得势,我们一定——”


    高小上温和截道:“世上哪个未得势的人不如此希望着呢!”


    雷踰求仍不甘雌伏地道:“如果我在京师当红了,我一定会——”


    高小上这次不客气地截道:“请把话在得势后再说吧!”


    雷踰求怒目以视。


    高小上微笑。


    他的眉很浓。


    浓得有点压眼。


    所以看去有点忧郁。


    他的笑很有点讥诮的意味,似乎有点贼兮兮的,分明玩世,但又不算不恭。


    他对雷踰求的愤怒视若无睹,神态自若,不卑不亢。


    雷踰求盯着他,全身似乎都要“烧”起来了。


    说也奇怪,他只站在那儿。


    没出手。


    也没有动作。


    他身边、手上,当然一点火光也没有。


  高处不胜寒(17) ——

    太阳也不算特别猛烈。


    但你就觉得他是火。


    ——一团猛地烧起来的火。


    你甚至可以闻到焦味,听到火烧时劈啪响,甚至感觉到火的热力。


    迫近眉睫。


    但高小上依然不为所动。


    雷踰求问:“你叫什么名字?”


    高小上说:“我姓高。”


    雷踰求再问:“名字?”


    高小上答:“小上。”


    雷踰求似没听说过:“小上?”


    高小上道:“大小的小,上下的上。”


    雷踰求盯住了他,“你的名字很普通。”


    高小上道:“我的人也很普通。”


    “不对,”雷踰求似乎盯死了他,“你的人绝不平凡。”


    然后高小上说:“你说对了。对巨侠,我只有资格叹息,没资格评断——至少,他做过的事,我都没做过!我虽鲁莽,但毕竟仍不是自己悄悄束紧了大肚子,却耻笑人家有个微凸肚腩的家伙!”


    一说完这句话,大家就感觉到火焰熄灭了。


    ——这个人,没有火了。


    9.有屁快放

    他又回复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他至少还是一个有自知之能的人。


    巨侠却笑了。


    “他既说偶像破灭,我觉得荣幸,至少,若他不曾当我是偶像,又何来偶像破灭?”巨侠心平气和地道,“中年之后的我,其实并不不激烈。真正能成为偶像,而且永恒是偶像的人,应该是燕狂徒、关木旦、韦青青青这些人。不是我。”


    这次是朱月明进一步问:“请予说明。”


    “燕狂徒,桀骜不驯,无视世间一切规则,就是够狂。”


    “关木旦,是绝世武林奇才,他自成一格,自成一派,他虽然现在还正值盛年,但我想恐怕日后武林已没有人能制得住他。他的武功不是高,而是强,强到一种非人境地,我很担心,他这样精进下去,一定破格,破了格之后,又不修品,那么,到底是武林之福,还是祸呢?”


    “韦青青青,一个人武功高到这样,悟性好到如此,但依然深情到这地步,每有所创即可忘却,所收弟子无一不是武林宗师,确是江湖上的一个惊艳。”


    “然而我不是。”巨侠说,“我少年时激狂,生命是一场又一场的比斗,激情使我不能退后,更要追击。可是上了年纪的我,则不一样了。我失去了晚衣,觉得自己为何不在两情牵系时,多珍惜那朝朝暮暮。何况国家大事,匹夫难为,既无可展抱负之地,又何必太汲汲于一时际遇?所以,其实我已不配为巨侠了。我只是一个平常人,而且我也只想做一个平常人,我只做些喜欢做的事,帮些我要帮的人,如此足矣。”


    “故此,我不是巨侠。”巨侠总结道,“我不配做人偶像。”


    这仿佛是一个宣言。


    他趁此作出宣称。


    “我可以反对吗?”


    说这话的,居然是那位肥肥墩墩、一直都满脸堆欢、对人们所议无不点头称是的朱月明。


    巨侠含笑地望向他,“你说。”


    “我可以指出你在讲假话吗?”朱月明笑吟吟地道,“至少,是说违心话,或者,是没讲真心话,可以吗?”


    方巨侠望着朱月明,眼里流露出一种颇为奇特的神色。


    高小上也眯着眼,他的眼色很深,眼眶也很深明,眼线更是深显,以致使他看来,有一种潦落的神情——或者可以把这种神色称为“怀才不遇”。


    怀才不遇的人都是郁郁不得志的。可是这小高显然并不。他很泰然自若。仿佛,“怀才”是他的本色,“不遇”也只是他的“表演”而已。


    他不在乎。


    他甚至能够控制。


    乃至强调。


    这次也是由他来问朱月明:“巨侠为啥要说谎?”


    朱月明道:“因为他不得不说。”


    他笑的时候像高兴得要送你一束花。


    但只怕谁都不敢要他的花。


    因为他花里一定有毒。


    笑里一定有刀。


    “巨侠何所惧?”高小上追问,“乃至要说谎?”


    朱月明道:“他不便说。”


    “他不便说,你说!”雷踰求颇不耐烦,叱道,“你有屁快放!”


    他的话正说出了大家的心事。


    就连蔡小头、彭尖也心同此意,只不过,碍于以前他们曾在朱月明麾下任事,朱月明的手段,他们是见识过了:要是朱月明捧一只烧热的鸭子给他们吃,他们就算不中毒,只怕那鸭子也是他们自己家里养的,搞不好鸭子还是用那把将他们的家烧个精光的火来烤熟的。他们才不敢得罪朱刑总——且不管他他笑或不笑,都一样可怕。


    雷踰求不知。


  高处不胜寒(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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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才初来京师。


    雷踰求也不理。


    他自恃艺高人胆大。


    朱月明这个人却至少有一个好处:

    他好像从不生气——至少,很少人见过他动怒。


    也许,他不懊恼,只是在表面上——或许,在他而言,没什么好生气的,反正得罪他的人都一定没好下场。


    “他隐忍,是为了所谋者大。他退让,是为了雄图大举。他沉沦,是要政敌相信他已堕落。他是人在高处,又是高手,高处不胜寒。”朱月明又堆上了他那标准的笑容——像一头已给煮熟了正端上神坛祭典的猪头,给煮熟了却还保持了一个疯狂的微笑。“他说撒手不理时,是要把对手杀个猝不及防。他表示看淡心冷,其实是壮年心更壮。——他若真个袖手旁观,又何必在这多事之秋,偏来京城这一趟!”


    说罢,笑望方巨侠。


    好像在等巨侠的答复。


    但率先说话的是雷踰求。


    “我好像有点错了。”他说,“刚才我叹了两声,一次是为我对巨侠的偶像破灭而叹,另一次,其实是为了令人闻名变色的笑脸刑总朱月明不外也是个懦怯之辈而叹息——看来,我是有点错了……”


    雷踰求又长叹了一口气:“京师的高手,江湖的名人,好像都要比我想像中复杂得多了,也古怪得多了。”这次,他是为自己而叹气。


    朱月明这次回了他一句:“你这人有一大长处,可能你自己不知道。”


    雷踰求等着听。


    “你得罪人易,得罪人快,也得罪人多。”朱月明告诉他,“但你也反省得快,纠正得及时,认错得诚心诚意。”


    10.壮年热血气犹盛


    高小上却忽如其来地问朱月明:“那朱刑总要约巨侠赴刑部走一趟,大概也别有意图吧?”


    朱月明这回是连皮带肉一起笑了起来,反问:“你叫高小上,我记住了。”


    高小上依然谦恭但坚持问:“却不知是何深意?”


    他显然是一旦抓住了重点,就咬住不放的青年。


    雷踰求一早已对他另眼相看。


    连“天残地缺,温氏双平”也不敢低估这个人。


    对他失望的,大概只有“五虎断魂刀”彭尖和“伶仃刀”蔡小头。


    他们以为这个原与方小侯爷有深厚交谊而又分属同门的小高,会为他们多美言几句,好让他们能把方巨侠顺利迎到小侯爷的不戒斋去,那他们就功德圆满,大有赏赐,而方巨侠和小侯爷一旦父子相见,还有什么不可当面说清楚的?一旦误会冰释,干戈消弭,对大家而言,都是好事。


    岂料,这小高目前趋势,非但好像不欲巨侠与义子相会,简直还倾向于怂恿巨侠“蝉过别枝”,鼓动大侠多留意其他派系的邀约。


    所以他们简直是失望极了。


    最棘手的是:


    高小上似乎特别注重朱月明,而朱刑总却是他们就算“八大刀王”能齐集也不敢招惹的人物。


    “你问了,我就说。”朱月明第一次敛起笑容,“我是请巨侠过来刑部看一看资料文案,看看小侯爷曾给我们惹了多大的烦恼,担了多大的恶名。”


    巨侠也正色问:“你其实是要我对付小看——是不是?”


    朱月明一改他的嬉皮笑脸:“是。”


    巨侠肃容问:“为什么?”


    朱月明说话也不再模棱两可,敛色道:“因为他再胡闹下去,我们已担待不起了。”


    巨侠沉重地道:“我倒想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


    然后他微吁了一口气:“能令江湖人说肚里可撑船,向来素不表态、不爱显立场、遇事从不动声色的朱月明,也这样憎恶这个小孩儿,这绝非等闲之事。”


    ——这个武林中、江湖上人人都为之胆战心寒的“魔君”、“煞星”,在方大侠嘴里,仍只是个小孩子。


    朱月明道:“巨侠是客气话,人在背后,多说我墙头草,一脚踩两船的笑面虎,我跟小侯爷原无私怨,我还一向佩服他得紧!”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见巨侠还在等他说下去,遂认真地问:“我真的要说?” 巨侠道:“说!”


    朱月明道:“好,我就当小人,且说一二。小侯爷的爵位,原是巨侠的。巨侠因为救过皇上,得保圣安,皇上感而封爵,以免死铁卷、长生丹书相赠,唯巨侠飘然而去,得益的反而是小侯爷。小侯爷甚得皇上宠信,加上内监头领常侍米苍穹支持,结交宦官,拉拢内戚,已成一股强大的宦中势力。小侯爷为了壮大皇亲国戚对他依仗之心,难免对他们欲求的事无不一一办到。光是小侯爷、米公公的‘有桥集团’暗中奉献给皇上的宠幸美女、婕妤、侍中、宦官、内戚、权贵的,去年已达一万万之数。他们要求的回报是:这些皇上身边的红人,能为他们多美言几句。可是钱从何处来?那些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子,乃是胁从有钱富裕的人放债,自己收取利息。富有的人畏惧小侯爷的声名势力,不敢不受利用。借钱的人,穷尽一生,拼尽血汗,也还不清债务,逼得卖儿卖女,沦落自尽,受害无数。对不肯听从他们指示的人,他就运用在宫里的影响力,威胁朝廷命官,下令狱吏衙门,滥肆逮捕,苦刑拷打,皮鞭木棍交加,还私下炮、灿剐刑,让受冤的人也受尽了苦。但真正犯罪的人,又因附从他或呈交巨额赎金,反而得到逍遥法外。”


  高处不胜寒(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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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这里,朱月明苦笑道:“所以,有些江洋大盗,钦犯巨寇,作恶多端,十恶不赦,却仍在牢中,没有处死,有的早已远走高飞,逍遥自在去了。处死的、斩首的、囚禁的、服刑的,反而多是好人、穷人,他们甚至还无辜代人受罪、受刑——这种欺瞒一旦累积多了,上头稽查起来,不好应付;那一回诸葛先生、哥舒懒残、大石公等也要严究,我这小小刑吏,几乎也给扯出来顶罪。”朱月明苦笑已变为惨笑。


    “这一旦惊动天子,严办起来,我这点名目,哪担当得了呀!”


    “惊动天子,倒不一定会严办。要办,他早就把身边作威作福、丧权误国的家伙办掉了。”巨侠冷笑道,“不过,小看的所作所为,我也早有风闻。一直都让你为难了。”


    朱月明听了,就感激得出了面,道:“巨侠能够明白我的心意,那就太好了。我诚不愿因办方小侯爷,而与巨侠生隙。”


    说到这里,他趋近半步,诚惶诚恐地趋近巨侠耳畔,征询似地望着巨侠。


    巨侠没有避开,反而颔了颔首。


    朱月明凑近,低声耳语道:“刚才说的,由来已久,权贵官宦,不论童贯、蔡京、朱勔、王黼,谁人无犯,但方小侯爷既淫乱近身侍婢,还把她原夫寻咎杀死,这样的案件,竟达三十二宗之多,为求逼奸灭口,保持清誉,不惜杀她们父母全家,其中有一妾二婢偷偷告到官里去,结果,一个给灌烧热的铅汁,一个着人用针缝合了全身窍孔,连阴户也给缝起来了,活活憋死了,还有一个给毒哑毒瞽了,又切掉十指,摆在不戒斋的后花园珍禽走兽笼里以示告密的下场。他现在还搞上皇帝的内戚,闹了一顿,有人告了上去,总算压下来了,但这回事连圣上宠幸的美女都给玷污了,这件事,圣上知晓了,可老大不悦……这……我可万万担待不起。”


    巨侠双眉紧皱,“我知道了。”


    然后道:“也许你说得对。”


    朱月明一时没会意过来:“你是说——”


    巨侠叹道:“也许,我是隐忍静候良机,其实是不甘雌伏,不许枉度有用此生。我不想用拳打脚踢,兵刃干戈,改朝换代,让万民惨受屠刃、惨历兵燹之苦,我不愿取鲁莽灭裂之法。但到了要害关头,我总是会出来,凭一生修为,一身本领,做些对天下苍生有利的事。少年气盛易气短,但壮年热血血更盛!少年得志,也许换来的是大志不酬。但中年持志不懈,到壮年时斗志更盛,才是大丈夫真本色!我这次来京,就算什么也做不了,但要把小看导归正途,不然就除害斩妖,这点小事,也是家事,我还做得了——也非做不可:因为这正是我的事。”


    朱月明听了,就呵呵笑道:“我早就知道,方巨侠是人未老心犹壮,故让人以为只游乐天下、声色江湖,其实是养士、养志,也养精蓄锐,以待有日应时而起,龙腾九霄!巨侠不老,我虽愚钝,却没看错。”


    “可是巨侠仍是错看了方应看。”温子平却对那话题仍不放过,“我请巨侠为‘老字号’主事大局,第一件事,也是要拔掉‘有桥集团’。”


    巨侠一听,倒微觉诧异:

    “小看又跟‘老字号’结下什么深仇大恨了?”


    “因为他老是利用巨资来收买我们温家的高手,为他效力。”温子平兀自忿忿不平,“树大有枯枝。温家近年来也出了好些只懂向钱看、向权靠拢,毫无原则立场的败类。可是——”


    “如果没有一个有力的人来引诱他们,他们也不致无耻一致于斯。”温子平气难平地说,“更难宽恕的是:‘有桥集团’利用这些不肖子弟,专门对付跟他们作对的武林正义之士,近日来,原让武林人士称许为江湖新希望的‘小林派’已给连根拔起,江湖上老一辈主持正义的‘老字号’也一夜间给毒死四十七人,另外本要加盟我们‘老字号’的‘老陈帮’,从帮主陈念华起,全给毒杀,而‘红书饭店’那一帮本由前朝王安石、苏氏父子一手兴起创立的江湖子弟,也给追杀几尽,这些辣手、毒手,无不与‘有桥集团’有关,也无一不是方应看策划的——你说他该不该死?!”


    ——这是武林门派间的血海深仇!

    ——公仇!

    方巨侠一时还未答话,另一个语音已凌厉地作了答:


    “该死!”


    说话的是温壬平。


    “他还杀了我们温家的人,罪该万死!”


    ——这又是私恨!


    11.大侠斩子何所惧


    “人只能有一条命,至多只有一死,没有死一万次的事。”巨侠无奈地道,“小看杀了‘老字号’的什么人了?”


    “温华倩。”


    温壬平冷冷地说了这三个字。


    方巨侠听了倒是大吃一惊。


  高处不胜寒(20) ——

    “‘前无古人,只此一毒’?!”


    ——“老字号”有四个分支,主持大局的有十个温派高手,武林中人尊称他们为“十全十美”,这十大高手,不但用毒手法令人胆丧,武功地位,也自有非凡成就。


    “前无古人,只此一毒”温华倩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非常出色的一个。


    温华倩的名字,像是个女的,但他却是个男子。


    雄赳赳的大丈夫。


    他却把古来一切用毒手法,包括仅闻其名不知其法、既无其法又不得其名只知有此毒物的各种用毒奇法,全都融会贯通,集古人用毒各家各派之大长,的确只有温华倩一个。


    然而,他却死于方应看之手?!


    “不只他,”温壬平兀自恨恨,“还有温剑人。”


    方巨侠心头一沉。


    “是那位‘后无来者,别无分号’的‘毒笑仙’温剑人?”


    只怕,这次跟温家的仇,是结深了,解不开了。


    温剑人也是“老字号”中十大有权人士之一,也是十分杰出的一个。


    温剑人的名字很男性,但她却是一个娇美的女子。


    毒如蛇蝎的女子。


    “小看……却是为什么要……”方巨侠心头愈发沉重,“他为何要与贵门结此深仇?”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华倩最擅发射淬毒暗器,方应看要试他的伤心小箭,于是就找华倩比试,结果,却用卑鄙手段暗算了他。”温壬平气红了眼,看来,他毕竟是温家的人,尽管目前是为天子效力,但一旦扯上“老字号”的事,他还是十分着紧、激动。


    “至于剑人,长得漂亮,他要奸污她。她誓死不肯,他就先杀了她,再毁了她。”


    方巨侠听了,低首,握拳,再昂首时,已泪盈虎目。


    “我知道了。”他说,“我自当给‘老字号’温家一个交代。”


    “这些叔叔、前辈说的都有道理。”这次居然是小何梵接口,“公子请巨侠到神侯府来,也是为了小侯爷所作所为。”


    “他又怎的?”


    “世公说:现在圣上一味玩乐,民怨沸腾,一定要有人敢出来死谏,才有望励精图治。可是,出来进言的大臣、贤良,因群奸当道,狼狈为奸,都忠谏未陈人先殁。其中因小侯爷、米公公之故,不是借律法系案,就是受到刑戮禁锢,或给‘有桥集团’羞辱诛杀。这种情势,甚为可忧,因为敢说真话冒犯的忠臣烈士,竟给一一逮捕下狱,暗杀处死,还有谁敢向朝廷尽忠直言?莫不噤若寒蝉。正直的人气节受到耻辱,进谏成了禁忌。这样一来,国家就要覆亡了。公子调查过这件事:发现这些摧残正义之士的诬狱和狙杀,竟是小侯爷因讨好蔡京、童贯、李彦、梁师成等人而为的,另一方面,也要堵塞贤能在圣上面前告他们一状的机会。”小何梵口齿伶俐,能言善道,“小侯爷凭这样尊贵的背景,又有巨侠这样的清誉做后盾,竟做出如此祸国殃贤的事来,所以,世公和公子,也希望巨侠能尽速整肃门户。”


    “是的。方应看已犯天条,”温子平悻然道,“大侠阵前斩子,只怕既情非得已,也在所难免矣。”


    “尽管方应看已十恶不赦,但皇帝依然宠爱他,我……我也不便出手收拾他……”温壬平痛恨地道,“那就看巨侠是帮理,还是帮亲了!”


    “他要是真的做尽了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哪怕是圣上不允,天子力保,我也得让他罪有应得,不惜怒犯天条!”巨侠铿锵有力地道,“我唯一怕的,是……”说到这里,神色为之凄落、黯然。


    众皆不明其伤,也不知其何以惧。


    大家都很好奇。


    他们都希望巨侠能予以说明。


    高小上已在旁岔开了话题:“我看,大家到这里来,都无非是希望能邀得方巨侠加盟自己的那一方面去,以增声威。”


    温壬平道:“皇上已言明对巨侠破格擢任,直入龙图。”


    温子平道:“‘老字号’跟方巨侠素有交谊,想方巨侠不致舍近就远。”


    张炭道:“‘金风细雨楼’对巨侠只有一个字:诚——我们是以诚相邀。”


    张炭一上来就发现争邀方巨侠的对手很多,而且对手各拥实力,不易捋倒,同时也发现巨侠似谁都不帮,谁都不就,既来京师,早已有一套看法,所以,他也话不多说,只细聆关节,并静观其变。


    雷踰求道:“如果我是巨侠,我会选‘六分半堂’——你到了‘六分半堂’,雷姑娘一定听你的,狄大堂主一定听你的,到时,‘六分半堂’如有舛误,便可弃暗投明;若有积弱,定可转劣为优。‘六分半堂’看似黑帮,但还是明大是大非,也有侠义忠心的。当然,我也有私心,私下希望巨侠走一趟。”


  高处不胜寒(21) ——

    彭尖忙道:“巨侠万勿听信谣言,小侯爷待您是一片孝心……”


    蔡小头道:“小公子待巨侠一片孝心,天天盼得巨侠以侍奉尽孝,他是才高遭妒,惹宵小谗言离间——”


    温壬平双眉一挑,叱道:“什么?!”


    蔡小头忙噤口不语,朱月明却笑接道:“我没事,只请巨侠到刑部喝杯茶。” 小何梵不甘后人:“我家公子却请巨侠破巨案,为京师含冤受屈的无辜百姓伸张正义。”


    巨侠只微笑、点头:“你们都有心、有理……可惜,我只是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分身乏术……”


    高小上知趣地把话题接了下去:“不过,你们大都有一共同愿望:希望巨侠先除小侯爷这祸害……是不?”


    除了蔡小头和彭五虎,自都人人同意。


    却有一人冷笑道:“我看杀一小侯爷,依然孽障未尽除,朝中六贼,为祸误国之首,得先一一铲除。”


    说话的是张炭。


    “若要澄清天下,巨侠要诛杀的奸邪,愈是酿致国家混乱、民不聊生的奸恶之徒,愈是要先对付。”高小上说来有条不紊,“汉太傅匡衡说过:聪明通达的人,往往明察秋毫,却不能原谅别人。见识浅仄的人,往往眼界狭窄,无法洞察内情。刚强正直的人,往往失诸性情暴烈,无法容忍过失。温柔敦厚的人,往往难下决心,不能当机立断。恬淡安静的人,往往太过懦弱,不能掌握良机。胸襟广阔的人,往往疏忽大意,舍一漏万。然而要诛奸斩邪,以绝乖巧狡诈、邪恶宵小之徒,必先从身边、近前清除,所以——”


    “巨侠还是会依据这里大多数人的意思,先把小侯爷作乱一事解决,才来料理旁的事务,只不过——”高小上似早已得过方巨侠的授意,所以说得信心十足,也部署周密,“他与小侯爷毕竟是义父子一场,仍抱持万一能把方应看劝服从善悔过,便决不放弃;小侯爷若无悔咎之意,巨侠也绝不放过。所以,他深憾不能依照你们的方式,无法接受大家的好意:他谁也不帮,哪一处也不去,不过他会自行找上小侯爷,先行解决这件家事。”


    他清晰有力、纵横四顾地抱拳、稽首,说:

    “各位还是请回吧。让大家空手而返,不好意思。但巨侠一定不负诸位所期,总会有个明确交代。”他朗声道,“在这一点上,我可保证诸君今日,绝非白跑一趟。”


    稿于一九九八年三月十六至十七日:与小静正式进入热恋期/初吻静飞/拥抱天长/缱绻地久/博学堂正式建立温网/刘决定在爱情上“试一试”、“搏一搏”/静之“一滴泪”系列相片冲洗观赏/未Real/仪来传真盛赞静为“空山灵河”/何寻获我书《艳姿》《他在她脸上开了一枪》/叶伤何/璇fax询问我身边女子为谁人/传真孙说静/与刘静正式成为爱侣,缠绵交融乐此间/重要时刻此永记。


    校于同年三月十八至十九日:静因排舞迟至,心急如焚/朗诵《十一行十一首》《再见》等诗与小飞听/齐用早餐/两情相悦/首次得以送静回银海,与何梁进入伊之居停/八方缘宵夜/叶赴澳门取邹书急用/决定在“不戒斋”大购空调/送静书签“青争为静”/静飞首次正式入住“卜卜斋”/珠海分社从此有了正式女主人/刘学唱《神州社歌》等曲子/时常耳语、喁语、私语到天明,契合无间,风月无边/刘始执衫过来/静姑开始读我武侠小说(《碎梦刀》始)/益华寄来影印博学堂资料。


    重修于二零零五年六月十六日:为纪念“六分半堂”温瑞安主坛扩展新建“神州奇侠温瑞安官方网站”而重修润饰发布登录。


  笑问热血何在(1) ——

    1.大家需要的是一个英雄


    巨侠和他的一名入室弟子,一个骑马,一个骑驴,不疾不徐地进入了京城。


    大家都风闻:

    “巨侠回来了!”


    京师里的好汉都相互传言,为之奋悦:

    “这次,小侯爷只怕有难了!”


    也有人充满了期待:


    “窃掌朝政的那干误国之徒,只怕终于都在劫难逃了吧!”


    很多武林人物、江湖异士、各帮各派各堂口,都出来恭迎巨侠,发出邀约,只希望他到门里走一趟。


    巨侠在马上只微笑、点头、拱手、招呼。


    他身伴随从高小上代他说了话:

    “巨侠此次入京,哪儿都不去,只想见见亲人,交代些私事。谢谢大家的盛情了。巨侠只待一天便走。”


    他一一婉谢大家的好意。


    但对各路邀请,却是坚辞。


    不只是江湖好汉相迎,更多的是百姓人们,他们一听“巨侠回来了”,受过他恩惠的、听过他传奇的,全都跑出来看他,纷纷报以掌声与鲜花,前来慰问与祝祷。


    方巨侠见到布衣百姓,反而下马,跟他们嘘寒问暖,决疑解难,以致人愈聚愈众,几乎万人空巷,争观巨侠英风。


    直至高小上排开众人,一再致歉,表示巨侠有事要办,容后再叙,大家才百不情愿地让出一条路来,巨侠这也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上马。


    他们依然是一马一驴,不徐不疾,往不戒斋而去。


    马上的巨侠一身长衫,别无他物,只腰畔系着一把剑。


    剑鞘上贴有大理寺发出的印符。


    ——有这种印符,平民百姓,方才可以配剑带刀地大街小巷到处走,除非是一些特殊人物,要不然,多半早就给截下来了。


    当然,谁敢截住巨侠要他缴械?

    自然,也没有谁能截得住巨侠。


    只不过,巨侠依然守法,那把剑,已跟他闯荡江湖、冲锋杀敌、生死相依、荣辱不分多年,剑的气与人的命已结成一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她”,他也放不下“她”。


    “她”是他的。


    也许,“她”就是他。


    剑就是他的生命。


    他的生命为了要寻道。


    道以剑相觅。


    道就是剑。


    剑以成道。


    所以他就是剑。


    他的剑名“金红”。


    他的生命亦曾发出金红色的光彩。


    他曾在风波江湖上惊天地而泣鬼神。


    曾在险恶武林中惊鸿一瞥。


    这是他。


    他就是巨侠。


    他身上只有一把剑。


    他的随行者身上却有一口褡裢。


    就这样,一个巨侠别着一把剑,连同一位肩上有一个小褡裢的弟子,直入京师,经过黑衣染坊,到了紫旗磨坊,一路上都有不少平民、百姓出来看他、喝彩、叫好。


    公道自在人心。


    形象其实人情。


    巨侠得人心。


    巨侠有人情。


    ——这样的侠者,自是人人喜欢。


    但看在巨侠心里,却油然起了一股辛酸:

    ——父老弟兄那么看好我,我真该为他们多做一些事才对得起良心!


    ——可是这危颠覆没之际,上为奸佞所据,下为恶霸所侵,自己一人之力,如何还能扭转乾坤?


    ——只希望小看能够有向善之心,运用他近年在朝在野统合收揽之势力,好好为人们做一些事,为国家做些好事。


    方巨侠只觉心里有些惨淡:

    这地方大家都需要一个英雄。


    ——需要英雄的地方不是个好地方。


    至少,不是个太平的所在。


    他本不想当英雄。


    英雄何太苦。


    他只想做隐士。


    浇菊祭重阳。


    他不怕死。


    但他更希望好好地活着。


    ——可是,当他刚刚听说人们都向他诉苦:谁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的时候,他自己又岂能安心乐静地独善其身一个人偷偷地活下去?!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热血,他自问还是在的,只不过,到了这年纪,只常以淡然来表达。


    他决定这次来京师,要为人们百姓做些事才走。


    做些好事才离开。


    不能空手而归,辜负大家。


    ——与其姑息养奸,苟且偷生,不如了决生死,轰轰烈烈。


    不惜怒犯天条。


    更不惜以一人敌一国!

    纵然有高小上喝道,但大街小巷的人群依然没有散去,聚集在路前、道旁探头看他,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忽而,大家都分两旁散开。


    千百人一下子都静了下来。


  笑问热血何在(2) ——

    这时,离不戒斋大概还有一里路有余。


    巨侠已不必到那儿了。


    因为他已不必去了。


    他去不戒斋,是为了要见他的义子方应看。


    他要见这个人,劝他改邪归正。


    ——这儿的人们需要一个英雄。


    方应看有绝对足够的条件成为英雄!

    ——小看又何苦偏要做小人、奸佞。


    他要告诫他,要是劝不了他步向正道,至少,说不定在必要时也会先挟他离京再说。


    ——一旦离开京城,小看顿失羽翼,谅他一时再不能为恶,自己再来慢慢导引他走向善途。


    他相信以小看那么天质聪敏的人,迟早都会幡然觉悟,回头是岸。


    想当年,小看如此聪明、可爱、伶俐、机敏、一片孝心,加上一番诚意,逗得晚衣对他何等疼爱,何等心喜。


    想起晚衣……


    他心头一酸。


    也心里一黯。


    同时涌上心田的,是多少悲欢聚散、爱恨离合,多少心许、心醉与心碎……


    啊,晚衣。


    他入京的第二件事,便是因为晚衣。


    因为他接到消息:

    消息是近日居然有了晚衣的消息。


    ——晚衣不是已逝去多时了吗?


    为此,他只觉热血填膺,激情沸腾,一路赶来赴京。


    众多弟子,他只带一名随从!

    巨侠入京何所求?

    为妻。


    ——觅妻。


    为子。


    ——劝子。


    如此而已。


    其实巨侠也不过是凡人。


    本来侠情也不外是人情。


    可是他现在已用不着赴不戒斋去见方应看了。


    因为方应看已经来了。


    红布街的尽头,一个人就以额叩地地跪在那儿,一身白衣如雪,看不清面容。


    不过就算看不清楚他的脸,但巨侠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来了:

    这原来伶仃、脆弱的小小身躯,正是他和爱妻一手带大的孩儿啊!

    他的眼眶一热,忍不住唤:


    “孩子!”


    长街那头一声呼应,充满了子思父的无邪之情和孝念:


    “爹爹!”


    然后才能强抑大悲狂喜,语音略似弦丝在高音处轻颤不已:

    “孩儿不孝,在此恭迎义父驾临,悖逆之处,听凭责罚。”


    这个跪下的白衣男子,正是京师里、武林中,人人谈之色变,人人闻风而走避的大魔头、小煞星:


    “神枪血剑小侯爷,翻手风云覆手雨”,又名“拾青才子”的方应看。


    2.我要的是真正的英雄


    不止是他一个人跪着。


    还有两人,陪着他跪。


    这两人就跪在他后面。


    —— 一老一少。


    老的白发苍苍,躬背贲筋,全身震颤不已;少的比方应看还年轻一些,跪在那儿,就这样看去,也觉得他比方应看更卑屈一些、更虔诚一些,也更惶恐一些。


    除此以外,还有不跪的人。


    一个男子,年轻,年轻本来就是一种美,而在这年轻人的身上,仿佛美得还会发亮、发光,就那样随随便便地站在那儿,不动的时候,要比鸡蛋寂寞;一动的时候,像风吹翻过一页书扉;要是笑的时候,令人看了心一痛神一怡,不必动手就可击倒了你……


    巨侠没有再看。


    至少不再细看。


    他一眼就看得出三件事:


    一,这是个女子。


    而且还是个女扮男装的绝色女子。


    二,这女子很出色。


    不但出色,而且难惹——只怕要比上午那一干意图拦截自己的武林好汉:“笑脸刑总”朱月明、“残花败柳任平生”温壬平、“阴晴圆缺邀明月”温子平、“放火王”雷踰求、“饭王”张炭、“伶仃刀”蔡小头、“五虎断魂刀”彭尖、“银河火星剑”何梵,以及躲在暗处一直没露面的“蜀中唐门”高手(现在至少还有两名依然追踪着他)……这些人加起来还更不好对付!

    三,这女子很奸诈,但她却不但很清、很秀,而且还是一个处子。


    巨侠也没有刻意要去观察这女子,只因他曾修习过“一气贯日月”的内功心法,而且已练到了一个从心所欲的境地,内外家功法都达至登峰造极之地步,所以就这么一眼看去,就察觉出:


    这女子是一位处女。


    他也没特意去感觉。


    可是直觉就这样告诉他。


    他知道自己的判断不会错:

    一向来,他的内功愈高,武功愈强,也不知怎的,直觉就愈灵,灵感愈是强烈。


    或许,武功、内力修习,其实就是一种开启心灵力量、天生禀赋的要诀,人本来就有用之不尽、超乎想像的潜能,只是大多数的人都未找出要害和窍门,不得其法、不懂运用而已。


  笑问热血何在(3) ——

    一旦练成了,入了门径,不但个人武功会强大起来,潜力一旦激发,连同直觉也敏锐了起来,可以看到一般人看不到、听不到、嗅不到、感觉不到的东西。


    譬如说地震。


    他总能预知。


    比如风雨。


    他能预测。


    又如杀伐。


    ——他不但为自己成功地躲过了几场狙杀,昔日连圣上避过一劫,也是靠他这种过人的触觉。


    是以,他马上感觉到:

    那是一个清亮、难缠,但却仍是处女的女子。


    发觉这一点,巨侠好像有点宽慰、有些儿放心。


    ——她既然仍是处子,自然没跟小看发生过什么关系,一旦要严正处理她的事,也比较没有顾忌。


    巨侠听说过这个女子,也听说过他和她的离奇关系。


    江湖皆风传小侯爷和她早已混在一起做尽苟且之事了,其中还有一个小看将要面对的问题,只怕非常不好处理。


    不过,现在看来,事实却有出入。


    巨侠也希望传闻有误。


    他知道这女子不但不好对付,而且还是个专以出卖人为乐的杀手:

    她很有名。


    她以前叫“郭东神”。


    ——那是她还在“金风细雨楼”的时候。


    她也叫“雷媚”。


    ——那是她正潜身于“六分半堂”的时期。


    听说小看对这个女子有个昵称:

    “阿蚊”。


    叫她阿蚊,可能是因为他疼她,也可能是因为她身段灵巧、身材纤小的缘故吧。


    不过,“有桥集团”的人在身前,都只敢唤她作“小夫人”。


    ——小侯爷的夫人,当然是“大夫人”,不过,还没正式娶过门,先叫着“小夫人”,也准对八成了。


    巴结要及时。


    阿谀得趁早。


    不过,现在看来,她还不算真的是小夫人。


    这些事,巨侠已一早得悉了,不过,今日才真的见着雷媚这个女子。


    当然,方应看却绝不可能知道一向远离京师不问世事的巨侠竟然会知道这些,而且还知道得那么详尽。


    ——连不该知道的,都知道得十分详细。


    不跪的人,还有一个。


    那是一个老太监。


    ——老太监很高大,样貌好像很慈祥,但有时又变得极威严,有趣的是,下颏居然还飘着几绺稀疏的黄须,使人联想到他是否净身得并不“干净”。


    从他服饰便可知晓:他是太监中的头领,能在宫中出入自如,而且深得皇帝宠信的那种。


    所以他不能跪。


    他只能对天子下跪。


    ——但除了“跪地”之外,他毕恭毕敬,已对巨侠表达了一切由衷尊重崇敬的态度。


    只不过,巨侠还是察觉了一点:

    敌意!


    ——这神态恭谨至极、在宫中地位极崇高、在江湖辈分也极为重要的老太监,同时也是“小看”主持“有桥集团”最大强助的老太监米苍穹,毕竟,还是对他有敌意。


    不过,只是敌意。


    并非杀意。


    只有一个人对他是完全没有敌意的。


    只有亲情!


    ——子对父的孝亲之情!

    那当然就是方应看!


    这片孝思,最是动人情!


    也打动了巨侠的心!


    他大步走过去,扶起了方应看。


    “孩子,你先起来再说……”


    方应看徐徐立起,巨侠就看到了令人震动的情景:

    泪光。


    “义父,”他语带抽泣,“我好挂念您。”


    亲情,毕竟大于一切。


    ——再奸再诈,他也是自己的孩子。


    巨侠与方应看相拥,充分地感觉到他孺慕的激情与诚意。


    一下子,巨侠几乎已完全原谅他了。


    不过,在大原则上,巨侠是决不轻易改变的。


    他向米苍穹点头回礼,看到小看那千言万语的眼色,便道:“有什么事,回去再叙吧……你在京师是个名人,也是个领袖,这样让人见了不好。”


    他是为方应看着想。


    没料方应看却说:“父亲,我们不要回‘不戒斋’,好吗?”


    “我之所以急急要请爹回京来一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义母那儿,近日有了消息……”方应看马上表明了他的要点,“我们上折虹山可好?”


    折虹山,那是靠近京畿最高的一座山。


    听说那儿深山里有仙人,一直都以真元法力护着天子、朝廷。是以,有时候在皇帝御花园突然无故鹿角自焚,就是那些仙人开的玩笑。有次宫中有一棵大桂树忽然前移了八步之遥,到了次日黄昏,又退了五步,就是仙人在指点迷津,宫中史官、钦天鉴都记载了这些事。有时在廷阶上忽而飞来了一只凤凰(虽然后来有识者说那只是只变种的山鸡,但那有识之士不久后给赐死了),还有兽苑的熊居然会说三句人话(后来传了开去,就变成了那只东北熊还对着皇帝念经文哩),据说都是这森林中、大山里住的仙人要娱嬉君王的把戏。山里也盖一座仙人的皇宫,也有文武百官,日后,要请当今天子过去主政。


  笑问热血何在(4) ——

    宰相蔡京有这个说法。


    大将军童贯当然也是这个说法。


    连很有学问的太傅梁师成也持这种说法,所以人人都信了,还深信不疑。


    第一个听信的自然是赵佶。


    他还是为小心起见,曾问过诸葛先生。


    诸葛小花当时的回答是:


    “陛下英明睿智,只要相信是真的,只怕没有事不是真的。”


    赵佶还是要问诸葛意见,诸葛小花就只有补充了一句:

    “世事其实不分真假,只看你相信不相信。你信了,纵假也成真;你若不信,就是真时亦作假。”


    赵佶这才满意。


    事后,舒无戏对诸葛先生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很不满意,所以抗议,诸葛的说法是:


    “我要说是假的,不是真的,可是他们不信,那说了也是白说,说不定,还要赔上性命。我现在说请皇上自辨真假,留个余地,日后还可以用别的事例旁议暗劝谏。现在,人人都说有那么一回事,我却说没有,扫了人家的兴,就得扫自己的墓了。”


    所以,还是人人都好像跟皇帝一样,相信那座位于西南的大山上,有神明,有仙人,有传奇,有法力,更有附带许多诸如长生不老极乐世间红尘净土天上人间的期想。


    可是,对巨侠而言,这山并不是代表了期望。


    而是悲伤。


    以及怀想。


    他的爱妻就是失踪于此山,多日后寻着尸首,已不可辨,他从此怀着伤情与悲恨,离开了京师。


    听到了这个消息,巨侠心中一阵紊乱。


    ——他之所以会退隐江湖,先是因为他失去了所爱。


    失去所爱,他才觉得苍天何太忍,使他本来对人间的大爱,对世间的大志,也生了影响,才放弃一切,放逸遁世了一大段岁月。


    虽然他再也不想登高陟峰,但方应看这样说了,他知道必然别有内情,于是说:“好。”


    但他也不忘提醒了一句:

    “你还记得曾任御前侍卫的‘二十七划生’兄弟?”


    方应看身子一颤,却不知义父为何在此时此地大庭广众地提起此人名字,只说:“记得。”


    巨侠冷哼了一声,道:“你记得就好。”还没说下去,突然,人群中跑出了一名老汉,年岁已高,白发满头,一脸皱纹,不知怎的,火气却大,咆哮狂嘶,戟指遥叱方应看,挥拳舞臂,似要冲上前来,把方应看狂噬活撕似的,眼里也要爆出血火来!


    方应看只垂首而立,不敢有所动作。


    他没示意,他身后的任劳、任怨,也不敢动。


    巨侠微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身旁的高小上立即出动。


    高小上拦住了皓首老汉,劝住了他,在他耳畔细声说话,老汉胸膛、肩膊起伏耸动不已,虽然心情甚为激动,但已总算暂时按捺下来了。


    米苍穹看了,就向巨侠长揖道:“我等在此,恭候巨侠,驾临京师,领袖武林。”


    巨侠只淡淡道:“不敢。公公是武林前辈,皇上跟前红人,多礼则折煞在下。”


    米苍穹露出一口黄牙,咧嘴笑了笑:“学无前后,达者为先。我这把年纪,比起大侠笑傲江湖、造福武林,只算痴长白活。那位就是巨侠高足‘乱世蛟龙’高小上高少侠吧?”


    “是。”巨侠微笑道,“他也人称‘顺义小诸葛’。”


    米有桥今天已特别熏过了大量花香,以掩饰他近日来渐浓的“老人味”:“啊,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巨侠没有接。


    接的是雷媚。


    她用一双妙目,瞟向高小上,对米公公的说法也不知是嘲讽,还是反击,抑或是别有用意,“高小上、高小上,好普通的名字——他‘名不虚传’的事,还多着呢!”


    巨侠这时的心,却仍放在方应看的身上。


    “我一直希望你成为一个英雄、一位侠士,”他沉痛地、沉重地沉声道,“可是……”


    “义父,我却一直让您失望了。”方应看却羞惭得无地自容地说,“您要的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但我做了个坏蛋、奸徒、纨绔子弟!”


    “不,不是那样,还不致误尽苍生。”巨侠毫不客气地说,“但你比这更糟。你称的是英雄,但谋的是私利。你要当侠士,但却做尽坏事。”


    “这更糟。”巨侠道,“一个人家以为他是好人的坏人,要比一个人人都知道他是坏蛋的坏人,更加坏多了,还糟糕多了!”


    3.眼神与神眼


    “可是……”方应看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巨侠问,“你是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你总会有理由。”


    “我身处在京城。这儿上面腐朽了,下面也自然败坏。如果我不跟他们那一套,我便会是第一个受到侵蚀杀戮的。”方应看说话的神情不是坚持,而是委屈,仿佛他的话也不是抗辩,而是解释。


  笑问热血何在(5) ——

    “前几年,我在京城,毫无作为——一有作为,即让人压抑、打杀,便是为此之故。孩儿天质愚钝不孝,但义父寄望,不敢辜负,只待时机,图展抱负,报答深恩。”


    “我知道。朝廷现在已是个大染缸、大深渊、大泥淖,谁掉进去,不同声同气,就是异类,先得粉身碎骨、难以存身。”大侠慨然道,“我明白。但作为大侠者,就是得有所为有所不为;成为英雄,首先便要有逆流而上、不随大潮的勇气。”


    “义父,我对不起您。”


    方应看低首,仍是那一句。


    大侠听出他语音里的至诚。


    “当不成侠士、英雄,也不打紧,但若用卑劣手段去达成目的,那就太过分了,对他人也伤害太甚了。”大侠道,“我刚才在紫旗磨坊那儿,还看到李文华在半夜街那一带挑大粪。”


    方应看怔了一怔。


    他看来一时意会不到谁是李文华。


    “李文华就是李皇芳的胞弟。五年前,他们两兄弟都是知政殿大学士,只不过,李皇芳算当红一些,得志一些,做了领班。那时正好遇上你在皇上跟前蹿起、当红。”大侠只好旧事重提,“但李皇芳也是聪明人,懂得讨好你。有次还送了六枚仙寿果给你做礼。可是,当时你却想安排‘有桥集团’中的好手‘二十七划生’代替李皇芳,所以,你就在圣上那儿告了一状,说那些蟠桃是偷撷自御花园的。圣上龙颜大怒,便下令调查此事。李皇芳抵死不认,审判御史因找不到罪证,便问计于你。你笑说:只要人会拉屎吃饭,还愁没有罪证!于是审判御史便依计检查嫌犯的大便,宣称奇臭无比,引蝇逐留,一定是偷吃亵渎了皇上圣物才会有此恶症,皇上果然相信定罪,审判御史即令将李皇芳剖腹割舌处死,而他胞弟李文华及家人,全判处以奴仆婢妓,替人倒屎埋粪。这只算是你妙手偶得的一桩,但已害得人家破人亡,受尽凌辱,你却连其家人也不识,作孽何深!”


    方应看的头更垂得低低的,连抬头的勇气似乎也失去了。看来,好似就要哭出来,毕竟,他纵心狠手辣,豪杰意态,但在义父巨侠身前眼中,还不过是个感情冲动的小孩……


    方巨侠看在眼里,也有不忍,便道:“这些年来,我早派人打点,李家十口,才得以勉强维生——至于这位向你叫骂的老汉,你可又知道是谁?”


    方应看摇首。


    他吓得连话也不敢说了——或许,是难过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老汉姓乔,叫青虎。他原有一子一女,子名旋东,女名玉凤——”方巨侠顿了一顿,语音转厉,“说到这里,你总不会不记得他们吧?你可跟他有杀亲之仇!”


    方应看的眼神开始是迷茫,然后慢慢转为惶惑,乃至畏惧。


    方巨侠发出一声浩叹:“看来,你真的是造孽不知恶因!乔玉凤是个美丽女子,四年前,她上黑衣染坊来找他老爹,结果给你看中掳劫,玷污了她。……你不会连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也没个印象吧!”


    方应看这才省起,颤声道:“……可是,孩儿可没有杀她。”


    巨侠冷哼一声,道:“当然没有,但却比亲手杀他们更狠毒!”


    方应看心慌意乱:“这……怎么说呢?”


    巨侠满脸怒容:“你要是直接杀了她,还让她少受些苦!你强占了她,她本来已定了亲,丈夫叫袁浩恩,与其胞弟袁纯恩,都是卖鱼的。袁浩恩与乔玉凤本有婚配之约,本来极为恩爱,婚姻也定然幸福。你强暴了她,袁浩恩悲愤若狂,妒恨成疾,便去不戒斋找你麻烦。结果,给打断了左腿,成了个残废……”


    方应看听得像是惊心动魄:“有这回事?!怎么我不知道!”


    遂回首望米苍穹。


    他没有去看任劳、任怨,四年前,这“任氏双刑”还是朱月明的心腹大将,还没跟上方小侯爷的班。


    他也不会去瞧雷媚。


    因为她是新近才和他在一起的。


    ——他既然做过这种事,更不会在这时候去看她。


    不过她却在看着他。


    神情奇特。


    ——像一只猫不了解狗为何要去追自己的尾巴。


    虽然猫本身也有尾巴,也常追逐自己的尾巴。


    ——也像一只老鼠在研究乌龟为何要把头缩到壳里去。


    虽则耗子也常把身子和头缩入墙缝柜底下去。


    对方应看的问题,米公公马上回答:“公子当然不知道。袁浩恩当然近不了你身,他连不戒斋也闯不入,已给小穿山和胜玉强打得鼻青脸肿、趴地不起了。”


    方应看顿足道:“公公你当时怎不马上通知我?”


    米苍穹道:“我也是事后才从大个儿、小不点他们相报,才知道有这回事。”


  笑问热血何在(6) ——

    ——大个子、小不点都是替他扛棍子的近身小太监其中之二;胜玉强和小穿山则是方应看两个随从、亲信。


    雷媚眯着眼儿,眼色媚,“不过,到现在,还是没有人死。”


    她的话语说得媚,也不知是嫉是怨还是期待。


    方巨侠看了她一眼。


    只那么一眼。


    巨侠的眼一直都很有感情,只是,在瞥向她的一霎全变了。


    变得像利剑一样。


    那眼神的厉光像刺中她的眼眸,雷媚只觉双目一阵强光,然后一痛,一时间,竟什么也看不清楚。


    这一瞬间,雷媚才了解什么叫神目如电。


    ——如果巨侠以眼神为兵器,刚才这一睃目已足以把她格杀当堂了。


    巨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双眼皮很深。


    眼眉如刀裁。


    眼珠很黑。


    眼白很清。


    ——黑白分明,很多情。


    可是一旦巨侠愤怒的时候,那就发出极为凌厉的眼神,像一对神衹的眼,神目如电出击,杀人于电光火石一瞥中。


    雷媚一向天不怕、地不怕,逆天叛地,愈强愈反。


    可是她在这一刻里真的有点怕。


    有些畏惧。


    ——她怕他的眼光。


    4.杀死人的眼神


    他只看他一眼,就说:“可惜。”


    他就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没说下去。


    雷媚忍不住要问:“可惜什么?你说我可惜?还是你自己觉得可惜?”


    方巨侠道:“我是为你可惜。”


    雷媚更加愕然:“我有什么好可惜的?”


    巨侠一字一字地道:“你是我所见过新一代江湖女子中,资质最好、最机敏,也最冰雪聪明的两人之一——可是,你任意妄为,形同自毁,岂不可惜!”


    雷媚怔了一阵子,才忍不住问:“另一个是谁?我好还是她好?我强还是她强?我可认识她?”


    巨侠微微笑着,眼里有怜惜之色,“她的武功比不上你,你的沉着不如她。” 然后转向方应看道:“袁浩恩被殴成重伤,羞愤全发泄到乔玉凤身上,他痛骂她、侮辱她、殴打她、伤害她、休弃她,不肯再听她的哭诉解释。乔玉凤知道袁浩恩已嫌弃她白璧玷垢,只好凄然回到娘家。她的哥哥乔旋东也悲愤若狂,赶去跟袁浩恩理论,责他何故休妻,两人相互骂詈,动起手来,负伤的袁浩恩自然吃亏,给乔旋东推倒于地……”


    “结果,袁纯恩以为其兄受欺,便抄了把柴刀过来搏战拼命,一失手砍死了乔旋东。这下可惹大祸了。袁纯恩不敢面对,投河自尽。袁浩恩系狱牢中,迄今未出。”这次把话接下去的是高小上。他刚安抚、应付妥定了那叫乔青虎的老汉,就过来呼应巨侠的话:“这一来,袁浩恩残废系狱,袁纯恩畏罪投河,乔旋东误杀惨死,乔玉凤知道全为了她而起,也得了个失心疯,终日半疯半痴,迷迷糊糊。乔家大好家庭,从此万劫不复,只剩下乔老汉,以七旬之龄,依然艰苦劳作,养活痴女……”


    “所以他刚才见着你,就忍不住要过来跟你拼命。”巨侠更正了一句,“这些祸事非因乔姑娘而起,实是因你而生的。你不做那玷辱她逞一时之欢的事,她全家便不会遭此劫难。这些年来,我一直请人暗中接济、安抚乔青虎,又派人设法医治、安置乔姑娘,其中小高是担起这些要责的人之一。所以大家都很熟悉他。你做坏事做得稀松平常,但受劫的人可苦惨一辈子,替你补祸的人也得辛劳半世……你可于心能安?扪心无愧?嗯?”


    方应看长叹了一声,本来一直噙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掉落了下来,胸前的白衫湿了一小块,像一不小心玷上去的小垢。


    然后他抬头看方巨侠。


    眼神专注无比。


    也坚定无匹。


    雷媚在旁看了,也为之心动:


    那当真是“杀死人的眼神”!

    ——他们两“父子”的眼神都好看得足以“杀死人”!

    “孩儿也明白自己罪孽深重。只要到了必要时候,义父一声令下,孩儿马上自戕一死,以谢天下。”方应看以一种少见的坚决,说,“只不过,孩儿深负爹恩厚,现在还不敢死。”


    巨侠还是那句话:“我不是怕死,我是不敢负义父之期望”。“只不过,我一直期望你做一个真正的大侠,真正的英雄。”


    “我总会做点事,现在时机还未到。朝中六贼为恶,深得信重,祸延不济,覆亡无日。我有心想做点事,可是,如果表面还不够堕落、淫乱、暴烈、凶残、沉沦,只怕那些奸佞机诈得势掌权之徒,都会提防警惕,严加防范,我便无从下手,无计可施。”


    巨侠听了,情切地道:“也许你别有苦心,另有用意,但你也用不着如此怙恶不悛,拣平民百姓来开刀,令他们孤苦无告,家破人亡啊!”


  笑问热血何在(7) ——

    “我不是想狡辩,希望义父谅解。”方应看哀伤地说,“像乔玉凤乔姑娘的事,却是另有苦衷,别有内情。”


    米苍穹在一旁接道:“强暴乔玉凤的人,其实不是小侯爷,而是唐三少爷。”


    “唐三少爷?”大侠一愣。


    高小上即道:“唐非鱼?”


    米苍穹沉重地道:“便是唐零。”


    大家都听过唐三少爷的威名,当然还有他的恶名。


    唐非鱼这个人也不怎的,非奸非忠,就是很恶。他要的事,就一定得办到。他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他要杀的人,他也一定会杀得到——且不管他要做的是好事坏事,他要得到的是什么东西,他要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一样。


    反正,他为所欲为。


    他要的一定得到手。


    他好恶随意。


    杀人随心。


    ——他也一向随心所欲。


    因为他确有本事。


    他本事很高。


    ——在“蜀中唐门”中,他的武功、杀伤力、暗器手法,在唐老太爷子和“唐老太太”以下,他绝对在三名之内。


    就算以同代武林作算,他的武功排名,包括方巨侠、诸葛先生、惊怖大将军这些好手,他也绝对能保有对峙之势。


    所以当米公公提出唐三少爷的时候,连巨侠都感觉到很有点诧异。


    ——唐三少爷有时也会做好事,当然,只要那是他爱做的事,他便会去干,倒不分是非,不理好坏。


    他知道这个唐三少爷,弃唐门而加入了“有桥集团”,成为“有桥集团”内三大战将之一。


    其余两人,一是“绝神君”陈九九九,一是“下三滥”的“何十三太保横练”——陈九九九是当日惊怖大将军派人去攻打“四分半坛”陈氏家族中唯一一个打不倒反而给他杀出重围的高手,怪的是,本来只隶属于人多势众人才辈出的“四分半坛”的第十一代弟子陈九九九,成功地打杀了围剿他的敌人后,却又反过来狙击自己“四分半坛”陈家弟子,同样杀个片甲不留,使“惊怖大将军”凌落石对他也难以分类,不知敌友,只好暂时不再追杀他,却使他迅速坐大,一枝独秀,最终受方应看招揽,成了“有桥集团”的要将。


    “何十三太保横练”是武林中少有的、把所习武功之名跟他自己的名字串联在一起、分不开来的例子。他原是“下三滥”的好手,“下三滥”一向诡计多端、花样百出,但练硬功夫有大成者,就只一两个——“何十三太保横练”(她原在门里排行十三)是其中罕见的一位,终为米公公争取了过来,亦成为“有桥集团”重将。


    然而玷辱乔玉凤一事,与“有桥集团”中的“三生有恨”中第一号人物唐非鱼,又有何干?

    5.神知鬼觉

    “当时,唐三少爷也在,是他看中乔姑娘的。”方应看道,“也是他污辱乔玉凤的。”


    “可是乔小姐不认得唐非鱼,”米苍穹道,“她只知道小侯爷——至少,小侯爷衣饰上的徽号绝不难辨认,就算遭人玷辱,抬出小侯爷的名号,也不致那么难堪,所以,她就一厢情愿以为是小公子干的好事。”


    巨侠问:“那你又任由唐非鱼做这种有伤阴隙的事?”


    “没办法。”方应看道,“当时我们要争取、聘用这个人。”


    米苍穹补充道:“他是个人才。有他在,足可一人敌千军。”


    “有办法的。”方巨侠仍是忿忿,“不用这个人便可以了。”


    方应看道:“可是不用人才,又如何壮大?”


    巨侠道:“不壮大又如何?野心小一些,欲望少一点便可以了。”


    方应看反诘道:“可是,如果没有雄心,少了欲求,又如何救国救民,杀奸除魔?”


    巨侠反问道:“如果先造孽作恶,伤天害理,那又妄论什么为国为民、行侠卫道?”


    方应看赧然低头。


    米苍穹声援、调和地说:“小公子初以为只是一介民女,事后亦曾予重金厚偿,以为满足唐三少爷需求便可……岂知他贪得无厌,索求不绝,又好食恶劳,我们集团的声誉,也为他所累,真是得不偿失……”


    巨侠打断道:“你们以为这样做了,只要赔钱,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一了百了吗?这种心态,真要不得!其实,你们风评甚劣,路人皆唾,所作所为,神知鬼觉人清楚,岂可因恶小而滥为?何况,辱人妻女,恶岂算小!你们替唐非鱼为虎作伥,罪孽也不比他为轻!”


    高小上在一旁道:“这点确然。别小看仅仅乔玉凤、李皇芳两家子的事而已,传了开去,‘有桥集团’声誉已大受打击。你们着人遣金补偿乔玉凤一事,做得太张扬,那笔偿金,一到乔青虎手中,就教一老贼劫了。乔家是有苦无处诉。听说动手劫掠的还是武林中人……这些日子以来,巨侠为了补偿、挽救这些事和小侯爷的名誉,不知已花了多少心力、时间了。”


  笑问热血何在(8) ——

    米苍穹忽笑了笑,扪着胡须道:“大侠这么一位重要的人,却做了那么多不重要的事。”


    巨侠道:“我觉得平常事就是重要的事,老百姓个个都是重要的人,我帮他们,就是要事。我只不觉得自己是个重要或了不起的人而已。其实什么大侠、少侠、大官、小官,都该多做这种事。这是好事,也是大事。”


    米公公不敢再争辩下去,只道:“巨侠说得是。待会儿,唐三少爷今天倒一早留在不戒斋恭迎巨侠,如果能见着他,我会把巨侠的教诲转告他。”


    听来,连这身为朝廷红人、武林祭酒的老太监,语音也对唐三少爷有点讳忌,不过,语锋还是轻巧地声援了方应看,巧妙地把话题和罪责转到唐非鱼身上去了。


    巨侠冷哼:“我也想会会此人。”


    方应看却道:“当务之急,却是想请义父会一个人,宜急。”


    巨侠问:“谁?”


    方应看道:“‘黑光上人’。”


    “詹别野?”


    “是。”


    “为什么要见他?”


    “因为他说在三十一天前,在熟山那一带,见到了一个人。”


    方巨侠瞳孔收缩。


    他感觉得到:那是关键人物。而且,他从向来很少表现紧张而今却十分动容的义子脸上,发现这消息必然与自己有重大关系。


    “他见到的是义母。”


    方应看说到了谜底。


    乍听,早已在心里有了准备的巨侠,还是怔了一怔。


    震住了。


    这时,他们是边走边说。


    巨侠突然停了下来。


    “你再说一次。”


    “黑光国师在熟山顶满月峰发现有一个女子,对月哀歌,正是义母!”


    “晚衣?!”


    巨侠还是震动。


    方应看点了点头。


    沉重地。


    有分量地。


    高小上马上试图找出“破绽”:“是詹国师发现的?”


    米苍穹在旁代答:“是。这消息也是他透露给我知晓的。”


    “只不过,”高小上警醒地道,“‘黑光上人’是蔡京的人,他虽贵为国师,但所作所为,离一国之师之品德相去甚远。”


    “不只是詹别野看到,”方应看突然说,“还有有一个人,听到这消息,便常到熟山那一带苦候遍寻,终于,在熟山之巅转上折虹山道旁‘一条寺’那儿,又发现了义母的踪影……”


    高小上紧接着问:“这次发现的人又是谁?!”


    发现的人固然重要,但发现的人是谁更为重要。—— 一句话之所以重要,有时不在于他有颠扑不破的道理,而是在于说话的是什么人。


    有些小人物说了同一句话,却是谁都不记得;大人物随便一说,就成了金玉良言。可见,话轻若鸿毛,重的是说者的分量。


    这次方应看的回答更简单:

    只一个字——


    “我!”


    6.熟山

    京师西北过“止爱关”后三十七里左右,便抵达一石岩。


    一石岩是一块极大的岩石,这一块完整的岩石,形成了一座山,但经年累月,上面长满了青苔、树木,又铺盖了泥尘和垢土,看去不似是一块大岩石所形成的一座山。


    其实这座山完全是由一块大石形成的。


    此处便是熟山的入口处。


    也是熟山的山脚。


    之后,绵延翠峦,一望无尽,便是熟山群峰,大约横跨数百里,这儿名山辈出,其中最特别,也最有名、最高最陡的一座,便是折虹峰。


    巨侠一听爱妻讯息,就立刻启程。


    跟他一道的,当然是方应看和米苍穹。


    带路的却是任劳、任怨——任劳负责打点路上接应问题,还带备镪冥香烛、卷轴鲜花。


    任怨则极熟山路。


    他的人文质彬彬,举止斯文,相貌文秀,言谈文雅,但他却是个爱山的人——他喜欢爬山;名山绝岭,断崖孤峰,他大都上过、游过、攀登过。


    他颇熟山性。


    知山形。


    而且懂得登山捷径。


    ——上熟山,自是非他不可。


    高小上当然也一齐去。


    这些年来,在巨侠所领导的“金字招牌”下,高小上入门虽不算最早,但得到的信任却大,他所付出的心力也最多。


    巨侠门下,有几个特别出色的,但都无志于门内的庶务,而志在天下,意在江湖,功在武林。独有高小上,跟在巨侠身畔,默默工作,琐务繁重,从无怨怼。巨侠见之才干,有意提擢他成为代掌门人、总堂主、总护法、副掌门等职,他都一一婉谢、推辞坚拒:他只想尽力、做事,无意于功名利禄。


    所以巨侠极信任之。


  笑问热血何在(9) ——

    他也一直没让巨侠失望。


    ——巨侠身边,最需要的是这样一个知他心意、细心服侍、悉心照料其起居生活、琐事要务的人。


    他既然随同巨侠重返回中原,一齐入京,这时候,更令紧跟巨侠左右——门里兄弟,方

  外知交,有些人就是因为知晓这次巨侠会带同“小诸葛”赴京,这才比较放心、宽心。


    要不然,更多的侠义之士,会纷纷自动请缨,要求同行。


    ——巨侠虽然功高盖世,无对无匹,但京城毕竟卧虎藏龙,而且巨侠心软人善,很容易在孤掌难鸣之下,为宵小所趁。


    高小上不独勇于承担,敢于冲锋,更难得的是他对纷繁琐务、日常细节,都能照顾得无微不至。


    而且,他细心、精明。


    巨侠曾与“老字号”温家中第一高手“温爷”在“秘魔岩”相会,巨侠当时要为“负负威望门”门主铁跌蝶取得三颗能以毒攻毒、散功复功的“妙不可丸”,跟温爷打了一个赌,受他一“毒”,他不可闪,不可避,不可招架,只可用内功端坐在石凳上硬生生禁受——若受不了,即死;如受得住,温爷则赐他三粒“妙不可丸”。


    结果,温爷给他喝了三点“大伤风苦茶”。


    方巨侠硬受了。


    没事。


    可是祛毒时甚辛苦。


    也就是说,他好不容易才抵消毒力,但已几近筋疲力尽,抗毒时,盘膝而坐,连天然石凳也给他坐了个大凹洞来。


    但他还是熬了过来。


    所以他赢了。


    不过,他其实赢不了,还大有可能命丧当堂。


    因为“老字号”中“十全十美”高手之一温老孩,一时技痒,又不甘巨侠“挑战”温爷,且恨方应看害死同门温剑人与温华倩,是以悄没声息地在方巨侠所坐之处放了两条“潮湿虫”。


    潮湿虫一见潮即穿透,一遇湿则成剧毒,方巨侠在全神贯注、全心全意祭起内力、逼出毒力之际,遇上此毒所侵、此虫所攻,岂可保住性命?!

    幸而高小上发现了。


    他喊破了。


    温爷登时变了脸色。


    温老孩也变了脸。


    他只想帮温爷,可是他知道这次一定会受到温爷的惩罚。


    温爷为了这件事,不但如约奉送三颗“妙不可丸”,还多附送了一颗这种珍贵的药丸,作为赔罪。


    温爷可讲究信用。


    高小上以他的机警替巨侠挽救了一次危机。


    另一次是方巨侠跟四位门徒、六位好友以及“小诸葛”高小上,因事要穿过“红沙漠”去会合“反骨帮”门人,入夜投宿于“旧蛇门客栈”,天亮时,大家就启程,只留下高小上打点、付账、余人则先出发经由通往“红沙漠”的“不破关”峡谷,却突然遇数百弓箭手居高临下,埋伏包围。


    当时形势甚险。


    方巨侠一行人所处之地,四临绝壁,岩坚崖陡,难攻难守,进退均只得横马之地,不得进退,且无遮蔽之处,立足之地又有地热、熔浆、硫磺焰气交集隐伏,埋伏的人不但是一流箭手,且又有人拟将数百大桶黑油倒泼而下,加上箭矢着火,一旦如雨射落,纵不射成刺猬一般,也得给焚成烧猪一样。


    方巨侠一众正遇危境,就算能侥幸脱身,伤亡必巨。


    但幸好有高小上在。


    他一早已悄然登山,从后狙击,杀了数人,使敌方阵容大乱。


    埋伏不能觑准时机发动,与方巨侠同行的“金字招牌”、“老字号”、“反骨门”、“负负威望门”、“血河派”高手一齐把握机会,冲杀上山,及时把埋伏者制服、格杀!


    巨侠则以一人之力,吸住敌人注意力,在峡谷中应付暗器、箭矢。


    这时敌方已乱了阵脚,溃不成军,也根本伤不了巨侠。


    巨侠一伙人等,有惊无险,此役均能平安无事。


    狙击的人来自两方面,一是给誉为“武林未来新希望”的“小林帮”。“小林帮”有一个极有趣的特色:帮里大部分都是由姓林的年轻人组合而成的,蔚为奇趣,故号称“小林帮”。另一队人马是当年“打不死”一族联盟帮派“老不死”。昔年“打不死”为巨侠等高手所灭,“老不死”的魔头自要为盟友报仇,处心积虑要伏杀巨侠了。他们提供假讯,说是方应看率“有桥集团”的人路经“不破关”大峡谷,“小林派”江湖经验不足,一味有大志野心,决议伏杀方拾青为武林清除祸害,故与“老不死”一起联手狙袭。


    据说,方应看后来得悉了这场偷袭的缘由,要为巨侠义父复仇,终于觅着时机,把“小林派”杀得个片甲不留,血洗小林。


    至于“乱世蛟龙”高小上,也因而大得巨侠一门信重。


    他常能瓦解敌手而不动声色,不居功,不受誉。


  笑问热血何在(10) ——

    另外一个一齐上山的人,不是雷媚。


    她已先行离去。


    她离去的理由是:

    “巨侠看来并不欢迎我。”她公然地对方小侯爷道,“至少,他是很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为了不想让你们两父子刚重逢就生为难,有伤感情,我就不去了。”


    然后她神秘且带点诡异地说: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另一个同上山的是唐非鱼。


    ——唐三少爷是方小侯爷特别“邀请”他一同上山的。


    巨侠虽然没有正式进入不戒斋内,但因为听了高小上和方应看的意见,进去府邸里备好镪冥、铝宝、香烛、祭品,是以还是路经“不戒斋”里,绕了一周,发现“不戒斋”并不似想像中的大排筵宴,张灯结彩,极尽奢侈,歌舞荣华,而是一片冷肃缟素,十分简朴哀凉,门内就是奠堂,中间挂了一张丽人倩影,潇湘娉婷,巨侠一瞥,心中一阵酸痛,几悲不能自已。


    ——没想到,值此忌辰祭日,小看依然不忘恩情,一片孝思!

    听说,方应看还邀了一个人。


    那人没有马上同行,但却必来山上会合。


    那人不是“有桥集团”的人,但却必须来。


    也理应要来。


    那人是个上人,却给封为国师:

    “黑光上人”詹别野!


    他们一路迤逦上山:

    熟山!


    原本,因为特别的苦衷与理由,方巨侠宁愿买棹出海、跋涉沼泽、苦行大漠、踯躅冰原,他都不再、不愿、不肯上山。


    但这一次例外。


    也只好例外。


    因为爱妻。


    ——一切都是为了晚衣有了消息。


    7.烧猪脚


    趁方应看、米苍穹等人进入“不戒斋”去准备一些奠祭用的香烛、供品、镪冥,并且去邀唐三少爷一道去走一趟之时,巨侠倒迅速、精密、悄然不动声色地在不戒斋府邸左右前后浏览、观察了好一阵子。


    人传“不戒斋”布置金碧辉煌、平素乐鼓喧天、嚣张淫乱,极尽奢豪恣乐之能事,不过,看来却不致如此。


    不错,这巨宅确是碧瓦飞檐,建筑雄雅豪壮,牙樯锦缆、孔翠篷窗,作为侯爷府邸,只见布局深幽,布置大方,栋宇林林,古朴庄严,檐角瓦脊镶嵌着碧黛琉璃瓦筒,清谧雅静,除了在白天也角灯、巨烛齐齐点明,令人有点不明所以之外,并不令人觉得有太多瑰丽奢华。


    大概,是住在这儿的主人,比较喜欢光明、明亮之故吧?


    ——喜欢明亮的人,心底里再灰暗,也暗不了哪里去!


    想到这儿,方巨侠不禁又有了些欣慰。


    ——看来,传言对小看是过于苛刻、夸张了!


    根据方巨侠的留心观察,比较特别倒只是两件事:


    一,编织。很多“不戒斋”的壮丁、家丁、长工、散工,正在门旁、后院、苑前,把一些旧物,例如桌子、台子、椅子、凳子、柜子、箱子、盒子、箍子敲碎、拆开,重新装修、装钉,用竹叶、竹皮、藤条、丝线重新编织。


    旁边,有一名像一只脱了壳的大龟般的庞然大物,在那儿指挥调派。


    二,观察。


    在“不戒斋”顶层有一个高楼,楼上有一平台,横匾书着“卜卜”两个字,有好些人,用各种仪器,书写纪录,观察天文气候,十分专注、忙碌,像要把每一件异象都要纪录在案。白天仍如此繁忙、紧张,入夜后可以想见。


    最顶层,有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抽一口大烟,看了一回“千里眼”(旧时称望远镜)。


    方巨侠忍不住问:“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反正在‘有桥集团’里,也不是常常有事可做。”任劳毕恭毕敬地回答,“所以,小侯爷命他们把附近邻居的破旧家具,全都搬来拆散支解,重新整合,修补翻新,再给回他们,不收分文。所以,百姓邻居,都十分感激公子德行,而公子又不必动用公款,来办这些事,又把壮丁门人的精力时间,得到正面舒泄,一举两得。负责这件事的是‘何十三太保横练’。”


    “楼上的是卜卜台,公子安排了十六个术数、星相、天文方面一流高人,轮流观察天象异象,作出详尽纪录。”任怨解释得恭恭敬敬,“小侯爷本来也要请‘温氏双平’过来帮忙,惜他们位高名大,请不动。小侯爷一直都希望:巨侠您若开口,他们就不敢不来。小侯爷认为:花时间心力去作这些纪录,对后世的占卜术数、命运相理一定有参考的价值、推理的作用。负责这件事的人就是在那用‘千里眼’张望的陈九九九。”


    方巨侠点点头。


    他心里很同意。


    这些都是好事。


    好事该多做。


    ——一件是为邻人百姓而做的,一件是为后世立学而付出努力,眼前只见二事,都各有意义,没看见的还不知凡举!


  笑问热血何在(11) ——

    巨侠真希望传言有误:


    小看是个好孩子!

    这时,小看就出来了。


    除了祭品,还带了三个人:

    一个是自府邸里跟他出来的,另外两个人,分别是刚才一个主管“卜卜台”一个主持“编织局”的两人。


    短小精悍的是陈九九九。


    横看像一座山的是“何十三太保横练”。


    陈九九九一出来,看也不看方巨侠,也正眼不看其他的人。


    他放下了大烟只跟高小上招呼,眉飞色舞,手挥足蹈:“哇哈哈哈!烧猪脚,你又来浑水摸鱼不成!?别人可夸你是‘小诸葛’,但在我眼中,你是手下败将,‘烧猪脚’蹄膀子而已!”


    他一上阵,说的、做的、动作的,全像戏子一般,加上他耳朵小、嘴巴小,而双目通红,尽管脸目俊美,但看去依然让人觉得有点诡怪、突兀。


    高小上只不动声色地回应:“神君别来无恙,可安好?”


    陈九九九怪笑道:“‘别来有恙’?那可是一种毒!我当然无恙了,天天吃烧猪脚,可乐意得很哩!”


    他自说着、笑着,就是不望巨侠那儿一眼,不知是有意忽略,假装看不见,还是因为太过注重,而刻意回避。


    “何十三太保横练”却正好相反。


    他一上来,就看着巨侠,一瞬也没转过,一刹也没移过。


    然后,巨侠这才发现:

    是她,而不是他。


    ——“何十三太保横练”原来是个女人。


    她出来之后,只说了一句话:


    “巨侠,你来了,我支持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一定支持你。”


    谁都看得出来,她说的是真话,出自肺腑,发自至诚。


    看她的神态,就算巨侠下地狱,她也一定会跟去似的。


    ——那是一种死也不怕的忠诚。


    实际上,有很多崇拜巨侠的人,都有这种激越情怀,至死不渝。


    这一点,巨侠年轻的时候,也一样有,所以并不陌生。


    但跟着方应看身边出来的一个人,眼神却很陌生,也很冷冽,甚至很狠。


    这人傲气凌人。


    狠意逼人。


    他的装扮十分纨绔子弟,膏梁公子,一眼看去,他甚至要比方应看还更公子哥儿,一看便知是长期沉迷于游荡烟赌之场、迷恋花柳之所的豪门子弟。


    但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很少有眼神那么狠,那么狼的。


    他一踱出来,就看着方巨侠,像苍蝇叮死在蜜糖上,再也转移不了,挥之不去了。


    方应看连忙作了引见:“他就是唐三少爷。”


    唐非鱼的头发很长。


    也很乱。


    ——尽管长,虽然乱,却让人有一种飘逸的感觉。


    就是因为长,而且乱,所以方巨侠不是直接看到他的眼睛的。


    他的眼睛为长发、乱发所掩。


    但眼神却自发丝里透映出来。


    逼射而至。


    如同冷电。


    他的唇很薄,薄得令人一眼就看出来:他十分执拗。


    他的脸色很苍白,苍白得使人一下子就觉得他有点病态。


    ——而且只怕真的有病。


    总结一句:

    这是个狠而病态的青年!


    他就是唐非鱼。


    ——原名唐零的他和唐家堡另一“神秘高手”唐飘,一度给拥唐派系目为是“蜀中唐门”的“希望”和“寄望”。


    唐飘与唐零,武功、用毒手段都高极了、妙极了,曾有过唐老太太在主持试毒大赛时也险些儿给他们毒倒的记录。


    可惜唐飘为人太飘忽,不受羁绊,不安于室,更不安于现状。


    他们的期望落在唐零身上:

    零——就是希望“蜀中唐门”早些能跨过当日与霹雳堂、“老字号”的对耗,重新从“零”开始,迈向高点、满分和无止境。


    可是唐零也太狠。


    他行事一向自以为是,任意行事。


    ——可能大凡是一种出类拔萃、出色才华的好手,难免都会任性难控、特立独行之故吧;不如此,又难自成一家之才。


    唐零曾钟情于“飞鱼塘”沈家沈三三沈姑娘,展开猛烈、狂热追求。


    可悲的是沈三三沈三小姐死于强梁奸杀。


    从此,唐零就易名为“非鱼”,以作深永纪念,而且,他倒行逆施,变成个在传说里“好强暴良家妇女”的恶少。


    其实以他的资质、才干、武功、声名,根本用不着这样做。


    有些人甚至猜测,沈三三其实是死于唐三少爷的强暴。


    但这只是猜估。


    毕竟,奸杀沈姑娘的元凶,迄今仍未捕获。


    不过,就连有“小诸葛”(虽然给陈九九九讥为烧猪脚——陈九九九嘲笑高小上为烧猪脚,其实也事出有因的:“绝神君”和“乱世蛟龙”都曾一度在“天机”组织里合作过,有一次两人联手攻打“神枪会”,结果几乎丧生火海;虽然两人都能在火海余生,但高小上烧伤了脚,历三个月依然肿如猪蹄,陈九九九从此熏红了眼,再也不能彻底复元——故“绝神君”称之为烧猪脚,亦其来有自)之称的高小上,对唐非鱼,也一样有此猜想。


  笑问热血何在(12) ——

    他且把这种猜测,告诉了巨侠。


    巨侠一面聆听,一面观察唐三少爷自乱发里逼视他的眼神。


    他领略出对方的狠。


    和狼。


    还有恨。


    以及如狼似虎郎心如铁般的狠和狼。


    8.陟彼青山

    唐非鱼一直狠狠地也恨恨地盯住了巨侠,在黑色乱瀑后的眼神像黑蛇白牙一般凌厉。


    直至他看到了一个人,才转换了眼光。


    那是个女子:

    雷媚。


    雷媚媚。


    雷媚美。


    一看到雷媚,不但使唐非鱼转移了视线,也令这位唐三少爷的目光从锐利转化为另一种眼色:

    两种眼光虽然不一样,但也相同、相近的是兽性,但一种是杀人的冲动,一种是交媾的渴切。


    不仅唐非鱼的眼色变了,连同陈九九九的眼神,也变得不经意起来,他双目不住往雷媚那儿瞟来,当雷媚望向他时,他的视线却又投向别处了。


    那时雷媚还没离开。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离开不戒斋。


    相反的,她是走入不戒斋,不与方应看父子同往熟山。


    而唐非鱼却要上山。


    方应看向巨侠作了说明:“唐三少爷是非去不可。因为当年义母初染沉疴时,‘老字号’的温故衣曾判断是中了一种奇毒,并怀疑是‘蜀中唐门’下的手。这件事传了开去,江湖沸沸扬扬,唐三少爷认为义父、义母跟唐门无仇无怨,绝不致下此毒手,更不会无故下毒,万一能发现义母尚在人间,他也想看看究竟中的是什么毒——说不定还可以尽一分力。”


    解铃还须系铃人。


    ——解毒则当然要靠唐家的人。


    方应看的心情,巨侠绝对可以了解。


    他甚至比方应看更是情切。


    他也明白唐三少爷的心思:

    江湖上,武林中,无论是谁,再势大位高,也不想得罪自己,冒上害死大侠爱妻的罪名,是以,就算是一向桀骜不驯、为所欲为的唐非鱼,也不想背上这个黑锅。


    方巨侠趁义子进入宅子里准备祭品、召唤人手之际,他不动声色地问“小诸葛”:

    “‘蜀中唐门’一向都是武林中最神秘,同时也是野心最大的家族,小看不是不知道吧?”巨侠有点为他担心,“但他还是让唐非鱼加入了集团,成为他近身大将。他到底是给迷惑了,还是给拿住把柄,遭受胁持,或另有打算?”


    高小上的回答是:“我看,小侯爷就是因为知道唐家堡的人有才干、有本事、有野心,才故意让唐零进入‘有桥集团’,成为他贴身要将。”


    巨侠沉吟:“此话怎说?”


    高小上道:“‘蜀中唐门’就是有野心,才会有所求,有所求,才会予人利用;有志气的人通常都会有些真本领,小侯爷有足够的才智胸襟去用这些人才。”


    “可是,”巨侠仍是疑虑,“与虎谋皮,狼狈为奸,不是自陷险境,就是易遭连累,小看聪敏,但毕竟年轻,恐难与四川唐门整个家族的高人斗智斗力。”


    高小上依然对方应看有信心:“我认为这一点难不倒小侯爷。他选了唐非鱼,就显出了他遴选人才之准确。”


    巨侠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不错。


    唐非鱼的确具备了几个让方应看任用的条件:

    一,他武功高、名头大、用毒手法可佳,的确足以成为方应看的强助。


    二,他不羁任性,难成大事,若要用“蜀中唐门”里出类拔萃而又不受家族控纵的高手,唐零、唐飘都是首选人物。


    三,唐非鱼既有所图谋,方应看就正好利用他所图而利用之;唐三少爷既狂放恣肆,就一定难与人合群,难为人所用——却正好为“有桥集团”效命。


    巨侠心里也同意高小上的推论。


    他知道这“乱世蛟龙”素与方应看不和、不睦,但遇事分拆,高小上依然保持持平、合理的判断,这就是巨侠向来对“小诸葛”的意见乐于听信、采用之故。


    “那么‘绝神君’呢?”巨侠问下去,“他竟背叛自己师门,把‘四分半坛’搞得个四分五裂,投靠了大将军,小看收容这种人,只怕没什么好处。”


    高小上的浓眉深锁,仿佛思虑要周密得把他双眉之间的印堂也横闩了起来似的。他本来就有点眉压眼,而且,好像是双眉把两目上了两道枷锁。 但他的话依然有力。


    回答依然快。


    且有分寸。


    “陈九九九是背叛师门,得以全身,”高小上说,“但就是因为他依附了惊怖大将军,日后,凌落石的败亡,只怕也是他有份造成的——从这点看,他是个能忍辱负重,恩仇不忘之人。”


    方巨侠知道高小上的消息正确。


  笑问热血何在(13) ——

    因为他一早已知晓“绝神君”的来历与来路。


    他只不过是要再问一次。


    他要看看高小上怎么个看法。


    他也想听听“小诸葛”怎么说。


    所以他再问了下去:“那么,‘何十三太保横练’呢?据说,她是个火暴、粗暴的人。”


    “是的。”高小上扯扯他肩上的褡裢,道,“只不过,她是因为太崇拜巨侠您,为了要接近您,为您效劳,她才加入‘有桥集团’,为小侯爷所用——她其实要服侍的是‘大侯爷’。”


    巨侠叹了一声,没说什么。


    他却发现陈九九九一双贼眼,仍老往雷媚那儿瞟去;“何十三太保横练”却常往他那儿望来。


    不过,方应看却没有邀“何十三太保横练”和“绝神君”一道上山。


    他只邀唐三少爷同行。


    他们看见远山。


    那一层一层、仿佛在虚无缥缈间的连峦翠峰。


    他们要上山。


    “义父,”方应看遥指云雾围绕的山峰,“我们要陟彼青山。”


    是的,陟彼青山。


    巨侠要去寻找他的爱妻。


    本来是执自之手,与子偕老,却又何忍悲莫悲兮生离别!

    在巨侠心中,那位美丽女子亘常是一把痛苦的小刀,镂刻着他易惊易喜的心灵。


    ——君之去我,弹指经年。年年此夜,碧海青天!


    ——昔君与我,有影皆双。我有疑豫,我搉君商。我有豪情,君悦君赏。我唱君和,我瑜君埸。今我失君,形影彷徨!


    路上,巨侠问方应看:“当日,你别与我,留在京师,不是答应过我要为国家做大事、为人们做好事的吗?而今,且问热血何在?”


    “在的。”方应看道,“正如义父你背上的金红剑一样,不是本应随师公埋于青冢中吗?而今,你重出江湖,便宝剑与巨侠俱在!”


    然后他说:“我不想先引人注目,所以,故意表现不出色、没志气。我不要让人提防,故此,特别做出令人瞧不起、不上道的事情。我不许打草惊蛇,因而,有心耽于逸乐、疏于奋进。其实我自有打算。‘有桥集团’也是我的一个跨步的石拱而已。我用人,也只用有用的人,不问其声名、私德,只问其肯不肯为我效命。我志在澄清天下,但第一步得先要获得皇帝身边大臣、宦官的信任,然后才能得到天子的信重,方才能展抱负、放手任事,许杀佞臣贼子,重振大宋天威。”


    “宋朝积弱,既比不上秦的虎视六合,一令天下;也比不上大汉赫赫武功、大唐皇皇盛世。本朝重文轻武,儒士老是喋喋不休,争论不息,却不见得民富国强,不孝孩儿,早已看不顺眼,坐立不安。”方应看如是说,“我一直都想做点事,但我年少无知,义父又不常在身边助我,我不想一旦仓促起事,一败涂地,牵累义父盖世英名,所以我只能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地去做。请义父准许我些时日,俟适当时机,我一定会给义父一个惊喜。”


    方巨侠听了,对方应看陡生无限怜惜。


    山在远处。


    他们行近。


    山在上。


    他们上山。


    稿于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日至廿一日:静飞下班即过来拜母忌辰/有飞蛾显光/乐此间今始终有女主人/将鸡佬事件告静/首与阿动华发大购物,漏重要物,幸有人唤取/杯子用餐,此时期常去绿树林、杯子、水湾、炭烧咖啡、荷兰园、八方缘、红灯笼与我们常聚之地/仪通知网页有新料/正式邀请小静入住“卜卜斋”/这才弄清楚静儿素静独居,松一口气,上天恩赐/方敏愉来读者反应/淑仪近期表现良佳,合拍大方,知书识礼/首次约非静楼下会见,首看小刘过去相簿/流动一夜赶三场表演,很忙碌,颇辛苦,伊却视为平常/《高手》杂志刊出“狮子出窟”之访问,效果甚佳/梁应钟、方娥真赴濠江会见林维青/向方尽诉静飞事/已“下令”为小动办赴港事/新鸿通知工作到月底,洗尽铅华,这是个重要关键,她知在重大关头如何裁决,英烈女子/出奇不意,与六妹四弟赴金都城捧“流动”场,没位坐,站着观赏,静儿意外惊喜。


    校于一九九八年三月廿一至廿三日:梁赴澳会台合作人,海关巧遇忠实读者,造成他日静儿动向的重大喜讯,立功至伟。


  踏遍青山人未归(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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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真正发现了什么的,是任怨。


    他发现在山径险处,有一块石头。


    不,那是一个很像石头的人。


    那是个瞎子。


    他手里拿着明杖。


    他两眼翻白,眼眶内完全没有眼珠。


    他盘坐在那儿,像一块盘踞在那儿已承受了几百年风霜几百年雨水阳光的老石头。


    可是,这个瞎子看去,并不老。


    他只是古。


    ——古意盎然。


    任怨一发现这是个人而不是石头,就笑着招呼:“你好。”


    石头没回答,但点点头。


    石点头。


    “你可是瞎子?”


    任怨试探着问。


    “你也是瞎子?”


    那人反问。


    任劳马上光火:“你这人,怎么这般没礼貌!”


    那人冷冷地道:“你若不是瞎子,怎还看不出我是不是瞎子?!”


    任怨却依然不愠不火,语态祥和,致歉:“是我们失觉,对不起。请你让一让,让我们过去。”


    山径狭仄,山壁陡急,径道仅容三趾,若不是这一行人身手非凡,走到这儿,再已走不上去。


    而今,瞎子往那儿一坐,更是谁也走不过去——除非是先把他挤下去:下面,是万丈深崖,山脊如刀,就这样垂首一望,仿佛也会有万劫不复、剥剐之痛的炙肤之感。


    ——这样掉落下去,最多只掉落到一半,四肢五脏,怕早已零零碎碎,散布此山头怪石嶙峋处吧?


    何况山腰还荆棘四伏。


    可是,那么一位瞎子,却怎么上得此山来?

    ——他上山来作甚?

    总之,他定然是个不寻常的瞎子。


    而且,他还是个漂亮而英俊的盲人。


    任怨本来已经是很清俊的男子了,可是,与这盲人在一起,却似乎欠缺了些什么东西。


    大概是一种玩味、一种深度、一种古味吧?


    瞎子反问:“你们真的要过去?”


    任怨道:“是的,我们要上山。”


    瞎子道:“真的非上山不可吗?太阳已快下山了。山下是人间,何必要上山?”


    任怨一时语塞。


    方应看上前半步道:“我们上山有事要办,还请先生让路。”


    瞎子叹道:“人间有路却不走,天界无路偏攀登——今儿怎么人人都要争着上山、攀峰、登绝岭!”


    方应看沉吟了一下,即问:“兄台的意思是说,刚才已有人上过此山吗?”


    瞎子道:“我在当路坐,虽是瞽目,有人上下,总还知晓。”


    方巨侠居然挺身上前,步履有点跄踉,向瞽者抱拳揖道:“敢问先生。”


    他明知道是盲人,但依然抱拳拜见,礼数不失。


    巨侠语音一起,瞎子忽然一震,抬首仰天,脸色一片茫然。


    “是你?!”


    “不错,”巨侠沉声道,“是我。”


    盲人忽然以手按额,喃喃自语:“这就难怪,难怪要上山了……”


    巨侠问:“我只想知道山上的是男是女?”


    瞎子忽然苦笑反诘:“我是个瞎子,你是问道于盲?”


    巨侠道:“你心里不盲,而且比谁都清楚。”


    瞎子又喃喃自语,“我心里不盲?我心里清楚?……”


    高小上似不欲与之纠缠下去,何况,太阳确已偏西,下到半山了,他追问刚才巨侠问过的话:“敢问兄台,刚才上山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山上的焉知鬼神。”瞎子断然答,“上山的则有男有女。”


    巨侠没办法进一步问他是些什么样的人——毕竟,他是个瞎子。


    瞎子补充一句:“其中男的,是个黑人。”


    “黑人?!”任怨马上抓住了他这话的语病,“你不是看不见东西的吗?怎么却能分辨出颜色?”


    瞎子一笑,淡淡地道:“我虽然看不到东西,但我可以感觉得出来——”


    他紧接着说:“他是个黑人,确是通体透黑:我除了感觉到他的气场是黑而沉重之外,他的心也是黑色的。”


    方应看与米苍穹相觑莞尔。


    米公公道:“大概是‘黑光上人’先上山了。”


    巨侠依然要问:“女的呢?”


    瞎子迷茫了一阵子,才说:“我只闻得着气味……有一位是世间姹女、人间媚物,但却是处子。”


    巨侠追问:“你的意思是不止一位女子在山上吧?”


    瞎子又惘然了一阵,“另一位……有着水仙花样般的清贵气味——”


    巨侠听得心头一疼。


    方应看知其义父心急,便向瞽者道:“我们就且上山吧,请您让一让。”


    瞎者茫然问了一句:“你真的要我让?!”


  踏遍青山人未归(3) ——

    大家不知他问的是谁,既像是问其中一个人,又似是问他们大伙儿。


    幸好盲者已自己作了复:

    “你要我让,我就让吧。让你上山,不过,高处不胜寒,上山容易下山难。”


    又咕哝说了一句:“猎犬究竟山上丧,将军终须阵中亡。”


    任怨吆喝了一声:“你胡说什么?!”


    瞎子霎时间像全身给抽去了气血肉骨般,只剩下了皮毛,整个身子似壁虎一般扁平地粘扒在山壁上,就此立即让出了一条险险仄仄的路来,让大家鱼贯走过去,还低声说了一句:

    “没说什么。”


    2.问道于青山


    到了熟山山顶,四顾一片苍茫。


    夕阳已在残赭乱舞中冉冉沉落,美得像一记绝色的手势。


    方大侠上到了山峰,山岚劲急,他只觉一阵心悸,一阵晃漾,山深不见底,云深不知处,他在残阳如血中却依稀仿佛曾见那旧时的丽人,旧日的情意。


    山色青青。


    ——他怎样才能再见她?

    ——她还活着吗?

    ——然而他却还是活着的啊!


    他能问谁?伊人何方?

    问青山?山不应。


    白云不相应。


    残阳飞出乱血来,撞出昏鸦归雁,就是没有一句回应。


    世人不知形影只单之苦。人以为他早已名满天下,名成利就,名高望重,名震江湖,常怀欢笑,自在自得,逍遥快慰,其乐无穷,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得什么,可是,他们怎知道离群孤雁之苦?焉知晓失伴孤灯之悲?

    残山梦真,夕阳雄图,一把金红转眼锈;锈心锦口,雄于万丈,红颜未老恩先绝!酬一曲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唱一阕悲回风,看人事翻覆中。


    在这一刻,他在感情的劫网中,情愿是一个盲者。


    这使他想起刚才那位瞽者。


    ——那人虽是个盲者,但却似是位智者,他不因看不见而不开心,反而好像比看得见的人看到的更多、更精、更真、更明白、更独特。


    所以他问高小上:“刚才那位盲者,是不是诸葛先生身边两大护法之一的‘对神’?”


    高小上怔了一下,也震了一震,才说:“您不说我也忽略了……看来,他真的可能就是‘对神’项非梦。可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方应看看着一处。


    他很专注地看着,好像那处很值得他一看再看。


    可是他的回答却很无奈:


    “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里。”


    然后他望向任怨。


    任怨连忙深吸了一口气,昂首道:“我们发现山上显现仙踪后,曾数度亲自巡视,并派人把守,却一直不知道‘对神’居然在山中。”


    方应看仍在看他所看的,只淡淡的一句:“你们负责看守此山,却连一个瞎子也没发现,看来,‘对神’既在这里,就算那又聋又哑的‘错鬼’也同在此处,你们也一样没注意的了?”


    任怨立即垂下了首,语音也有点震颤了起来:“卑职失责,大意疏忽……”


    方应看还在垂目地看一物,只冷峭地问:“那么,又聋又瞎又哑的,不该是‘对神’项非梦、‘错鬼’施算了,而应该是你们任劳、任怨才称职了。”


    任怨这次不仅垂下了首,连手也垂得直直的,涨红了脸,看去是快要哭出来了,只嗫嚅道:


    “卑职该死,罪该万死……”


    巨侠看了为他难过,就闲闲地说了一句:“那也不算什么。这山人人来得去得,谁可以禁止人入山出山的事!再说,遇上‘对神’、‘错鬼’这等高人,任劳、任怨也阻止不了他们。难道连关七这等能人出现在山中,也能怪人把守不力吗!算了,只要不碍那事就好。”


    大家都知道巨侠是为任怨、任劳开解,他这么一句,也形同豁免了方小侯爷要对这两人的惩罚,也明白他所指“那事”是何事。


    他们正是为此事而来。


    方应看忽笑了笑,语音充满关切之情:“义父,你没事吧?”


    巨侠一怔,道:“我没事。不是还要上山吗?”


    方应看道:“可是,义父的手指颤抖得很厉害。”


    巨侠一笑:“许是近年少上山之故吧?无碍。”


    他现在发现方应看视线的焦点了:


    原来小看在注意他的手,所以发现他的手指在哆嗦。


    方应看听了,像是舒了心,道:“这儿再上去,就只有折虹峰了。”


    巨侠喃喃地道:“折虹峰?”


    方应看诚挚地道:“是。义母仙踪,数度在暮落前闪显,便在彼处。”


    巨侠长叹了一口气,毅然道:“好,那我们攀峰去。”


    那山峰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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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遍青山人未归(4) ——

    高得甚傲。


    峰势如一剑朝天,独耸对峙,旁若无山。


    在登峰的山径上,他们又遇上了一个人:


    一个通身裹着黑袍的人。


    这人显然在守候。


    而且在苦等。


    ——他在苦候他们来,好像已等了许久许久,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他一见方应看,就拱手;一见米苍穹,便抱拳,一见方巨侠,这才长揖到地,隔山恭身喊话:


    “可是方巨侠?”


    巨侠微笑答应,趁机略作喘定,却听那黑黝黝的汉子已嗄声道:

    “我刚刚又见着尊夫人的倩踪了!”


    3.多情应笑我不生华发


    这汉子正是“黑光上人”詹别野。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在方巨侠领袖武林的那一段日子里,正值国家用兵,抵御外侵,而盗贼叛民,趁乱四起,方巨侠便以绝世之学、旷世之能和他登高一呼便四起响应的过人名望,组织各路武林高手、江湖好汉,杀敌平寇,倥偬于国难济世中。


    真正习武的人,为的是保国安邦,济世救民。


    这段日子,巨侠夫人晚衣一度代夫主掌中原武林大局,统领“负负威望帮”、“金字招牌”、“老字号”等组织,也管理、调度得整整有条,欣欣向荣。方应看也向义母请缨,要直接影响京师朝政的枢纽,故被派去京城扩大“金字招牌”的影响力——不料结果却是:方应看联结了宫廷里的内戚和太监势力,组成了“有桥集团”,成为现在京城里的三大武林势力之一,且骎骎然有青出于蓝、独占鳌头之势。


    只不过光凭夏晚衣一人之力,毕竟无法兼顾周到,且已过分操心,而昔时与巨侠共同创帮立业、并肩作战的元老级高手,多已随大侠往前线边疆为国杀敌,共抗外御,剩下的新锐、精英要应付趁乱蹿起、趁火打劫的各路邪派人物,当然费煞心力。


    方夫人本身并无野心,她觉得倦了,想放手,要休息。


    她只想过一段平静的,跟巨侠逍遥自在、双宿双栖的恩爱岁月。


    她看到夕阳,都觉得红胜似火,红艳胜花,红霞胜血,她只想好好歇一歇,依偎在丈夫宽阔、有力的肩膀,欣赏斜阳无限在一刹那的粲然,或许,那就是天长地久了,海枯石烂了。


    所以她把大部分的事,都交由门下子弟、新秀料理,故而,有许多不肖子弟趁此作乱,从中获利。


    方夫人后来到京师要调集人手,义子方应看留住了她,希望他养母能留在京城安然享福,外面的事由他着手料理好了。


    方夫人也有意让方应看立功建业,放手让他平息一些江湖纷争,可是,方小侯爷一出江湖就杀性太强,很快便赢得了“神枪血剑小侯爷”的称谓,但也惹动了一些决不好惹的武林大帮大派大世家,要对付他。


    先是“老字号”温家的好手,觉得方应看委实做得太过,要“教训教训”方应看。


    然后是“蜀中唐门”的高手。


    他们追杀方应看,甚至追到京城里来了。


    方夫人自然要护着她的义子。


    她势必出面化解。


    她还请动了诸葛先生及其得意门生作调解。


    听说,“老字号”和唐门的高手不接受她的化解,对她下了剧毒。


    方夫人中毒,消息飞快地传到方巨侠那儿去。


    正好,巨侠那儿兵祸已暂缓解,方巨侠归心似箭,即刻风尘仆仆赶返京师,探望爱妻。


    但方夫人已痴痴呆呆,神志不清。


    为此,巨侠即出京与唐门高手哀求、争持,要取得解药,由于唐门不承认此事,几乎又掀起一场江湖大风暴,幸好,最后还是得到各路武林耆宿的调停,巨侠终于辗转由“下三滥”何家好手那儿取得解毒药方而返。


    可是,他好不容易赶回京城,一切已经晚了。


    爱妻已香销玉殒。


    据说,夏晚衣因抵受不住毒力煎熬,又失去常性,竟发狂一路奔上绝岭,登上折虹峰,方应看悉闻大惊,与米公公等全力赶赴熟山,惜已迟了一步。


    他们是目觑晚衣夫人纵身一跃,落下万丈深崖的,欲救无及。


    崖边还有方夫人的一双锈鞋,一面巾帕,帕上绣着一对鸳鸯,两只仙鹤,犹散发出酴醾花的幽香。


    ——她为何要去求死呢?

    ——她竟等不及方巨侠回来医她!

    绣帕上还绣下了几个字:


    天长地久曾经拥有

    赶回京师的方巨侠,从此觉得天绝地灭,万事皆空,只喃喃念着帕上那八个字。


    诸葛先生曾以此开解他:“曾经拥有,不如自由——尊夫人现在是自由自在地去了,至少,比拘在人生的囚笼密室里坎坷艰险度日的好。”


  踏遍青山人未归(5) ——

    追命也趁机一语双关地念道:“天长地久,不如喝酒;也许,这对尊夫人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巨侠却不喝酒。


    酒消不了他的愁。


    他要面对他的伤悲。


    他以清醒的痛苦去惦念他的爱妻。


    他看她的遗物,想着她和他一齐度过的日子,想念她的音容、笑靥和埙声的笛韵。


    直至有一天,他放下了一切,再也不理江湖事。


    他离开了京师。


    只在每年爱妻的忌辰,他才会回来祭她。


    近几年,他甚至也不回来了。


    因为他惦记她,是在心里头。


    祭她,是他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的事,正如真心拜神不一定到庙里,虔诚斋戒不一定选在初一十五一样。


    他没有憔悴。


    也不太消瘦——甚至,还微微发福。


    多情并没有笑他早生华发——反而还作了一个反讽:讥刺他不生华发。


    他仍一头的黑。


    但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


    当她跃下深崖,他也掉进了地狱。


    她死了,他也没再活下去了。


    他仍然活着,也许是为了一个只怕永不如愿的希望:


    他期待奇迹:

    她仍活着的奇迹!

    4.——怎么遇上你


    踏遍青山人未老。


    ——但人也未归。


    方巨侠飘然天涯。


    但他的心,已跟爱妻一齐堕入深谷,万劫不复。


    尽管他行万里,赴塞外,出边疆,入大漠,过尽千帆皆不是,拣尽寒枝不肯栖,但他的生命,仍留在这座青山上,并没有离开过,还一直寻寻觅觅,像蝙蝠不忘飞回它栖身的山洞,像燕子总会飞回它建的窝巢。


    然后,在最后,他就突然收到远方义子捎来的讯息:

    重见晚衣的重大消息!

    事情是这样子的:

    听说,第一次发现晚衣仍“活在人间”,或“羽化登仙”的,是义子小看。


    他在拜祭义母的时候,居然看见了他们祭奠的人竟然活着——至少,仍乍现眼前!

    方应看一向很有孝心。


    而且,他对大意让义母寻死一事,一直非常内疚,十分难过。


    他甚至向巨侠表达了一死随殉之意,那一次,巨侠还正正反反掴了他八记耳光,才能把他从悲愤疾哀中镇定下来。


    ——人已死了,陪葬何用!


    故而,为弥补心中歉疚,方应看不仅在“不戒斋”设祭堂仰母容,还常带铅宝、镪冥、蜡烛、三牲、礼酒、五果,不惜跋涉上山,前来义母跃崖处跪地拜祭,痛哭流涕,直至夕阳将下,才不舍而离。


    所以在京师人皆传云:方小侯爷虽然心狠手辣,容易翻脸无情,但对义父倒极恭敬忠诚,对其义母则至孝至挚。


    这已成为了方小侯爷的“可取之处”。


    可是,那一次,山上正下着毛毛雨,但却有余晖斜照,方应看拜祭完毕之后,徐徐立起,正待下山,忽然间,瞥见山雾迷茫处有惊鸿一闪。


    只一闪。


    一闪即灭。


    但这已让方应看张口欲呼:

    那是一句千呼万唤的称呼——


    “义母!”


    可是他呼不出口,唤不出声。


    ——义母不是已跳崖自尽了吗?


    不过,那的确似是义母的倩影:像一个飘忽的舞姿,随着雨影阳光,一下子在山谷云海那儿闪了过去,晃了一晃,像挽了一个诀别的手势,莲花一般水仙一般地乍绽便寂灭,使人来不及一个惊叹。


    怔住了。


    方应看完全震住了。


    ——怎么竟遇上你!


    据悉,他这一次奇遇,并没有“立即”通知义父。


    因为他以为只是幻象,自己时有所思,才致忽生幻觉,如太早惊动义父,只让他更分心担忧。


    就算义母仍然活着,也断无可能会在如此峻险高悬的山谷间出现——那儿上不到天、下不着地,不但以义母轻功不可能办到这一点,就连绝世武功的方巨侠也一样办不到:能办到这一点,除非不是人。


    而是神仙。


    ——如果是神仙,那更不必通知巨侠了,因为毕竟义母还是死了。


    不管升仙,还是成鬼,都已经死了,不是人了。


    既不是人,那还见来作甚?哪还再见得着?


    方应看后来表示:

    他以为当时只是神思恍惚间的一个错觉。当时有云海,还有雨雾,又正好有残霞夕照,可能因此而幻化出自己心中思念的景象吧。在峨嵋金顶、江西庐山,不是也常有这种佛光幻象吗?


    可是,不久之后,“黑光上人”上山修炼法术——虽然谁也不知他修习什么法术(抑或是妖术?),到底有没有法术,或只练的是武功。不过,大凡是练仙炼丹、修道修法的,一定会入山上、隐入林中,才能“修出”功法正果来;也许,根本就是一旦让世人尽觑洞悉则不以为奇,也不成为法吧?——他又在熟山上看到晚衣夫人!

  踏遍青山人未归(6) ——

    他以前曾是一度列为“武林三大绝地”之一的“恶人林”的副林主,跟方巨侠算是有夙缘,也有宿怨,但他当时功力与巨侠相去太远,根本不可能生报复之念。


    多年下来,他已名成利就,贵为国师,更不想妄提什么前尘往事,报仇雪怨了。


    但他也肯定认得方巨侠夫妇。


    他却在一次练功的时候(据说是正下着滂沱大雨),他忽然看见,在重重雨网里,竟端立着一位丽人,在山坳悬空处,飘渺恍惚地幽幽在眼前、雨中一个旋身,往千山万雨中斜飞而去。


    竟此不见。


    “黑光上人”为之震绝。


    下山之后,他向方应看说了这件事。


    他说了之后,方应看觉得,是时候通知义父了。


    方巨侠得知此事后,立即赶赴京师。


    一路打马,巨侠心里只有四个字:

    ——让我见她,让我见她!


    心里也只有一个期许: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他还有一个决绝的想法:


    ——就算她已死了,也让我再见一见她,只要知道泉下可以相见,我就心甘情愿跟她一齐死。


    他一路上还在心里重复又重复、反复又反复地唤着一个名字:

    ——晚衣,晚衣!


    是以,他入京训子,是一件要事,但要觅亡妻,更是一件大事。


    如今,他不惜再上青山,再登高峰,就是为了要寻觅亡妻,而且,他来到京师之后又从义子口中知晓了一件事:


    方应看因为曾见义母现踪,故而抑郁萦肠,常找借口上山寻觅,在一次拜祭之后,乍然又见义母在折虹峰顶一闪而过,像飞花落遍繁华尽一般绝美而去,之后,峰顶拉起一道色彩斑斓缤纷的彩虹。


    方应看说到这里,竟哭了。


    方巨侠听到这里,也哭了。


    流了泪。


    哭无声。


    无声之泣最是情伤。


    伤情总是痴心人。


    痴于道者无拘束。


    痴于剑者杀性大。


    痴于情者思难忘。


    稿于一九九八年三月廿二至廿三日:静飞靓衫杀死人/定下为静“去向”大方向/尽把武侠前辈、同道事相告予静儿知/与静姑首赴“珠百”大购物/流动向叶何宣布“不跳了”/偷买翠儿送飞飞,放床上吓小静/转述东冬、twelve/绿树林饮茶缅念过去/向阿静出示我证件/送红纹玉予静纪念我和她之恩情/静儿下午约晤文静,晚上与队长说明,为此事,甚担心,魂神颠倒多恍惚。


    校于同年同月廿四至廿五日:小静半夜“讲数”未有回音,急煞我,屡call之,留话鼓励,直至子夜四时许,中间挣扎凌厉,苦也,一波三折,叶初大坏事,气煞我后与何协助协力,等得我好惨,何、梁二人接回静姑,再立大功,静飞坚决信念,以致突破一切阻挠,无惧流言,管它众口闲言,置诸不理,益坚此情/此爱不易,此情不渝/静飞一夜未眠,早上即要赴江门取舞衣,坚强/多次留台留话,四度洗发,浪漫真情静飞平安回珠海/叶旦赴“尊”接静,今始搬衣物过来,静飞决定搬过来住/等云款急/替刘印卡片、定职卫/办流动港事何得负面讯息/激情皇冠传来读者反应信/BB看到以前女友相,大方不小气,小泣更柔情/暗中定下引三十一号庆静“荣休”和单方面宣布订婚大计,无人知,只在心中胸壑。


  须凭杯酒悼芳容(1) ——

    1.遇上你那么难

    遇上你那么难。


    ——巨侠心中悲鸣着这句话。


    这些年来,他看到单个的事物,无论是孤雁、孤燕、孤星、孤云、孤叶,他都无由地浮上了这句话。


    晚衣跳崖后,他曾入过几次山,为的是要寻找她的骸首。


    可是没有。


    找不到。


    方应看发动了他的人手去找,也一样找不到。


    山太高。


    谷太深。


    这样一跃,茫茫苍苍,粉身碎骨,人面不知何处去。


    找不到固愀然,却依然有一线希望——


    难道她还未死?


    可是遇上她偏那么难!

    巨侠不由得常忆起当日自己初出江湖便和她遇上,从斗气成了夫妻、从争锋成了爱侣的事,鞭梦丝影,幕幕牵绊神魂,惘然不已。


    他本来不想上山。


    不能上山。


    但他不得不入山。


    上山为了见她。


    ——遇上你,怎么那么难!

    方应看对他义母有深刻的感情,是情之所至,也是理所当然。


    他童幼时为生母“老龙婆”所弃,身体本就羸弱多病,义母悉心地照顾他,喂汤煎药,无微不至,由于义母特别疼惜他,所以门下子弟、各路亲友,也就对他另眼相看,多加照拂,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义母的亲情,他早已活不下去、活不下来了。


    他还记得患哮喘时,有次痰壅塞在喉颈间,他呼吸不过来,群医都束手无策,眼看便不活了,义母却及时赶了回来,用“畏神指”替他推揉搡搓,打穴通脉,还亲自用纤纤素手自他喉中掏出一大块浓痰来。


    她救活了他。


    他到现在还记得她美丽的指间还粘着他那一口痰的残涎。


    另一次也是因方应看自小体弱,初习武无成,非同门之敌,他闷闷不乐,同门师兄弟冷讽暗嘲,他又偏都心里清楚,顿生了放弃残生之念。


    但义母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曾夤夜到他房中,劝慰他一番话,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练武跟世间所有伟大事业一样,都是不能一蹴即成的。往奋斗长程着眼,所有的挫折与打击未尝不是一种成功的累积,目标的确定和路向的更正。从短暂的看,波折和失误更是一种调整和棒喝。只有怕失败的人才会失败,喜欢以失败为师的人却一定成功。唯其大成就不易,才成其为大成大就。你不够他人体魄强健,那大可以练一些以巧胜雄、四两拨千斤的武功啊。针虽小,一样能刺入骨髓;剑虽长,但尖锋只一线。虎能搏人,鹰能啄人,蚤子蚊子一样能反叮人吸血。你若要跟同门一样力猛,那只不过是一位方氏门徒罢了,要练,就得从在义父那儿吸收的武功中体悟出适合自己的特色来!别忘了,以前你义父初出江湖的时候,武功亦不如人,他也曾自卑自怜过,但决不放弃,咬牙流血,从一层层、一场场、一次次、一阵阵的战役中打了上来,终于有了今天的非凡成就……试想想,当时的他呀,也可能生起过与你一样的念头,跟你现在一般的看法。要是他放弃了,哪有今天武林里中流砥柱的方巨侠!”


    这番话使得方应看重新奋发,苦学狠练,努力补正自己的缺点,尽力发挥自己的优点,终于在武功上在同门中出类拔萃,冠绝群伦。


    但另一次“打击”,又接踵而来。


    那是一场“恋爱”。


    要命的恋爱。


    方应看的孤高和俊美,让门里不少女子都心生仰慕;他的才情和高傲,更使江湖上不少侠女都为之倾心。


    但他并不动容。


    ——他好像恋上自己还多于旁顾世间的女子。


    但使他动心的只有一个女子。


    这女子几乎要比他还聪敏,也好像比他更自恃。这女子比霜更艳,比雪更清,霜意中有暗香,雪里更风流。


    何况,她有点像一个人:


    义母!


    晚衣当年在武林中,可是有名的美人!


    岁月催人,红颜弹指老,可是,徐娘的晚衣没有褪色减丽,反而增添了一种动人的幽艳。


    是以,那时候的方巨侠夫人,仍是江湖上有名的一个丽人。


    有些人,从开始就美,美到老时,仍在美,美到死了,还是美。


    这诚然是人间美事。


    ——只是人间能成美事的有几许?

    可惜,方应看的恋爱,没有成功。


    他费了很多心机,用尽心机,但都未能遂愿。


    那女子好像什么都依他之际,却忽然婉拒了他。


    婉拒得很温柔,一点也不伤害他。


    他也好像完全不受伤害。


    但其实他伤心和失败得一度想到死。


    ——恨永远比爱更强烈!

  须凭杯酒悼芳容(2) ——

    ——爱不到她,就恨!


    ——得不到她,便死!


    ——如果再次失意下去,他会不惜一死!

    幸好这时义母又看出了方应看心绪不宁,劝服了巨侠,让方应看入京主掌巨侠的侯府权势,用意无非是希望他把视死如归的心志转注在事业上,而暂忘了情愁爱锁!


    方应看果然全力全心往人间功业急起猛进,义无反顾!

    这方面他也顺利。


    因为他视波折为成功的先兆。


    这方面他也很成功。


    因为他当顺利是考验的伏笔。


    但他最感谢的是义母。


    ——甚至感恩之情,犹胜于义父。


    原因只他心里知晓。


    2.眼神与眼的神

    斟盈了三杯酒,方巨侠的手有点颤悠。


    他闻到那醇酒的幽香。


    他记得晚衣是有酒窝的。


    她喝酒的手势很美。


    很婉约,像风雪中一朵花,忍寒绽放出艳姿。


    她甚至喝酒止咳。


    现在她却是不在了。


    酒在。


    酒香浓。


    奉上了点心、果品、美酒、鲜桃、香花、冥钱、供物,方巨侠身子也有点抖。


    山岚剧烈。


    他衣袂飘飞,仿佛有点摇摇欲坠。


    他以手捂住肋下,眉微皱。


    高小上凑前一步,低声问:“怎么了……”


    巨侠摇摇头,“没有事。”


    方应看问:“可以点香拜祭了吗?义父。”


    巨侠点头,眼神忧伤,他心中正想到:晚衣,如果你再不出现,我可能就要熬不住了,撑不下去了。


    ——晚衣,不管你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你能显身,就请在今儿现身吧,我怕我……


    巨侠一向豪壮。


    (他衰弱的是心。)

    他一向开心大笑。


    (他是个伤心快活人。)

    他不生华发、不畏危艰、不屈不挠、不拘小节地活着,一生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大沉大浮、大情大性,江湖上都知道他的龙精虎猛,武林中踱过他的龙行虎步。


    (却不知道他深情的想念,已蚕食侵蚀他的心志久矣……一个人在世间漂泊、流浪太久,而没有他心爱的关心和爱,很容易会使一个本来坚强的人打从心里沧桑起来,侵蚀到形容也外现时,已回天乏术!)


    更何况孤雁离群,老雕折翅,连同旧日一齐闯荡江湖、并肩作战的同袍战友,也多凋零、身殁、病弱,多不复存矣。


    ——连想当年、话昔日之勇,也找不到几个知己可以围炉畅谈、碎杯痛饮的!


    这种情景,对多年领兵征战、攻城略池的老将军而言,最能体会这份深刻的感触。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将军怕老,英雄怕病,红颜最怕岁月侵。


    巨侠怕寂寞。


    唯一流露他寂寞的是眼神。


    尽管伤感凄凉,他眼神流露出几许迟暮之意,但他眼里还是坐镇了一位眼的神,神采的神。


    他的眼神与方应看眼色对应。


    方应看的眼神很亮,像里边住了两位发亮的神祗。


    方巨侠在他那一双无邪的大眼睛里看出了他的义子的诚意与孝心。


    “好吧,”巨侠喟叹道,“可以拜祭了。”


    拜祭只是一种仪式。


    重要的是心意。


    要是一个人要求神保佑、许愿祈祷时才特别去拜神上香,或初一十五才斋戒沐浴,拜尽满天神佛,那只是一种“交换”:奉上香烛、锡箔、美点、果品、酒水,或外加一点小钱,就企求换回大量回报,不管是钱财、官禄,还是其他奢望、欲求!

    那无异跟神明“讲数”——一种讨价还价,望一本而万利;祈一拜而万福。


    真有心拜神的,还不如平时心中有“神”,不必择吉日吉时,不用计较有无回报保佑,只要真心礼佛,就心中膜拜,行善事,才是真正的信徒。


    巨侠常在心中惦记亡妻,本身就是一种拜祭,而今他供奉祭品拜祷,主要在于一种“仪式”:

    据说,在这儿进行这种“仪式”,许或会感召晚衣“幽魂”显灵。


    巨侠想望一见。


    一见亡妻。


    ——且不管她是人是鬼。


    所以他跪。


    他拜。


    众人就在他身后,垂手而立。


    他三呼大招。


    招的是魂。


    呼的是人。


    晚衣,晚衣,我在这里,你是人是鬼,都出来吧,都现身吧。


    他拜了。


    跪了。


    也哭了。


    他一口气饮尽了杯中酒,酒劲瞬间冲入喉头,只凭杯酒悼芳容。


    他抚住心,心口一阵又一阵地难受:


  须凭杯酒悼芳容(3) ——

    因为他知道她是不会出来的。


    ——她要避了我,以为我负了她。


    他今生今世,只怕都见不到她了。


    天何其酷,夺吾之爱!

    天何残狠,掠吾之妻!

    他虎目垂泪,难过得宛似堕入一阵又一阵昏眩的霞气涟漪中,而他手里还拿着她遗下的丝巾:她遗下的不仅是鸳鸯与鹤的绣图,同时还有酴醾花的幽香,人虽灭绝而余香不尽。


    这时候,太阳迅速下沉。


    东天已一片灰暗。


    残阳如血。


    苍山落暮。


    暮色苍茫的时候对崖折虹峰上,蓦有绛衣一闪。


    方巨侠心头一震。


    悚然一惊:

    谁?!


    一个纤丽的倩影,自彩霞冉冉飘飞,像亘古不灭的一幕美丽的神话。


    是她吗?

    ——难道真的是她?!


    是她吗?不是吧?不是她吧?她还活着吗?她是人?还是鬼?她是晚衣吗?真的是她吗?真的是她?!

    天!

    巨侠要呼想唤却哑然,成了千呼万唤的无声,天荒地老的失音。


    3.亡妻

    巨侠手上亡妻的丝巾,仿佛也受因为故主的出现,受到感召,而发出极其迷醉的香味。


    对峰离崖边约有三十余丈,崖下尖石插云,交错耸立,森然可畏,然而峰上一片金霞乱飞,残阳蹿舞,流光彩映,当中有一个女子,俏丽生姿,赫然似是巨侠朝思暮想,念兹在兹的夏晚衣!


    巨侠忍不住冲上前去。


    “晚衣!”


    他叫了出来。


    他终于叫了出声。


    他终究看见了她。


    ——可是她看到我吗?!她能听到我的呼唤吗?!她能感应到我的存在吗?!


    这刹那间,巨侠心中激荡,心里只有一个纤弱多姿的身影。


    他一掠而上,但又兀然而止。


    毕竟,崖前峰顶还有一大段距离。


    那一段距离仿如生离死别那么遥且远。


    其实生和死离得很近,也许生死一线就是这个意思。


    巨侠冲近崖边,猛然身子一浮,若沉,竟眩晕了片瞬,这刹那间,他仿似跌堕到一个上不到天下不接地的虚空中,既不见前人,亦不见人来,只她飘然在对崖,而他依然在跌堕中。


    这是他的噩梦。


    多年以来的噩梦。


    当日之时,他依仗轻功“倏然来去”,以及一股浩然英勇侠气,为了要破解群雄遭猛兽吞噬之危,不惜借各位武林高手臂助之力,加上借老树强干反弹之势,他一跃数十丈,飞越深谷,空降敌阵,杀得敌人阵脚大乱,群雄才得以杀出重围,再与当世三大邪道高手作一殊死战,可以说是以一人之力,拯救了武林正道不坠,也使他成为人人公认的一代巨侠。


    可是,绝少人知道一个“秘密”:

    其实从此以后,巨侠已患了一种莫可言喻的症状:


    恐高症。


    他怕高。


    高处不胜寒。


    他畏高。


    高峰地狱近。


    当年他在空中飞过来的那一刻,他是为拯救千万武林同道而拼,浑忘了一切,只剩下了敢于面对天地惊变的勇色与豪情。


    可是事后,他回想那生死悬一线之际,不禁心悸胆惊。


    毕竟,那飘渺空虚的感觉,是多么的无凭无据无依无望啊!

    从此以后,他怕了高山。


    他从不愿上高处。


    就算只在高地作战,也使他记忆前事,他也尽量避免。


    只不过,今天,他要悼祭亡妻……


    结果竟逢亡妻!

    亡妻竟未殁!

    ——还是只是一缕幽魂?

    抑或是一种幻觉!

    不管是什么,咫尺天涯,生死契阔,他这一步还是跨不出去。


    因为他已无力跨越这一步。


    他昏。


    天地为之昏暗颠覆。


    他眩。


    天旋地转人影浮动。


    他昏眩。


    若不是他及时把住身形,早已跌入山崖,坠下谷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蓦然警觉。


    他乍然惊觉。


    他中毒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已遭受到极其可怕的狙击。


    出手的人极可怕。


    唐三少爷本来就是个极可怕的人。


    极可怕的人出手也极可怕,何况他还不只是出手,而是暗算,更可怕的是他出手的暗器。


    但最可怕的,还是方巨侠正乍遇亡妻,心神惊痛恍惚之时,而又人在崖边,为崖陡谷深而心惊目眩之际。


    况且,他还中了毒。


    这时候,唐非鱼就来了。


    他出手了。


  须凭杯酒悼芳容(4) ——

    他下杀手了。


    不过,这些还不是最最可怕的。


    最最可怕的是:

    暗算的人还不只是唐非鱼一个。


    ——唐非鱼,只不过是第一个!

    唐非鱼一出手,就下雪了。


    山上本来就风大。


    不过,八、九月天气还未降雪,而今何来的雪?


    却原来不是雪。


    而是似雪。


    那是雪之魂,雨之魄——


    冰。


    现在骤降的是:


    “冰”!

    不是冰。


    ——杀死一位大侠有什么妙法?

    有。


    对唐三少爷这种人而言,方法只有一个,而且十分直接有力、干脆见效。


    那就是——


    杀死他!


    如果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话,那便是用卑鄙、暗算、残毒的手法杀了他,这样便可免去万一杀不了大侠,反而为大侠所杀的危机。


    要是正面交锋杀不了大侠,就暗中来;要是一个人杀不了大侠,就大家一齐来动手暗算他。


    总之,如果大侠这种物体是自己敌人的话,就更不能让他生,绝不能让他活下去。


    ——一定要杀了他。


    一定得杀他!

    这是唐非鱼的看法,同时也是这一次“杀死巨侠大行动”中唐三少爷同伙人、合谋人、主事人的一致决定。


    稿于一九九八年三月廿六日至廿七日:小静首次尝“果王”滋味/何升职/梁加薪/争儿没去文化局开令/送静子血燕蜜蜡/相识一个月纪念/动儿受通知明赴考笔试,动作面试,镇定从容未惊过/小动看《开谢花》拥书而眠/小姑娘着靓衫映靓相/送BB英石大卫星/约好各路人马月底会师于珠海/约实云南来客四月五日相见/流动开始将行李衣物一一运过来/静飞考完试倦极沉睡,但考试轻松过关斩将。


    校于一九九八年三月廿八至三十日:送静香水/各人交武侠画稿/“喜相逢”捧LJ场,经理李燕、赵总等热情招待/念理成个“饭铲头”会珠海/夜总会特别加位添座招待/队长出术要翠儿跳多几日,NO/拍舞衣靓相/乃醉及叶、何等齐教飞静《松鼠》《你说过》等曲子/开始教静飞算术数/已暗里约好所有子弟来珠/红叶吧温醉浩和谈心/收到陈支票近三万/静飞已要首表酒费/老婆大试妆/已取“自成一派”各路好汉新卡片/叶何余念仪等俱已交画,好好玩,仅孙没交亦没交待/钟回港取物办事/鸿电约好四月中旬青过来事/偷偷订好至尊海湾。


  人是最危险的畜生(1) ——

    1.冰


    这是他们的一致决定。


    但这决定显然不是唯一的决定。


    唐三少爷一向是个很有主张的人。


    他自己还有个私下决定。


    一个不为人们所知只为一人所悉的决定。


    他出手了,他暗算了,但他所猝袭的对象却突然变了:


    他攻向方应看!


    ——方小侯爷!

    他的“冰”本来是撒向方巨侠的,遽然之间,他出手的“冰”都着了火,每块“冰”的尾巴都起了火焰,起了火的“冰”以极快的速度,作了高速诡怪的转折,连冰带火,全都打向方应看方小侯爷!

    这个“转变”,不但方应看绝没料到,就连乍受突袭的方巨侠,也绝未料到!


    唐非鱼不是方应看的得力手下吗?他为什么要杀方应看?

    方应看似也未料到唐非鱼会对付他。


    “冰分八路”。


    这是唐三少爷的杀手锏。


    冰也分为八门,即、艮景、杜、伤、生、休、开、惊、死,同时攻向方应看。


    方应看怒叱:“你敢!——”一面拔剑。


    剑指八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步走九星:震——巽——明堂——兑——离——坎——坤——艮,顷刻间,已破解了“冰”的攻势。


    但他也给逼到了崖边。


    方巨侠正在他身边。


    唐非鱼虽然没有直接袭击他,但他的情形更为凶险。


    他不只目眩神悸,还眼前一黑!

    这一次,对他出手的是詹别野。


    ——“黑光上人”!

    黑光国师一出手,就仿似聚合了上天入地所有的黑、所有的暗和所有的黑暗,以及一切黑暗的能量。


    他的黑也是一种光。


    但绝不是明。


    而是一种暗。


    ——一种恶毒的能量。


    这是他的“天下一般黑”神功。


    他和唐非鱼,是负责狙杀方巨侠的第一梯队的刺客。


    如果能杀得了方巨侠,他们个人和集团都会分到很大的利益。


    詹别野是蔡京指示下要来杀方巨侠的。


    蔡京要杀方巨侠,至少有一百个理由,其中最明显的一桩便是:方巨侠既已入京,虽明为祭妻,暗是训子,谁知道他会不会受圣上之召,在面圣之时,弹劾自己,说自己一党人的是非和坏话?


    方巨侠曾救过圣驾,若说他这种自命为巨侠的人会不干政,不弹劾不直谏,蔡京、王黼等人是说什么都不置信的。何况,蔡京曾失过势,罢过相,他可不愿再经历一次失势之苦:

    唯有失势过的人才能清楚明白不过:失势的滋味绝不好受。


    他若招揽不到巨侠,就只好杀了他!


    他知悉有人要动手:


    所以他也要加一把劲。


    詹别野就是他的“强手”。


    ——而且还是“黑手”。


    詹别野虽贵为国师,却不得不为蔡京对巨侠猛下杀手。


    他自己也自度并非巨侠的敌手。


    可是他也没有选择。


    ——他的“国师”,是靠蔡京等大官在皇帝面前“美言”,印证“神迹”,确认“仙法”,才得到这诰封的。


    如果不取信于蔡京,便也不得宠于皇帝,更会不得志一辈子——至少,不用长期屈居于妖道林灵素等人之下。


    所以,蔡京着他去杀人,他也只好去杀人,只要他把人杀了,蔡京还答应他,如果他得手,便会在圣上面前保荐他一个等同三公的尊贵禄位。


    他跟唐非鱼一齐下手杀巨侠,但理由却不一。


    “蜀中唐门”自与“老字号”、“江南霹雳堂雷家堡”分道扬镳别后,声势已渐式微,加上开支庞大,要维持一个如此显赫庞杂的武林世家,本就相当不容易,唐非鱼若能诛杀巨侠,就可以名成于天下,而且,米苍穹就有办法让唐家堡的子弟在蜀中享得许多专利。


    ——只要巨侠一死,米苍穹就能得到梁师成、童贯、杨戬、李彦阉官一伙的口头保证,让“有桥集团”负责西南五路的采办花石、奇珍,并主掌西南供应、奉品各事。


    这可是个大肥缺。


    这大肥肉自己一帮人绝对吃不完、花不尽,还可以分予他人共享之,趁机壮大声势。


    “有桥集团”要雄霸天下、雄图大举,毕竟也非要有财源不可。


    当时,阉党、官宦都对巨侠心怀恐惧,原因无他,因为他名震天下,又得到皇上信任,一旦与诸葛先生一派的人结合起来,只怕无人可以动摇,而且他武功绝世,要杀谁谁都活不了。


    这种人,谁能放心让他活着?!

    所以他们决意要杀他。


    ——只不知唐三少爷因何临时变了卦!

  人是最危险的畜生(2) ——

    冰,变成攻向方小侯爷,而不是方巨侠!


    但“黑光上人”没变。


    他的“天下一般黑”打向方巨侠,同一时间,他的黑衣玄袍已罩住了巨侠的头脸。


    他抢攻。


    他不是不怕。


    而是这一招一旦一击不中,还是可以立刻身退,马上逃。


    因他知道还有第二击。


    他只是第一批杀手的其中一个。


    何况他已清楚巨侠有三个大弱点:


    一,他已伤情于亡妻。


    二,他有恐高症。


    三,他过去的伤患已然发作。


    所以他有信心杀他。


    ——就算杀不了巨侠,他自己也足以自保。


    2.骇趣

    黑光当头罩下。


    金红却乍现!

    金红一闪,破黑气而入。


    “黑光上人”一见金红,就知道方大侠仗以成名的金红剑已然出鞘,心知不妙,心道不好。


    这“金红剑”原是一代宋姓狂侠独战天下的神兵利器,想当年,“狂侠”以一把金红剑闯出惊天动地鬼神辟易的大事业,战无不胜杀无赦的英姿雄风,尽注入这一剑的光芒风华中。后来,这把非凡名剑落在方巨侠手中,方巨侠从一武林无名之士,在逆境中屡战不屈,在挫折中奋战不已,终于在惊险与搏战中获得了盖世盛名,所用的趁手兵器,依然是这把剑——也就是说,这两名灿震古烁今的绝世豪侠,都是凭这把宝剑,打出了江山,杀出了天下。


    有一段不算短的时间,这把剑不但代表了宋狂侠的铮铮铁骨,更代表了方巨侠的飒飒英风,更象征了武林中的正义和江湖上的传奇。


    这把“金红剑”已成为了武林世界的图腾。


    更何况这把剑在宋狂侠和方巨侠手中,不知参与了多少战役,杀了多少巨寇大敌,不但自具森然杀气,还淬发出一种无可掠其锋的锐气与斗志。


    方巨侠本已将此剑与其师母同埋,但后因受外寇侵境,屡掠边地,百姓痛苦哀告,饱受战火蹂躏,方巨侠决意率武林同道联结还击抗敌,其妻晚衣不惜祭墓祷拜,起剑还夫,要方巨侠以此神兵,为国杀敌,为民除害。金红剑这才得以重现江湖。


    武林邪恶、江湖妖魅,见剑如见天谴,金红所在,闻之豸遁。


    詹别野猝下“黑手”,本也只想在巨侠未及拔剑前杀了他。


    ——一旦拔剑,只怕就杀不了。


    万一不好,自己可能还逃不了。


    所以他乍见金红当真是惊惶失措,一时间,马上把一切“黑光大法”撤去,反攻为守,护住要害就走!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发现了几件事:

    一,方应看就在他身后——不但在他身后,而且还是在他身后极近、极诡异,同时也极要命的位置上。


    他是大敌当前,无法旁顾于后。


    ——方巨侠当然是“大敌”,无论是谁,要跟他交手,都一定当他是头号大敌,因为,只要谁能与之为敌,都可以说是武林人平生一件最值荣耀的大事。


    纵以“黑光上人”之能,也无能在这样的巨敌前,仍可瞻前顾后,坚防周到。


    所以,方小侯爷就在他身后,他一旦身退,若方应看突然向他出手,只怕他很难接下这一击。


    方应看只怕是这儿除了巨侠之外,最深不可测的对手。


    ——方应看会不会向他出手?

    他不知道。


    如果方巨侠仍然攻取他,而方小侯爷又在背后出手,只怕他就难逃此劫。


    与其如此,不如一战。


    放手一战,或可活命,甚至可以立功。


    二,那金——红——剑,看似精华四射、莫之能御,但其后劲却有浮沉,起伏无定。


    这有点奇怪。


    这一剑似旭日飞升,但随而却如强弩之末。


    ——以巨侠之深厚功力,何至如此?为何若此?

    莫非……发作得及时?!

    同一时间,詹别野还发现了一件金红剑以外的强大兵器:

    棍!

    这一棍朝天,遽然自小而大,破空呼啸,往金红之后那一团黑气砸了下去!

    金红剑的主人是巨侠。


    剑红剑锋所指,当然就是巨侠之敌。


    ——金红之后的,自然是使剑的巨侠。


    那棍子一现,如蛇闪龙舞,惊电腾雷,夹杂着狮吼、虎啸、狼嗥、鹰咻的凄嘶,同时棍身腾动、扭动、搐动、弹动不已,像魔尊附体降世于一支痛苦的棍身上,以全面全力全胜的姿态,席卷向金红之后!

    那是“朝天一棍”!

    ——米苍穹出手了!

    米有桥已祭起“四大皆凶”之一棍,打向方巨侠。


    剑势顿减弱。


  人是最危险的畜生(3)

    ——金红剑不出江湖久矣,岂可一现武林就示弱?


    黑光笼罩,黑氛妖娆。


    ——詹别野在进退中作抉择,在生死间作决断。


    棍如天魔,排山倒海,破阵破势、破空破碎、破凶破杀、破天破壁而至!


    ——许久蛰伏不出、一向高深莫测的米苍穹,已猛然出手!

    金红剑、黑光、痛苦而尖啸的棍,形成了绝崖口,送子峰外,折虹峰前,熟山顶上的一幕骇趣场面!

    3.被切断了的


    “黑光上人”决定不退了。


    他回身应战。


    他返身应战并不是因为他勇敢,而是因为他善于把握时机。


    因为他知道如果撤招飞退,不见得能躲得过金红剑锋,但如引起小侯爷出手,则必死无全尸。


    何况,米苍穹已然出手。


    只要此人肯出手,纵以方巨侠通天彻地之能,也绝不可能在几个回合之内便可将之击溃,而且方巨侠已失尽天时、地利、人和——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他决定搏一搏。


    而且,他已在回身的一刹那发现了金红剑的破绽!

    不。


    金红剑本身没有破绽。


    但剑的主人却有。


    这金红一式“天惊石破”,剑势锋锐无匹,破除破碎、空尽空虚、黑里惊现、直逼而来,剑势虽锐,剑气更厉,但这一剑却无后劲;不但后劲不够沉猛,还很有点浮移不定。


    詹别野决定趁隙反制。


    反挫。


    ——反击!

    对方以为他回身要逃,闪身欲避,他就正好利用这一进一退、一回身一变招的时机,冒险渡险、危机转机地反攻:


    与米苍穹相配合,“黑手”诛杀那天下第一的高手!

    ——万一失手,他仍留了后路。


    只要金红剑一变招,只要他一旦发现夺之不下,他就会立即以“黑光大法”护住全身,以“黑光宝气”御敌——真要是护不了、御不住,他就先行往崖口一跃,再攀住凸岩边崖,闪过锋头再说。


    方巨侠恐高,总不成追杀自己到绝崖边吧!

    世上总有捣蛇窝的人,但方式因人而异,有的用长竹竿撩动几下,引蛇出洞,见蛇便打;有的则视乎洞里出来的是大蛇还是小蛇,见大的就跑,见小的就欺;有的则只敢在远处吆喝、鼓噪,或用长竿搅捣几下就走,或先行让人把蛇打死,他再来扛蛇尸邀功——真要打蛇,他还没那个胆子。


    “黑光上人”属于第二类。


    他想打蛇,却又怕蛇,所以只要趁火打劫,捡些便宜好立功。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


    只要抓住了蛇之七寸,一记射穿了鹰的翅膀,消除了它们的挣扎能力,其余便好对付。


    是以,詹别野以“黑手神功”闪身避、侧身让、腾身上、转身近,避过剑尖,先以独门擒拿手法克扣住剑后的主人再说!


    应敌那一霎,判断至为重要。


    料敌机先,就是说在敌人能有所应变之前先行断定,比他更早一步应变。


    “黑光上人”一向谨慎、小心。


    他未进击已觅退路。


    他不求有功先求无过。


    他办事一向是认定了再做。


    他对敌时也是。


    所以他很少落败。


    ——他的敌手也很少败。


    与他对敌的下场,通常都不是败。


    而是:


    死。


    他下手绝不容情。


    ——既然是敌,仇已结深,恨已深种,又何必留下活口,何以留情!


    何况,他的“黑手神功”很毒。


    他一向是蔡京一伙人幕后的“黑手”。


    事实上,黑手也真的是“毒手”。


    他现就向方巨侠下“毒手”:

    痛下杀手!

    可是他错了。


    他闪锋而止、避剑上前,双手一扳一扣,只要给他十指沾着,持剑的人手不折臂也得断,臂不伤膀子也必脱臼!

    ——但没有用。


    因为没有人。


    手不在那儿。


    剑后没有人。


    ——剑竟无人相持。


    无人持剑,剑怎会出招?!

    答案是——


    没有错。


    剑是自动出招的。


    剑后的确没有人。


    金红剑自动迎敌。


    剑主人方巨侠,则已长身拦住唐三少爷对方应看所发的狙击。


    他爱子心切。


    护子心急。


    何况,这时候,漫空飞霞、满空残赭,已随着亡妻音容,自对面折虹峰一直飘飞过送子崖前来!

    ——是神还是鬼?!是妖还是人?!是未死还是犹活?!

    “黑光上人”的“黑手”白白出了手。


  人是最危险的畜生(4)

    剑后无人。


    他投了个空。


    黑气弥漫,气氛恐怖。


    詹别野一击出手。


    失策。


    他心中一阵惊疑。


    惊疑未定,进退未据,当前已闻破空,猛抬头,棍已当头打到。


    这“四大皆凶”的一棍,发出屠龙歼妖一般的怪啸惨嚎,当头罩下。


    打来。


    这一棍打得人避无可避,也无处可遁、无法可闪、无能为力。


    他原本打的是方巨侠,跟黑光国师一样,没料到黑雾后剑是空的,金红是自动出鞘迎敌的,故而这穷凶极恶的一棍,也打了一个空!


    一个大空!

    方巨侠的人不在那儿。


    在那儿的反而是詹别野。


    “黑光上人”也以为方巨侠当然就是在那儿,他正欺身上前,施展“黑手擒拿法”,要抢攻制敌。


    米苍穹那一棍子,就变成打向他。


    这一棍打得狂放无比,但棍子所爆发的力量,却是空无的。


    由于是“空无”的,所以越是无所不在,而且是直见性命、逼出性情、大情大性、性命攸关的!

    这一棍,原来打向方巨侠,现在变成砸向詹别野。


    詹别野发现的时候,已来不及闪开。


    他只有硬接。


    他大喝一声,双手一开一合,居然空手夹住了这一棍!

    棍给他双手拍住了。


    可是力道是他拿不住的。


    更可怕的是后劲。


    余劲不但未消,甚至比原来的一棍子还更强更烈,抓在手里如一头猛烈挣扎的活兽,使“黑光上人”祭起“黑光大法”第十二层也制它不住!


    就在他全力钳制那怒龙似的恶棍之际,“嗖”的一声,那金红已逼近眉睫,“黑光上人”立即想要弃棍而逃,扔棍而避。


    可是没有用。


    棍不是他的。


    棍在米苍穹手里,纵然詹别野弃了棍,也逃不了那一棍伏着的杀法。


    在这一霎中“黑光上人”急中生智,忙把合在双手中的棍子一抬,向金红剑拦截击去!


    他也要借“朝天一棍”之威,来克制金红剑之厉。


    他也要借金红剑之利,来断决“朝天一棍”之势!

    他要狮子搏老虎,同时也要以虎噬狮,而他是猎人,要的正是狮虎相斗,他好坐收猎人之利!

    是以,他借势一扳,半个翻腾,两次旋踵,让手中折腾的棍,与眼前红亮的剑砸碰于一起!

    结果,他的身形在腾动中陡然顿住,然后四肢一阵抽搐,像一只给切断了咽喉的山鸡,又像是一只给剥了皮的田鸡。


    因为他突然中了暗器:

    冰。


    摧毁他斗志的是冰。


    掠夺他生命的是冰。


    使他的反击都给切断了的、成为无用之挣扎的:

    也是“冰”。


    4.惊神

    冰本来不是打向詹别野的。


    它打的是方应看。


    方应看却在詹别野的身后。


    “黑光上人”同时向方巨侠发动了攻袭。


    方巨侠猝受暗算,前后遇袭,他只觉天旋地转,昏眩像一个巨大的铜锣,在他脑里耳畔乍敲狂锤,炸出千只流彩飞金的虎蝠与流金飞彩的虎鸦,但他仍能及时应变。


    ——像他那样的高手,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能应变;就算不动手,就算动弹不得,也一样能反挫折、反攻、反击。


    他一俯身。


    手一伸。


    剑已出鞘。


    自动出击。


    他的人一晃,像险就要掉落悬崖了,可是他一晃身,已闪到“黑光上人”身后,以詹别野之机警、机智、机变,居然还没察觉方巨侠早已剑在人不在了。


    那也怪他先行祭出了“黑光大法”,黑气漫天,反而让对手借黑气密布之时,陡然杀出夺目金红,“黑光上人”势为之掠,连同米苍穹那一棍也失了准、击了个空。


    巨侠飞身过去,双手一阵乱抓,所有的“冰”已拿在巨侠手里。


    冰一入手就融。


    冰毒何太甚!

    巨侠大吃一惊,忙将冰撒手。


    他本要撒向唐非鱼的,但唐三少爷怒吼一声,身上已给击中了至少十三道暗器。


    他着的暗器都很怪,有的是刀,有的是剑,有的是钩,有的是戈,还有的是矛,有的是戟,不过,都是缩小的。


    全都大抵不过一个指甲大小,小的有时只比得上一只指甲。


    这像是微型的“十八般武器”——唐非鱼一下子至少中了“十二般”。


    而且都打在他的要害上。


    向他出手的人是任劳、任怨。


    十二种暗器中有两种是任劳发的,他发出了十五种暗器,只有两种打中唐三少爷。


  人是最危险的畜生(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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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他十种,都是任怨打的。


    他出手十四种暗器,有十种打中。


    他们都好像事先知晓、事前料着一般,唐三少爷向方应看一出手,他们就向唐三少爷出手,且狠而毒。


    以暗器对付暗器。


    唐非鱼暗算人,却没想自己也骤受到暗算。


    唐三少爷放暗器,也没料到人也向他猝施暗器。


    一下子,他中了十三种暗器,而且都打在要害、要穴上。


    一刹那间,他几乎是全身都嵌着暗器。


    但他却做了一件事:


    一个表情——


    他笑了。


    他也发出一种声音:

    笑声。


    一个已经中了十几枚而且是十几种暗器的人怎么还会笑?怎么会笑得出来?

    一个人猝然给打了一身的暗器,还能笑出来,已是诡怪已极的事。


    更可怖的是:

    他在怪笑中运劲一鼓,只听一阵“咻咻咻”的连响,所有他身上嵌着的暗器,全都向方应看打了过去!


    也就是说,他身上有十三种暗器,有十二种不但伤不了他,还让他反弹了出去,他竟以身体发暗器,而且,他以身体要害所发的暗器,简直尤胜从他双手或机簧中发出暗器的威力!


    不过,他也只有一种嵌在身上的暗器没能反弹出去。


    那暗器不是任劳、任怨打出来的。


    而是高小上手上射出来的。


    那是一朵花:


    小黄花。


    一朵小黄花就倒插在唐三少爷左胸襟上,唐非鱼用左手捂胸,仿佛很痛。


    染红了他一大片胸衣。


    ——难道一朵野生的小黄花,其力道竟比十八般武器还更具杀伤力?!

    高小上竟以一朵小花重创了以暗器名成天下的唐三少爷唐非鱼?!


    以花为暗器射伤唐非鱼的是高小上。


    这也是唐三少爷唯一无法用来反弹向方应看的暗器。


    方巨侠不过匆匆一瞥,已知道手上的“冰”也伤不了唐非鱼——向他反射回去,只成全了他徒增暗器对敌!

    是以,巨侠扬手就把“冰”往米苍穹和“黑光上人”打了出去——是两人,不是一人,而且大部分的还是向米公公打去,只不过,此际即使是巨侠手中掷出的“冰”,也一样打不透米公公从一支朝天棍中所卷出来的气墙的旋涡与激流。


    因而,冰变成全掷向詹别野。


    “黑光上人”的“黑光大法“到底“罩”不住,何况,米有桥的棍和方巨侠的剑,已把詹别野的“黑幕气场”撕裂了一个大洞、一大片破绽。


    “黑光上人”在这一刹那间,既要对付金红剑,又要应付朝天棍,更要闪躲和接挡“冰”之攻袭,一时之间,当真是千手百臂也忙不过来。


    他的“黑光大法”也运至极至,眼看寒光一闪而至,这次他来不及闪、不及躲,也不及避,只有伸手凌空一抓。


    他的手很黑。


    ——当真是“黑手”。


    他一手抓住了“寒光”。


    寒光很寒。


    ——那就是“冰”。


    他只觉手心一寒,然后是全身一寒,还打了一个寒战。


    他的手已练成“黑砂掌”,五毒不侵,利器不入,可是,他这一回一手抓住了一块“冰”,还是打了个寒噤。


    这之后,他的掌心便变得有隙可入了。


    他机变百出,马上醒觉,已马上指穴制脉、运劲吞功,封锁住自己经八脉、要害死穴,以免受袭,可是,第二片“冰”像给什么磁力吸引住了似的,依然打到。


    第一片“冰”已融入他掌心。


    第二片“冰”正打在第一片“冰”尾上,一下子把第一片“冰”打入了掌心血脉里去。


    紧接着,第三片“冰”又打中了第二片“冰”的尾部,把第二片一样打入他手心内。


    第四片“冰”亦如是……


    一下子,“黑光上人”只觉手心寒了又寒,颤抖不已,“冰”一片接一片嵌入掌心,取代掌骨,切入腕骨,直插臂骨,整个手,变成以冰代骨,他整条膀子,也形同冰雕!

    一下子,他已给冻结了。


    他整个人凝结在那里。


    也许,这只不过是一瞬的事,或许,以詹别野的深厚功力,且早已有一个黑色的扭动的大洞,足以将一切吞噬、化解,就算连着十四片“冰”也不例外。


    但他只要给“冻住了”一下子,一切便欲救无及了。


    因为剑已刺到。


    棍已砸至。


    剑虽无人控纵,但剑势依然凌厉。


    一剑刺入“黑光上人”心里。


    棍子本来不是要打砸詹别野的,但米公公似乎也无意收手。


    一棍打在黑光国师头顶。


  人是最危险的畜生(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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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詹别野只觉天下一片黑……


    他自己也从此堕入黑暗的深渊。


    “黑光上人”战死于送子峰上。


    他是这一战第一个殉难的人,也是这一次埋伏暗算中第一个丧命的高手。


    往后还有。


    马上就有。


    这一役就算不致惊天动地,至少也足以惊神泣鬼。


    但再可怕的也战役,也是人打出来的。


    人才是最可怕的动物。


    ——不,有些人只能算是畜生。


    其实也不然,因为畜生还真没有暗算主人的习惯。


    稿于一九九八年三月三十一日:静姑最后之舞蹈/副刊编务换人/方先至/仪续到/念迟来/余战场见/大日子,决战前之紧张/静将衣物交来“卜卜斋”/BB宴请方芳“斩手指”/石油气风波/到“尊”,流动“最后演出”前舒展超已赶到/静飞飞身赶四场,我们也黑夜驱车捧足四场,紧张刺激,方谓“别说表演,光追着看也紧张死了。”/良久,余说“目睹一场伟大且浪漫十分武侠的爱情。”/念说:“这是两大艺术家会聚的升华。”/观静飞最后一舞,不枉此生/尝问静飞“今后不跳舞,闷么?”飞飞答喟:“今后就只为你一人而舞。”


    校于一九九八年四月一日。十二时整,流动结束舞蹈生涯,翻开缤纷的另一页/静儿首日不必再上班/静子最后一舞后,“自成一派”群出拍照、送花、可感、动人/十分圣子,非常静香。BB自动过来贵宾厅,大家祝酒庆贺,静飞大开金口,我和铭唱得上天入地鬼哭神号唱天才歌打天才波/“明天我要嫁给你啦”,寐哂/刘华林、庞开祥、梁应钟,三人搞搞震,约数十人先后入K房签名、招呼/一行人兴冲冲转道海湾,得协助,入住627,各路人马大会聚、大拍相,我单方面公布今晚(以三月三十一日为计)与刘静订婚,予之三十秒考虑机会,伊人只挂着笑挂着害臊,俟省惕时时限已过,得来/各人新职位卡片大公布/为庆新婚,诵《绝响》《蒙古》等诗,铭等感动,一家人同在一房欢聚至天亮,余念仪先走,友情浓郁侠气高,我不会忘了今夜和这些人的/叶何返“卜卜斋”,我静度蜜月/恩爱/睡不着,电包蛋、应钟吃早餐于海湾/晚餐于竹家庄,一家人融融洽洽/“我有家了”/我的筵宴虽晚,但却金碧辉煌/看冲洗照片,回忆甜甜蜜蜜,深情款款。


  方巨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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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破神

    成功的人有什么共同点?


    答案很可能就是问题的本身:


    成功的人一定很有成就。


    如果问题变作:


    成功的人有什么共同的特性与优点?


    答案只怕就是:

    成功的方式有很多,导致成功的性格也很繁复,但大抵上成功的人都有一种共同的特点。


    那就是聪明。


    聪明有很多种。


    机警是一种聪明。敏捷也是一种聪明。闻一知十是聪明,反省力强更是聪明。领悟力高自然聪明,大智若愚也是一种聪明。


    聪明是歧义而繁杂的,有着多样性,是多面体:真正的大聪明还会善于化妆——甚至装扮成鲁钝、昏庸!

    真正绝顶聪明的人往往让大家觉察不到他的聪明,还以为他是愚人、笨蛋呢!


    总结一句:

    成功的原因有很多,但成功的人大多是聪明人——且不管他外表看来是否聪明!

    尤其是竞争愈剧烈的地方,若要得到社会上的认可,成功的人就必须要极其聪明才行。


    聪明不等于奸诈,正直、廉洁、刚毅、老实的人一样可以很聪明;聪明容易流于奸诈,但并不妨碍一个人人品的高低。


    聪明,可以说是成功的首要条件。


    在当时武林中亦如是。


    方巨侠无疑是成功的:无论在武功、名声、地位和影响力上都如是。


    所以方巨侠绝对是个聪明人。


    他一向很聪明。


    他正义,也极聪明。


    ——聪明无损于一个人的正直、磊落和义薄云天。


    由于方巨侠是个聪明人,所以反应也极敏捷,而且正确——尤其是在危机和对敌之际,反应敏捷而正确往往是生死要诀、成败关键。


    他现在的情况极不好:

    一,他乍受袭击。


    ——不但“黑光上人”向他出手,米苍穹也向他突袭。


    二,他思念亡妻心切,还乍见晚衣,正值情感上有极大的激荡,情绪恍惚、情怀煎熬之际。


    ——晚衣到底已死还是仍活?所见的亡妻究竟是真是假?


    三,他还处身于暮重浓雾的绝崖上。


    ——而他有难以纾解的恐高症。


    四,他中了毒。


    香烛一燃,毒力已攻入他五脏,他警觉之时,对方已动了手。


    ——毒是极毒,是“蜀中唐门”的“算死草”奇毒。


    五,他也中了迷药。


    迷药来自香帕。香巾原来自他襟内怀里,那原是亡妻的手帕,却不知何时竟浸淫了迷药。


    ——这迷香无色无味,令人着了也无所觉,只在动手运功时才发作,竟是“下三滥”的“闻香下马”。


    六,他猝受暗算,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怖的是,他们连方应看也不放过。


    唐三少爷不是向他下手,而是向小看下毒手,所以,方巨侠不仅要应付他自己的危机,还要出手相救义子方应看。


    ——唐非鱼的出手无疑要比米苍穹的“朝天一棍”与詹别野的“黑光大法”更具杀伤力。在这种特殊情境下,去救别人要比自救还难。


    不过,方巨侠是个聪明人。


    ——就算在极度危险的情境中,譬如遇难、遇险,他仍是一个聪明人。


    他就像武林中一位守护神。


    事实上,年轻一代的武林人物也当他是神衹。


    他是方巨侠。


    他成为了江湖上的武神。


    就算在这种危境中,毒力、迷香、埋伏、暗算、地不利人不和,心已乱、神已破的情境下,他依然不失其战志。


    他仍清醒地意会到:以方应看之能,必定可以抵挡住敌人的袭击。


    ——只要他事先有防范。


    他猝受暗算,初时还防方应看是有份参与或策动的,但唐非鱼却突然把矛头指向小看,他知道小看也是受害者。


    夕阳将沉,暮色四合,笼罩方应看身旁的雾霭似也特别浓分外紫,方应看也双目陡然赤红,脸作紫金,莫非那雾有毒?!


    方巨侠陡然想起“老字号”温家特别制造过一种名震江湖、令人闻雾色变的一种毒气:

    “五里雾”。


    ——这种“毒雾”,跟一般的“雾”难有区别,但一旦吸入肺腑,沾上肌肤,只怕在五里之内,无不肢体发软,功散力涣,任人鱼肉!

    难道小看已中了“毒雾”?!


    2.寒处不胜高


    是的。


    方应看已摇摇欲坠。


    他以手按剑。


    剑血红。


    脸则紫。


    ——但额角却作暗金,原本雪玉似的颊上,浮起两片紫赭色,像醉入膏肓,又像在发高烧害病。


    在这霎那之间,飞沙走石,罡风扑面,方巨侠发现,向他义子暗算的,不只是唐三少爷。


  方巨侠(2)

    还有“小穿山”和胜玉强。


    胜玉强正在左打“流星蝴蝶拳”,右手发出“鸳鸯鹣鹣”梭,且脚踢“鸳鸯蝴蝶步”,一齐攻向方应看,有恃无恐,也志在必得。


    “小穿山”出手只一招。


    攻心。


    他的兵器就是一把短柄的十字挝。


    这刹那间,方应看可能是中了“五里雾”之毒(中了此毒的人会脸颊呈紫红色),且同时受到唐三少爷的反击,还有“小穿山”、胜玉强的偷袭!

    ——只不过,三人中,还是以唐三少爷的暗器反弹杀伤力最大!

    方巨侠再不犹豫。


    他绝不让人伤害他的义子。


    ——何况,晚衣的“幽魂”正显现眼前:如果让小看出事,他哪还有脸目面对亡妻!

    高处不胜寒。


    寒处也不胜高。


    他绝不让小看丧于敌人之手。


    ——甚至不许之伤于敌手。


    方巨侠利啸一声,脸色煞白,半身未倾,双手一挥,十指急弹,只听漫空丝丝之声,指风破空而出!


    “万古神指”!

    指劲震去,弹走唐非鱼身上反射出来的十道暗器。


    但依然有两道暗器,射向方应看。


    那两道暗器一是剑,另一是箭!


    箭是长箭,足有剑长,色作惨绿。


    剑是短剑,仅如箭长,色作赭红。


    方应看突然目中神光大现,眼色翻金,犹如金琥色的液体正在印堂、奸门、眼睑内流动闪烁,方应看突然一伸头,抄住一剑一箭。


    他以一剑一招逼退胜玉强,再以一箭架开了“小穿山”穿心一击。


    然后他迅速冲向唐非鱼。


    ——他大概跟方巨侠是父子同心,二人同遭暗算,且也以同一战略应对:先把唐三少爷这等强敌放倒再说!

    撂下唐三少爷,余不足畏。


    方应看剑、箭一齐脱手掷出,攻向唐非鱼。


    唐非鱼怒啸了起来。


    他整个人都鼓了起来,像一只大蛤蟆。


    他突然蹿了起来,不避、反扑。


    剑、箭都飞射向他。


    他的利啸陡然而止。


    剑刺中了他。


    箭也射中了他。


    他的人在半空,他整个人就鼓得像个吃尽了风裹口大布袋一般,一旦中剑、着箭,骤然泄了气,萎然落地。


    气一泄,嗖、啸两声,本来嵌在他身上的箭和剑,都即时倒射、反弹!

    弹向巨侠!


    射向巨侠!


    唐非鱼正在与方应看施暗算,却突然又挑战了方巨侠——莫非他真是胆大包天,不惜一连挑战并同时对付这对堪称江湖圭臬的父子雄豪?!


    方巨侠长啸一声。


    他借着一声长啸,强把毒力、迷香以“苦海劫余门”的“丧尸功”先行压到下盘,正要把唐非鱼这样的大敌吃下来,好让小看缓一口气。


    他双手遽出,“一气贯日月”。


    一手提住了剑。


    一手拿住了箭。


    唐非鱼真的很狠。


    他仿佛对方巨侠也很恨。


    他是“蜀中唐门”中唯一一个不是用手也不是用机簧发射暗器的人。


    他用的是身体。


    他堪称是“满身暗器”——而且,他身上还不用带“暗器”,“暗器”都是来自敌方手上的。


    由于他是用气激发身上的肌骨发射暗器,所以威力奇大无匹,后挫力奇强无比。


    方巨侠一接,只觉冲力冲来,不禁身子后仰欲翻,但他将“算死草”之毒和“闻香下马”之迷药,全逼聚于下盘,一动则毒气上攻、迷香腾升,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他即以“一气贯日月”凝结迎接那一箭、一剑。


    左日。


    右月。


    他人向后仰,以大日如来之“金刚大力”及太阴明王之“威德大力”一齐运聚,顿时稳住了剑、箭的冲击。


    他的双足仍吃住了土地。


    土地为之变色。


    本来是黄土,变成铺了一层异绿,一层诡黄。


    ——诡黄的是迷药。


    ——异绿的是毒力。


    方巨侠在这应敌之间已把体内剧毒趁此转注入崖边岩土里。


    崖沿为之变色。


    天地亦为之色变。


    3.濑尿虾


    变色。


    方巨侠脸色大变。


    发作。


    他脸色遽变是因为发作。


    毒发。


    如果只是“闻香下马”的迷药和“算死草”的毒力,方巨侠已运“丧尸功”压下,再祭起“龙门神功”强制,可是,却还有第三种毒性,现在才告发作。


    ——那是酒里的毒。


    毒酒!


    以方巨侠的精湛功力,酒一沾舌,必有感应,马上醒觉,普通的毒乃至犀利的毒药和巨大的毒性,只怕都进不了巨侠的体内,更伤不了巨侠的战志!


  方巨侠(3)

    可是巨侠却没提防那酒。


    那是祭亡妻的酒,且是由小看亲手斟的。


    那酒叫做“弓蛇影”,入口便是这种涩而苦烈的滋味,但这味道刚好完全掩盖了一种“下三滥”何氏一族所制作的犀利毒力:“濑尿虾”。


    “濑尿虾”的毒力其实也不成其为毒力,只不过,中了此毒的人功力愈高,就发作愈烈,而愈运劲克毒,就发作更厉,毒性愈给激发,遗祸更烈。


    也就是说,一般中了“濑尿虾”之毒的人,反而不怎么可怕,因为只要不运聚功力强以制之,甚至只要不去理它,就不会有大碍。


    是以,它的毒力非常特殊,似有若无,加上拌于“弓蛇影”酒中,巨侠在情怀激荡、念妻情切之际一时还真觉察不出来。


    “濑尿虾”于焉乘虚而入。


    直入肺腑。


    这本来只是小恙。只是,方巨侠不得不仓促间运神功疗毒,这一来,就激发了“濑尿虾”的毒力——这才是真要命的!


    毒力一旦发作,连巨侠也经受不了。


    他一旦撤去功力,“闻香下马”即令其斗志消失,“算死草”之毒则使其性命丧失,如果不撤,“濑尿虾”的毒力激发剧化,侵肺入脾,遗祸甚剧。


    这一刻间,他可谓撤也不是,不撤也不是,但三种毒力,已一齐勃发。


    故而色为之变。


    要命的毒。


    毒力要命。


    可是不管是怎么样的剧毒,岂能轻易要得了一代巨侠的命?!


    方巨侠已在崖边摇摇欲坠。


    但他并没有真的坠落。


    也还没有倒下。


    他不能倒。


    他左手还及时接住了剑,右手拿住了箭。


    ——只要他不倒、不坠、不死,就一定有反击的余地。


    只要他能做出反击,就有取胜的机会。


    因为他是:


    方巨侠!

    不过,他的敌手如果真的了解他,也一定会让他全无反击、还手、反败为胜的机会:


    那就是让他必坠、必倒、必死!

    且必杀!


    巨侠脸色大变还有一主因:


    米苍穹的袭击!


    米有桥已不是第一度攻袭。


    他刚才已自背后攻过一棍。


    这一棍凌厉无匹,四大皆凶,连巨侠也只好避其锋锐,让这“朝天一棍”和“黑光大法”互争锋、相抵消。


    可是米公公这第二度进击更为可怕。


    这一棍子砸下来,打的是不是巨侠,而是詹别野。


    詹别野先着了冰。


    再中了剑。


    然后给米苍穹一棍打在头上。


    他的结果是:

    死。


    他的肉体是:

    支离破碎。


    他的情形是:

    血肉横飞。


    横飞。


    真的是血花四溅、骨肉横飞,全由一股棍风带动,暴风雨似地全打向在崖边岌岌可危的方巨侠!

    方巨侠大喝一声,吐气扬声,居然把“大漠神功”经由口里喷吐,化为一股闷云,硬生生地抵住那一团血雨;“黑光上人”的模糊血肉,忽给狂风飞送,又遭罡风拦住,卡在半空,形同妖物,终于哗啦一声,骤降下来,刚好打在余好闪和胜玉强本还待逼近的身上,使二人连忙跳避拔揩,好不狼狈!


    “黑光上人”生前当不了神仙,死后却真似妖物,不可谓不可悲乎。


    4.擒兽

    什么是禽兽?


    ——禽兽就是不是人的意思。


    什么是人呢?


    ——其实人又何异于禽兽?


    说不定,人才是最禽兽的禽兽!

    直至这一刻,方巨侠虽中了毒、着了迷香,还激发了剧毒,但他始终没有倒下来,仍然奋战不休。


    但就在这下一霎,两个人已霍地抓、捉住了他。


    一个扣住他身上六大死穴。


    一个抓住他十一处要害。


    一个用鹤嘴。


    一个以虎爪。


    一个是“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劳。


    一个则是“鹤立霜田竹叶三”任怨。


    两人倏然倒戈向相,以禽兽一般的狠辣,擒住野兽一般抓住了巨侠身上要穴,突然得像蓄势已久、习以为常、理所当然而又驾轻就熟一般!

    任劳、任怨狙击成功。


    他们猝起发难,已成功地扣住了方巨侠身上的大穴。


    任怨、任劳偷袭失败。


    他们突施暗算,虽已拿住方巨侠的要穴,可是运劲扣拿,连催内力,却似泥牛入海,全不生效。


    ——扣住要穴等于没扣。


    ——拿着要害形同没拿。


    这是何故?!

    他们却不知道:方巨侠以“苦海劫余门”的奇功异法,能把全身六大要害一齐转移、调位,一时间,任劳、任怨虽扣住他的死穴,但一样制不住他!

  方巨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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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制不住巨侠。


    但“少侠”却制得住:

    “少侠”治巨侠!


    方应看轻叱一声,挺剑飞刺唐非鱼。


    他的脸色紫赭如霞,一出手已乱了章法,方巨侠百忙千危中一看,已忍不住暗叫一声不好!

    ——既着“五里雾”之毒,全身功力涣散,怎么还跟劲敌如此硬拼,施此险招!

    他知道要糟!

    因为方应看这一招御剑投敌,已见破绽。


    ——如果唐非鱼也能一样把握住这破绽,小看危矣。


    方巨侠其实已深陷险境,仍一脸关切,心悬小看,他没料到的却是:


    方应看一招本来是有大破绽的,但忽然变得没有了。


    ——完全没有破绽了。


    因为那一剑,已变成攻向他!


    ——如果这一招是攻向唐三少爷,不错,是有破绽之处,但若是用来攻向方巨侠,则破绽都不存在了,反而变成了优点、伏招、杀着!


    方应看一剑攻向方巨侠。


    待知道时,已迟。


    ——唐非鱼不是一直都在猝击暗算方应看的吗?


    ——方巨侠不是一直都在帮方应看对付唐三少爷的吗?

    ——方应看不是一直都在等机会向唐非鱼还击的吗?


    怎么会这样?!


    ——竟然是这样子!

    这一剑来得快、来得毒、来得绝、来得突兀、来得不留情不留义不留余地不留性命!


    方巨侠大叫一声,啸声里充满了莫名悲愤。


    陡然间,他手上刚接住的一剑、一箭已转发了出去!

    剑刺任怨。


    箭射任劳。


    任劳松手,急退,箭穿在胁。


    任怨双手拍住一剑,双手染血。


    血光暴现,方应看一招得手,血河神剑已刺在方巨侠身上。


    剑刺入体内,却拔不出来,而且虽然明明已刺个正着,却仍不知刺在何处。


    巨侠睚眦欲裂,嘶声道:“小看,你竟——”


    方应看拔剑未出,见得义父这等模样,脚先软了,手也抖了,巨侠双手向方应看双臂扶来。


    ——谁也不知道他是想扶住义子,还是在双臂间运劲一气打杀这个不孝义子?


    子弑父,禽兽不如。


    方应看怪叫一声,脚步倒滑,向后飞退,巨侠冷哼一声,一扬手,一道鞭影急追而出,已然箍住了方小侯爷的脖子,索住了他,一时间,方应看已动弹不得,更觉呼吸困难。


    那是“金字招牌”三宝中的韦驮鞭。


    方巨侠已然出手。


    他再不一味挨打不还手了。


    ——韦驮鞭一向不留余地,更不留人活路。


    只是,情呢?

    他能完全不留情吗?


    ——更何况是亲情!

    巨侠已经被逼至崖边,再退,就是绝崖。


    ——一次又一次突袭,一个又一个杀手,那惊人的变化如同下坠深渊的景色一般,如同一阵风直袭眼帘,震痛了他的神经,攫住了他的心。


    稿于一九九八年四月二至三日:半夜自酒店叫送餐,送餐好汉不要贴士只求签名书,吓人一惊/予静看“皮妖函”,动儿谓:“今后决不让你再受这些流言这些苦。”/新报催稿频急,兴起罢笔之念,蜜月尚要笔耕,不妨暂作归隐/《妖红》花城版面世,有旧女友黄照,静不介意,大方自信,不嫉不妬,水波不兴,一流女子/银海吃饭约方,还大买面包,始知有杂志封面大登“四大名捕捕老鼠”广告及转载/水湾吃茶,记过去,欢度未来/心怡自澳入电录钢琴相贺/又与静姑大吃榴莲,BB从小小拒抗到大大上瘾/静飞正式学看斗数,知我之夫妻正是她命/珠海宾馆同吃饭,大购旗袍、中式唐装/方仪电均欲参加五号大会/静飞首次伤人,有小误会,但无大碍。


    校于同年四月四至五日:佬海大吃粥/礼至,同教唱《圆圈圈》《偶然》《道别》《小松树》《会京师》《重出江湖》《布衣神相》《神州社歌》《你说过》《刚击道之歌》,温静念叶何,情怀犹胜天狼星,温馨岂止神州社/何陈之令大家发嘘璇说会来珠,众子皆不信/大佬首次在静静面前习武/杯子宵夜歌意浓/仪余赶至会海湾/ “云南人民出版社”程志方首晤,一见如故,相逢恨晚,送厚礼,大气派,获赠曹正文评点版《四大名捕会京师》,张维交版税近三万元/程总风趣风流,张维英爽英气/爱妻与我首离别/食于潮州,大唱社歌,慷慨激昂,胜天拍案,果有亲情胜旧时/大佬大“带兵”先返,应钟、家和、念礼三大将则送程张返酒店,深谈将来合作大计。


  死也无妨(1)

    1.活就最好


    当方应看也向巨侠出手的时候,那一刹那间,巨侠一切都明白了:

    今天的事,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


    他们想杀的是他。


    他们想要他死。


    对巨侠而言,有时候已万念俱灰,生过“死也无妨”之意,但现在骤受包围、乍被暗算的情况下,反而激起了方巨侠向来坚定的斗志:能活着,就是最好的。


    ——谁想要他死他反而不死。


    ——谁要他的命他就要对方的命!

    他一招就制住了方应看。


    但他没有马上下杀手。


    他顿了一顿。


    停了一停。


    他下不了手。


    可是他下不了手别人却下得了手。


    下手的人是他的“亡妻”。


    亡妻的“幽魂”已自对崖飘了过来,忽悠间已到了近前。


    由于她背光而至,残霞满天,“五里雾”笼罩着崖前,加上血肉飞溅、血光暴现,呼啸中米公公的棍影如山,重重叠叠,山高意寒,心头恍惚,方巨侠只见依稀来的是晚衣,而未分明到的是不是爱妻。


    但伊已出手。


    出手一剑。


    剑刺其心。


    这一剑比剑还狠,也更难抵挡。


    因为这一剑不是剑。


    ——什么剑不是剑?

    那是“无”。


    ——无就是没有。


    没有剑。


    至少,是看不到实体的剑。


    但无剑之剑比剑更锋更锐。


    剑风更急、更疾。


    剑取巨侠心房。


    方巨侠拔剑。


    他是在他肉体里抽剑。


    ——方应看的“血河神剑”仍嵌在他肌骨里。


    他是用“登峰造极神功”强把剑吸着不放,但无论功力再高、内力再精深,在血河神剑下,负创依然奇重。


    他现在只是强撑。


    他以“血河神剑”格过一记“无有之剑”。


    “无剑之剑”已给他挡住了,但“亡妻”的身子仍然向他飘来,不,冲来。


    来势就像剑一样。


    她本身就是一把剑。


    ——要拦截这一剑,除非先把这“剑”斩断:

    杀了她!


    可是方巨侠做不到这一点:

    不管爱妻是死是活,要他杀她,决计做不到!

    他只有飞退。


    但已无路可退。


    他已至崖边。


    天旋地转,目眩头晕,摇摇欲坠,昏昏如暝。


    就在这时候他竟及时以“龙门神功”护体,“亡妻”人剑合一,刚攻到他的身体三尺之遥,突然,一道极强的罡炁反激,女子失惊叫了半声,眼看要给这一道炁气激落于万丈深崖。


    然而在巨侠未分辨来者是否爱妻之前,岂容她如此坠崖惨死?

    巨侠负创仍以“翛然来往去”的绝世轻功,腾身而起,一把扶住那女子。


    这时候,他已发现那女子并不是爱妻。


    不是晚衣。


    只是两人的脸容很有点相似,且一样的美。


    但她不是她。


    绝不是她。


    永远不是她。


    方巨侠更感心疼。


    更受打击。


    他为救这女子已人在半空,下面是绝岭深谷,山岚奇劲,毒雾飘飞,无有着力之处。


    虽然明知不是亡妻,他也不忍放手,任之坠入深崖。


    这时候,一棍又破空破不空、法通法不通地当头打落下来。


    ——那是米苍穹的“朝天一棍”!

    巨侠以“血河神剑”一架,虎口一麻,突然,剑作龙吟,脱手飞出,跟唐非鱼射来的一点白光对撞,发生爆炸,落下山崖。


    “血河神剑”已脱手。


    巨侠不得不弃剑。


    因为居然连这“血河神剑”柄上也淬了毒,而且还是剧毒。


    看来,这些人是下了决心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了。


    毒正迅速蔓延,且与体内、体外毒力配合,攻入五脏。


    这一刹那间,巨侠已面临死亡的挑战。


    面对死亡的打击。


    ——有时候,他的确常感觉到死亡要比生存还亲切。


    虽然每一次都能活了过来。


    ——可是,这一次呢?


    这一回能吗?

    ——他还有下一回吗?


    2.红毛丹


    布在“血河神剑”剑柄上的毒,是“下九流”的剧毒,叫“红毛丹”。


    ——那其实不是一种液体,也不是粉末,而是一种细菌:这种细菌比纤毫还细、还小,不过若有神目定睛、放大观察,它们是一只只长满了红毛、体如丹丸的小菌,它们本身并不噬人、咬人,也不叮人、吸血,只不过,问题是它们肠肠肚肚俱是毒质,一旦遇力,这些小菌自就成齑粉,躯体即行捏破,烘成一团,汁液渗于肌肤,即侵入肺腑,如体内本潜伏毒性,会给激发更烈,成了毒上加毒,比直接在体内肠胃中毒更可怕。


  死也无妨(2)

    方巨侠的身子已开始翻沉。


    沉坠。


    他虽身中数毒,挨受数大高手突击、狙袭,情伤心绞,但依然战志不懈、临危不乱!

    他的手一掣,“刷”的一道银光,直叮米苍穹!

    米苍穹一棍虽吐,但棍未至银光已打至咽喉,他也似蓄势已久,应变奇急,腹一翻,棍头一缩回撩,丁的一声,已接下了那一道白芒!

    白芒打飞。


    那是一支银色箭!

    箭疾飞。


    这小箭居然把米有桥的尖头细腰粗柄熟铜棍打出了一个尾指尖大的缺口!


    方应看目中金碧大现,撮口作啸,不知他用什么诡奇功力,伸手一招,嗖的一声,竟破空将那支银箭吸来,一手拿住。


    一时间,他脸上充血,双目发金,真个是欣喜欲狂的样子。


    却在此时,方巨侠的身子明明已向下沉坠,却突然紧了一紧,搐了一搐,竟在半空间顿住了、凝住了。


    方应看也颈筋贲露,额筋毕现,吐气沉声,一抓抓住了鞭身,用力一拉。


    原来,巨侠的身子虽已离崖翻落,但他一手执鞭,他的韦驮鞭鞭梢仍缚住了方应看的颈项,使他身体沉落至鞭绷直到极限时,自然硬生生地顿住了——除非鞭身骤断,不然的话,如果巨侠坠崖,免不了也得扯方应看一齐落下。


    这刹那间,方应看已没有选择。


    他只好用力一扯。


    呼的一声,巨侠给扯飞上崖来!


    巨侠的身子一飞过崖口,巨侠一扬手,发出了一箭。


    银光乍闪。


    方应看也咬牙切齿,一挥手,也打出手上银箭。


    这一下,是他们义父子二人正式对垒。


    对决。


    ——也是直接交手、过招!

    两人用的都是箭。


    ——“金漆神箭”,原名“大摩箭”,是“金字招牌”镇山之宝,原有一大一小、一长一短两支。


    现在这对义父子是各持一矢,各执一端,正在决一胜负。


    ——也决一生死。


    对决过程,兔起鹘落,但整体的变化是这样的:


    巨侠的人本已落下山崖。


    但他手上的鞭并未放手。


    鞭梢仍缠缚在方小侯爷颈上。


    方巨侠沉坠到一个距离时,鞭便自方应看脖子和方巨侠手上突然绷紧,如要巨侠翻落山崖,只怕方应看也得殉葬。


    方应看运劲于颈。


    那是“忍辱神功”。


    ——要不是这等吃苦耐痛的奇功,方应看那白玉似的脖子只怕也得折了、断了。


    他以“山字经”的奇劲狂力,用力一扯,一面以诡气护住脖子经脉,一面发力把巨侠先行扯上山来再说。


    巨侠人未重现山头,已左手一托,先行地将杀他的女子稳稳送了上去:他可没意思要杀她。


    那女子虽不是晚衣,但他也认识。


    他忘不了她的味道。


    ——既是处子,也是姹女的暗香。


    那是雷媚。


    ——“无剑神剑手”雷媚。


    雷媚身上的香是一种流动的香,这跟晚衣不同,爱妻的香是静的。


    他先把雷媚托上山顶,可是有一大高手已屡败屡试地正等着方巨侠出现,以下毒手。


    这个人便是唐三少爷。


    唐非鱼蓄势以待。


    他知道方巨侠绝不会如此容易地死去。


    他算定他一定还会冒起。


    ——巨侠一旦冒升,他就等着他,等着下手。


    是以,崖口一旦蹿升出一个影,他立即出手。


    他出手的时候,身上正嵌有十七、八块烂肉、碎骨。


    而那当然不是他的肉髓肌骨。


    而是“黑光上人”的皮肉血骨。


    米苍穹那一棍子把詹别野砸个稀巴烂,还把他的身躯变作千百道人肉暗器,飞射方巨侠,但为巨侠口喷“大漠神功”所激,改射向“小穿山”和胜玉强,两人狼狈抵挡,已给击退,但仍有部分余骸,击向唐三少爷和任劳、任怨。


    任劳以“虎爪”挡架。


    啪的一声,有一块皮肉,他一手接个正着,怪叫一声,退了三步,再猛一个翻身,险些落到崖下,这才立得住桩子,但已十分踉跄,翻掌一看,满手是血,不但抓在手心里的碎肉鲜血淋漓,连手背也在冒血:原来已给那一块肉震穿了爪心,还震折了两根手指!


    任怨眼尖,发现不对劲,以小巧功夫,飞跃闪腾,一一避过骨肉激射,还冷哼啐道:“这也能硬接的吗!”


    他把骨碎残骸一一避去,但在说话间,一个不察,一块连皮带肉的骸肢险险擦过,任怨忙把臂肋一张,弓腰仰身闪过,但骸肢仍扑地穿过了他左边助袖,打了一个洞,穿衫而出!


  死也无妨(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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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块残肉尚有此劲道!


    任怨变了脸色。


    却见任劳也变了脸色。


    黑色。


    ——原来米公公的“朝天一棍”之力,使“黑光上人”的残骸骨肉全成了极其厉害的暗器,但更可怕的是詹别野的“黑光大法”,就算死了,法力犹在,浸淫体内,其盖世神功并未瓦解,演变为躯体尽毒,受奇劲大力一激喷溅,任劳沾上了,不但受了伤,也中了毒,毒力行血,一时脸为之黑,无以化解,痛苦非常。


    3.静香

    可是,当中有十几块烂肉断骨,却打在唐非鱼的身上。


    唐非鱼这个人,好像完全不懂得如何闪躲,都给打个正着。


    碎肉烂骨都嵌在他身上。


    然后他就鼓着气,半蹲着身子,憋在那儿就像一只大蛤蟆似的。


    他在等。


    一直等。


    等什么?

    等巨侠。


    巨侠一自崖边蹿升上来,他立刻怪啸一声,一绷一抖,全身骨碎肉屑,全成了呼呼劲啸、虎虎狂哨的暗器,没头没脑地打向来人。


    ——唐三少爷这个人,好像是从不必带备暗器似的。


    他总是用别人的兵器为暗器。


    ——唐非鱼这个高手,好似完全不用手发暗器。


    他老是用自己身体来发射暗器!


    可是冒蹿上来的不是方巨侠。


    而是雷媚。


    ——当年的“郭东神”!

    雷媚出手狙击方巨侠,一击失利,二击仍不得手,却给拖坠深谷,眼看粉身碎骨,反为巨侠所救,托她上崖顶。


    不意一上崖,就遇上猝击。


    那一捧皮皮肉肉、血血骨骨,却成厉害暗器,迸射过来!


    雷媚这时候,却忽然做了一件事:


    她一剑就射了出来。


    在这一刹那间,云海处好像悠生起了一种乐曲:

    静韵。


    在此一瞬间,天地间似乎飘传了一种味道:

    静香。


    ——一种静静的香。


    香的静。


    静静之香。


    ——香香的静。


    那其实不是一种声音。


    也不是一种味道。


    而是一种武器:

    一种极厉害的功力所发出来的兵器!


    她本来是一流的刺客。


    她也是第一流的剑手。


    她的趁手兵器是剑。


    她的看家本领也是剑。


    不过,她后来在剑术上的修为,已达到了“无剑”的地步,她手上已不必用剑,已经发挥比操持剑同样甚至更强大的功效。


    她手上已无剑。


    她无须用真剑。


    ——但她无须用真剑并不代表她没有真的剑在手、在身!

    而今她就拔出了剑。


    剑作箭使。


    剑如矢。


    她动作漂亮、姿势优美,出手一剑,飞了过来。


    她把剑当成箭。


    脱手飞出。


    ——她以箭法使剑。


    更奇的是:


    这一剑不是攻向唐非鱼,也不是掷向那十几块肉团,而是往半空掷去!


    ——她为何要向空中发剑?


    空中无人。


    空中只有箭。


    ——两支箭。


    两支打从不同方向、不同的人发过来的箭。


    ——一支来自方应看,一支是来自方巨侠的“大摩箭”。


    方应看、方巨侠、“郭东神”的三支箭(二矢一剑)在半空中,忽然发生了很巨大而且奇特的变异,当然,方应看的箭是直射向其义父的,而方巨侠的箭也是直取其养子的,但骤然间加上了雷媚的那一支,使得三支箭都似在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条透明的绳子,把它们绾结在一起,在半空互相对撞,交击在一道。


    一时间,发出了一声爆炸。


    炸声极响。


    炸力奇烈。


    由于这爆炸力奇大无比,一下子,在场的人都是先听到巨响,而且感觉到极可怕的气浪直鼓入耳孔里,一下子,像塞入了两只锤子,然后,一切都变成喑哑无声了,天地长空,仿佛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凝住了、静止了,只剩下味道。


    那香味,特别浓郁。


    爆炸力也那么奇怖,致使在场的人,谁也无法走避,甚至完全失去了应对之能,任由那一道半空爆炸的光圈迅速膨胀成光团,猛然使人人都充溢了光,光似侵蚀了崖上一众高手的衣饰,乃至肌肉骨骼,更透入五脏六腑,体内七经八脉都充斥了光芒,还透射出来,那光融合了人体,成了一道道、一束束、一蓬蓬、一团团欢快的色彩亮度,同时再穿透云雾岩层,任何物体实质,都阻挠不了它们的浸透。


    这种光是无敌的。


  死也无妨(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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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双的。


    没有障礙的。


    ——它的力量在没有对手、不能对抗下完成,且在静默中迅疾进行和完成。


    可是,也许由于它们的爆炸力太强大了、声浪大剧烈了,等声波灭后,光芒消淡后,一切竟都飞快地回复了平静。


    而且正常。


    一如常态。


    ——竟谁也没有受伤,谁都没有受到伤害。


    这空中交击的两箭一剑其所蕴的力道,足以动地惊天,它们所迸发的能量,可谓灭裂一切,但居然在三矢互射下,相互抵灭、消弥了!


    声不伤人。


    光不杀人。


    三箭均折,落于崖下。


    稿于一九九八年四月六日:梁何陈与程张会谈有无法达致共识,回报,我拍板可行,“三忍者龟队”再次约谈,得程兄批准,如约执行/余念仪叶包刘,为接驳“冷血生日”、“追命生日”、“铁手诞辰?”、“无情大寿”而头昏脑涨,笑得东倒西歪/前三集旧作,三年独家,二十万订银,首交十万,五集再五万,七集又五万,一九九八年底完成 /又吃榴莲,刘已流连 / 诗歌朗诵比赛,余为何一块面包而“妖”我“侠客行”,绝倒,舒展超冠军/清早璇官早餐,乃醉大批雪泥命/心形血丝燕蜜蜡送静静为念/食于竹家庄,叹世界,人生有趣,人间有情/ “花蝴蝶”有妇人注视刘,大家要卡拉,陈却先走,扫兴人/众人失匙,被困“卜卜斋”下,进退维谷,小静子居然当众表演抄指反臂探手开门,好手法,叹为观止!扑街仔名言:“下次出街,唔驶带匙,因为大嫂识开锁!”


    校于四月七至八日:铭都大唱OK,与余铭依然合拍合作无间,唱到笑到碌地,何止OK,简直PK /各人互道情史,小刘分明了然——与舒展超友谊浓烈,不料临别早餐,因知“拂枊”事,大为失望,难过、恚/老鱼一路回家一路来电传真,有心/ 静儿首次买菜煮饭俾我食/潆影来电挂住我哋,其母不谅/ “卜卜斋”女主人+女管家买菜、煮饭、买花,温馨家庭从此起/ “南”奖金予叶何方静,各有嘉赏/方来吃饭,乐陶陶/大家都以为小乖有咗。


  功德圆满(1)

    1.香静

    三箭折后,出现了一幕奇景:

    先折的是方应看的小箭。


    小箭一折为二,二折为四,四折为八,大约是断截成八段,夹着奇异的静啸,泛出寒光,率先落入山谷。


    其次是方巨侠的长箭。


    “大摩箭”一旦撞上了小箭,再经雷媚的剑气一激,遂熔化成液体,带着诡怖的静哨,寂然地随断矢落入山下。


    然后是雷媚的剑。


    剑与两把大摩箭交击之后,马上粉碎,片片如蝶,聚合一齐,划过长空,激起静嘶,成为第三道滑下山崖的金芒。


    三“箭”先后落崖,这还没完,紧接着的是:唐非鱼激发的那一堆肉团骨骼,竟给一种无形的罡气打压成一片铅制的飞碟似的物体,随三箭之后滑落谷底,还夹着那一大团毒雾,瞬间烟消云散。


    这三箭(其实是二矢一剑)交碰,各毁其身,但也同时清除了山崖上的污染和秽毒。


    崖上只余香。


    还有静的余韵。


    诗的余味。


    死的遗韵。


    这些都坠落深谷后,崖上才恢复了声音,不再静寂无声。


    方巨侠与方应看的二箭力道相互抵消,然而巨侠手上银鞭,已借力一抽,上得崖来,雷媚也借三箭爆炸粉碎之力,将唐非鱼的攻击消解于无形,只不过,这四大高手,脸容都各现震、怖、诡、惊之意。


    惊的是方应看,他眉目映金,向雷媚叱了半声:“原来‘伤心箭诀’是在你手里!”


    震异的是巨侠,他一面反掠上崖,一面向方应看怒喝:“你几时练得‘山字经’这等卑鄙武功的?!”


    ——方应看若修炼了“山字经”,无怪乎能在眉宇气态中瞒过自己锐而敏利的观察力,而只显现一片孝念了。


    有点畏怖的是唐非鱼,他有点喃喃自语地吐出一句话:“好,好,终于今日是看到了‘金字招牌’的‘大摩箭’大战‘山字经’和‘伤心箭诀’了!”


    诡笑的是雷媚。


    她没有说话。


    也来不及说话。


    因为方氏父子两人已然接近,方应看大喝一声“呔”,翻腕一制,手上已亮出一支毛笔一般大小的事物,其尖处却是明晃晃、闪灿灿地漾着寒光,近寒芒处还是血影绰约。


    几乎是在大家瞥见这事物一亮的同时,这物随风暴长,一下子已长得如一杆枪。枪口缠着血花一般的缨穗。当大家只来得及发现那兵器是一管枪之际,那枪已嗖的一声,扎向巨侠。


    与其说,这一枪是刺向巨侠,不如说,这枪在方小侯爷手中暴长,长得还奇快,瞬间,已足够抵达方巨侠的咽喉——而巨侠却正被其义子一拧脖子、一抽鞭梢的力量扯引了过来,正好要跟那突如其来的枪尖砸吻在一起!

    一枪刺出,人影扑来,一拍而合,急若星飞,眼看方应看的杀神枪就要刺着巨侠的咽喉,霎时间,银光一闪,巨侠颔上已横架了一把匕首,银芒熠熠。


    那是金字招牌方家三宝之一的神仙刀。


    这一刀,正好及时格住了方应看的枪。


    两人身形正迅速接近,更因鞭身拉引的劲道,马上就要撞碰在一起,瞬间就得短兵相接。


    就在这时,方应看的手突然一翻。


    他的手翻得极为奇特。


    他这么一翻腕,本来是枪尖攻向巨侠的,现在却陡然地变成枪尾刺向巨侠胸际!


    他的枪尾也有尖刃。


    血刃带艳。


    他这一枪也带着艳色。


    ——要命的艳!

    就在这艳然一招中回枪再取方巨侠!

    巨侠若在平时,不一定就接不下、应付不来、反应不过来。


    只是,而今,他先错疑是亡妻而失神分心,又引起惧高症发作,而且,他先中了方应看一剑,剑柄上的 “红毛丹”之毒已自指掌上渗入,况且剑尖、剑身也喂有“下九路”的“鹤顶红”之剧毒,两路并进,并激发了原先所中的“闻香下马”迷药和“濑尿虾”毒性,还有原先布在空气山岚间的“五里雾”之毒,也发作了开来。巨侠只强以内家气劲“从心所欲”撑持着,再以外家功力之最的“登峰造极神功”拼搏,但实已凶险百出,险象环生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人闪现。


    这人来得快。


    出手也快。


    一出手,就拿住了方应看手上的“艳神枪”——方应看若用枪头攻袭,就叫做杀神枪;如用枪尾,则叫“艳神枪”。


    他是赤手空拳,一动手就拿住了方小侯爷的枪。


    他还叱喝一声。


    “你居然敢弑父?!大逆不道!”


    说话的人是高小上。


    ——“顺义小诸葛”。


    好一个“乱世蛟龙”,他及时出现,适时动手,要扭转时机,决胜一瞬间。


  功德圆满(4)

    巨侠明白了。


    他静了下来。


    暮霭苍茫。


    残赭乱飞。


    山岚劲急。


    雁行泣血。


    “我明白了。你们是想我死。”他说,“好,我死。”


    敌人已逼近。


    米有桥、雷媚、唐非鱼自三方逼近。


    方应看与高小上则不动。


    ——他们不动却比逼近的杀意更浓。


    这一下子,方巨侠想起很多很多的事,许多许多的人。晚衣还在吗?当日初见伊,从此深情种。师父宋狂侠的郁郁而终。晚衣还活着吗?师母英烈自尽。师父委屈而逝。晚衣还好吗?铁门主对自己的倚重扶持,“苦海劫余门”起先的机诈迫害和后来的可悯可悲,“反骨帮”帮主夫妇的悲凉遭遇,佛道两大宗师的奇情与下场。晚衣我照顾不了小看了。血河车。金红剑。无头谷。恶人林。绝情峰飞渡。少林派的闯荡。晚衣我对不起你。龙门急流。天河倒泻。石洞包围。石室奇人。雪血红。晚衣我要追随你去了。人生常哀,岁月无歌。生尽欢,死无憾。晚衣我要死了……


    一切忽然静止了。


    包括了巨侠的思潮。


    他往后、翻身、下坠……


    永无止境的失落。


    ——像一场巨侠与死亡之约。


    稿于一九九八年四月九至十日:台陈新鸿电谓《布衣神相》一至六集已出版/约好林维青十八号相聚/大买VCD/有咗事,得啖笑,实虚惊/疑项账目透露无遗/自四月伤起两个月内大出血不止,静炖雪梨润我/长安买书、花开/方来用饭,如一家人/梁漏煤气,一而再/小B因“八婆梁”俾大佬首次闹,唔抵/静儿带同四弟、三妹,一口气将家当全搬来,不租房了。从此做定“卜卜斋”女当家的。


    校于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一至十三日:康凌同至,游珠百,刘送我哑铃/出血不止,内伤未愈,相当忧虑/为静事,叶何已缴清费用,只欠“东风”/刘映证件相,约定如青获批大奖贵各人/花田新版《布衣神相》《刀巴记》《落花剑影》《杀人的心跳》《叶梦色》《天威》《赖药儿》寄到,与方等共赏,静儿首次参与共奉“出书大典”,好看漂亮——平生至憎是人出书时表现漠然在旁自以为冷静主知的扫兴者/争买全部“家当”迁至此间/又吃自助早餐,阳光好,清晨佳/念电说静“怒犯天条”,有料/俊俊能办到半年居留证,太好了/小刘已先出深圳边防证/BB电磊,珠宾“五桃花”聚餐。


  瞬间寂灭(1)

    1.流连

    看到方巨侠往万丈断崖翻落下去,方应看忽然流了泪。


    高小上却恸哭了起来。


    任劳、任怨也负了伤,“小穿山”、胜玉强正在吃痛,只唐非鱼和米苍穹犹有旁骛,看看这两个一个刚刚才弑了父,一个则刚刚才弑了师的凶手在哭。


    他们完全不能理解。


    也许,只有他们二人才能互相了解,这一种繁华落尽、瞬间寂灭的感觉。


    所以高小上说:“他毕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他语音里充满了感慨,“没有他,我成不了才,也成不了大器。”


    “我也是。”方应看的语调也充满了缅怀和追思,“没有爹,我也不会有今天了。”


    他用手抹干脸上的泪,道:“其实,有不少人都在他面前说了我坏话,不过,他都没有听,却依然信任我。要不然,我才不可能那么容易得手。”


    高小上居然老实不客气地问:“包括我?”


    方应看居然也直言道:“你就是要他特别提防我的人。”


    高小上惋惜似地说:“不然,他才不会没有联想到我和你竟是联手杀他的。” 方应看道:“你说我坏话,就有这个好处。”


    高小上补充道:“好处还不止一个。他要真的防范你,也一定会跟我说,那我到时也可以提醒你小心一些。”


    方应看再作补充:“也许你知道他已防范我,你也不一定会通知我,说不定,会倒过来,跟他除了我。”


    高小上皱了皱浓眉,尽管他已杀了方巨侠,已经铁定会当上“金字招牌”、“负负威望门”、“老字号”、“反骨帮”、“万古长空帮”、“血河派”六股势力的总盟主,但他好像只开心三分之一,余下的三分之二,仍旧浓眉深锁,心仍感戚戚,未得尽宽似的。


    “你说得对,”他似乎有点无奈地道,“可是,毕竟,我还是跟你杀了他。”


    方应看眉目中金色的杀意已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哀愁,仿佛,他那种五蕴深种的杀气,一旦杀了人,尤其是十分难杀的人,就会自行一一消除似的。


    方巨侠之所以看不出他动了杀机,那是没想到也根本不知道他已练成了“山字经”及“忍辱神功”。“山字经”一旦练成,只要方小侯爷狙施暗算,方巨侠已不一定能制得了他,而“忍辱神功”却可把一个人的气场容色全都改变,纵巨侠有望气观色之能,也一样得受他养子所骗。


    同样的,雷媚学了“伤心神箭诀”,一样有此“内心易容,外在易貌”的功能。


    这一点,却连方拾青也不知——至少,在此役之前,他并不得悉雷媚已掌握了“伤心箭诀”,直至刚才那三“箭”在空中交会,方小侯爷这才刮目相看,心呼好险!


    不过,他心中最震动的,还是对高小上实力的度量,显然还是低估了他。


    高小上没有练过“山字经”。


    他可能还不知道什么是“忍辱神功”。


    他当然连“伤心箭诀”都不曾涉猎过。


    可是,刚才,打杀方巨侠,他还是做了首功。


    认真说来,如果没有他的变节合击,同谋狙袭,还可能真杀不了义父方巨侠!

    他原本并没有低估高小上,但他一直以为这“顺义小诸葛”顶多是辅弼良才,还未致可以独当一面,呼风唤雨,咤风叱云。而今看来,此人心机深沉,实力非凡,潜力惊人,势力可观,实不可小觑。


    ——连当年白愁飞想在“万古长空帮”要谋夺的位子,费尽心机都谋取不得,但而今看来高小上已轻易手到擒来!


    所以他很快地变易了态度,伸手拍向高小上的肩膀,热烈地道:

    “还好,小上,没有你助我一臂,此事还真不可成——万一他反扑,只怕你我都不一定招架得住!”


    高小上也显得有点受宠若惊,仿佛也没那么忧郁了,伸手指了对崖,饶有深意地道:“对面就是送子崖,真有意思,你们毕竟父子一场,还是送了巨侠一程。”


    他就那么一遥指,方应看的手就拍不下去了——至少,真要拍下去,腋下四个要穴的破绽全要暴露在高小上指间了。


    方应看的手在空中僵住了一阵子。


    他的表情也僵了一瞬间。


    只有熟悉他的米公公才看得出来,方小侯爷的眉心赤了一赤,眼色也金了一金。


    他看了心跳了几下猛的,几乎有点为那“乱世蛟龙”高小上担心起来。


    可是高小上依然若无其事,只悠悠地望着远山,但也一样监视着幽崖——这点他跟方应看是一样的,也是一致的,不时仍瞥窥崖谷,看似十分流连此处情境,其实是生怕巨侠仍能翻身蹿起,死灰复燃一样。


    大家怕的都是方巨侠。


  瞬间寂灭(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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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巨侠已殁。


    ——人死不能复生,哪怕伟人高手也不例外。


    山崖寂寂。


    刚才那一场血雨剑气,只剩下了暮霭沉沉,夜色苍莽,夕阳余一线。


    2.耗子与老鼠

    不意一人陡然地笑了起来,冷峭地道:“猫哭耗子,假慈悲假到这个地步,我算是服了你们!”


    说话的人是唐非鱼。


    他在山岚暮色中散发飞飘、飘飞。


    他的眼色在浓暮残霞和飘扬四散的乱发中,依然很冷。


    很狠。


    很歹也很毒。


    “谁是猫?”米苍穹故意问,“谁是耗子?”


    “死的是耗子,”唐三少爷捂着胸,“哭的当然是猫。”


    高小上望望方应看。


    方应看望望高小上。


    毕竟还是方应看先说话:“你居然说我义父是只老鼠,你也不怕雷殛电闪?他人虽殁,别忘了他的支持者甚众,徒子徒孙也多得很哪!”


    唐非鱼的胸襟也沾着血,绚烂如花,在入暮里依然惊心,“我才不怕!他已粉身碎骨,而且,他是给他的徒子徒孙支持拥护者所诛灭的,我有什么好怕?我笑的是,你们既暗杀了他,又何必惺惺作态,故意要流几滴鳄鱼泪自欺欺人,看了恶心!”


    高小上对方应看笑笑,“他是说我。”


    方应看淡淡地道:“他是说我们。”


    唐非鱼冷冷地道:“一只耗子一只老鼠,我两只都说,两个都骂!”


    高小上道:“但刚才你也一样有份下手杀巨侠。”


    唐非鱼冷笑道:“我杀他,是因为我既在‘有桥集团’吃这口饭,人家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人家我杀谁便杀谁——何况能参与杀方巨侠这等人物,当然是我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也是我的荣耀——我可不像你们,枉了巨侠的信任和看重,用这种卑鄙手段来害他!我看他是死不瞑目。他不是死在敌手,他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


    任怨挑衅地问了一句:“那你可有意思为方巨侠报仇?”


    唐非鱼陡然地笑了起来,他在笑声中话语仍依然冷峭深沉:“为他报仇?为什么?我本意也要杀他!像他那么样的一位巨侠,早已升上神位了,可是他偏仍清醒,还要管事,谏天子勿要荒淫误国,上疏皇帝要废除奸佞,又奏请禁军加强操练,又议请大将与军队之间应多加相处,掌有决断权力。这样一来,有油水捞民脂刮的,包括从中榨取军费的,都要杀他。如他是别的大侠,只顾在武林中争名夺利,打擂台当盟主,咱们‘蜀中唐门’才不管他。或他早些声明不斗了、退休了、金盘洗手了,咱们一样奉他为祭酒三公都行,可他领导绿林、统合武林,做这干那,老是为国尽忠、为民除害,我们唐家堡的人若不是早些协助你们翦除他,只怕迟些儿他要来铲平我们姓唐的了。——我初不了解小侯爷为何在杀巨侠行动里却先要我向他自己动杀手,且言明不追究、只管动手无妨,原来是计中有计,如果没有这一下阵前变阵,移花接木,方巨侠也不致掉进鼓里,眼花缭乱,到底中计了。”


    “小穿山”听到这里,一面还惊魂未定,一面正在抹揩残肢碎肉的余骸,一面忍不住好奇,问:“我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小侯爷为什么要在此计划中,下令我们先向他出手,且出手要愈重愈好!”


    高小上道:“这叫混淆视听。”


    米苍穹接道:“方巨侠绝非昏昧,他就算不防小侯爷会杀他,也不见得对唐三少爷和我们全无防备,所以,你们一旦向方小侯爷出手,他反而以为我们是合谋杀他们父子,他就会护子情切,不惜全力出手,救助小侯爷,那么,小侯爷才能动手得利,而你们在一击之后,再向方巨侠痛下杀手,便才有可乘之机。”


    方应看居然一点也不惭愧,居然还颔首补充道:“所以,你们对我的出手,下手要重,同时也要下重手,因为义父绝不是个易受骗的人。”


    胜玉强的样子,完全是心服口服,叹为观止,这时才说:“小侯爷真是明见万里,高深莫测——开始时下令我们不必理会,尽管下手无妨,我真是不明所以,只有惶悚的份儿哩,现在始知妙在何处,高在哪儿,实在是望尘莫及。”


    唐非鱼冷笑道:“既然用计那么毒,谋虑那么深,又何必猫哭老鼠假慈悲。” 方应看只淡淡地道:“我对他也是有父子情的……”


    唐非鱼一句话“杀”了下去,“那你又杀他?”


    方应看淡淡一笑道:“我现在杀了他,他仍享有盛名,人们还会追思他。若我现在不杀他,他就会碍着我们的路,也碍着大家的路,有日他老了、昏了、昧了、庸了,偏生又老不死,那时,谁不憎他?谁不恨他?现在我杀了他,还会念着他,也会常常感激他的好处,追悔自己下手太狠呢!他这样的巨侠,还是早死早好。”


  瞬间寂灭(3)

    唐非鱼嘿声冷笑道:“这么说,你杀他还是成全他了。你真有孝心!”


    方应看居之不疑道:“至少,他这一死,足可令侠名不坠!”


    唐非鱼似笑非笑,“那你真是伟人胸襟,玉成美事。”


    “你别为死人悲愤,”方应看也坦然受之,只加了一句,“伟大的不只是我,还有他。”


    3.两粒老鼠屎


    他说的自然是“乱世蛟龙”高小上。


    “他?”唐非鱼自凌乱的长发里用冷毒的眼神盯了他一眼,甚狠。“听说方巨侠的兄弟朋友,无一不是武林栋梁,家国精英,你和他,两位真可算得上是‘金字招牌’的白米缸里的两颗老鼠屎了。”


    “老鼠屎?”高小上听了,不怒反笑,“如果我和小侯爷是两粒老鼠屎橛子,那必然是很大的两粒了。”


    “不但很大,”唐三少爷这一口咬实了还不松口,“还很臭。”


    “我们这两粒新鲜出炉的老鼠屎,自然又大又臭又显目,”高小上浓眉下的眼睛眯成一线,难得第一次流露出少许得意来,“只不过,目前为止,可是人人都以为是‘黑光上人’受蔡京指使,连同‘金风细雨楼’的高手狙杀了方巨侠——他的死可跟我无关。”


    唐非鱼冷笑道:“你这是以血手强遮天下目了。”


    高小上嘴边微微挂了个笑意,游目睃视方应看:“这可是我跟小公子共同的默契——要真追根究底,查出来巨侠之死是‘蜀中唐门’一手造成的,只怕你们门里麻烦也不少罢?也不想结这梁子吧?”


    “我是想成大名,”唐非鱼冷峭地道:“我可不想成了众矢所的,只成了笨名。”


    “那就对了,”高小上的眼睛更眯得眼波荡漾起来,“所以,在此地诛杀巨侠,我们是成大事不留名,做大事不求功,干好事不露面——谁要是说出来,谁都没有好过,这也是我和小公子共同的默契。”


    “对对对,”方应看拊手赞同,不过随即也满脸纯真可爱地笑道,“如果要说出去,还是‘小诸葛’比我还要承担不起。”


    “哦?”


    高小上知方应看话里有话,但一时却还没弄清楚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义父是个名重天下的人物,一旦他受了伤害,必定人神共愤,杀害他的人就会为武林正道所不齿,报仇的人必多,不易在江湖上立足。”方应看悠悠地道,“我跟你却不大一样。我坐镇京城,侯爷之位是来自皇帝的封赐,‘有桥集团’主力在皇戚嫔妃、太监内待,以及我和米公公所组合招攒的人手、高手,跟义父的原班人马、直系弟子没有太多挂钩,所以,就算万一他们得悉义父的死因,又能奈我何……但你可就不一样了……可大大的不一样了。”


    高小上听着听着,半低着头,好像还不无笑意,仔细察看,才知晓他的笑容已一早就僵在那儿了。


    任怨搓着染血的双手,但此人把握时机丝毫不因伤痛而稍减,接了方应看的话:“小上哥则不同。你一直替方巨侠代办‘金字招牌’庶务,而门内弟子,多是巨侠门生,不然也因是巨侠的私淑弟子,为其感召而结合在一起的人,如果他们一旦知晓是你下手杀巨侠的,我看,不但你的门主当不成,就连站稳脚步也成问题,而且……”


    这次到任劳把话接了下去:“岂止无法立足,连活下去也成问题!”


    高小上脸色一变。


    方应看佯作喝止:“任劳,你废话忒多!高师兄而今已非昔日小高,是快当上今日门主的一代蛟龙了,你这般跟他说话,也不想在武林混下去不成!我们与小上兄既然一齐动手,有什么后果自然一起负责,不到生死关头,岂会任由他独对群雄剿讨乎!”


    “今天的事,究竟如何,我们大家有目共睹,体会于心。”任怨也故意倒打一耙,“何况,小上兄如此深不可测的武功,又精通各种暗杀谋害之法,旁人、同门有意翦除他,在他眼中,都只不过是夏虫语冰、雕虫小技而已。”


    任劳一面抚摸着自己受伤的肋骨,一面却咕哝道:“那也不见得。这世上没有人是打不败的,没有人是杀不死的。”


    他这一语反驳,连一向欺侮他已习惯的任怨也觉甚诧,但在众人面前,也不好斥他什么。


    只是在暮色中高小上脸色阴晴不定。


    这也难怪,方应看跟任劳、任怨三人一唱二和,言下之意,甚为分明:


    虽然大家一同合谋杀了方巨侠,但方应看远在京华重地主持“有桥集团”,其门众弟子体系与巨侠门主纠葛并不密切深刻,而且他又因袭继承王侯诰封,深得内戚太监支持,一般草莽之徒、江湖好汉,这真撂不下方应看的台——但高小上可不同!


    只要他杀巨侠一事传了开去,他的同门当然不敢支持他,巨侠的门生却一定会对付他,他门里忠于巨侠的人还一定会为巨侠报仇!

  瞬间寂灭(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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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是说,“杀巨侠”的主谋或同谋的事,一旦揭露,对方应看尽管影响不小,但对高小上的影响则是极其巨大的。


    甚至是无地可容、足以致命的。


    所以,只有方应看能威胁高小上,高小上却无法反过来把此秘密公开来裹胁方小侯爷。


    是以,高小上再不动声色,待听分明了方小侯爷等人的言外之意后,也不禁脸色凝重了起来。


    ——杀方巨侠,此际不但已成了他生命中的污点,而且已成为他致命的破绽,别人威胁他的罪状!


    4.深山落夕阳


    唐非鱼,一对凌厉的眼神,望望方应看,又看看高小上,再从任劳、任怨、米苍穹等人逐一扫视过去,才哑然失笑地说:


    “巨侠已死,现在,大家可也没好过,又轮到大伙儿争新一代大侠,打生打死的时候了。”


    方应看忽然说了一句:“唐三少爷。”


    唐非鱼闷哼一声,他虽桀骜不驯,但对方应看,也不敢当面来个相应不理。


    方应看凝视着他,仿佛非常关心,“你的伤口痛吗?”


    唐零又闷吭了一声。


    他身上曾着了多枚暗器,但都伤不了他,打着他的暗器全成为他要发放出去的暗器,不过,他还是为一件暗器所伤。


    那是一朵花。


    一朵由高小上在崖边随手拔取、顺手便发射出来的花。


    这花却几乎刺穿了他的胸膛。


    目前,他胸前的花还未拔下,血仍自伤口渗透衣衫,一阵痛楚一阵疼。


    伤他的是高小上。


    这仇他当然没忘记。


    这也是他的耻辱。


    ——像他那么一个专以他人暗器当作自己暗器、其身体已练就成为一个暗器的“收发中心”的“蜀中唐门”一流高手,居然为他人暗器所伤,而且伤他的还是一朵小黄花,这口鸟气他怎憋得!

    他很伤。


    也很痛。


    因为他是一个很傲慢的人。


    方应看这一问,仿佛触动也更触痛了他的伤口,他冷峭道:“有劳费心,还死不了。”


    方应看有点歉然地道:“都是我不好。是我要你全力攻袭我,加上‘小穿山’和胜玉强的配合,足以扰乱义父的心神。”


    到这时候,他叫方巨侠为义父,依然琅琅上口,毫不脸红。


    唐三少爷一拨乱发,将发丝撩甩到头上去,冷峻地道:“那是因为你要造成我同胜玉强和‘小穿山’一起背叛和狙击你的假象,以便当米公公和‘黑光上人’一旦一击未得手,仍让他分心于救你,你再予他致命一击。”


    “致命一击还是高师兄手里完成的,”方应看立即巧妙地否认,“我确是授意高师兄假意阻止你偷袭我,使义父更坚信高师兄跟他是同一阵线的人——但我却没有要他对你下此重手。”


    唐三少爷没有马上说话,他在等对方说下去。


    也许,他想先弄清楚方应看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方应看停了停,看了看他,似乎还沉吟了一下,才说下去:“你武功很高。” 这是一句赞美。


    ——说完了之后,却又顿了顿,没立即把话接下去,又过顷刻,才听他又说了下去:

    “可是,他还是伤了你。”方应看似乎很为唐非鱼不平,“我们原是自己人,一齐动手对付敌人,他本来不需要如此做。”


    看来,他只差没说“他用一朵小黄花就杀伤了你”这句话。


    可是已经够了。


    唐非鱼盯住了高小上,用的是一种极其狠毒的眼神。


    高小上徐徐抬头,也望向唐非鱼,两人四目相投,宛似在这崖顶绝壁上,山岚劲急间,爆绽出一阵星光火花。


    然而在绝崖之下,仿佛有猿啼哀号、夜枭悲鸣,有异路狂风诡异的呼啸不已,如泣如诉,又似一场噩梦里的几阵惊呼。


    夕阳冉冉沉落。


    只余一点血。


    山深暮落。


    暮落苍茫。


    唐非鱼的眼色却发金。


    寒金带绿。


    让人只要看了一眼,也觉头皮发麻,指尖冰冷。


    他的语言比冰更寒。


    只听他冷冷地问:“你会‘花拳绣腿’神功?”


    高小上沉默了一会,又沉吟了一会,才沉重地沉声道:

    “是。”


    众皆动容。


    连方应看也禁不住为之耸然。


    唐非鱼冷冰一般地问:“所以你不是拔一朵花扔伤我,也不是发放暗器——你是一拳把那花打了过来,才伤得了我。”


    高小上眼里已有了一种奇特的神色。


    这神色很奇特:


    既似遇上知音,又似遇上大敌,但都难掩其敬重之意。


    “我出手很轻。”他轻声沉吟地说,“非常轻。”


  瞬间寂灭(5)

    唐非鱼却陡然狂笑起来:


    “你出手愈轻,我才会不防,才会受伤,而且才伤得愈重——‘花拳’的特色,我风闻过,这次才算真的见识了。”


    稿于一九九八年四月十四至十五日:自与小静二月廿六、廿七日结识以来,几乎无一日

  无大事、无要事、无可深铭记取之事发生,有趣,人生如此才不虚/余传真,不能至,感人,惜之,孙念仪邹均可来,为调度颇费神/始知签证更进一步,可赴港/直落连续二十三小时大昏睡,舒服,识玉人以来,可真累煞了,公得以恬静休歇,好再上路/大军未发,草粮失行/急待户籍,嘱青电乡,结果,知其亲扣发,是因流言误解甚,争流泪苦求,仍不予,就差这个,痛苦无边,急不及待,从晚七时多至半夜,均为此事伤心、烦忧、浮沉、起伏不已。成败差一丝,得失在一念,感慨天弄人。刘冰心雪志,“四大名捕”共度消沉时/与流动首度第一次历难,并肩面对不退缩,静飞意态坚决,侠情可敬。


    校于同年四月十六至十七日:一直闹至半夜四时许,所求之物,仍不得要领,小飞伤心已极,慰之,倦眠,唯睡不久早上十一时即首闻相识以来第一次传呼,某call小刘往取新身份证,使事件更显复杂、困扰。着梁何往银海取得邮件,退回机,其时静兄入电传,已取得“东风”,与静相拥喜极而泣,刘林真好人也,局面急转为欢,化险为夷,大喜过望/凌波午饭取得挂号ID/与静破涕为喜,珠百买衫,取得通行证/资料全交办/孙可至,唯时间有差池/邹言冒死赶赴/梁返港行办事/刘母电,误会稍平,结可解。


  花拳绣腿(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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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卯金刀青见子


    “本来我吃了你一花,也还不十分看得出来,”唐非鱼叹了一口气道,“直到你施巧手让方小侯爷的艳神枪扎着了方巨侠,再以妙酥肘刺撞上方大侠的胸膛,我这才看清楚了:这是名闻江湖的‘花拳’独特的招式,我算是见识了。”


    大家听了,均耸然不已。


    在武林中,通常说一个人使的是花拳绣腿,言下之意,几乎是形同讥笑对方的武功不行、只能充样子,但如果把“花拳绣腿”真的使成一种神功、大法,那么,武林人则闻之而色变,因为懂“花拳绣腿”诀法的,就是会这套武功的人,这个人和这套武功,都名震天下,创这武功的人一向嫉恶如仇,而这套武功一出,也没几个人能破得了挡得住招架得起——这个人一般在江湖汉子口里,都不敢直呼其名,都管他叫做“卯金刀青见子”。


    之所以叫做“卯金刀”是因为他姓刘。


    之所以名为“青见子”,是因为他的名就叫“靓子”。


    也就是说,“卯金刀青见子”这几个字是把他的姓名“刘靓子”折开来,不予直呼。


    武林中人怕他,除了他武功高之外,也因为他曾在小范老子麾下,屡立战功,并非江湖上一般争权夺利只讲打讲杀的绿林好汉。


    据说,他的样子长得甚美,就如翩翩俗世佳公子。初投军时,种师道军中还因此而拒收之,说他娘娘腔,只会花拳绣腿。然而,他一咬牙就真的创了一套“花拳绣腿”,以轻搏重,三招两式,以柔制刚的绝世武功不但在军高中手内难逢敌手,连小范老子闻之,都试其功,赏其才,不惜亲临乞求其转投帐下,速擢升为裨将。


    大家尊重此人,就因为他不光能打能创能立军功,还因为他有一位很有名望的兄长:刘独峰。


    ——“捕神”。


    刘独峰虽然已殁(详情请见《四大名捕逆水寒》故事),但其声名不坠,而刘靓子就是他一位最小也最受宠爱的小弟弟。


    不意,今日,高小上所使的武功,竟是这种不传之绝学:


    “花拳绣腿”!

    高小上不是一直在方巨侠门下的吗?他是怎么学得这“花拳绣腿”的?


    他是怎么识得刘靓子的?他与刘靓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方巨侠知不知道这件事?方应看呢?

    “高小上”到底是谁?他究竟是不是“小高”?还是“小高”这名字也只不过是一个代号?

    高小上却只是说:“好眼力。”


    唐非鱼侧着耳,好像也在聆听崖下凄厉的呼号,良久才说:“看来,要在京师争雄,武林夺魁,阁下是一名不可忽视的角色。”


    方应看适时加了一句:“何况,他今天还伤了你。”


    任怨又凑上了一句:“而且今日他又亲手弑了他的师父门主方巨侠。”


    这两句话的,弦外之音已甚明:

    这是深山。


    断崖。


    方巨侠已死。


    这里都是方应看的人。


    ——只要杀了这高小上,大家自然都会以为是高小上谋害了方巨侠,而方小侯爷则与唐三少爷合力为方巨侠报了仇,杀了“乱世蛟龙”高小上。


    只要唐非鱼愿意,几乎立即便可动手。


    ——高小上再厉害,说什么也敌不过方应看跟米苍穹加上唐三少爷的联手。


    但若唐非鱼跟高小上联合起来,情形则未可乐观。


    在杀了方巨侠之后,方小侯爷好像有意再推动另一场杀戮,另一个阴谋。


    唐非鱼却突然一笑。


    这一笑里有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他说:“当时向我放射暗器,可不只是高蛟龙,你的两个得力助手,也一样对我猛下杀手,可不是吗?”


    方应看笑道:“那是因为戏要演得像,要演得逼真,爹才会不虞有他。” 唐三少爷一双锐眼十分明利,“万一他们得手,杀了我也好一举两得吧?”


    方应看微笑道:“但阁下依然丝毫无损,只伤在高师兄的小花下。”


    唐非鱼双目更明亮更锐利,“要是我们现在合力杀了‘小诸葛’,下一个在这山崖上伏尸的,只怕就轮到我了吧?”


    他哈哈大笑,意态甚嚣,又说:“小侯爷要在一天之内就铲除三个大敌,岂不是太过心想事成,如愿以偿了!”


    方应看听了,也漂亮地笑了起来:“三少爷言重了,高小上是我师哥,我们刚才才在一起同心合力杀了义父,怎会有二心?我们现在理当联合起来,携手协力去创一番事业,怎能在此时此地内讧阋墙!”


    唐非鱼听了,只嘿嘿地笑,笑声似一把冷刀子。


    高小上听到这里,也笑了起来,笑得像一头忧悒的狗,笑颜里展示出的忧愁远多于开心。


  花拳绣腿(2)

    米苍穹也笑,他的笑在冷风里像一声声轻咳。


    雷媚没有笑。


    她刚才还哭过了,

    ——巨侠落崖时,她的左眼有一滴泪,也同时滑落了下来。


    谁都不知道她哭过。


    谁都没有发现。


    除了米有桥。


    2.海上升明月


    就在雷媚悄悄地流下了一颗眼泪的同时,方应看、唐非鱼、高小上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这时,夕阳已沉了下去

    西天只余下一角乱红妖舞。


    然而在东望“送子山”的云海之上,却冉冉升起了一轮明月。


    月明皎洁,仿似洗尽了刚才山头上的一片仇恨、满手血腥。


    “以后,”纯洁、清秀得全不蒙尘、从不染血,像一朵白莲花的方应看十分忠诚地笑着,更非常衷心地道,“还有许多大事,还得仰仗高师哥和三少爷,以及借重米公公诸位,为我们打下大好江山,立下盖世功业来!”


    “好说好说,我们今后要想在武林上站得住脚,难免还是得要小侯爷高抬贵手,赏口饭吃;”高小上也笑着说。他愈是笑,脸上的表情就愈是忧郁,“我们都只有向小侯爷俯首听命的份儿了,小侯爷只要有什么吩咐,尽管下令指示就可,不必客气,也不要见外。”


    唐非鱼也在笑。


    他在笑,连笑声也分外尖锐、刺耳。


    “反正,一次骚,二次腥,三次不妨再浑身羊羶!咱们的合作开头了,已经杀了足以怒犯了天条的,便不在乎多杀几个人神共愤的家伙,多干几宗天怒人怨的事情了!”


    三人拊掌大笑。


    忽然,在笑声中,高小上赞羡似地说了一句:

    “雷女侠的‘伤心箭诀’真是天下一绝!”他悠悠地说,“元十三限死后,大家一直都不知道这了不起的箭诀花落谁家。有的说是他在临终时交给他的小妾无梦女手中,也有传言说是落在了王小石的手里,而今,看来都是以讹传讹,这门绝学看来其实是落在你这位巾帼英雄手上才是,真了不起啊!这一箭,要是射我,我可还是招架不来呢!”


    说着,他用眼睛偷偷瞄向雷媚和方应看,仿佛,他左右两只眼睛可以分开来,各往一处方向瞟似的。


    他是从刚才乍然一瞥中,发现雷媚的出手,蕴藏着绝世武功。


    ——看来,这个女子的武功潜力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


    他也是从方应看适才陡然叱喝里,知晓方小侯爷并不知道雷媚身怀绝技;而且,从方拾青刚才的一声断喝中,可以判断出来:方应看也有受骗的恚怒。


    所以他现在特别提起。


    他“旧事”重提,为的是要看一看“究竟”方应看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但是方应看却笑了。


    笑得很纯真,很真诚,又很诚恳,他的语气,更加恳切。


    “原来箭诀在你手里,”他欣慰地说,“害得我几度着人遍搜细寻——要是早知道在你那儿,那就天都光了,又何必要寻寻觅觅呢,只要知道你已学会了,我就放心了。”


    他这种说法,连雷媚都显然颇感意外。


    “所有的东西,还不是小侯爷的;”雷媚柔婉地笑着说,“要不是小侯爷的示意,我这小小秘技,又怎能从王小石处学得?我这两下三脚猫的功夫,又怎样比得上小侯爷能够叫冬天开出莲花,夏天骤降霜雪,连夕阳西下都能逆天而行的大神通、大法力?!”


    她一面说着,一面柔媚地笑着。


    她一面妩媚地笑着,一面走近方应看。


    她知道现在情势是:


    方应看本来是不知道她学会了“伤心箭诀”的。


    ——只要他一得悉,立即就会省悟:当日王小石、温柔扑朔迷离事情的来龙去脉、内里真相。方应看一定不能容忍。


    可是,刚才是生死关头,方应看也不知道是真的腾不出手来,还是也不欲出手相救,她如果再不发出绝招,就算不给唐三少爷激炸成一片妖云的“黑光上人”的残骸击落悬崖,也一定会因方应看跟方巨侠父子的“大摩箭”和“山字经”互击之下产生的罡劲,而给炸得个形神俱灭。


    她是只好以剑发箭,发出杀手锏。


    伤心箭一出手,危机即解,但马上让人洞悉她的底蕴。


    她拿不准方应看会怎样对付她。


    ——方应看正要宏图大展,现在正值用人的时候。


    如果她马上逃走,那首先会触怒方应看,假如方应看向她动手,高小上和唐非鱼也一齐出手的话,那她一定活不到下山。


    就算她不走,只要高小上和唐三少爷有意要杀她,只怕她也极难活着下熟山——她曾多次进言破坏了方小侯爷与“乱世蛟龙”的密谋合作,而且在“有桥集团”里也曾与唐非鱼争宠而常势成水火。


  花拳绣腿(3)

    所以她决定不走。


    不逃。


    她决心要面对。


    她一面说着,一面向方应看靠拢——但是也不是太近。至少万一方应看猝然发难,她还是有个闪避和还击的机会。


    她这样一靠拢,旁人也不太测得准她和方应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一面说尽谀词,讨好方应看,一面则明的暗的顺应时势地透露出方应看武功中的一个大秘密。


    她知道这一秘密会让在场的人均为之动容。


    他们果然动容了。


    争权的人注重地盘和势力,争钱的人注重利和益,争名的人注重誉和毁,争武林一席之雄的人,注重的当然是武功和战力。


    动容的是唐非鱼和高小上(他的浓眉沉了一沉,又压在眼睛的上方了),还有米苍穹。


    米有桥动容是因为他与方应看是最亲密、最接近的战友,方应看有这等绝世武功,他岂可能无所闻?他最近已从许多蛛丝马迹猜到方应看定必秘密练功,而且肯定是极厉害的功夫——但到底是什么功夫,他可查究不出来。


    高小上动容是因为他是高小上——一个方巨侠的出室弟子:他在武功上并未得到方巨侠直接真传,但是在道统上和地位上,却完全已得其承传——何况他是“乱世蛟龙”。


    唐非鱼则干笑。


    笑声尖厉。


    然后他直接尖锐、毫不客气地问:“教冬寒开莲,叫夏降雪雨,连落日都可唤回?我听过,但懂的人都死光死尽,有一个已失踪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会?”


    他冷视方应看,冷峭地道:

    “我不信。”他尖声道:“我不信你能。”


    笑的是方应看。


    方应看笑了。


    然后方应看笑着随和地道:


    “你不信?我马上做给你看。”


    谁都不会相信方应看竟说出这种话来。


    谁都不敢置信方小侯爷可以做出这种事来。


    3.一颗老鼠屎掉落在米缸里


    然后,他双手交叉在腰间,全身进入了一种入定的状态。也许是因为明月皎好,也许是因为残晖映红,也许是因为这山头上刚才杀戮太重了血腥太浓了,而今去看端然立在暮渐深浓月渐明的山崖上,穿着白衣袍的方小侯爷,他眉目姣好,轮廓优美,整个人都让人有纯洁乃至圣洁的感觉,而且让人感到安静宁谧,象一个处子,像一只静止的鸟,像一朵莲花。


    白莲花。


    方应看是闭着眼睛的,也许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他的樱桃小嘴、艳丽薄唇还微微地向上翘着、笑着。


    美得有点可爱。


    傲得带点纯真。


    他这样瞑目静立于山岚中,风吹袭得他白袍猎猎飞扬,他整个人也似欲乘风归去,甚至隐约传来一股幽香。


    其香甚静。


    其意甚幽。


    奇怪的是,那一缕幽香,跟刚才雷媚发出“伤心箭”时所漫发出来的香味,非常接近。


    然后,方应看就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瞳竟是金色的,在荒山之巅,显得格外妖娆,像一只神圣的兽。


    然后他双手做半弧形,徐徐扬起。


    他的动作很缓慢。


    很缓慢。


    很缓。


    很慢。


    但他手挥过之处,手影却仍留在那儿,仿佛并没有消退。直至他双手手背合一并在头顶上之际,那手划半圆形而拱上来的幻象依然没有消失,依然留在众人的视觉里。


    然后——这是第四次“然后”,每一次,像百合花瓣、白莲花瓣一样,虽然优美繁复,但依然层次深明,瓣瓣分明,这时候的他,全身绽放出一种七彩的奇晖来。


    彩得很明艳。


    色泽流动,十分幻丽。


    大家都为眼前这样一个奇景吸引住了。


    然后——这是第五次“然后”——突然之间,那本来已下沉的余晖残霞。竟一格格地、一层层地、一段段地往上爬升,之后是滚圆的金晖,接着是咸蛋黄似的夕阳,连同镶了金似的云海,竟都一一回到西天边上来了,就好像是时光倒流了,景物还原一般!

    大家都为之怔住、震住,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为这神奇景象,神荡魄凝。


    同一时间,月亮的光华也似黯淡下去了。


    只听雷媚失声说道:“这……这才是真正的‘山字经大法’?!”


    只听方应看笑道:“刚才我出手射义父的是‘忍辱神功’的箭法,这才是元十三限的秘传杀法‘山字经’。”


    第一次,他神色间有难以压抑的得意之色、狂妄之意。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那双金色之眼,忽然有一只转成了红——只不过一瞬,又回复了金。


    妖艳的金。


    也在同一刹那间,原本已冉冉上升的夕阳,忽然间,好似自圆心里飞出了一只昏鸦,迅速地破红而出,振翅掠起,疾迅膨胀,但又在刹瞬间消失于无形。


  花拳绣腿(4)

    这都只不过是瞬间的事。


    唐非鱼与高小上悄悄地对说了几句话。


    话都说得好快。


    很轻。


    唐非鱼看着也咋舌,惊心动魄,“没想到他真的已练成了‘山字经’。以他之才,只要练成了,只怕天下难有人是其所敌。”


    高小上眼看已沉落西山的太阳竟然复升,同样为之目眩神悸,只不过他马上指出了一点,“他要是真的有足够信心,就不会故意在我们的面前亮出来这看家本领了。”


    “看来仍有破绽,”唐三少爷斜指了东天冷月,像在鸡蛋里挑骨头地道:“是太阳复升,但月亮未消,而且山顶上并无阳光,亦无暖意,看来这等神功仍不过幻象。”


    “他仍棋差一着。”高小上亦向那太阳里乍然裂飞而出的魔鸦瞄了瞄,似是安慰自己地说,“这个黑子就像是一颗老鼠屎掉落在米缸里,使人发现了他‘山字经’的破绽。”


    唐非鱼道:“尽管你看出了破绽,但仍是击不倒他,是不?”


    高小上愣了愣,才答:“是。”


    这时候,方应看已然收功了。


    彩环忽然自他的身边消失。


    天色大暗。


    夕阳急沉。


    天地间又回复原来的一轮皎月,暮色四合山岚劲急。


    米苍穹扪着苍髯,低低叹了一声自语道:“原来他秘密苦修的是‘山字经’和‘忍辱神功’。”


    任怨忙悄声道:“怎么了,对侯爷的盖世神功,公公可有高见?”


    “小公子是练武的罕世奇才,在‘山字经’的修为,恐已在元十三限之上了,了不起!”米有桥有感而叹道,“可惜有两大缺憾。”


    任怨忙问:“什么缺憾?”


    “他一是不该在这两个宵小之辈面前运使,其实他又何必在这两人面前炫耀功力、显示实力,反而让他们得以观摩,早加防范,他几时变得这般沉不住气的呢?”米苍穹惋惜地说,“二是小公子在分神与雷媚说话之际,大概是‘郭东神’故意引他分心之故吧,他的一只眼还是红了一红——那是功力尚未完熟之故!”


    任怨听了,一时沉吟不语,也不知他是没听懂,还是一知半解,又或是在仔细咀嚼米公公话里的玄机。


    只有任劳搔着头皮、抚着伤口,在喃喃地赞羡道:“哇,能令天生异象,时光倒流,小侯爷真是神人也!”


    4.几只耗子掉落在米缸里

    这几人里,大概要算‘小穿山’和胜玉强最不明白。


    所以他们也看得最神眩魄荡、钦佩莫已。


    越是不明就里的人,反而越容易陶醉、崇拜、投入。


    ——对于这一次的伏击巨侠、狙杀巨侠,这些人里,要算是胜玉强和“小穿山”最不明所以。


    他们所接得的指示是:


    诛杀方巨侠!

    没有理由,只有命令。


    而诛杀的方式是:只要唐非鱼一出手,他们就得同时出手。


    ——不管唐非鱼向谁下手,他们就得向对唐三少爷下手的人出手!

    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既然要狙杀的是方巨侠,那么,唐非鱼一定是向巨侠出手的了!

    这点毋庸置疑。


    谁知不是。


    唐非鱼竟向方应看出手。


    那一刹那间,“小穿山”是呆了一呆,胜玉强却毫不犹豫,脚踏“鸳鸯蝴蝶步”,右发鸳鸯鹣鹣梭,左打“流星蝴蝶拳”,攻向方小侯爷。


    ——那是一个命令。


    胜玉强只有服从。


    “小穿山”见胜玉强出手,他也只有出手了。


    他发出了他的穿心十字挝。


    他们当然没要得了方应看的命,而唐三少爷第二轮攻袭,很快已转移了目标,全力集中打杀方巨侠。


    以他们的武功,当然不可能伤害得了方巨侠——直至巨侠沉坠于绝崖之后,两人才醒悟出来。他们的作用,只在助唐三少爷扰乱方巨侠的心神,包括“黑光上人”在内也只不过是过河卒子,不惜牺牲一己之命来掩护方应看、雷媚、唐非鱼、米苍穹等数人为主的狙击!


    ——他们得以幸存,已算命大!


    而今,他们目睹方小侯爷在山巅上,显奇功,能叫落日复升,夜幕重放,真是令人咋舌不已,叹为观止。


    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方应看在杀了巨侠之后,为何还要去做这种极耗损内力的事,但这等不世神功,莫说他们见所未见,简直也闻所未闻,大开眼界。


    在他们心目中:巨侠已殁,方小侯爷当无敌于世。


    ——他们跟着小侯爷,自然是富贵荣华,享之无尽,就像是几只耗子掉落到米缸里,吃也吃不完一样。


    他们在行事前接到指令,十分仓促。


    ——一度,指示说是要让“何十三太保横练”及陈九九九执行任务,但后来好像是米苍穹认为陈、何对方巨侠太过崇敬,若要他们进行狙杀,恐怕误了大事,后来还是改派了胜玉强和“小穿山”一同上山、祭奠、下毒、落药、杀巨侠。


  花拳绣腿(5)

    事情绝密,且一收到命令即时执行,连“小穿山”与胜玉强也不及通知同僚“何十三太保横练”、“红袍老怪”何红申、孤行大师、“绝神君”陈九九九、“二十七划生”、小李公公以及“展魄超魂舒云手”余木诗、“酒神醉妖摩云手”金小鱼,甚至近日得势甚嚣的“破坏王”雷艳,胜玉强和小穿山都不及相告,不及照会,更不及辞行。


    他们正庆幸今次一齐联手,得杀巨侠,就算自己只是凑合着干,却也是一份殊荣,更是

  一项大功,日后在江湖上,难免都得要记他们一笔。对于这一点,“小穿山”很有些忐忑不安,只怕巨侠的门人会找他报复;胜玉强则,只怕这件事必广为人知:他终于做出一件除了贪色采花之外的轰动天下、教人刮目相看的大事来。


    不料,方应看一旦收功,自他身旁飞絮似地围绕发光的彩圈陡然不见,方小侯爷已沉着脸色沉声向二人吩咐道:


    “明儿赶早,你们请小李公公、余司监、金内监率人下去山崖,务必要把我义父的遗骸找出来,让我验证过,再妥为安葬。”他沉住气道,“还有,他是让‘黑光上人’暗杀的,而詹别野已死在我们手上——我们已为巨侠报了仇,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小穿山”忙答:“明白了。”


    胜玉强也应道:“知道了。”


    ——当然明白,巨侠总不能死在他们手上!

    这消息一旦泄露,只怕,江湖上有许多自以为正道之士,是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如果风声有一点走漏,”方应看厉声说道,双目又绽出两点金色寒芒,“你们之中,谁也脱不了关系!”


    然后他才向身后诸人拱手谦逊地道:“抱歉抱歉,在下献丑了。”


    “哪里,哪里”高小上从刚才方应看一收功就马上咐嘱“小穿山”、胜玉强二人要搜索巨侠尸首一事,发觉这“神枪血剑小侯爷”在施展“山字经”大法时,并没有聚精会神,集中全力——分心之际尚且有如此扭转乾坤之大力!如果悉力以赴,那就更匪夷所思了!想着不禁有点心悸胆寒,“小侯爷神功盖世,巨侠一死,当真是天下罕有匹敌!”


    “原来你已经练成‘山字经’了,”来苍穹在夜色里神色苍茫,连语调也甚为苍寒,眼神也显得苍老,“恭喜你。”


    唐三少爷闷哼一声:“我佩服的是元十三限,他能创此神功,可惜死得太早——可憾的是我晚生迟来,不能找他比拼!”


    “不过,”高小上却匆匆补充了一件事,“这个大计恐有泄漏。”


    方应看与米苍穹最注重这点,一齐有了反应:

    “哦?”


    “此话怎说?”


    5.几粒米掉落在老鼠窝里

    “我们本来是九个人一起上山,”高小上条分析道,“方巨侠、小侯爷、米公公、唐三少爷、任劳、任怨、胜鸳鸯、余好闪,还有我,对不对?”


    ——胜鸳鸯当然就是胜玉强,他无论在衣饰、手帕、帾巾、兵器、靴子上都绣有鸳鸯图形,熟悉他的人,都昵称他为胜鸳鸯。


    高小上这么一唤,胜玉强知道这将取代方巨侠的一流人物一直以来都那么注意他,不禁心里有些感动。


    ——余好闪就是“小穿山”。他原来一直在军中服役,却不意高小上一样能闲闲地道出他的原来姓名。


    “小穿山”听在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惊悟:他原来一直在军旅生活,成了习惯,跟“有桥集团”的人混在一道,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他难免会力不从心,这时便生一念,毕竟,这“乱世蛟龙”麾下都是武林人物、尽是江湖好汉,会不会比较臭味相投,合适一些?但随即念及:刚才高小上弑师出手之毒,岂是好相与之辈?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又想到方小侯爷着意栽培自己,一手把他自军营中拉拔出来,岂会那般轻易放自己离开,另投他人?忆及适才方小侯爷杀父之狠,不由自主地马上打消了刚起的念头。


    “是的,”任怨持平地接道,“是九个人,但还有雷媚化了妆先上对面的折虹峰,还有‘黑光上人’先行预伏在熟山部署。”


    “你是说还有一个我们在山路上遇上的‘对神’项非梦?”方应看谨慎地问,“可是他是个瞎子。”


    任劳龇着又黄又黑的烂牙,别人也不知他在怪笑,还是在示威,“瞎子是看不到东西的。”


    高小上平静地道:“瞎子是看不到——可是听得到。”


    “世上有几个人尊重瞎子听到的东西?”任怨不同意,轻蔑地道,“只要他没看到,那就不会有人相信;就算他听到了,你以为他能说得出去?”


    高小上仍平和地道:“他看不到,但‘错鬼’却看得见。”


    “就算‘对神’项非梦和‘错鬼’施算了是在一起,而且都在山上,并且还密切留意我们。”米苍穹慎重地道,“可是方巨侠还是死了,‘黑光上人’也死了,死无对证。”


  花拳绣腿(6)

    高小上依然愁眉未展,“在陉到‘对神’之前,巨侠已然说过,有十一人一同上山。”


    任怨反问:“他会不会是指詹别野和小夫人?”


    高小上道:“不是。至少,有另一个人,在上火水约前我已发现。”


    唐非鱼、米苍穹都为之动容,问:“谁?!”


    方应看和高小上几乎是同时回答:


    “‘何十三太保横练’。”


    “何红申。”


    ——“何十三太保横练”是一个人,何红申又是另一个人,虽然他们都姓何。


    “何十三太保横练”是个女的。她的“十三太保横练”练得太出色了,大概是练这种硬门武功有史以来练得最好的一个,她又恰好在“下三滥”何家里排行第十三,故而人皆称之为“何十三太保横练”,甚至,旁人早已忘了她真正的名号了。


    何红申外号“红袍老怪”,喜穿大红绸袍,是个男的,也是“有桥集团”中的强人。这两个毕竟是迥然不同的人。


    两个答案都不同。


    但也有相同处。


    方应看笑了笑:“我以为跟踪的人是何红申,因为他施展的是‘下三滥’的轻功,而且他原本出身于‘血河派’旁支,跟义父很有特殊的渊源。”


    高小上也解说道:“我推断来的是‘何十三太保横练’,那也是因为她使的是‘下三滥’的特殊轻功提纵术,而且她与方巨侠私交非同凡响,同时一向十分崇仰方大侠。”


    方应看点点头,表示嘉许:“好,这件事我一定着实调查清楚。”


    高小上审视地道:“我们现在最该搜寻的,还是方巨侠遗骸为首急。”


    方应看哂然道:“这个当然。”


    高小上望定方应看道:“看来,在京城里,小侯爷还得多费心机,才能消除像戚少商、王小石、雷纯、狄飞惊这等障碍,在‘有桥集团’里,只怕也得要先撬起几根钉。”


    “那只不过像几粒米落在老鼠窝边上,”唐三少爷也不知是讽是嘲,还是赞或夸,“方小侯爷对他们是吃定了的。”


    方应看不置可否地一笑:“不过,高师哥在‘金字招牌’里,也有的是碍眼的米粒,还得清除打扫。”


    “怕什么?!”唐非鱼陡然笑了起来,“这狡猾的东西就是只现成的大耗子,就等着吃大米!”


    高小上不温不火地道,“问题是:重大任务已完成,幸不辱命。如果小侯爷没什么别的吩咐,俟明天搜得巨侠尸首,我就护送遗骸回到门里去报这噩耗了!”


    方应看忙道:“吩咐不敢。高师兄来了,何必忙着要走?”


    高小上笑道:“我留在这儿?恐怕不死在唐三少爷手里,米公公也绝不会让我活命,小侯爷也不会放心我长期留在京城吧?”


    “说笑了,高兄,”方应看正色道,“我却有正事托公公和师兄去办。”


    “而且是大事,”方应看又补充了一句,“此事能成,小上哥岂止是‘金字招牌’的一方之主?大展宏图,名动京华,在天子脚下,也依然大有作为也。”


    6.山足

    山崖底下,有猿啼猴嘶,悲呜不已。


    这时天色已然全黑,明月皎皎,凄寒浸衣。


    方应看迅速地皱了皱眉头。


    他好像很不喜欢听到猿枭嗥。


    可是他的话已引起了高小上和唐非鱼莫大的兴趣。


    ——一旦能在朝廷、殿堂站得稳阵脚,谁愿意仍陷身于大江大湖的大波大浪中,刀口舐血、剑底超生?

    “乱世蛟龙”可不愿一直领导着“金字招牌”那帮豪杰,那班义士,一天到晚,东征河湟,西攻吐蕃,北伐西夏,南剿卜漏。可是,往往冒大险、立大功却无朝廷赏赐,反受禁军节制,惶惶不可终日,徒劳无功,为的是谁?为了什么?

    ——假如手握兵权,又有官可封,高小上当然乐得当权臣宠将,而不欲再混在血与汗混合的死人堆里求出头!


    唐非鱼来到京师,加盟“有桥集团”,为的就是要成大功、成大名、成大事!除此无他!

    他也想像方应看一样有王侯封爵,可是他没有!


    他也想似方应看一般能出入宫廷,晋谒天子,光宗耀祖,荣华富贵,可惜他不能!


    他更想如方应看一样一手纵控京师三大帮会、三大武林江湖势力之一的“有桥集团”,不过他还不能!


    他没有这个清誉。


    没有这样子的幸运。


    没有这组织能力。


    但他能战。


    他擅暗器。


    他剽悍。


    所以他不服气。


    他想有。


    “蜀中唐门”的决策人派他入京,要是他能越众而出,出人头地,能在京城里稳住步子,另辟天地,乃至能在朝廷争得个高官厚职,他就能借此光大唐门,把唐家势力引入京师,那时,他可在武林中十面威风,同时也可以在他家族里以大功臣自居了!


  花拳绣腿(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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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可是件好事!


    大好事!

    大大的好事!

    是以,他也跟高小上一样,心动了。


    高小上问:“是什么事,你说。”


    方应看道:“你知道,承蒙天子赏爱,有时候,在下是屡获良机面圣启奏。”


    唐非鱼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你能。但我只想知道有什么你不能做的而我们能做的。”


    方应看笑了,好整以暇地道:“也不只是我。”


    他回头望向米苍穹,米有桥神色落寞地立于山边,黄髯衣袂,为劲风吹得直欲飞去。“米公公也是皇上跟前红人。他听得方今圣人,时有感叹。”


    高小上饶有兴味地问道:“却不知叹些什么?”


    方应看好整以暇地道:“他叹说京师局面,不够稳定,江湖势力,若不是似‘六分半堂’让蔡京纵控,就像‘五虎将’、‘万人敌’遭童贯操纵,或如朱冲、朱勔父子,掌握了‘七帮八会九联盟’,不然就像王黼,控制了铁剑大将军、惊怖大将军,而蔡攸则豢养了‘四大凶徒’。皇上也想有他自己的江湖势力、武林高人襄助。”


    高小上冷冷地道:“那么,他大可以自己栽培一些高手出来啊。”


    “有。”米苍穹道,“皇上重用张虚白、王老志、王仔昔、林灵素、虞仙姑、张怀素这些术士、方士、道士之流,大兴土木,广建道观,就是为了便于培养这些致力效忠于圣上的能人高士。‘黑光上人’也是一例,到头来却为蔡京效命。圣上本来也下旨召义父前来,为的也是组织一干江湖高手,加强保卫圣上安全的事。”


    “请那些妖邪妄行、讹骗不惭的家伙来护驾,”唐非鱼冷峭地道,“不如请我。”


    “正是。”方应看马上接道,“不过你们首先得立功,清君侧而上动君闻,圣上便很可能擢升你们,封官加禄,便无事不可为矣。”


    “那么,你们呢?”高小上总能够冷静去分析事理,“这么大的功绩,你们何不力争谋取,只要翦除敌人,侯爷权势,可就百尺竿头,更进七八十步了!”


    “我是很想,可是有些时候我不便。”方应看很诚恳地道,“譬如‘六分半堂’已暗里隶属蔡元长,我们同在宫中,不好得罪。又如‘迷天盟’已为梁师成收买,米公公与他份属同侪,不便招惹。你们又不同!”


    “还有‘发梦二党’、‘金风细雨楼’、‘天机’等组织呢?”高小上仍抓住了不解之处,“他们正大可招安,为朝廷卖命呀!”


    方应看道:“他们?戚少商已上动天怒,皇上怎么会用他?王小石曾弑傅相,至尊岂敢容之?要得到皇上信重,还得先灭这二巨恶才行。‘发梦二党’未成大器,‘象鼻塔’只是亡命之徒,‘天机’都是草莽,‘毁诺城’不外女流,用‘小雷门’则不如借重你们,岂不更有势力、实力、魄力!”


    唐非鱼遂奋悦起来,大声道:“你说得对!若有为当今圣上效命之处,必定粉身以赴。只不过事成之后,我要统领禁军,要封册加爵,要我家门得以在京里受封接诰。”


    方应看即道:“这个容易。我一定上奏,为‘蜀中唐门’开入京万世荣华之路。”


    唐非鱼更为兴奋,“却应当从何开始?”


    方应看四顾一巡,见大家都专注侧耳细聆,才说:“我已使计,令‘六分半堂’当家雷纯约了‘金风细雨楼’主事人戚少商明晚相见。我们打算……如此这般……只要你们配合……这般如此……必定手到擒来,大事可成!”


    大家都听得头头是道,只山风愈吹愈劲,愈吹愈急,山涧猿啼虎啸,更此起彼落,凄寒彻骨。


    月在中天明。


    明月仿似点亮雷媚一双媚目。


    风太大。


    山也仿佛在动。


    ——是这山真的长了双足,还是纯属一种错觉?

    崖也仿似微微在摇。


    但山崖上这一干出室弟子、侯爷太监、亡命之徒、武林高手,刚刚不惜怒犯天条,杀父弑师,而现在血迹未干,又已兴致勃勃地在密议聚计,正要进行下一步的大阴谋。


    这正是个月冷风急杀人夜。


    京师血腥风暴却由此而始。


    稿于一九九八年四月十八日:睇各人手绘“四大名捕”,真个笑死,有些好似黑社会设香堂,有些是郑伊面影印,有些似只变形甲虫,有位出脚时屁股像长痣疮,好玩极了/自二月二十七日识静以来,尤其在三月十四日后,静如“静女幽魂”,夜夜缠绵,无尽风光,依恋不已,欢畅甚矣,心欢神怡/叶浩赴澳接维青入珠/与静、仪、家、方、礼、钟海渗接待林先生,厚礼赠我和静/酒店遇张敏/与小静结识以来,大家初次郊游,接待维青兄邀园明新苑,映橙相、野生训练秋千荡架,喂鱼好玩/送林入住五星酒店,食于竹家庄,维逗乃醉,当席谈完《我和她和狗》/杯子门口当街饮茶,静儿读《我女友的男友》,梁四何七,伴林万象“巡视”“地盘”,林观察力强,气息沈雄。


  花拳绣腿(8)

    校于同年四月十九日:各人观赏“四大名捕”画稿后啖笑,但交稿者勇,不交待者可悲/早上应、和、淑、念接待林兄逛珠海看书店/小方十点几与林先生会谈/中午于九洲城红茶馆接待维青兄,家礼、益华加入/各事理交换卡片、睇近日与静静相/逛九洲城、珠海百货,一路操兵步行至绿树林,畅快/饮茶各有各谈,逗流动唱山歌/林去何送/大佬大大为著作签名,各路兄弟吵死人/食于银海,温静梁何方念孙仪欢聚,阿静靓也,旗袍感性/聚于炭烧,约定交稿交画,孙走,陈去,仪亦离。


    修订于:二零零六年四月七日成功解约原“少年四大名捕”,重新解禁,又可出书,冷血又可热血,追命又再玩命,铁手依然铁胆,无情到底深情了。


  十年闭关不寻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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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曾闭关十年。


    十年关中不寻常。


    我闭关实行“十不”:不应酬、不上网、不通电、不求闻达、不公开露面、不出任职衔,另外,尽可能不加签新书和约、不通信、不受访、避免结识新朋友。一般而言,算实行得

  相当彻底。追看我的武侠小说续集的人,都以为我从此封笔了,不见了,不再重出江湖了。是以,伪书、盗版、偷印,更加明目张胆,放恣猖獗。


    人总是要在激流勇进与当机立退中做选择的。


    以前,我不管少年时在马在新,青年时在台,中年时在港,不管创办“绿洲文社”“天狼星诗社”,还是“神州诗社”“青年中国杂志”“神州文集”,或是“朋友工作室”“自成一派文化推广合作社”、“敦煌出版社”,甚或是组织武术训练班的“刚击道”“试剑山庄”……至少是马不停蹄,气吞万里如虎,虽不成林也成树,总算曾经树大得招过海啸狂风,也树倒得个漂泊猢狲散。生能尽欢,固从不枉此生;死亦无憾,因已义所当为。


    闭关,当然不是什么都不做,只是给自己设了限,不做以前常做的,却做自己想做的没有去做的。很多人的生命程序,是少年求学,青年求职,中年求财,到了结婚生子,成家立室,乃至子女成才之路,事业有成之后,正要放下自在,享受人生之际,却已日暮黄昏,年纪大了。行动,已然不便;欲求,已然不强烈;顾忌,已愈来愈多;健康,已差强人意。这时候才想放歌于高山之巅,怀古于丝绸之路,赏月于杨柳之岸,扬鞭于骠骑之间,恐怕已要一个司机驾车两个看护三个保镖探路四个儿孙照顾了。本来放下是轻松,却变成了别人的负担。自在虽写意,却成为他人的牵累。本来是很有趣味的事,但在不适当的时机做,很可能就成了你的无趣,人家的乏味了。


    张爱玲说:“成名要趁早。”其实岂止“成名”,连享受人生、做自己爱做的事、谢幕离场也要趁早。《天下无贼》中刘德华、刘若英肯带傻根早些离开“战场”转车,刘德华就不必死在车上。《功夫》里的谭腿高手,要是早一步离开猪笼城寨,也不必死在琴魔破空气劲之下。


    当然,鞠躬下台后仍得知晓如何及时披甲上阵。《天下无贼》里警察早些“破关”(车厢门给反锁),刘德华可能不必死;《功夫》中使五郎八卦棍的要是早些警觉,就不必让使铁线拳的遍体鳞伤。闭关,其真义在于固守雄关,依然不让敌人越雷池半步。闭关,不是关闭,而是在于火候足够时的破关。太上老君炼了孙大圣七七四十九天,依然给他破了丹炉,冲天而起,大闹天宫。人生的大关,有时如封似闭,到底要能破能立。


  江湖梦回 (沧月) ——

    八九岁开始读武侠,迷恋至今,就如一个孩子偶然发现了一角美丽风景,于是一路沿着小径追寻下去,跌跌撞撞地走着,曲壑深谷,幽泉绝壁,饱览了风光无限。一路行来,到过的数座高峰各有雄姿俊逸,一一留在记忆深处。


    然而,在这些令人高山仰止的前辈大师里,对我影响最大的,无疑便是温瑞安先生。


    犹自记得中学第一次从租书店里拿回一册《惊艳一枪》时候的那种感觉,里面的行文用字、人物塑造、节奏推进,无不让少年时的我赞叹不已,那一册后我开始了追索温氏武侠的路途,从“说英雄,谁是英雄”到“神州奇侠”再到“四大名捕”,心中留下了诸多难忘的好文。


    不能忘记的片断有很多:苏梦枕和雷纯在咫尺高楼上的遥遥相望,李沉舟空负大志的眼神,萧秋水舍生取义的坚定……那些人物和故事,都曾经在少时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记,而那些诗一样的文字也对我成形中的美感起了深远的影响。


    中学的几年里,几乎将所有能找到的武侠一网打尽,之后就断顿了很久。直到大学,偶尔借到了一册《风流》,再度被里面孙青霞和龙舌兰的故事打动,疯狂四处寻觅下卷《快活》,却被告知尚未成书,不由失望许久。感觉从此江湖寥落,再也没有可看之书。


    于是,大着胆子,开始在电脑里涂抹一些文字。


    一边写,一边将昔日读过的武侠都回顾了一遍。感觉在温先生早期的文章里,如“神州奇侠”,写的是轰轰烈烈的朋友之义,刎颈沥血的生死豪情,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令人热血沸腾。然而到了“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里,在刀光剑影中却翻起了某种悲怆与世故。少年时读“神州奇侠”,对于那片江湖心驰神往,浮想联翩。而年纪稍长的时候读“说英雄,谁是英雄”,却感觉那样的恩仇,是不能快意的;而那样的江湖,却也萧瑟如雪。


    这几年之间,作者的情怀又有了怎样的转变?而读的人,也是日益的成长。 那之后,我自己也开始摸索着写一点文字,开始创造自己的江湖,并有幸在数年后,承蒙温先生亲手授予他设立的首届神州奇侠奖。那一刻的感觉是有些恍惚的,仿佛是多年来一直遥望的某个幻影忽然清晰起来,走到了面前,对后辈伸出了提携的手。


    十几年的岁月,十几年的江湖之梦,忽然全部清晰浮现在眼前。


  龙哭千里 (小椴) ——

    记得第一次接触到温瑞安先生的书时还只有十五六岁。那时刚上罢初中,太阳老明晃晃地在那条名叫玉石街的偏僻小巷上照着。无可选择地,都是盗版书了。小小的租书摊上,盗印的书的纸质不太好,黄脆得有如记忆中八十年代的阳光。记不清最先看的是哪一本了,但有一首诗的题目却一直深记,那是四个字“龙哭千里”。


    稍后,稍稍了解了温瑞安先生的生平,感觉有一条古老民族的旧日图腾——龙,在受尽

  现代性的伤损后长哭千里地在这世上奔寻,满世界地寻找还记得它片鳞旧爪的人,满世界地寻找着一个可以医治它、善待它的人来重寻回、或重塑出基于往日的美与辉煌。


    在一个台湾人呼为“大马”的地方,在东南亚,却原来依然有游子的后代珍惜着前人们留下的吉光片羽的。于是,我们重又看到了这些文字。那些历经伤损,但只属于华人华文的美在一个年轻人手下重新整肃起来。


    初初读温的时候自己还太小,好多事并不懂得,但有一些字、尖锐的字裹挟着传经千载的尖锐的美感还是不经意地就划破了我当年的懵懂。


    读温的书,有时会会心一笑,啊,原来一个字还可以这样用的,像“经霜犹艳、遇雪还清”,象铁手那壮年人憨实的手上开过的“开谢花”,像方邪真手腕上永远掩着旧伤的绿丝萝,像“谈亭会”外的“大阵仗”,都如一把古旧的碎梦刀,遇水得势,猛地搅起了沉睡于唐音宋律中千载的美感,一天梦幻水镜般地耀花了我的眼。


    后来,自己也成了一个文字工作者。时常感觉,温先生的工作一定程度上也就是我所要完成的工作——如何在这样一个现代语境中不抛离、不遗弃那些曾根植于我们生命中的文字的美感,以现代的文字重新诠释与浇铸它,让一种全新的民族语言可以重新地、有激励有昂扬地在我们的生命中重生过来。


    当然,温书感动过我的并非仅那些纤美冷丽,而还有……壮怀。


    像萧秋水猛忆起岳飞时的句子,那一长段一长段的史实的追记与那一句句的“八千里路云和月”!

    八千里路云和月啊!原来,不管生也飘零,时空阻隔,那一轮明月还一直同照在分散四方但还记得汉字的人们的心头的。


    不会写书评。以上这些,也不敢说是书评,只能算做感想,算是对在文字一道曾给了我新鲜,启迪过我的人的一声致谢。


  缅怀浪漫主义 (朱大可) ——

    使我深感惊异的是,一种纯正的浪漫主义精神,竟然会隐藏在台港武侠小说的世俗衣裾之后。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起初,它闪现于古龙中期和晚期的作品中,闪现于那些孤寂的“欢乐英雄”的豪情之中,闪现于饱含生命激情的刀光与杀气之中,闪现于生存与死亡的转换瞬间,随后,它进入温瑞安的世界,并急速上升到诗学的高度!

    温瑞安,他是迄今为止国内最重要的当代小说家,他的武侠作品里几乎包含了经典浪漫

  主义的全部要素:英雄的孤寂性、生命的内在觉醒和生命激情的洋溢、对于死亡的赞颂、豪情与感伤主义的充分融合、以及从每一个字词中涌出的诗情画意。


    这是对古龙的人本主义英雄美学的有力推进。大量的几乎是不可破解的死亡危机,织成了诡异壮丽的网络。人被逼入毫无指望的困境,然后,他以最灿烂、最明亮和最炫目的方式纵身飞跃,陷入更严峻的危机,而后,再跃起,奔蹈、腾扑、击杀和再陷入……就在这些连续不断的生存危机和奇迹中,一个真正的英雄诞生了,他要向一切丑恶和暴虐的制度做出有力的宣战。越过悲痛愤懑的剑气,这个人还说出了他对于人类和新世界的最热切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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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部《天下第一》(等待中),第十部《天敌》(等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