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先生1 朝令七改
作者:admin      更新:2022-10-29 16:18      字数:36198
    蔡京下令,要王小石暗杀诸葛先生。


    ——他的理由是:诸葛不死,国无宁日。


    言外之意是:他不死,你死。


    如果王小石杀不了诸葛先生,蔡京便要动用他的生杀大权,把“金风细雨楼”在京城里连根拔起!

    王小石受过“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知遇之恩,而且他和正副楼主都有结拜之义。“金风细雨楼”,已成为他到京师之后的第一个家。


    看来,为国为民,在情在义,他都只得杀诸葛!


    王小石无可选择。


    他只有暗杀诸葛。


    “三日内必杀诸葛,否则提头来见。”


    现在已过了两天。


    还有一天。


    ——要吃饭就得煮饭。


    ——要有学问就得读书。


    ——要杀诸葛,首先得要接近诸葛。


    如何接近诸葛?


    ——这点似乎不难。


    ——蔡京和傅宗书之所以选王小石来执行狙杀诸葛先生的行动,除了因为王小石的武功高强、行藏未受注意,并跟官府朝廷毫无瓜葛之外,还有两个重大的原因:一、他聪明机敏,且工于书画医艺,与诸葛先生正好兴味相投;二、他是天衣居士的门人,天衣居士正是诸葛先生的二师兄,就凭这个关系,由王小石来执行暗杀诸葛先生的计划,当然是最适当的人选了。


    因为他有一百种理由去接近诸葛先生,并且绝对能接近诸葛先生。


    问题只是:他杀不杀得了诸葛先生?


    这问题,王小石答不出来。


    至少现在还不知道。


    ——有很多问题,现在还没有答案的,但只要过了一段时候,答案就自然会出现。


    时间,无疑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时间本身才是最大的问题,所以,没有什么事情是时间所不能解决的。


    所以王小石在等。


    ——等时间来为这问题下答案。


    ——他在等下令。


    ——等杀死诸葛的命令!


    命令怎么还不下来?


    下来了。


    命令是由龙八太爷身边的亲信下达的。


    龙八身边有八名后亮花顶、前开雕袍的武官,都是非同小可的人,但在这项行动里,他们只成了传达讯息的人。


    命令在中夜遽至:

    “诸葛先生于今晨卯时到神侯府与七情大师对弈,这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王小石待命而发。


    他整衣系剑,正待出发,忽然又接到命令:“有变。诸葛改赴青牛宫,改于今晚亥时潜入青牛宫行刺为宜。”


    王小石居然还打了个呵欠,倒头就睡,准备养足精神,准备是夜行刺。


    但他尚未睡着,指令又至:

    “刺杀诸葛一事,目标已生警觉,行刺一事全盘取消。”


    王小石看到这指令,反而没有睡。


    他在等。


    果然在丑时初又来新的指示:


    “诸葛先生因查重案,会在未时与门下的冷血、追命,出现于三合楼。”


    随即消息再变:


    “诸葛在未赴三合楼之前,会先经过瓦子巷,那才是最佳妙的狙杀地点。”


    王小石开始摆动双脚,搓揉十指。


    时正隆冬。


    旁人看见,最多只以为他感觉得冷,而不是紧张。


    ——他是不是有点紧张呢?


    指令却来得一次紧过一次。端的是非常紧张:


    “诸葛先生中风病倒,病况树大夫主治;先行格杀树大夫,再假扮御医,申时行刺诸葛。”


    王小石看了这回的指令,喃喃自语:“也忒凑巧!”


    接着,又来了一道密令。


    信封上标明是“最后密令”:

    “傅相爷邀宴诸葛,酉初聚于孔雀楼。相爷碎杯为号,即行格杀。”


    之后,就不再有任何指令。


    龙八太爷的“龙城八飞将”,为了要传递消息,也出动了其中七人。


    王小石屈指一算,在子初到丑时末的两个时辰之内,总共接到了七道命令。


    刺杀的地点、时间、方式,也一连改了七次。


    无论再怎么改,只有一点是不改的:

    人,还是要杀的。


    诸葛,还是一定要死的。


    ——问题只在王小石杀不杀得了他?

    (杀得了也得杀,杀不了也得杀。)

    (他不杀诸葛:太师蔡京和丞相傅宗书,就会对付“金风细雨楼”,就会逼城里的江湖好汉无所容身,就会使方恨少、唐宝牛、张炭、温柔这一干人都得身入牢笼,而且,他们也必不会放过自己!)


    (在情在理,为人为己,都必杀诸葛!)

    “终生名菜”


    约会情人,要在花前月下,不管月上柳梢头,还是夜半无人私语时,都要讲究情调。


    杀人呢?


    酉时。


    没有比这更幽美的时分。人们工作了一天,各自拖着疲乏的身躯回家,家家升起了炊烟,人人围在桌前晚膳,孩子们在门前嬉戏,扑抓遍地的点点流萤,天空布起了会眨眼的星灯,户户点亮了会流泪的烛光。温馨无比,无比的温馨。


    没有比这更忧伤的时刻。看黑夜如何逐走黄昏,听大地如何变得逐渐沉寂。雪,在没有阳光的融解下,如何要冻结窗内的烛火;人,在工作了一整天之后,如何让疲惫去绝望了明天的期待。幽暗无尽,无尽的幽暗。


    这是个特别美丽和特别凄清的时节。


    这时候,王小石就在风刀霜剑里,来到孔雀楼。


    他要杀人。


    ——必杀诸葛!


    孔雀楼三楼北四窗挑出了一盏灯笼。


    灯笼亮着朱印“傅”字。


    王小石一看,立即上楼。


    这时候,孔雀楼上都是客人。


    食客。


    一家大小来吃个饱的、跟三五好友来小酌的、跑江湖的、干一整天活的、寥落不得志的、当官发财得意的,全在这儿,各据一桌,或各占一座,聊天的聊天,充饥的充饥,醉翁之意的醉翁之意。


    人多极了。


    几乎客满。


    ——如此兴旺发达,岂能联想到万民疾苦、边疆告急?!


    王小石一上楼,见到一个手里拿着个鸟笼的相师就问:“你喝的是什么茶?”


    相师想也不想,即答:“检查。”


    王小石立刻就上二楼。


    因为那是一句暗号。


    (王小石问:“点子在不在上面?”对方答:“在。”)

    在——他就上去。


    上了二楼。


    一上二楼,他就问那个不住打喷嚏的店伙:“山有好树,就有好水;一家好酒楼要用什么方法才能留得住永久的客人?”


    店伙答:“终生名菜。”


    王小石听罢,即上三楼。


    因为那也是一句暗号。


    (王小石问:“一切行动都照常吗?”对方答:“照样。”)

    于是他上了三楼,到了北四房。


    房前站了两个人,腰系蟒鞭,背插金鞭,目含厉光,站在那儿,就像两座门神,一看便知是曾经着意打扮,其中一人,不知怎的,王小石觉得有些眼熟。


    三楼都是为贵宾而设的厅房,虽人客满,但人客都在房里,反而很觉清静。


    王小石一步上楼来,那两人完全不动、不看、不回头,但王小石却感觉到他们已在留意着自己。


    他毫不犹豫地就走了过去。


    直走向北三房。


    还走过了北三房。


    到了北四房。


    他施施然经过那两人身前。


    走进了第五房。


    王小石一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在那一房人的诧异与询问声中,他已冲了进去。他不等傅宗书的掷杯为号,已一脚踢破两房相隔的木板墙,墙倒桌翻,王小石就看见四房里有两个人正离桌而起。


    其中一人,紫膛国字脸,五绺长髯如铁,不怒而成,惊而镇定,正是傅宗书。


    另一人,深目浓眉,脸透赤色,仓惶而起。


    座上还有几个人,但王小石一眼望去,只看见这两人。


    王小石冲了过去。


    那人大喝一声:“拿下!”


    有三个人已欺近王小石,另外一人已护在那人身前。


    那三名逼近王小石的人,一人施展“擒拿手”要制住王小石的攻势,一人举藤盾要拦住王小石的刀光,一人以扫堂腿、拦江网猛攻王小石的下盘。


    这三人的攻势,王小石绝不是应付不了。


    不过,如果他要应付这三人的攻势,他的攻势就免不了要一缓。


    他不想缓。


    他不能缓。


    他发出了刀和剑。


    空手发出隔空相思刀、凌空销魂剑。


    这三人立刻倒下了两人。


    可是王小石背部也受重击。


    他的血涌在喉间,但还没有溢出唇边,他已冲近诸葛先生身前。


    诸葛先生身前的那名侍卫立即出刀。


    一出刀,刀就断成七截。


    七截刀分七个部位激射向王小石。


    ——原来那不是刀,而是暗器!


    王小石拔刀。


    刀光惊艳般地亮起,一如流星自长空划过。


    七截断刀,自七个方向射出。


    有人闷哼,有人哀号,有人自血光中倒了下来。


    刚才三人中剩下的一人,和护在诸葛先生面前的高手,一前一后,夹击王小石。


    这时,诸葛先生已跃到了窗前,准备跳下去——一落大街,要杀他就难若登天了。


    王小石双袖忽然一卷,把一前一后两名敌手都卷飞出去,撞向诸葛先生!

    ——如果诸葛先生这时跳下去,就一定给这两人砸个正着,以这种猛势,只怕非死亦得重伤不可!

    诸葛先生忽如游鱼般一溜,避过窗口,背贴板墙。那两名高手不及半声呼叫,已自窗口掉落街心。


    王小石身形展动,已到了诸葛先生身前。


    他只求速杀诸葛。


    就在这时,他的胸际又着了一击。


    重击。


    他闷哼一声,那一刀像一记无意的顾盼、刻意的雷殛,直劈诸葛先生。


    刀光如深深的恨,浅浅的梦,又似岁月的泪痕。


    诸葛先生忽然尖啸起来。


    遽然之间,他只一举手、一投足间,王小石那一刀就不知怎的,给一种完全无法抗拒的大力,转移了并空发了那一刀。


    那一刀虽然空发,但刀势依然击落在诸葛先生身上。


    诸葛先生大喝一声,身后的墙轰然而塌,他已退身到北三房里。


    这时,那两名给王小石推出窗外的高于,这时才“嘭嘭”二声落到地面。街外传来惊呼。


    王小石跟进北三房。


    北三房杯碎碗裂,有人惊呼,有人摔跌。


    王小石什么都看不见。


    他看不见其他的人。


    他看不见杯,看不见碗,看不见酒,看不见桌,看不见椅,甚至连墙都看不见。


    他只看见一个人。


    诸葛先生。


    ——他要杀他。


    ——非杀不可。


    他拔剑。


    他拔剑的时候,前面迎过来、后面追过来、左右包抄过来的至少有七个人向他发出了攻袭。


    狠命的攻袭。


    但当他拔出了剑的时候,那七人都已倒了下去,就只剩下了剑光。


    那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和一分不可一世的剑光。


    那一剑的意境,无法用语言、用图画、用文字去形容,既不是快,亦不是奇,也不是绝,更不只是优美。


    而是一种只应天上有、不应世间有的剑法。


    这一剑刺向诸葛先生。


    这一剑势无可挽。


    (如果前面是太阳,他就刺向太阳;如果前面是死亡,他就刺向死亡;如果前面站着是他自己,他就刺向自己——)

    诸葛先生只做了一件事。


    他突然分了开来。


    一个好端端的人,不可能突然给“分”了开来。


    他的头和四肢,乍然间像是全“四分五裂”了一般。


    然后骤然一分而合,头和手脚,又“合”了回来。


    但就在那一“分”之际,诸葛已破解了王小石那不可一世的一剑。


    (王小石见过这种奇招。)

    (在“六分半堂”总堂的决战里,“后会有期”的“兵解神功”,便是能把自己的四肢分成前后左右四个角度折裂,像骤然“断”了,或遽然“长”了起来一样,攻击角度可以说是诡异已极!)

    现在诸葛使的也正是这一招。


    王小石嘴角溢出了鲜血。


    ——刚才受重击的伤,到现在才流到唇边。


    诸葛先生一招破解来势,并不恋战,立刻疾退。


    背后的大桌连着酒菜给撞翻。


    至少有十一个人,连同刚才守在外面的两座“门神”,也向王小石冲了过来。


    王小石不退。


    从他闯入席间起,他从来就没有退过半步。


    他刀剑齐出。


    诸葛先生如一只白鹤般掠起,更如一只铁鹘般弹了起来,轻如一只蜻蜓;那两座“门神”的金鞭和蟒鞭,同时击向王小石。


    王小石没有避。


    软鞭卷在脸上。


    脸颊上登时多了一道血痕。


    金鞭打在肩上。


    王小石“哇”地咯了一口血。


    但他手上的三颗石子,已疾射而出!


    诸葛先生左右膝各中一枚,额上又着一枚,脚一软,登时往前仆跌,王小石剑下刀落,就要砍下诸葛先生的人头——


    忽听有人雷也似地暴喝一声:

    “住手!”


    “铛”的一声,星花四溅,一人随手抄来一把斩马刀,竟格住了他的刀和剑。


    王小石一看,只见那人气派堂堂、神威凛凛、炯炯有神、虎虎生风,正是当今丞相傅宗书!

    破、破、破、破、破、破、破!


    ——无稽!

    不正是傅宗书要他去杀死诸葛先生的吗?怎么现在反而是傅宗书来救诸葛先生!

    ——荒唐!

    “不许杀他!”傅宗书沉声怒叱。


    王小石道:“是太师和你自己要我杀他的!”


    “我们要你杀的是诸葛!”傅宗书道,“他不是诸葛!”


    王小石的样子,完全写着“啼笑皆非”四个字。


    他望着翻倒的桌椅、推倒的门墙、狼藉的碗筷,还有倒在地上起不来的七八个不知姓名的高手,他的表情,就是完全无法接受傅宗书所说的话之写照。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他只好问。


    ——他拼了一死,受了不轻的伤,要一鼓作气地杀了诸葛先生——结果,眼前的诸葛先生竟不是诸葛先生。


    “要不是这样试一试你,焉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要杀诸葛先生?谁知道你杀不杀得了诸葛先生?”傅宗书说,“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意思。”


    “有意思,”王小石惨笑道,“那么,我现在有没有资格去杀诸葛先生?”


    “有,绝对有。”傅宗书把手上的判官笔交给了其中一座“门神”,“我们对你已完全放心。你已经过关了。”


    “谢谢。”王小石嘿笑道,“那么,这个差一点便死在我手上的人,到底是谁?”


    ——此人能在举手投足间破去隔空相思刀法,再以“兵解神功”破解“销魂剑法”,竟然只不过是傅宗书手上一个“傀儡”:几乎是代诸葛先生而死的“牺牲品”。


    “他是龙八,”傅宗书笑了,“江湖人称龙八太爷的就是他。”


    龙八一张脸涨得赤红,喘气犹未平息,只忿忿地盯着王小石。如果他的眼神可以杀人,他早就把王小石剁为碎肉了。此际,他额角还淌着血,两条腿也无法挺直——王小石的石头毕竟不是好消受的,就连“铁砧板”龙八太爷也一样经受不起。


    龙八死里逃生,心有余悸。他在江湖上的地位极高,在朝廷里好歹也是一品大官,今日却几乎给人格杀当堂,只涨红了脸,像一只发怒的螃蟹,气得舌头也有些打结起来:


    “他……是来杀我的?”他问傅宗书。


    “是,”傅宗书笑道,“也不是。”


    那名手拿金鞭的“门神”接着傅宗书的话锋道:“他是来杀你的,不过杀的不是你。”


    另一名手执蟒鞭的“门神”接道:“他其实是来杀诸葛先生的。”王小石乍听此人说话,不知怎的,又有点耳熟。


    龙八脸上的赤红渐转成青紫,“你邀我来孔雀楼,便是要我给人误以为是诸葛先生?”


    傅宗书说得更直接:“我要你来这里给人暗杀!”


    龙八一屈膝就跪了下去,竟琅琅地道:“感谢相爷重用之情!”


    然后又“咚咚咚”叩了三个头,恭恭敬敬地道:“感谢丞相大人救命之恩!”


    傅宗书铁色的脸已蕴露了一点笑意。


    一丁点儿。


    ——仿佛笑是一种施舍,他绝不肯多施予人,以免伤本似的。


    “这两位,好鞭法,”王小石用手抹了抹颊上的血痕,又用手抚了抚胁上的鞭伤,“是‘大开神鞭’司徒残、‘大合金鞭’司马废吧?‘开合神君’司空残废何在?怎不一起来?”


    ——“大开神鞭”司徒残、“大合金鞭”司马废以及精擅“大开大合神功”的“开合神君”司空残废都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听说这三人都是元十三限的护法。


    那两座“门神”笑了。


    “他,不是诸葛先生,”傅宗书指着龙八,悠然道,“所以用鞭使鞭的,也不见得就是司徒残、司马废。”


    王小石也不再问下去,只说:“那么,我可以去杀诸葛未?”


    傅宗书转向王小石,双目凝注,吐言如金石交鸣:

    “你以什么理由去找诸葛先生?”


    “我是天衣居士的徒弟,”王小石答,“到京师来自然应该去拜会三师叔。”


    “你来京师已非一日,为何迟至今日才来拜见先生?”


    “因为我有骨气,我并非来投靠先生。我要自己在京城里闯出一番事业,才去拜晤三师叔。”


    “那么你现在有大成大就了吗?”


    “没有。可是我有消息,要向先生告密:太师和相爷有意要招揽京城里的各门各派,如不能收为己用,即要赶尽杀绝。我要三师叔多加提防,这行动的目标无疑是针对三师叔和‘四大名捕’。”


    “你是从何得知此项机密?”


    “我是‘金风细雨楼’的人。‘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是我结拜大哥,他手上有一座白楼,专门收集资料情报,我王老三自然能从那儿探知线索。”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情报?”


    “因为苏梦枕野心太大,不甘于收编招安,但又不敢公然反抗,所以想利用我通知诸葛先生,以制止太师和相爷的计划。”


    “诸葛先生武功高强,远胜龙八,且近日他身体欠佳,时有‘四大名捕’在身边卫护,你如何下手?”


    “诸葛先生以为我是他的师侄,且来通风报讯,可见忠心,我请太师身边的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四位引走‘四大名捕’,我再趁其不备,冒死行刺——另外,我还要向相爷相借一物。”


    “什么东西?”


    “‘五马恙’。”


    “唔,诸葛先生精通医理,一眼便看出你在近日曾受过伤,这点你又如何解说?”


    “我受的是‘大开神鞭’司徒残和‘大合金鞭’司马废的鞭伤,他们都是元四师叔手上的人,而元四师叔正是太师身边大将。”


    傅宗书缄默了半晌,目中像经过一阵什么过滤澄清似的,终于露出一种神色。


    那是激赏和信任的神色。


    ——一种像傅宗书这样的人物绝难一见的神色。


    “好!”傅宗书脱口道,“我问了你七个问题,即是给了你七个难解的结,但都给你一一破去。”


    王小石淡淡地道:“不破解又何必去找诸葛先生!”


    “尤其最后一项:这本来就是我叫他们来打你两鞭的深意,”傅宗书在赞赏之余还不肯道出这两名“门神”的真正身份,“你的回答正合我意。”


    “一个大说谎家说的必然是有七成真话;”傅宗书又道,“真正会说谎的人,平时绝不轻易骗人,到了要紧关头,才能瞒天过海。”


    王小石忽然问:“我向诸葛道出太师和相爷的机密,相爷不见罪吧?““不这样又如何取信于诸葛?不如此就杀不了诸葛!”傅宗书慨然道,“何况,你也确然说中了我们的心意。”


    “可是我向相爷所要求的事物,相爷还没答应呢。”


    “‘五马恙’?”傅宗书哈哈一笑,“你放心吧,还有‘诡丽八尺门’的‘藕粉’呢!到时候,全都会灌入诸葛先生肺腑里,就等你给他补上一刀——或者一剑。不过,你要记住,以诸葛先生的绝世功力,就算中了剧毒,也只能制他于一时,杀他,还得凭点真功夫!”


    王小石目光一亮,“相爷早在诸葛身边布下高手?”


    “你放心吧,”傅宗书说,“总之,你听到那人说‘终生名菜’四字,便是自己人。”


    王小石长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那么,我要在什么时候下手?”


    “诸葛先生今晨卯时会在神侯府与七情大师对弈。”傅宗书也肃然道,“他近日身体欠和,这是杀他的最好时机;另者,鲁、燕、顾、赵四人都会配合你的行动。”


    王小石一怔,道:“这岂不是我收到的第一道指令?”


    傅宗书冷然道:“本来我的命令从来就不改。”


    王小石双眉一轩,“我的要求也不改。”


    傅宗书斜睨看他,“你不妨把你的请求再说一次。”


    “杀了诸葛,我要求太师、相爷擢升苏大哥和白二哥,取代诸葛先生在朝在野的地位。”


    “唔。”


    “要是我能杀死诸葛,仍希望留在京城,不想做一辈子逃犯。”


    “行。”


    “如幸得手,请太师和丞相大人能对江湖上的好汉网开一面。”


    “这个容易。”


    “并请太师进疏皇上,免除奢靡、废采花石,近日民不聊生、盗贼四起,皆因此而生,小石忠言,望蒙不弃。”


    “王小石,你也忒多事!”


    “还有一事。”


    “你原本只有四个要求,怎么现在又生枝节?”傅宗书脸色一沉。


    “这枝节是因今天之事而生的,可怪不得我。”


    “你说说看。”


    “行刺之后,我想直接向太师禀报成绩。”


    “什么?”傅宗书怒道,“你这是不信任我了?!”


    “不是,”王小石坦然无惧,“这件事,太师是亲自来找我我才做的,我很应该亲向他报告一切。另外,我所要求之事,太师也一一亲口答允的,杀人之后我投靠太师,也是太师亲自邀我的。像今天在孔雀楼的刺杀,似真如假,有时也难以适从,谁知道这是不是诸葛先生手下的人,或是他所布的局?我要亲自向太师禀报,才能放心。”


    “……”傅宗书沉吟不语。


    “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为情为义,生死不理。”王小石冷笑道,“如果连面也不予一见,我王小石真是活腻了不成?犯得着这样去舍死忘生!”


    “好!”傅宗书断然道,“太师一定会在我鱼殿静候捷报佳音!”


    然后他一字一顿地说:

    “记住,太师要验明正身:诸葛先生的人头!”

   

  第一章 先生2 道、道、道、道、道、道、道

    诸葛先生与七情大师在神侯府里对弈,一听是“天衣居士门下王小石求见”,立即予以接见。


    他一见王小石,便“哦”了一声。


    他没有问他为什么而来,没有问他为何现在才来看他,更没有问他为何而伤。


    “你师父好吗?”他问的是天衣居士。


    “家师身体一向欠安,”王小石端然地说,“三师叔是知道的。”


    “苏楼主好吗?听说他最近一直在青楼里没有下来?”诸葛先生接着问,“遽闻你已跟他结义,他杀戮太重,你何不去劝他一劝?”


    “我已经好久没见着苏大哥了,”王小石望着桌上那一盘还未分出胜负的残棋,“他是江湖中人,‘金风细雨楼’大局全是他一力主持,有时候,就像一局棋子一般:在自己虚弱遇险的时候,反而要虚张声势,大开大杀,让对方慑于声势,不敢抢攻,才能望在以攻代守之中,喘得一口气。”


    他停了一停,才再说下去:“我师父常说:动的事物,难以看出虚实,一只马蜂的利器只不过是一根刺,要不是它飞动得快,就像地上平铺着一支针一样,不容易把人刺着。可是真正的大移大动,大起大落,反而是极静的,例如星移斗转、日升月落,无不在动,但却能令人恍然未觉。”


    “有道理。”诸葛先生银眉一蹙,指了指棋盘,道,“就像一盘棋局里:车是车、马是马、帅是帅,必要时,帅可作车用,马可作车使,但在平时,各有各的规范,才是长期作战和生存的打算。苏梦枕南征北伐、屡生战端,也许为的不过是掩饰自己的困境。不过,身为副楼主的白愁飞,为何又要招朋结党、多生事端?”


    “惊雷总是要在无声处听得,好话总是要在刀丛里寻获;”王小石说,“招摇生事,树大招风,在一些人身上是件愚行,但在一些人身上反而是明智之举。大动就是静,大巧反而拙。一个艺高胆大、聪明才智的人,就像一把锥子跟一堆钝器都放在口袋里一般,迟早会割破布袋露出锋芒——但所谓‘迟早’,那是可迟可早的事;有些人能等,有些人不能。把姿势扳高一些,当然会给人当做箭靶,但既能成箭靶,就成了明显的目标,想要扬名立万,这无疑是条捷径。不然,想要沉潜应战,也得要沉潜得起才成;否则,江湖后浪逐前浪,武林新叶摧落叶,小成小败,不成器局,死了丧了败了亡了,也没人知、无人晓。对一些人来说,一生宁愿匆匆也不愿淡淡,即使从笑由人到骂由人至笑骂由人,只要率性而为、大痛大快,则又何如!”


    “有道理。”诸葛先生道,“正如下棋一样,有时候,要部署杀局,少不免要用一两子冲锋陷阵,去吸引敌方注意,才能伏下妙着。‘六分半堂’看似已给‘金风细雨楼’打得只有招架之能,但绝不可轻视。”


    “棋局里有极高明的一着:那就是到了重大关头,不惜弃子;”王小石说,“‘六分半堂’是壮士断腕,弃的是总堂主雷损,但他们的实力、势力和潜力,全都因而保全了下来。现在主事的狄飞惊,曾低了那么多年的头能活在‘六分半堂’,而今熬出了头,所谓:‘隐忍多年,所谋必大’,那是个绝世人物,是绝不轻敌的。要看对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应该要看他的敌人;他有什么样的敌人,他自己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朋友难得,敌人更为可贵。”


    “有道理。”诸葛先生道,“棋局里的一些妙招、伏子,开始下子时往往不知其为何,直至走了数步,或走数十招后,甚至在招紧关头之际,才会见招妙用来,‘迷天七圣’看来已全给‘六分半堂’联合‘金风细雨楼’所打垮,你看关七还能不能再起?会不会复出?”


    “关七还没有死,只要他还没死,一切都是可能的。”王小石说,“事实上,关七忽然销声匿迹,也是好事:因为‘迷天七圣’已升腾过急,根摇树倒,在所难免。大凡人为之事,无论争强斗胜,游戏赌博,必有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有规矩法则必有打破规矩法则的方法和人。不破不立,是庸才也。能破不能称雄,要能立才能成大器。人要可破可立才能算人杰,而到最后还是回到无破无立,这才是圆融的境界,同时也自成一个规矩——直至其他的人来打破这个规矩。关七这样如同‘死’了一次,他自己打破了自己所立的规矩,只要他人不死,心不死,大可以也还可以重新来过、从头来过。”


    “有道理。”诸葛先生说,“那就像重新再下一盘棋。可是你师父是有用之身、绝艺之才,何以不重出江湖,为国效力?”


    “人各有志,不能相强。”王小石道,“有些人认为要决杀千里、横行万里,才算威风过瘾;有的人喜欢要权恃势、翻覆云雨,才算大成大就;但有人只是闲种花草忙看月,朝听鸟喧晚参禅,就是天下最自在的事了。家师身体不好,而且对外间江湖恩怨、世情冲突,很不以为然。他如此性情,与其料理乾坤,不如采菊东篱更适其性。”


    “有道理。”诸葛先生抚髯道,“你刚才说过: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敌人,你看我会有什么样的敌人?”


    “师叔是为国为民、大仁大义的人,你们的敌人,当然就是国敌民仇,其他普通的敌人,你老还不会放在眼里!就像四位高足,四位名捕师兄,他们持正卫道,跟一切无法无天的盗贼对敌,那是‘公敌’,而不是他们个人的‘私敌’。为天下对敌者可敬,为私利对敌者可鄙。你们的敌人,通常也是百姓的‘头号大敌’,也即是‘天敌’——这才是不易收拾,不好对付的大敌。”王小石说,“因为你们的敌人厉害,所以非大成,即大败,成者遗泽万民,败者尸骨无存,故而敌对之过程,愈发可歌可泣、可敬可羡!”


    “有道理。”诸葛先生一杯干尽杯中酒,“你自己呢?一个剑侠、一名刀客,要无情断情才能练得成绝世之剑、惊世之刀,你师父说你天性多情,绝情刀法、无情剑法练不成,却练成了‘仁剑仁刀’,这却可以刀仗剑持道行于天下吗?!”


    “仁者,二人相与耳。人与人之间相处,本来就是有情有义的。如果为了要练刀法剑招,而先得绝情绝义,首先便当不成人了,还当什么剑侠刀客?却是可笑而已!人在世间,首先得要当成一个人,除此之外,铁匠的当打铁,教书的当识字,当官吏的当为民做事,要做刀客剑侠的才去练好他们的刀刀剑剑。如果连人都当不成,为绝招绝学去断情绝义,那岂不是并非人使绝招、人施刀剑,而是为绝招所御,为刀剑所奴役?”王小石展开白如小石的贝齿一笑道,“的确,在江湖上,做人要做得相当坚强才能当得成人;在武林中,早已变成友无挚友,敌无死敌,甚至乎敌友不分,敌就是友,友就是敌。可是,当一个人的可贵,也在于他是不是几经波澜历经折磨还能是一个人——或许,我眼中无敌,所以我‘无敌’。”


    “好!好个无敌!”诸葛先生拍案叱道,“有道理!”


    他一见王小石至今,已说了七次“有道理”。


    “来人啊,”诸葛先生兴致颇高,“上酒菜。”


    七情大师含笑看着这一老一少,他似乎完全没听到两人的对话,只对着一局残棋,在苦思破解之法。


    菜肴端了上来,果然风味绝佳。


    “好酒!好菜!”王小石禁不住赞道,“听说负责师叔膳食的是一位天下名厨,而今一尝,果是人间美味!”


    诸葛先生笑了,“尤食髓妙手烹饪,天下闻名。你要不要见见这罕世名厨。”随即拍了三下手掌。


    不消片刻,便有一个瘦子行出来,虽是长得一张马脸,嘴大颧削,但举止之间甚有气派。


    诸葛先生向他引介王小石,尤食髓笑道:“王公子,请多指点,这道‘炮牂淳母’,算是我爱烧的、先生爱吃的终生名菜,你不妨试尝一尝。”


    王小石一听,心头一震。


    ——“终生名菜”!

    也就是说,尤食髓就是傅宗书在诸葛先生身边所伏下的“卧底”!尤食髓既然说了这句“终生名菜”,就表示说:“五马恙”和“藕粉”都已经下了,就在诸葛先生身前的酒菜里!

    王小石心里忖思,口里却说:“我那四位师兄呢?”


    诸葛先生慈蔼地道:“他们在外边替我护法,要不要我召他们进来跟你引见引见?”


    王小石忙道:“既然他们有事在身,待会儿再一一拜见又何妨!”


    诸葛先生含笑端详了王小石片刻,忽道:“你有心事?”


    王小石一笑,“谁没有心事!”


    诸葛先生白眉一扬,“你身上有杀气。”


    “杀气分两种:一种是杀人,一种是为人所杀,”王小石反问,“不知我现在身上的是哪一种?”


    “两种都有,”诸葛先生目露神光,“杀人和被杀。”


    “刚才我杀过人来,但杀不着。”王小石面不改容。


    “杀气仍未消散,”诸葛先生问,“你待会儿还要杀人?”


    王小石只觉手心发冷,但神色不变,“是。”


    就在这时,忽见两人电驰而至,急若星飞。


    一个年轻人,剽悍冷峻;一名中年人,落拓洒脱。


    诸葛先生即向王小石道:“他们是崔略商和冷凌弃,是我三徒和四徒,江湖人称追命和冷血。他们如此匆急赶来,必有要事。我先且不跟你们引介。”


    王小石“哦”了一声,目光大诧。


    那落拓的青年汉子,急掠而来,呼吸丝毫不乱,一揖便道:“世叔,外面有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借故挑衅,扬言要闯进来找世叔,大师兄和二师兄正拦住他们,争持不下。”


    诸葛先生银眉一耸,道:“他们都是蔡太师的心腹,如此闹事,必有原故,你们快去助铁手和无情,我稍过片刻便出来应付他们。”


    追命一拱手,道:“是。”这时冷血才向王小石迎面赶到,叫了一声:“世叔。”他们虽是诸葛先生的徒儿,但都称之为“世叔”。诸葛先生待他们,既有师徒之义,亦有父子之情,不过,他一向都因有隐衷,只许他们以“世叔”相称。


    “哦?”王小石忽问,“我们见过。”


    诸葛先生正待引介,王小石忙道:“两位有事,就不叨扰了。”


    诸葛先生便道:“待办完事你们再好好聚聚吧!”


    手一挥,追命、冷血二人,领命而去。


    诸葛先生再饮一杯酒,不慌不忙地说:“蔡太师和傅丞相的人,跟神侯府的人一向有些误会,常生事端,请勿介怀……这,也许就是二师兄不肯出道多惹烦恼之故吧!对了,你适才不是说还要去杀人的吗?”


    他含笑问:“不知杀的是谁?”


    王小石看看他,嘴里遽然迸出了一个字:


    “你!”


    “你”字出口,他已拔刀、出剑!

    变变变变变变变……


    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一齐出现在神侯府前,不顾御前带刀侍卫副统领舒无戏的力阻,要进见诸葛先生。


    舒无戏坚持不让他们闯入,“就算你们要拜见诸葛先生,至少也得让我先行通报一声。”


    鲁书一道:“我们有急事,通报费时。”他位居“六合青龙”之首,堂堂须眉男子,说话竟是女子声音。


    舒无戏道:“就算你们是来拿人,也得先交出海捕公文。”


    “拿人?谁要拿诸葛先生!”燕诗二哂然道,“我们乃奉丞相之命,有事紧急通报诸葛先生,这不是比那门子的海捕公文更重大!你要是妨碍了我们,后果自负!”


    这时,一人以手自推木轮椅而出,道:“到底是什么事?”他身后跟着一名威武大汉。


    舒无戏一看,见是无情和铁手来了,知道纵有天大的事,这两人也承得上肩膀,登时放了大半个心,把事情向无情、铁手道分明。


    无情听罢便道:“到底是什么要事?为何这般急着要见先生?”


    赵画四哈哈笑道:“诸葛先生是缩头乌龟不成,躲在里面不肯见人吗?!”


    铁手脸色一沉,无情也脸色发寒。


    鲁书一假意叱道:“老四,你可别口没遮拦,丞相和先生相交莫逆,你这把不长牙的嘴别替相爷开罪了朋友!”


    鲁书一这般一说,无情和铁手倒不好发作,铁手道:“有什么事,先告诉我们也一样。世叔正在见客,诸位稍待片刻可好?”


    燕诗二冷笑道:“我们有的是要紧的事,要是出了事,你们可担待得起?”


    无情也不禁有气,“是什么事,我还倒想听听,四位尽说无妨。”


    赵画四又是哈哈一笑,“我们就是不要说予你们这些小辈听。”


    燕诗二冷笑道:“我们是非要见诸葛先生不可。”


    赵画四哈哈笑道:“若有人阻拦,我们冲进去也无妨。”


    铁手再也按捺不住,“四位真的要乱闯神侯府,那也休怪我铁某人粗鲁无文了。”


    这时,冷血和追命也闻风赶至,舒无戏知道冷血性情刚猛,连忙把两人拉到一旁,说了情形,并要冷血、追命先行走报诸葛先生,以行定夺。


    鲁书一却又叱喝道:“老二,老四,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出言无状!得罪两位神捕大爷,万一私仇公了,你们可是一辈子都睡不安寝、食不知味了!”


    这几句话,说得讽刺入骨,偏又不好发作。


    无情只道:“我们不是不让四位马上进去,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既未事先约好,又未投帖,未免过于仓猝。我们若拜会丞相大人,当亦不敢不守礼节。至于神侯府,也不是没教养的所在,不是阿狗阿猫胡言乱道一番都可以混进来的。”


    这番话,倒是听得赵画四和燕诗二脸色变了,鲁书一却在一旁做好做歹地道:“说得好,说得好,只不过,我们此来,为的不是我们自家的事,而是你家的事。你们却不急,我们还急死才怪呢!”


    这样一说,倒是缓了下来,不急于求见。


    如此一急一缓,一张一弛,倒令铁手、无情好生不解。


    这时,追命、冷血已得到诸葛先生的指示,赶了出来。


    追命即道:“我们已通报世叔,因席间有客人在,他请各位稍候片刻,即行接见。”


    “有客人在?”鲁书一故意问,“那是位什么客人?”


    “一位稀客。”追命答等于不答。


    “可是腰间系一把似刀似剑、不刀不剑的利器的年轻人?”鲁书一追问。


    “正是……”追命话未说完,已听到府内传出一声惨嚎。


    ——诸葛先生的声音。


    “糟了!”鲁书一不分悲喜地叫了一声。


    冷血、追命、铁手、无情、舒无戏,全都变了脸色。


    ——府里发生什么事了?!


    ——那年轻人是个什么样的客人?!


    客人有分好几种:有的客人好,有的客人坏,有的客人受欢迎,有的客人不受欢迎。


    有的是稀客,有的是顾客,有的过门是客,有的是不速之客。


    但刺客能不能算是“客人”?

    无情、铁手、追命、冷血神思未定,一人已飞掠而出。


    正是那名腰系如刀似剑的青年人。


    他衣已沾血。


    他神色张皇。


    他手上提了个包袱,包袱绢布正不断地渗出鲜血!


    这时,鲁书一正说道:“不好了,我们正要赶来通知诸葛先生的是:我们接到密报,有一名腰佩如刀似剑利器的青年,今夜要行刺诸葛先生……”


    冷血怒吼一声。


    他迎了上去。


    以他的剑。


    但他一拔剑,那披发戴花的燕诗二就立即拔剑。


    剑光一出,金灿夺目,由于太过炫眼,谁也看不清楚他手中之剑是长是短、是锐是钝、甚至是何形状!

    相形之下,冷血的剑,只是一把铁剑,完全失色。


    燕诗二一面出剑,一面叱喝:“你干吗要向我动手!”


    两人各抢攻三剑,又攻七剑,再互攻五剑。两人衣衫都渗出了血迹,但仍无一剑自守。


    “四大名捕”里,追命的轻功最好。


    王小石飞掠而出,急若飞星,追命已长身而起,要在半空截击王小石。


    那头戴面谱的赵画四却更先一步,一脚飞踢追命,一面喝道:“你敢暗算!”


    追命回腿接过一脚,对方却连攻十七八脚,追命腿若旋风,如舞双棍,格过这一轮急攻,但王小石早已逸出围墙……


    王小石正要翻出围墙,无情一振腕,两道神箭疾地激射而出!


    可是就在神箭激射的刹那,两张书页,飞旋而至,正切在箭身上!

    书纸是轻的、软的。


    但现在飞切而至的书页却比任何淬厉的暗器更锐利。


    书页一到了鲁书一手中,就成了利器。


    他扬手发出书页,边还咆哮道:“还敢对我们放暗器!”


    同一瞬间,铁手和一直双手环抱、默不作声的顾铁三已两人四手交换了一招,然后都退了一步,身子晃了一晃。


    就这么一阻之下,王小石已逃出神侯府。


    只有舒无戏没有去追。


    他在诸葛先生发出惨嚎的一瞬间,已反身往内掠扑。


    他要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此际,他惊恐已极的声音在寒月下清清晰晰地传了过来:“天啊,诸葛先生给人杀了!快捉拿刺客!”


    “四大名捕”一听,神色灰败,如着电殛,登时无法恋战,追命和铁手循王小石逃逸的路向急追而去,无情和冷血则急回扑神侯府。


    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则各对望一眼,那是一种“我们成功了”的庆幸之色。


    半个时辰后,铁手和顾铁三各自在不同的地方,“哇”地吐了一口血。刚才在神侯府那一战,他们两人动手最少,只交手一招,但战情最是激烈。


    王小石急奔我鱼殿。


    他身上还带着伤。


    伤口的血正渗透着衣衫。


    他手上的包袱还淌着血。


    断头的血染红了雪地,一行滴到了我鱼殿。


    “王小石回来了。”


    “王小石得手了。”


    “王小石提着诸葛先生的人头回来了。”


    ……


    消息一个接一个,一次比一次更精确,更紧密。


    在我鱼殿里等候消息的傅宗书一听,饶是他平日沉着干练、喜怒莫测,此际也不免喜溢于色。


    ——杀死诸葛先生这等头号大敌,毕竟是件大事。


    他一面传令:“快传。”另向左右两座“门神”和龙八吩咐道:“王小石胆敢狙杀诸葛神侯,待我验明后,就给我当场格杀!”


    龙八和两“门神”均恭声应道:“是!”当即发话叫刀斧手暗中准备。


    语音才落,王小石已如一支箭般窜入大殿。在冬夜里,他额上隐然有汗,衣衫尽湿。


    王小石一入大殿,便问:“太师何在?”


    傅宗书反问:“诸葛的人头呢?”


    王小石疾道:“请太师来,我立即献上。”


    傅宗书道:“宫里临时有事,圣上已召太师密议,一时三刻,不能回来。太师要我先验查首级,明日才予你犒赏。”


    王小石一跺足,“他不能来了?”


    傅宗书道:“我来不也是一样。”


    “不一样。”王小石叹道,“但也只好这样了!”


    他把包袱扔向傅宗书。


    龙八一手接过,打开一看,烛光映照下,赫然竟是一名马脸高颧汉子,还张开血盆大口,像要扑人而噬。


    ——那是尤食髓的人头!

    傅宗书变色。


    王小石已出刀。


    他一刀斫伤了正要拔出金鞭的“门神”。


    王小石同时出剑。


    他一剑刺伤了正要扬鞭的“门神”执鞭的手。


    同一瞬,他欺身扑向傅宗书。


    傅宗书比他更快,迎面一拳,“咯”的一声,王小石鼻骨碎裂。


    博宗书变招更速,一脚踹在王小石左胁上,“喀啦”的一阵脆响,至少有三根肋骨断在这一脚下。


    傅宗书铁袖反卷,把王小石连刀带剑飞卷出去。


    按着他发出一声断喝:“乱刀分尸!”


    然后他反身掠向内殿。


    ——蔡太师就在内殿忘鱼阁里等他的消息。


    ——太师才不会往我鱼殿去面对一名“杀人犯”。


    ——而今“必杀诸葛”行动有变,应当立即通知太师才行……


    王小石已给他击退。


    王小石已为他所伤。


    傅宗书身形甫动,倏然,飞跌中的王小石在半空奇迹般猛一挺身,“噗”的一响,一枚飞石,已迎面打到!

    傅宗书怔了一怔。


    在这一瞬里,他只想到:

    王小石已受了伤!

    这只不过是一小块石子!


    自己练的“琵琶神功”,可以刀枪不入!

    龙八额上也挨过一颗石子,也不过是栽了个筋斗而已!


    怕什么?

    ……


    往后他已不能再想下去。


    那枚石子,来得奇急,而且十分突然,他避不及,也闪不开,但若真要全身腾挪,也可以避重就轻,让石子击在别的地方,他自己至多在地上翻几翻,滚几滚,撞上些椅子、桌子和手下而已!


    傅宗书不想自己在手下面前显得那么狼狈。


    他已运聚“琵琶神功”,要以铁砧般的脸来硬接这一枚石子。


    可是他错了。


    他不知道王小石在半天前,故意施以一石只伤而杀不了龙八,便是为了要使他作出错误的判断,也没料到王小石拼着挨他一拳一脚双袖来使他掉以轻心,才发出这一颗石子。


    这一颗石子,已是王小石毕生功力所聚。


    “噗”的一声,石子穿入傅宗书前额,像打破一粒蛋壳似地自后脑那儿贯飞而出。


    王小石一招得手,已借傅宗书双袖飞卷之力,掠出我鱼殿。


    龙八惊骇莫已,连忙扶住傅宗书徐徐倒下的身躯,睚眦欲裂,怪叫起来。


    那两座“门神”,以及一干侍卫,拔刀亮剑,挺枪搭箭,猛追王小石。


    王小石半瞬不留。


    他断了骨头,但还有骨气。


    他流了热血,但还有血气。


    他杀不了首恶蔡京,但终于诛杀了另一大恶傅宗书。


    他已得手。


    他已甘心。


    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是:逃亡。


    王小石开始了他的逃亡岁月。


    逃——逃——逃——逃——逃——逃——逃——


    逃亡的感觉是:你不甘心受到伤害,但偏偏随时都会受到伤害,而且任何人都可以轻易伤害到你。


    逃亡不是好玩的。


    王小石听过戚少商(详见“四大名捕”故事之《逆水寒》)说过他逃亡的故事:如果能够不逃亡,宁愿战死,也不要逃亡。一旦逃亡,就要失去自己,忘了自己,没有了自己。——试想,人在世间,已当不成了一个“人”,他还能做什么?

    可是此际王小石不得不逃亡。


    因为他杀了傅宗书。


    傅宗书乃因仗蔡京之荫而起,充其量不过是“蔡党”的一个傀儡,他受任拜相为期也极短,且因巴结献谀于蔡京,作恶无数,为人鄙薄,日后正史里不见有载这一位“短命宰相”,稗官野史也大多只轻提略述——可是不管怎么说,王小石所杀的确是当朝宰相。


    傅宗书一死,蔡京一党大受打击,唯赵佶仍对蔡京恋恋不舍,是以蔡氏父子,手上仍握有重权,也很快地便由蔡京再任宰相,重掌大局。不过,在这人事浮沉变动的短时间里,暴征苛政,缓得一缓,诸葛一党和朝廷正义之士,得以略展抱负,使天下百姓受济者众,虽只是昙花一现,但无疑能替窳败时局保留一线生机。


    这不能不说是王小石之功。


    ——王小石倒戈一击之功。


    ——王小石那一颗石子的功劳。


    当然,蔡京一党也因此绝不会放过王小石的。


    蔡京决心要将王小石追杀万里、挫骨扬灰。


    他自有布置。


    王小石呢?


    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是:逃!

    逃才能不亡。


    为了不亡而逃!

    是为“逃亡”。


    王小石杀了傅宗书的事,很快就遍传天下。有的人说王小石大胆,有的人说王小石好胆,但几乎人人都认为王小石胆子虽大,性命难保。


    性命难保是一回事。但人生里总有些事,是杀了头都得要做的——至少对王小石而言,这就是明知不可为但义所当为的事,要是重活一次、从头来过,他还是会再做一次的。


    而且,至少到现在,他还没死。


    他还没死,他只在逃。


    他逃出京师,逃到洛阳,逃到扬州,逃过黑龙江,逃到吐鲁蕃,买舟出海,隐姓埋名,逃上高山,逃入深谷,如是者逃了三年。


    整整三年。


    三年岁月不寻常。


    光阴荏苒,就算十年也只是弹指而过,但在逃之中的一千个日子里,风声鹤唳,杯弓蛇影,吃尽苦中苦,尚有苦上苦,那种岁月不是人过的。


    更不是未曾逃亡过的人所能想像的。


    ——为了不露痕迹,就连一身绝艺,也不敢施展。


    ——为了忍辱负重,空有绝世之才,却受宵小之辈恣意折辱讪笑。


    ——为了真人不露相,以至天下虽大,无可容身,恓恓惶惶、席不暇暖。


    就这样空负大志、忍辱偷生地活了三年。


    ——这是为了什么?

    这都不过是王小石自找的。


    ——是他手上一颗石子所惹的祸。


    是他一念之间所做下的事。


    对一个在逃亡的人而言:逃亡本身还不是最苦的,究竟何时才能结束这无涯的逃亡岁月、恢复一个自由自在之身呢?这答案可能永不出现,这才是逃亡最令人绝望之处。


    这使得受尽风霜的王小石,作下了一个决定。


    ——返京!

    要看一个人是不是人才,最好是观察他倒霉的时候:是不是仍奋发向上;是不是仍持志不懈;是不是在落难时仍然有气势、有气派、有气度、有气节?


    失败正是考验英雄的最好时机。


    王小石虽然因为危机四伏,不敢再像以前率性而为、任侠而行,但在他浪迹天涯约三载春秋里,还是去了不少地方、学了不少事情、做了不少功德、结识了不少江湖上的英雄豪杰。


    英雄莫问出处,要交真心朋友,正是应在一无所有时。这时候所交的朋友,多半都可以共患难、同闯荡的。至少,你没权我没势的,除了以心相交,彼此都一无所图。


    王小石几乎每逃到一个地方,他都在那儿建立了他的友谊,增长了他的识见,以及扩大了他自己的关系。


    ——这难保不是王小石日后的本钱。


    所以,有人曾问过:要是王小石不逃亡,他会是怎么一个样子?

    ——答案很可能是一句话:


    英雄都是在折磨历难中熬出来的。


    人在危难中,有一件事是切切要避免的:那就是不可以怀忧丧志。


    人在成熟里,不妨杞人忧天,但在生死关头里,却不可灰心丧志。


    王小石既然要逃,就不放弃。


    ——不肯放弃他的生命。


    ——他的生命是他的。


    他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就得要坚强、坚定、坚忍、坚持。


    他记得诸葛先生一见着他,就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他也肯定地作了答复。


    ——大凡人为之事,无论争强斗胜,游戏赌博,必有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有规矩法则必有打破规矩法则的方法和人。


    ——不破不立,是庸才也。能破只能称雄,要能立才能成大器。人要可破可立才能算人杰,而到最后还是回到无破无立,这才是圆融的境地,同时也自成一个规矩,直至其他的人来打破这个规矩。


    ——有时候,要部署杀局,少不免要用一两子冲锋陷阵,声东击西,去吸引敌方注意,才能伏下妙着。


    ——棋局里有极高明的一着,那就是到了重大关头,不惜弃子。


    ——真正的大移大动,大起大落,反而是极静的,一如星移斗转、日升月落,无不在动,但却能令人恍然未觉。


    ——惊雷总要在无声处听得,好诗总要在刀丛里寻觅。


    ——江湖后浪逐前浪,武林新叶摧落叶;小成小败,不成器局,死了丧了败了亡了,也没人知、无人晓。对一些人而言,宁愿一生匆匆也不愿淡淡,即使从笑由人到骂由人至笑骂由人,只要率性而为、大痛大快,则又如何!


    ——棋局里的一些妙招、伏子,开始下子时住往不知其为何,直至走了数步,或走数十招后,甚至在招紧关头之际,才会见招妙用来。


    ——持正卫道,跟一切无法无天的盗寇对敌,那是“公敌”,而不是个人的“私敌”。为天下对敌者可敬,为私利对敌者可鄙。“公敌”通常也是老百姓的“头号大敌”,也即是“天敌”——这才是不易收拾,不好对付的大敌。


    ——因为敌人厉害,所以结果非大成即大败,或者遗泽万民,败者尸骨无存,故而敌对之过程,愈发可歌可泣、可敬可羡!

    ——在江湖上,做人要做得相当坚强才能当得成人;在武林中,早已变成友无挚友、敌无死敌。甚至敌友不分,敌就是友,友就是敌。可是,当一个人的可贵,便在于他是不是历经波澜几经折磨之后还是一个人——或许,我眼中无敌,所以我“无敌”。


    诸葛先生一见面就问了王小石那么多的话,等知道王小石确有决心并勇于承担之后,他才会默许王小石这样行动的。


    在这之前,王小石确未曾见过诸葛先生,甚至也未与他通过消息。


    如此,蔡京和傅宗书才会相信王小石确会手刃诸葛先生。


    因而,蔡京、傅宗书才没料到王小石要杀的是他们两人!


    所以,王小石才会“得手”。


    他只“得”了“半手”:他只杀了傅宗书。


    他初见诸葛先生之际,已不及也不便说其他的话了,两人之间,只有一见如故的信任和默契。


    当时,尤食髓就在帐后,要是诸葛先生把他斥退,他必会向蔡党发出“事有蹊跷”的警示;要是直言,则教此人听去,早有防范,更是不妥。


    这件事其实从来没有变过。


    王小石上京来,因为志大才高,有意要闯荡江湖,一展抱负,但他却不一定要有千秋名、万世功,只想试一试。不试一试,总会有些憾恨。


    可是对于蔡京一党弄权误国、专恣殃民,他一早就十分激愤、不齿。


    他是非分明,但一向并不爱恶强烈。


    他与苏梦枕、白愁飞结义,引为相知,一旦“金风细雨楼”大局已定,他自觉再留在楼里,难免会与白愁飞相争,且苏梦枕亦有些作为使他无法苟同,为免事端,他便离开红楼,专医跌打并治奇难杂症,顺便连白愁飞一向经营的字画店,也包揽了来过他的卖画医病的生涯。


    十分自得其乐。


    但当蔡京动用了傅宗书、“天下第七”、“八大刀王”,还有“六合青龙”之四,前来威逼利诱,要他非杀诸葛不可,反而激起他的一个念头。


    ——杀蔡京!


    ——除一大害!


    ——要是能杀蔡京,自己虽死无憾。


    ——就算杀不了蔡京,至少可阻止蔡京暗杀诸葛先生的阴谋,那也是一桩好事。


    ——要是杀不了蔡京,能杀得了傅宗书,也算是不枉了。


    是以,他将计就计,决杀蔡京。


    王小石绝非昏昧之辈:

    他很清楚,真正欺上瞒下、只手遮天、怀奸植党、镇压良民的人,是蔡京而不是诸葛先生。


    他很明白,真正险诈骄横、空疏矫伪、颠倒是非、无法无天的,也是蔡京一党而非诸葛先生的人。


    不杀蔡京,朝政日非,一切兴革,无从着手。


    ——蔡京大权在握,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蔡京口才便给,足令人为他两肋插刀而在所不辞;蔡京书艺高妙、广结人缘,手上有无数心腹,在朝在野,唯一可以节制他的人,就只有诸葛先生。


    ——杀了诸葛,蔡京就可以恣意而行、目空一切了!


    诸葛先生一向为民除害,鞠躬尽瘁,为保忠良,数遭罢黜,有他在的一日,还能为窳败朝政,保住一口元气;他力阻蔡京暗图篡登极位之野心,又力谏君王履行绍述遗志,所以常两面不讨好。他的四位徒弟,除暴安良、平寇扶正,但他们的大敌往往就是当朝权贵和土豪劣绅,有时处身于法理冲突、情义矛盾的两难处,受到朝官责难,遭到百姓埋怨,但他们仍力撑危局、力挽狂澜,以良知行事、以良心行道。


    ——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要是丧命了,蔡京岂不是可以横行金銮殿?天下岂不变了蔡京的了?


    ——更何况诸葛先生还是王小石的师叔!


    所以王小石已一早决定:

    不杀诸葛。


    杀蔡京!


    不幸中之不幸,大幸中的大幸?

    大凡世上能功成名就者,绝少有笨人。


    蔡京绝不是笨人。


    他要不是绝顶聪明,也不可能长期篡居大位、位极人臣、朋党天下、翻云覆雨了。


    他知道王小石未必对他忠心。


    甚至也未必真心。


    他派人跟踪王小石。


    他先派赵画四和叶棋五紧蹑王小石之后,看他有什么异动——一有异动,先杀王小石;若无异动,俟王小石杀了诸葛先生后,一样也会杀了王小石。


    ——既然是王小石杀诸葛先生,蔡京还假意派人来通知诸葛先生,只是守门的“四大名捕”坚拒美意,后果自负;而诸葛之死,也变成是他们“自在门”门内自相残杀的事了。


    到头来,若是皇上追究起来,最多也不过是往另一个“自在门”的高手:元十三限身上一推,不就了事。


    蔡京聪明。


    王小石可也不笨。


    他苦无办法通知诸葛先生。


    他也不能告诉他的朋友。


    ——所以无论方恨少还是唐宝牛,张炭或是温柔,都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打算。


    蔡京为了加强王小石对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的厌恶与仇恨,他下令早已潜伏在“迷天七圣”当卧底的朱小腰和颜鹤发,故意引王小石一众人等去瓦子巷。


    ——瓦子巷里早已排好了戏,只等王小石一来就上场。所以有“四大名捕”强征暴敛的事。


    那卖帽的“老板”,其实就是傅宗书身边的两座“门神”之一,这就是为什么王小石后来一见其中一座“门神”,就觉得眼熟。


    蔡京还是低估了王小石过目不忘的本领。


    ——其中一名抬轿的“童子”,就是另一名“门神”,因为当时在瓦子巷里他曾吆喝了几句,是以王小石一听他的声音,就觉得有点耳熟。


    蔡京也轻视了王小石入耳不忘的功夫。


    当时,在轿中的无情,是叶棋五扮的:他故意当众“收红”、“抽行头”,并出言侮辱温柔,存心与王小石结怨,并在半途的雪地上暗算王小石;他是有意杀死唐宝牛、张炭或温柔,让王小石悲愤若狂,必亲杀诸葛和“四大名捕”方能甘心。


    除了叶棋五在轿内施放暗器,还有赵画四以梅花施暗袭,当时,王小石和“天衣有缝”,已尽力抢救,但眼看还是棋差一招之际,却有人放出飞箭破去叶、齐的暗器。


    王小石当时曾经仔细观察过受到暗狙的现场:

    施放神箭及时援助的人是乘轮车而至的。


    车轮在雪地上留下微痕。


    于是王小石作出了判断:


    这才是真正的“四大名捕”之首:无情!


    无情的暗器不是靠内力发射,而是仗赖精巧强劲的弹簧机括,所以发出来的劲道虽厉,但与内力发射的暗器是略有不同的。


    至于梅花,则是赵画四发的;他的轻功高明但内力却不如何,一旦以飞花施暗袭,内息微乱,攻敌之际,便总共震落二十五朵梅花。


    王小石在愁石斋前的石板街,看过追命和铁手两人要请张炭回衙一行时所留下的痕印:铁手内力极高,下足过重,连石板都为之凹陷留痕,宛如铁镌。追命则长于轻功,踏花无损其艳——如果来的是铁手,梅枝必折;来的若是追命,梅花不落。


    ——更不可能会是冷血。


    ——冷血能拼,轻功却是不高。


    那分明便是蔡京手下的人,故意使王小石以为是“四大名捕”向他下毒手。


    这种做法已不止一次,也不只针对王小石,当日在“发梦二党”花府,任劳、任怨对群雄下毒,也用的是“四大名捕”的名义,后终让王小石无意间揭破,那其实是白愁飞主使的阴谋。


    居心之毒,可想而知!


    恰巧,那时际,张炭因偷盗了铁手和追命的《吞鱼集》,而遭两人追索。原来,蔡京等人在城里暗自收揽王小石的行动,精明干练的“四大名捕”亦有觉察,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王小石就是天衣居士的徒弟,也就是他们的同门师弟。


    铁手与追命有意把张炭“请”了回来,而王小石过来要人时,冷血便有意一试王小石的武功。


    四人之中,冷血血气方刚,比较沉不住气,便是他一力要“称称王小石的斤两”。追命与铁手觉得这也不妨,此事一直瞒着他们的大师兄无情。


    是以,冷血与王小石一战之中,王小石终仍在三十招内不出刀剑,但也撒出石块,冷血并不计较“石子是不是武器”,放了张炭——其实不管成败,他只要和王小石一战,并无意要留难张炭。


    这一战反而使王小石暗自惊心:

    冷血已是“四大名捕”之末,武功尚且如此之高,要是自己真的要去行刺诸葛先生,“四大名捕”一旦联手,岂不是应和了江湖上那句:“四大名捕,天下无阻;四人联手,邪魔无路。”自己决无胜机!

    ——幸好自己横看竖看,都不似是邪魔。


    ——自己一直没有机会向诸葛先生说出原委,要是诸葛先生真以为自己蓄意行刺。单止派出“四大名捕”,就够不易应付了!

    王小石暗自惕惧,在与冷血一战之后,只猛看手中掌纹,试图在相法中预知自己的凶吉安危,故令张炭大惑不解。


    等到进入神侯府后,王小石一见诸葛先生,就感觉到这个人情练达的前辈,早已看出他的来意,并且绝对信任他的诚意:在七次问答之中,双方坦诚相对,既无辈分之隔,亦无群友之虞;两人都神会意传、肝胆相照。


    后来,冷血与追命进来之际,冷血还向王小石做了一个鬼脸。


    ——像冷血这样一位冷峻的青年,居然向王小石做鬼脸,无疑让王小石很是诧异。


    所以王小石“哦”了一声。


    可是王小石毕竟是聪明人。


    ——在诧异之外,他也很快地体悟了冷血的用意。


    ——我们是友,非敌。


    ——你的用意我明白。


    ——我们支持你。


    诸葛先生已用他门内特殊的联络方法,通知了他四个徒儿,一切佯作不知、将计就计,不妨照样与“六合青龙”的人起冲突,以助王小石计划得成。


    诸葛先生唯一担心的是:


    王小石是不是承担得起后果?


    ——无论事成与否,后果都十分严重。


    王小石的回答令诸葛先生满意。


    他觉得自己应该放心和放手,让这年轻人去做这样了不起的一件事。


    于是王小石不杀诸葛。


    他杀了尤食髓。


    ——尤食髓正是尤知味的哥哥。


    ——在“逆水寒”一案里,名厨尤知味出卖息大娘,与“四大名捕”中的铁手结怨,后来尤知味身死,尤食髓自然要为兄报仇,他原为蔡京司厨,是以转而至神侯府卧底。


    王小石砍下了尤食髓的头颅,情况紧急,他已不及与诸葛先生解说原委。


    他疾离神侯府。


    “四大名捕”假意大乱、佯作要追——要是真的追,“四大名捕”也未必真的截不住王小石。


    这一来,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反而要留在神侯府附近探察局势,为傅相爷和蔡太师诿罪圆谎,王小石趁此赶至我鱼殿——敌人以为自己得利大捷之际,正是防守最弱、最易疏失之际。


    当年,“六分半堂”的雷损就是利用这一点反扑“金风细雨楼”的。


    这一点,王小石自然深记。


    但他也没有忘记:“金风细雨楼”也反利用这一点,反制“六分半堂”。


    ——成败殊难预料,生死却未可知。


    无论如何,都得一试。


    在这之前,傅宗书曾下令要他在孔雀楼狙杀诸葛先生,他就断定诸葛决不会在楼上。


    ——要是诸葛先生在孔雀楼上,傅宗书就决不会在那儿:一、诸葛先生和傅宗书一向道不同不相为谋,傅设的宴诸葛未必会去,诸葛的邀约傅更不一定会到。二、傅宗书不会蠢到在叫人刺杀诸葛之际,自己竟会在当场,如此岂不是瓜田李下自暴居心。三、傅宗书既请刺客狙袭诸葛先生,自己当然不会在现场,以免“殃及池鱼”。


    以傅宗书的地位,根本不必冒这种险。


    所以王小石料定那一役只不过是个试验。


    故此他也全力以赴——不如此就决不会派他行刺;但他在发出石子时留了力。


    他所留的才是他必杀的一击。


    傅宗书见王小石果然卖命,于是便放心让他去刺杀诸葛。


    王小石算定自己如果“得手”,蔡京或傅宗书必予以接见——主要是强仇已了,不免喜极忘形,而且还须验明大敌正身,这正是他动手的大好时机!


    只不过,蔡京仍是审慎过人。他去见王小石,一因是他自己主动找王小石,之前无人得悉;二因他带去的高手如云,根本不怕有人闹事,所以才会亲自出马。——一旦王小石提出“杀了诸葛要见他”的意思,他就反而不出来了。


    ——让傅宗书去验查人头就好了。


    ——有险不妨让人去冒。


    有功不妨自己来领。


    这是蔡京一向以来的做人原则。


    所以,王小石才“得”了“半手”。


    ——如果蔡京也在,王小石是否能够也杀得了他呢?


    ——如要是杀得了蔡京,还杀不杀得了傅宗书?

    ——若是杀了蔡京,王小石又逃不逃得出我鱼殿呢?

    这些答案,谁也不知。


    幸与不幸,都是指已发生了的事情。


    没有发生的事,谁也不知会是幸或不幸,不幸中之大幸,大幸中之不幸,不幸中之不幸,大幸中之大幸!

    蔡京设给他一个局。


    他破了局。


    蔡京原拟利用他而除去一名政敌,结果,反而失去了手上一名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