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红炉上一点雪 吃花狂僧
作者:admin      更新:2022-10-29 16:18      字数:21217
    “我吸的不是花,而是花的味儿,是花香。”三姑大师道,“我吃的不是花,而是花的粉儿。”


    罗白乃奇道:“花香可以闻,这我知道,但花粉却能吃吗?如何吃得?”


    三姑道:这是世间最纯净的事物。花粉是花蕊的粉末,是花之魂、香之魄、活命之源。你想,蜜蜂、蚂蚁采了这点粉蜜以饲蜂后、蚁王,寿命特长,体壮精强,且能独产下千万蜂蚁子孙,可见其延寿强精、美容祛病之效。千多年前《神农本草纲》已载:花粉为食物上品,久服可轻身、益气延年。人见我寡吃,以为我苦,不知我享受,不知此方为人间圣药。”


    罗白乃啧啧赞叹:“原来花粉那么好,我今后也吃。”


    三姑大师笑道:这不易吃。你功力未足,分不开来杂质,吸了也收不了。何况,世人太贪馋、杂食,以致吃了什么好东西下肚,都给混杂了,吸收不了,如同白吃。”


    罗白乃仍是热衷,“我也可以戒食的呀。你告诉我有什么不可以吃的?”


    三姑大师道:“你呀?不行。”


    罗白乃愈发急了,“我为什么不行?我聪明,用心就行。”


    三姑道:“你是聪明,悟性也高,要不,我也用不着跟你耗。但聪明人反而贪多务得,难成大器。先专心才能用心,人若花心已先散了心,心力也没可着力了。”


    罗白乃诧道:“那还要什么着力处?”


    三姑问:“要你戒食荤,你成不成?”


    罗白乃搔首道:“戒吃荤?那就是没肉吃了。那多难过呀,光吃菜,嘴里迟早淡出个鸟来!”


    三姑笑道:“这就是了,你那头吃肉,这头吃花,那还不如杂七混八的胡吃一通好了:正如道释儒齐修,茅山、密宗、炼丹齐习一样,到头来不但一事无成,一失准儿还会成了失心疯哩。”


    罗白乃听了还不服气,“大师。这我可不明白了。你也是禅学上有大启悟的人,穿华衣和打补丁本就没有什么分别,豪宅与茅寮也是一般栖身,吃肉的和吃素的,还不是一样,大师又何必自苦?何须着相呢?要真的心头有佛,又何必计较吃什么?吃山珍海味,不见得就富,吃青菜白饭的,不见得便穷。”


    三姑道:“这不是相,而是心。相由心生:心才是根本,唯心生意,念念无尽。这分别可大了。禅是自然,浑成一体,但该分的,还是要分的:该做的,还是要做的。否则人跟朽木,岂有分别?又如何成佛度众?有益众生的便是佛,慈悲就成佛,佛岂是一无动静的废人?你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你想不想给人切成一块一块的、流血流泪地吃下肚里去了?要是不愿意,又为何吃其他有血有肉的?你吃它们,就是在枉造杀孽。它们会痛,会怕,会求饶,求生,一旦想保住性命,就生惧畏,如此遭你残杀的牛羊猪狗,都死得不甘,它们的身子都是活着的,然而你为了吃它们的肉便把它杀了,它的肉岂甘心为你所食?蝮蛇一紧张就分泌毒液,鳗鱼一遇敌即以电殛,大多动物濒死前都渗泌毒素于全身,只是你不曾察觉而已。自然酒肉穿肠烂,身体自然会坏,元气也不充沛了。禽兽也会反扑、报仇的;那叫报应循环,因果不昧。你也不想死,不想人为了你的财物、名权或皮毛血肉而无端劫杀你、无故加害你,那你又为何逞口腹之欲,而夺取别种生命的活命机会呢?况且,青菜红果,确要比大鱼大肉有滋味,只是你吃不出荤的腐味来,也吃不出素的滋味。”


    罗白乃仍不认同,“我们是练武之人,怎可以只吃蔬菜?不吃肉,力从何来?不杀生,又何来肉吃?何况,不吃白不吃,你不吃,人家可是吃的,你少吃了,便给别人占便宜了。再说,其他鸟兽可也一样杀生的呀!大鱼吃小鱼,老虎噬鹿,飞鹰搏兔,蟒蛇吞鸡,弱肉强食,自古皆然,也是自然律法,我又何独故意去违反法则,跟自己口腹食欲过不去呢?”


    三姑却睇了罗白乃一眼,反问了一句:“那你认为强的可以吃弱的,大的可以吃小的,那么,蔡京、王黼、梁师成之类就活该任意串割黎民百姓,天下第七、惊涛书生、神油爷爷等人就可以吃定你了?”


    罗白乃喃喃道:“这……也不可以这么说的……”


    饶是他机伶善辩,一时却没了对词。


    三姑又斜睨了他,似笑非笑地问他:“怎么?蔡京相爷那些人权势不大么?方小侯爷等人武功不比你高么?”


    罗白乃鼻尖已微渗出汗珠,“他们……我是人,我会反抗的,怎能任由人欺!”


    三姑笑了。他的皮肤又白又嫩,白得像剥了层皮的葱心,不止是人最高贵秀气的肌肤,甚至还带了点仙味才能有的造化。


    他笑起来的时候,忽然间脸上就有了许多皱纹,皱得十足好看。


    天下间没有皱纹能皱得那般好看的了。


    ——也许,这就是常年念经修佛的好处吧?

    罗白乃心底里暗忖:


    ——三姑到底多大年纪了,怎么左看、右看都不出来?

    “你会反抗,别的动物、禽兽、鱼鸟就不会反抗吗?万物都是有生命的。你吃它一口。每一口里都有着它们的生命。你切下自身一块肉看着吧:那儿尽是生命。你要活多久,祖先,父母、妻室,还有你自己费多少心,才有这一块肉,你还舍得吃下肚里去吗?那是会痛的哦。”三姑要言不烦地说,“你不吃自己的,却吃人家的,岂不自私、狠心吗?”


    罗白乃嗫嚅道:“那……那该怎么办?要我不吃肉,那……那太……”


    三姑好言好语地说:“也没要你一天就办到。你尘缘未尽,佛性未固。今天戒了,明天又犯了。明天犯的,更变本加厉,所以不如不求速戒。一天戒一些,少吃一些,少作一些孽,日子有功,加起来就功德圆满了。戒律不是制限,而是自发的,那才能从‘戒’中入‘定’,‘定’中生‘慧’,强求是没有用的。”


    “对对对,”罗白乃猛想起一个对他有利的例子,就忙不迭地道:“我师父也是。他也尝试过茹素吃斋,但吃了一阵,火气却更盛了。他也试过念经潜修,但连波般经还没念完七七四十九遍,他已经烦躁不安,心神不定,且头头碰着黑,所以就索性不念不戒了。”


    三姑反问:“那你念经、戒斋,原来是为了要走好运、别有所求的了?

    罗白乃期期艾艾地道:“这……这也不是这样说……不过,要是连基本的好处都没有,这苦……受来作甚?”


    “哦,是受苦吗?叫你戒荤,让你神清气爽,益寿祛病,这是苦吗?教你念经:让你净化心灵,救人度己,那是苦吗?”三姑似笑非笑,这时候的他最俏,“世人既多分不清苦乐,现在连受苦还是受惠都不清楚了。大家都争名逐利,贪图私欲,到头来,文明丧尽,只挣得个无明。”


    罗白乃怔了一会,喃喃地道:“大师,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一段话。”


    三姑这回倒悾然问:“什么人?什么话?”


    罗白乃睖视三姑,道:“王小石。”


    三姑大师忽然飞红了脸,别过了头,眴向别处,他原先的淡定闲静也一下子消失于无形。


    罗白乃仍睖视三姑,道:“只不过他不是用‘无明’二字,而是用一个字。”


    三姑眈目下视,漫声问:“什么字?”


    罗白乃道:“那是唐七哥名字的末一字。”


    三姑恍然道:“昧。”


    罗白乃道:“便是这个字。”


    三姑大师饶有奇趣地问:“他却是因何提出这个‘昧’字来?”


    罗白乃道:“大致也跟你这样。我做了些事,多问了两句,他就说了这个。”


    三姑愔然笑了笑,道:“你又犯什么事,才让他说你了?”


    罗白乃道:“我在杀蚁。”


    三姑奇道:“杀蚁?”


    罗白乃说:“对。我们逃到猫林那一带,找不到宿头,只好往地上睡。偏那儿苍蝇多,蚊子又多,连蚂蚁也来凑热闹,我给叮了几口,一时火起,便杀了几只……”


    三姑说:“阿弥陀佛,虫豸蚁蝇,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又没咬死你,你又何苦弄死它们?”


    罗白乃:“他也是这样说,可是我不同意。那是无用的、有害的东西,杀了也就杀了,我又不是杀了有用的、好的东西。”


    三姑问:“他怎么说?”


    白乃:“他说:世上没有无用的东西。粪便可以成肥料,使蔬菜水果肥大多汁,喂得人胖胖壮壮。朽木枯草,小可填坑,中可饲畜,大可盖房,无一物无用。就算苍蝇、蚊子、蚂蚁,全都有它们的用途,没有了它们,鸟、蛙、蛇都吃什么?然而,鸟的羽毛可为我们披衣,有的蛙和蛇,从唾液、脂肪到皮、胆,都是上佳的药材,可治疗暗患恶疾。世间没有没有用的东西。如是,难道一个人残废了就该杀了吗?他自有他的用处。然后王小石就叹了一声,说:‘人只以为自己有用,其实是给蒙昧了,失去真正的智慧了。’”


    三姑大师莞尔道:“难怪。”


    罗白乃反问:“难怪什么?”


    三姑大师道:“难怪王小石不肯当官,他是不能当。难怪王小石还是不能长久当‘金风细雨楼’楼主,他终究是当不了。他就是佛性大。”

   

  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第十六章 红炉上一点雪 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罗白乃倒不大注意三姑这番说话,仍得意地转述他和王小石的辩驳:“我却不同意他的话,反问他:‘你这也不可以杀,那也不可以杀,那你就等别人来杀你呀?’”


    三姑问:“他怎么回答?”


    罗白乃道:“他说:‘那不然。别人杀我,我也会还手。如果杀一人能救苍生,死一人能活天下,我就当杀人者也无妨。’我见这难不倒他,就想别的问题来考倒他。”


    三姑倒听出了兴味,“你怎么考倒他?”


    罗白乃哈哈笑道:“我跟他说,他要是真够佛心,大慈大悲,为何还是常有吃肉?不干脆出家当和尚去了?”


    三姑就问:“他怎么——”


    罗白乃也不待他问完,已说:“他就跟我这样说:小罗,我们这个时候,应该少几个出世的和尚,多几个入世的侠士,那就可以多帮几个人,多救几条命了。我不是佛心高,而是侠心不灭,你可别误会了。我吃肉,但不杀生。已经杀了劏了的,我吃了也不讳忌。但为我活杀的,我一概不吃。我是习武决战的人,要有力气,不能完全把骨肉全戒掉。——大师,这番话可跟你有点那个,那个不一样呢!”


    三姑似咀嚼沉思,好半晌才说:“我也弄拧了:看来,他确只是侠心高,而不是佛性大。不过,这样说好了,侠心佛心,都是很近的东西,他说他是练武打杀的人,非吃血肉不可,那却是荒唐话:大象够壮够大,却只吃枯草、水果。牛的力气远胜于凡人,但只吃草。猴子够灵活了吧?吃的也只是果仁而已。”


    罗白乃眨着一双灵醒的大眼睛,仍是问道:“可是吃斋茹素又怎样?这世上都没报应的。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我最常见的是恶人得势,就算死了,也寿终正寝,极尽哀荣。反而是善人好人,没好下场,且多丧于恶人手里。又有补语说什么:若然不报,时辰未到。可是他们一直得势当权,享尽富贵荣华,到死的那一天仍不报,我怎知道世上有没有报?就算他们下地狱、受折磨,我又没见过,怎知道!这当真成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没尸骸了!如果没有报应,行善作啥?行善和行恶有啥分别?如有,那就是善行者自讨苦吃,恶行者快意平生。”


    三姑听了他这一番话,蹙着秀眉,显得很有些沉重和感慨:


    “你这些话,却也有没有问过王小石?”


    “有!”罗白乃坦然道,“所以他又第二次跟我说了那个字。”


    三姑一怔,然后随即想起,“昧?”


    “对。就是这个字。”罗白乃兴致勃勃地说,“他说:‘报应不爽,因果不昧’这八个字。”


    三姑慥然道:“好个报应不爽,因果不昧——王小石可有跟你解说这两句话的真义?”


    罗白乃懵懵地道:“没有。他只是叹了一声,说:世上就算未必真有报应,但世事总有因果,不可轻忽。”


    三姑道:“那你明白他的意思没有?”


    罗白乃道:“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三姑道:“你明白的是哪些?不明白的是哪些?姑且说来听听。”


    罗白乃道:“他的意思大概是说:报应未必是我们凡人可以眼见的,但不可因此而不做好事,多做恶事。”


    三姑说:“这还不足。既然有因果,便是有报应。有的人成天修桥铺路,布施行善,但不幸夭亡,遭逢意外,那只是我们凡人可见的一面。我们不知道他前生做了什么孽,后世修成什么功德,就算不信轮回,我们也不知他是否这头做好帮人,那头劏鸡杀鸭,在有意与无意之间,间接或直接的涂炭过生灵。就像你师父,他一修佛,就遇波劫,便生畏怖,马上不修了,这就坏事了。其实,一个人佛缘深,魔障也特别多。佛与魔,本就是一线之隔而已。这种人一修佛道,心魔反噬,挣扎蒙昧,所以把未来的孽劫先行应验了。通常真佛度人,自己也得代为应劫,不惜身入地狱,遍身血污,饱受魔侵,历尽浩劫,更何况是凡人?所以你师父一修就遇祸,那是应劫,能应始能度,是好事,修对了头,度了小则平安,大可成佛,且可见出他是佛性未泯。可惜,他一遇劫便怕了,放弃了,这就前功尽弃了,往后只怕仍得要遭劫。就像人害了病,医生予他下药,他服了又吐又泻一样:那就是治对病灶的兆头,可惜病人反而怕了,为了不吐不泻,就不服药了,那么,这病怎么好得?怎生治理?”


    三姑叹了一口气又道:“人对报应的看法,十分短浅。以为眼见该报的不报,该应的没应,那就不肯修这功德了。谁知报应虽未人人立见,但因果循环,总是及时,所以说,人本是佛,只是人自己要脱离佛性;魔坏不了人,只有人坏得了自己。”


    罗白乃听了三姑说理,很觉舒服,但舒服得来又倦倦欲睡,他望着三姑那吹弹得破的脸靥,这回便说:“我可不明白一事。”


    三姑流丽地笑了笑,说:“世上没明明白白的事,只有明明白白的心。不明白,用心问,就算还不明白,也会分明些的。”


    罗白乃这回诚恳地道:“我不是像方恨少这般饱读诗书,也不似王小石那般名动江湖,更不如唐七昧有家势实力……你却为啥常在有意无意间提点我?”


    三姑哈哈笑道:“我提点你?你不是也常提点我吗?”


    罗白乃这下愧恧地道:“哪有的事……大师说笑了。”


    三姑正色道:“因为你是平常人,所以我才跟你多说几句。”


    罗白乃迷惑地道:“平常人?”


    “不是平常心就是道,便是佛吗?”三姑道,“当然,你是个悟性很高的平常人。”


    罗白乃怃然又复了一句:“平常心?”


    三姑看他懵懵的,便又提醒了一句:“其实,自然就是真,真就是佛。真是佛,美是佛,善也是佛。八万四千法门,无不是佛。只要能悟道,就是法门。你可以从剑中悟道,书中悟道,平常心中悟道。你那次在六龙寺说我指垃圾、狗屎,都有用意,那后来成了我背上的褡裢,那也算是一种大智慧了,也就直指人心的说法了。”


    “哦?”罗白乃受了鼓舞,返回倒雀跃起来了,释然道:“那我既已悟了道,岂不也可算是得道高僧了?”


    “嘿。”三姑大师又怄然起来了。


    “怎么?”罗白乃又搔头皮,“我又说错了?”


    三姑恝然道:“明心见性,见性成佛,那还得修行,不是三两句机锋,几句俏皮话,那就成佛升天的事。”


    罗白乃这回恪敏地问:“那我要怎么个修法,才能像您那么德高望重?”


    三姑一听,便知道这少年人又犯上心躁意急的毛病了。正如一般众生念经修佛一样,为的是功德、改运、善报,乃至富贵、功名、权势,如果只为了这些,不如不必花时间拜佛诵经,多去做事行善便是了。所以他怃然道:“我没有德望,只有两口褡裢。”


    罗白乃呆了一呆,憧憧地说:“背了两口褡裢,就可以成佛悟道吗?”


    “不是,”三姑答,“有两口褡裢,只是两口褡裢。”


    罗白乃伸手道:“那你给我一个。”


    三姑挥手道:“你自己也有,我的怎能给你。”


    他紧接又道:“每人自己都有。入得忉利天,谁无包袱褡挞!”


    罗白乃大惑不解什么是“忉利天”?

    三姑道:“那就是三十三天。为欲界诸天之一,或称兜率天。”


    罗白乃仿佛慑服了一下子,随即又执意地问:


    “但你还是没指点我,我怎么才能成为你?”


    三姑道:“你不是我,我不是你,你怎么能成为我?”


    罗白乃说:“你若度我,你不就是我了吗?”


    “要人度不是度,自度方为度。”三姑已有点兴味索然,只念了一句:

    “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罗白乃一愕,问:“什么阇黎?”


    “阖黎是阿阇黎的简称,就是僧侣的意思。”三姑倦然道,“面对吧,它在你对面,中间没有捷径。”


    说完了这句,他就垂目合什,表示不再多说了。


    罗白乃不得要领,越不甘心,不久又借故挨近三姑大师搭讪,不过,三姑多不回答,有回应也只一句数字了事:

    譬如罗白乃问他:“你再指引我条明路吧!”


    三枯不语言。


    罗白乃问急了,他就用手一指:

    指的是他脚下的路。


    罗白乃沉思片刻,又问:“我当下该走什么路?”


    三姑指了指嘴巴。


    罗白乃当然不解,待又再问,三姑就说:“贪多嚼不烂。”


    罗白乃拧不过三姑,便又逗开个新话题:“你原号三枯,我叫你三姑,你恼不恼?若恼,我改称你三枯大师如何?”


    他以为大师一定会着紧,会喜欢,会回应。


    大师只说了一句:

    “都一样。”


    “都一样?”


    “都一样。”大师说,“既然狗屎、垃圾都是禅,三姑和三枯都一样是大师。”


    这是近日三姑大师对罗白乃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也许他觉得罗白乃太急攻求进,贪多务得,他就三缄其口,不教了。


    就算罗白乃苦候在三枯大师身侧三个时辰,三姑走路时就走路,打坐时便打坐,吃花时只吃花,就是不去理睬他。


    罗白乃没法。


    就连这次、这时,忽听温柔跳了出来,大呼小叫:

    “何姊,何姊,我来了,我来了呀……”


    罗白乃莫名其妙。


    温柔仍在欢呼:


    “何姊,你在哪里……我可来了,我那个可来了!”


    罗白乃直着嗓子嚷了一句:“恩婆,你来了就来了,叫老天爷做甚?”


    温柔白了他一眼,啐道:“贼杀的,关你娘屁事!”


    罗白乃怔了怔,伸了伸舌头,“哗,好粗俗!”


    只见何小河一长身掠了过来,执着温柔双手,欢忭地问:

    “是真的?”


    “真的。”


    “来了?”


    “来了。”


    两人都点了点头,无限喜欢、开怀的样子。


    罗白乃旁观在眼,更为不解。


    他只好去问大师:“来了就来了,她们两个疯婆子在高兴啥呀?这总不会也是禅吧?”


    三姑不答。


    罗白乃再问,也不答。


    问了也是白问。


    只不过,三姑光滑细致的脸上,现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纹。


    那是笑意多于笑容。


    笑容只是表情。


    笑意在心。

   

  取之于大地,用之于人

  第十六章 红炉上一点雪 取之于大地,用之于人

    说也奇怪,罗白乃本来灵灵省省的,而今却有些儿浑浑噩噩地缠着三姑大师学佛修禅,这会儿倒是比较少去痴缠温柔了。


    近日说过“来了”的温柔,可轻松多了,罗白乃少去骚扰她,她可是对王小石生起了莫大的兴趣。


    她开始对王小石好奇。


    因为王小石这个人,很奇怪。


    他在对敌之际,镇定从容:布阵行军,更一丝不苟。这一路上向东南婉蜒回进,他可烛照在心,令追踪者和截杀者把握无定,但他自己却指挥若定,过关斩将,手挥目送,气定神闲。不过,在有些事情上,王小石又直如小孩一样:梁阿牛为了交饥,要打杀鸟雀,他就跳着脚跟这“太平门”的高手脸红耳赤地争吵了一场。


    他一路捡石头:凡是奇趣、特别(这倒不分美丑)的石头,他都捡起来,小的往行囊、衣襟里揣,大的重的,他就将之移开,小心置放,生怕给人乱胡践踏、破坏似的。


    他可不只是待石头,而是对任何动物、生物,都十分爱护。有一次,他还为一只受了伤的蜥蜴裹伤,耽搁了些时候,还几乎遇了伏袭。


    他连对植物,也一视同仁。


    他禁止——至少是不喜欢——大伙胡乱斫伐木林、野草,若要生火,他也只捡些枯草朽枝,别人不解嘲之,他还是说那一句:

    “世上无一物是无用的,任何人都不该为不必要的理由去篡夺其他事物的生机。”


    有一夜,大家围着火聊天,不知怎的,大家都罚王小石答他们至少一个问题。唐七昧和方恨少见他不肯猎杀鸟兽以进食,就各出一难题折他:


    方恨少:“你不打杀动物,却有时还是照吃肉不误,那岂不是仍假借他人之手杀之,你只坐享其成?”


    王小石道:“我不是和尚,我吃肉的。世上也有百无禁忌的大师,酒色财气,无一不沾,尽管他可能佛法精深、进入化境,但我还是瞧不起的。既是佛门高僧,就该修行,修行就是以身作则,而不是只用张嘴编人骗话,只光说不行。我不是修佛的,我只想少作孽:能少杀一生命,就少杀一生命;能少为私欲而害人,就少为私欲而害人;少吃一口肉,多活一条命,何乐而不为之哉?要我杀了吃,我不干。但已杀了的、烹了的、煮了的,我无法使之死而复生,不如用它有用之肉体,以果我腹,让我以有用之身做有用之事,我便吃了也无不安。”


    唐七昧则问:“但你也不是不杀人的。傅宗书也死于你手。你不杀生却杀人,岂不矫情?”


    王小石:“那要看杀的是什么人?我一向的原则是:杀一人以活天下人,我乐而为之。要是杀的是蔡京、梁师成、童贯、朱勔这些人,我能杀必杀,下手决不容情。我不主动去杀生,因为我不想作为这果报循环的起首人。凡事都有因果,一般人只见到现在的果,不知道还有远因,而且,今天的果也可能是明天的因。有无报应,我不肯定,但因果确是循环的,你今天杀人,人明天杀你,或因而杀了别人,别人再杀他人,他人有一日却不知因何杀了你——其实是有原因的:是你自己开始了果报的循环。所以我决不愿做这恶报恶因的起始,但如果他人做尽恶事,害遍了人,那他已做了因,我就义不容辞地去让他尝得恶果。杀人如是说,世事亦如是观。谁要先伤天害理,总有一天,也为天所伤,理所害。”


    何小河盈盈笑道:“你这叫替天行道了?”


    王小石笑:“这是天道,也是人心。天道就是人心。”


    梁阿牛则问得直接:“我问句混话:你为何这么多好兵器不用,却偏爱用满地都是的石头?”


    王小石答:“兵器再好,也须人打造。再好的利器,也胜不过自然妙造。我取之于大地,用之于人,战天斗地,自成一派。”


    这回到班师问:“这一路来,我注意到你的两个习性,我也想跟你一样,却不知如何才能做到?”


    王小石问:“我的坏习性多,老师说学,是客气了,却不知指的是哪一桩?”


    班师道:“你这一路来,无论环境多恶劣、多艰苦,只要一有时间就读书,有时间便习武,我学不来。”


    王小石笑道:“人对自己有兴趣的事,不会没时间做?”


    班师道:“可你武功已这么高,才识又好,还用得又这么努力费神吗?”


    王小石笑说:“我没有才识,还不下死功夫,不是白活吗?若我有才识,再不下功夫,那就连这一丁点的才识也没了。”


    班师恍然道:“你的功夫原来就是这么做来的。”


    王小石:“人在一生里只能专心做好几件事,甚至只一件事儿。我喜欢习武,因为它除了强身健体之外,又可济世救人,而且它好玩。读书也一样,不同的只是:强的是心,健的是脑。人以为他怎么一笔下去就是画,一刀下去就见神,一下子就有妙着,一凝神就有佳句,其实那都是日常功夫,大才情都在小功夫上立起来的。”


    本来该到唐宝牛问。


    唐宝牛却不问。


    只喝酒。


    他平常虽然豪迈,但不嗜酒。


    而今却一有机会,就酗酒。


    所以反而是王小石问他:“你喝够了没有?”


    唐宝牛答:“没有。”


    却打了一个大酒呃。


    王小石耐着性子道:“你可不可以不再喝了?”


    唐宝牛直着眼咕哝道:“好汉子都喝酒。”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想的。”王小石道,“能喝酒不算好汉,只是酒鬼。喝醉了对人对己,都不算好汉。”


    唐宝牛歪着身子晃着头说:“醉了好,醉了可以消愁。”


    王小石叹道:“一醉不错可解千愁,但千醉却是只跟自己有仇。”


    到温柔问王小石。


    温柔最认同(也有共鸣)的一点就是:

    她也不喜欢吃肉。


    她爱吃青菜水果。


    她不嗜吃肉的原因,跟三枯大师、王小石却有不同。


    三枯是戒杀。


    王小石是不吃活杀。


    她是不吃喜欢的动物:

    ——例如牛、羊、猫、狗、兔。


    她也不吃令她觉得丑陋恶心的禽兽:

    ——譬如老鼠、蛇、虫、蛙、鳄。


    她吃与不吃,主要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与佛无关。


    ——只不过,见性就是直指人心,见性何尝不就是成佛?


    不知佛的,未必就不是佛。


    温柔却只偏着头,侧首看了王小石一会,问:

    “你是不是人?”


    王小石笑了,笑得乐乐的,“你说呢?”


    “你是人,”温柔说,“为什么不会累?”


    王小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温柔又说:“我从来没见过你打呵欠,也没见过你累。”


    “我体力还好,”王小石指了指自己的心胸,“但这儿有时还是会累的。”


    温柔又直视着王小石,好像准备要好好地“研究研究”这个人了:

    “你知道你这样一个一个回答人问题的时候,像谁?”


    王小石倒是一愣:“像谁?”


    温柔撇了撇唇,道:“像三姑。”


    王小石一怔,道:“大师?”


    温柔的鬼心思又生出来了,就说:“那你不妨也有个称号。”


    王小石知道她要他问,他便问:“什么称号?”


    “六婆。”


    温柔答。


    说完之后,她脸上的酒窝儿可笑得一浅一深的,煞是好看。


    王小石好似看得痴了。


    一直没问王小石的罗白乃马上拍手叫好:


    “六婆大侠,三姑大师,哈哈,乌鸡白凤丸,天生一对,天造地设!”


    这种乱给人起名字、吆乐唱愁的事,罗白乃最是擅长。


    温柔听了,却板起了脸,叱了一声:“萝卜糕,你嚷嚷什么!没给你一顿子贼打不成!”


    罗白乃马上噤了声,还不知自己踩了温姑娘哪一条尾巴。


    轮到三姑大师问了。


    三姑不同。


    他只指指地上的石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心。


    王小石亮了眼。


    点了头。


    他也指指地上的石头,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他们这一指一点间,似问了很多问题,答了很多问题,说了许多话语。


    “你不是学佛参禅的吗?”这回班师偷偷地问他徒弟,“他们在干啥?他们在说什么?”


    “他奶奶的!”罗白乃悻悻然道,“他们大概是说:你的头我的头都是石头死人头!”

   

  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

  第十六章 红炉上一点雪 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

    那天晚上,来到“黑森林”前,三姑大师跟诸人说:

    “大家小心了,这儿很黯,老衲为诸位开路,但仍请留意当前。”


    梁阿牛听了就咕哝着:“什么留意当前,咱们八百里下来都提心吊胆的,一个黑森林算啥!”


    温柔也凑着月色遥指笑问:“黑森林,可是前面山坡那一大片密林?是长得密集了些,看去却也不怎么嘛。咱们刀山火海也闯过,也不觉得刀太利、火太烫,这黑林子也总不能把明白人染成黑菩提吧!”


    说着就娇笑了起来。


    三姑大师知他们并不在意,就说:“老衲还是奉劝诸位,小心当下为要。”


    他年纪不大,还焉知是男是女,却常喜自称为“老衲”,大家对他这称号都甚不以为然。


    王小石见势就笑说:“这‘黑森林’在这一带有点名气,在江湖上也有名堂。”


    方恨少也听过些传闻,于是配合王小石的话题,道:“对,曾有不少武林中立得起万儿的人物,却都折在这里。”


    温柔仍不经意,只奇道:“这林子里的蛇虫鼠蚁、毒物猛兽,有这般厉害?!”


    王小石道:“这儿地形古怪,地处沼泽,瘴气奇重,一不小心,容易失足,不可不防。而且这林子里的一树一叶、一草一石,全是黑色的,泥作玄色,树密而浓,盘根错节,路僻难辨,晚上入林,摸黑着走,真可谓伸手不见五指,得要小心为人所趁。”


    梁阿牛仍不放在心里,“月黑风高,谁没走过?一座林子,去他奶奶的最多只能变出一窝子鬼魅来!我姓梁的还是抓鬼的呢!”


    一谈起鬼,温柔倒有点变色。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是鬼这门子的事和鬼这个字。


    于是她又开始尤怨了:


    “既然这儿有险,干吗要晚上才入林?天光白日的,不是平安得多吗!这不是闲着没事,自找苦吃吗!”


    王小石委婉地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儿若从白天过,太阳一照,天气转热,瘴气就盛,毒气氤氲,只怕除了不呼吸的山魈、僵尸之外,谁都过不了这偌大的一座林子,所以非得俟到晚上还真渡不了这森林。”


    王小石一提山魈、僵尸,温柔又皱眉又苦脸的,跺足咬唇道:“叫你别提那什么……什么的,你还提!”


    王小石陪笑道:“三枯大师要赶在晚上入林,也情非得已,为的是大家的好,大家还是小心些好。我看这些天来他欲行又止,时缓时速,有时日夜兼程,有时昼伏夜出,便是想在这两三个重要关卡上选对最好的时机渡去。”


    三枯听了,望了王小石一眼。


    眼里有无限谢意。


    他知道他没有白做,因为毕竟有人了解他的苦心。


    王小石也深注三枯一眼。


    眼里也有说不尽的感谢。


    他了解对方为他们所做的一切,甚至知道无法以致谢来表达。


    两人微微颔首,约略一揖。


    温柔却看不过眼。


    她悻悻然地道:“鬼就鬼,阴便阴,什么黑森林不黑森林的,我温柔就硬桥硬马地闯它一关,用不着眉来眼去的。”


    三枯忙道:“我们一路上停停走走,确是要选准时机,过前边四个大关。‘黑森林’便是其一。我选定今晚有月光照明,趁此渡过,可防黑中有变,可惜天有不测之风云,今夜风大,密云四起,只怕浮云掩月无定,这是谁也料不定的了。有月色时好走些,没月光时只有闯,大家最好鱼贯而行,首尾呼应,让唐巨侠走在中间。”


    大家见他说得认真,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由三枯大师开路,王小石押后,唐七昧和梁阿牛一前一后夹着居中的唐宝牛。


    唐宝牛也真的默默地走在这一行人的中间。


    要换作平时,他一定会认为让他居中而行,是受人保护,是莫大的耻辱,是对他能力的轻侮,他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而今的他,却不吭一声,不发一言,只跟着大家走。


    ——他是逆来顺受?


    ——还是不争意气?

    抑或是根本没有了感觉,失去感觉了?


    ——这好一个天神般的虎汉,而今却常默默垂泪,黯然神伤,到底是失去斗志,还是生无可恋了?

    月亮当头照落。


    黑林遇月份外明。


    可是要是一个人内心是抑郁、幽暗的,月再明,日再亮,也照不进他心头那无底深潭里的。


    可不是吗?


    “可不是吗?”温柔发现林子里虽然一草一木都是黑的,但因为总有些月光自叶缝林间筛进来,走着走着,心里也安然多了,便说:“这也没什么嘛。”


    方恨少故意问她:“什么没什么?”


    温柔便索性把话说尽了:“一点也不可怕,我还以为是什么地府冥宫呢,原来只不过是一座暗一点的林子。”


    她话说到这儿,忽听夜枭还是什么的,呱呱呱呱地鸣叫了几声,还有什么事物大力拍打着翅膀还是胸膛,且嗖的一声自她身后几株林木之间滑了过去,身前不远的一丛密草堆里,还发出了几声像濒死者哀唤一般的呻吟。


    温柔听得花容失色,再也不打话,只听三枯大师在前面还是在说:


    “留意脚下,注意当前!”


    温柔唬得心头噗噗跳如鹿撞,巴不得什么也不去留意好了;她初时觉得自己越走越快,但到林子稍有空蔽处一望才知,原来不是自己走得快,而是月亮走得快;再走一程,这又省觉也不是月亮走得快,而是云朵随风游走舒卷飞快。


    她这下才了解三枯大师选有月色普照之夜渡此密林的深意:要真是初一到初五的月黑风高时,要渡这片密林,只怕还真的过得更不易呢。


    不过现下这林子已渡大半,眼看没凶没险,但自己身畔这干讨厌得简直灭绝人寰的猪朋狗友,老在平时说自己胆小,这回,总要威风威风给他们看看才算不枉了“温女侠”这名号!


    ——怎么个威风法?


    得找个人吓破他胆子才行!

    温柔想到这里,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非罗白乃莫属了!


    ——嘿嘿嘿嘿嘿,萝卜糕,看本姑娘这回还不把你吓死也得吓个屎滚尿流才好玩呢!

    是以她踮着脚尖,摸黑脱队前行,蹑足到了罗白乃后头,用力一拍罗白乃后膊,尖叫一声:

    “呜哗!”


    然后她就欢天喜地、一厢情愿地想像,想像罗白乃给她吓得三魂不见七魄、狗屎成了堆垃圾的样子。


    有所谓“希望愈大,失望愈大”,情形便是这样。


    罗白乃也不是没给唬着,而是他经温柔这大力一拍,大声一叫,他就立马转身,摆出个七情上面的惊吓表情,且字正腔圆地说道:


    “哎、呀!我、吓、死、了、我、吓、死、了、我、真、的、给、你、吓、死、了!”


    大家听了见了,都忍不住哄笑了起来,连夜行密林的紧张味儿也冲淡不少。


    ——这小崽子怎么一早就已提防我会来唬他?


    太过分了。


    ——这回吓他不死,下回得要吓得他失心丧魂半疯半癫才得消这心头大恨!

    温柔百思不得其解:她却忘了世上有影子这回事。


    有月光就有影子。


    月光虽柔,却也是光。


    月下当然也有影子,这影儿还有个很美的名称:叫做“月影”。


    温柔蹑近唬人之际,一向机伶反应高于武功实力的罗白乃,当然是早已发现了。


    ——温柔吓他。


    怎么办?

    ——却不能避。


    因这小妮子是变态的,一旦吓不着,以后就算咽了气,只怕她也准要把死尸开棺劈盖地揪出来吓个不死不休才甘心的!

    ——就只好让她吓了。


    是以罗白乃便装出那个表情。


    岂料温柔仍是不满意。


    还十分不满足!


    她以为罗白乃是故意调侃她,故而更不忿不平。


    这时,三枯又在前边苦口婆心地叮嘱:“小心脚下,别脱行伍,留意当前,勿怠毋懈。”


    王小石也在后头提醒道:“这时分、这当儿,就别嬉闹了,还是提防——”


    温柔听了,心中更是老大不悦:


    ——这么唠叨,可一点都不好玩的!


    ——这般严肃赶行,像什么?算什么?倒似湘西的赶尸队伍哩!


    想到“赶尸”,温柔心头有了个映象,便发了毛,赶行几步,忽脚下一软,眼前一黑,忽地软黏黏的什么都像给一张黑色大布袋蒙住了,啥都看不见了,什么都没了,黑了。


    温柔想要挣动,但眼前尽黑,她又偏离了队伍,又苦于呼叫不出,只觉一团黑漆幽暗里直似有鬼魅妖魄似的,尽缠住自己臂腿,往地底里拉扯。


    她挣不动。


    也挣不脱。


    叫不出。


    也呼不得。


    就像是一场噩梦。


    一个黑色的恶夜里的恶梦。


    她慌透了,心头里一直在叫嚷: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这次是撞鬼了,这回死定了……”


    直至耳际那一声喊:


    “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方八面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打打打打打打打!”


    这连声喝打,才把她打得直似霹雳一声,醒了过来。


    这才见到一点光。


    月光。


    还有另外一点光:


    一柄精链打造的方便铲在月下飞舞时,铲口上映月华所绽放的:

    寒芒!


    温柔这才算“醒”了过来。


    也站了起来。


    接下来,她发现不是自己“立”起来的,而是让人给“扶”起来的。


    扶她的是王小石。


    眼前却有人在连声呼叱、交手、搏战。


    出手的是三枯大师,他(还是她?)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缠黏上了几个黑点黑影,像黑夜里的妖魅一般盯着这个挥舞方便铲的大师。温柔只看了一眼,便发现那几个可怕的黑影子正是刚才黏贴着自己的“事物”:虽然她还没弄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灭却心头火自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