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一只酒杯·三条人命
作者:admin      更新:2022-10-29 16:18      字数:7516
    温柔气煞。


    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子,会那么不尊重她,那么不重视她,那么不当她是个人物,甚至简直可以说不把她当人看。


    她觉得很委屈。


    她看见对方泰然自若、眉清气朗、洒脱自恃的样子,她就越发恨透了底。


    白愁飞说道:“且不管那人是谁,但总是一个不可轻视的人物。”


    赵铁冷向王小石道:“看来,你也是一个不能轻视的人物。来我这儿吧,我重用你。”


    王小石和和气气地道:“你轻视我也好,重视我也好,反正那都不重要。我是我,我不会因你重视而重要起来,也不会因你忽视而自轻于世。‘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斗争,谁胜谁负,我也不想过问。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他正色问:“你是不是为了破坏‘六分半堂’的名誉,所以故意要这些江湖卖解的、戏班的和商贾净干些伤天害理作孽的事?”


    赵铁冷道:“‘六分半堂’要维持这样大的局面,养活这样多的手下,暗地里做的是什么买卖,人尽皆知,本用不着我加这把劲。但‘六分半堂’在湖北向有清誉,实力高涨,效死的武林好汉极多,我不用此计,怎能教一向跟雷损有勾结的巡抚大人,改弦易辙,致而清除‘六分半堂’的势力,另行结纳苏公子?厉氏兄妹、姓丁的和顾寒林一向不干好事,再加这一闹,又来个全军覆没,‘六分半堂’便要在湖北这地头连根拔起。”


    王小石皱眉道:“那这些人真是枉信你了。”只见厉单、厉蕉红在地上,一副忿忿的神色。


    赵铁冷冷笑道:“枉信我的是雷损雷总堂主,这些人只是枉死而已。”


    王小石道:“这女的还有点人性,罪不至死。”


    厉蕉红穴道虽然被封,但咬牙切齿瞪眼睛地骂道:“姓赵的,我呸!我不管你姓薛还是姓赵,你这王八羔子,干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厉单却喝了一声:“妹子!”软声央告道,“赵堂主,你高抬贵手,饶了我兄妹俩的狗命吧!以后做牛做马,任你差使,决不生二心。”


    赵铁冷道:“做牛做马,阎罗殿里也有这职守,下去做也是一样。”


    厉单仍哀告道:“赵堂主,今晚的事,我决不泄露半字,要是说出一言半句,管教我姓厉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赵铁冷道:“你就是不得好死。”


    厉蕉红怒道:“死就死,求饶作啥!”


    厉单慌忙叱道:“妹子,你再要乱说话,得罪赵堂主,我可不能理你了。”


    厉蕉红大声道:“哥,你死心吧,看今晚模样,岂有我俩活的份儿!”


    赵铁冷笑道:“厉蕉红,你大着嗓门,想把事情嚷嚷开来不成?可惜,这店里上上下下,全换了我的人。不是我的人,都杀得一干二净。”


    王小石惊道:“什么!你连那些残障的人也杀了?”


    赵铁冷哈哈一笑道:“这倒没有,那些人是给官差领功,当做‘六分半堂’的滔天罪证!”


    王小石这才放了心,问道:“柜子里有个箱子,箱子里是闻巡抚的独子?”


    白愁飞笑答:“这是薛西神安排这个局的引子,没有他,闻巡抚和一干狗官,不一定会改弦易辙,而今‘六分半堂’连闻青天的公子都敢动了,自然翻脸成死敌。”


    赵铁冷走过去,双手一伸,劈开木柜,拖出一口箱子,沉腕一拗,咯噔一声,锁被拔去,赵铁冷一脚踹开箱子。


    一个秀眉秀鼻、嘴唇单薄的儿童,蜷伏在箱子内,像陷在沉梦里不能醒来。王小石一看,便知他已中了迷药,身上倒没什么异样,想来还未遭毒手,同时也明白,难怪在黑柜子内有这般宁定匀慢的呼吸。


    赵铁冷更显出宽平的神态,“这次,闻大人、羌参军等一定十分满意。”


    白愁飞道:“想必苏公子也对你更加满意。”


    赵铁冷笑道:“其实全仗白兄相助。我还有一桩天大的事,办成了才算大功告成。”


    温柔忍不住道:“胡说,大师兄不会是这样的人,不会叫你这种人干出这些事!”


    赵铁冷不去理她,转首看了看地上的厉氏兄妹一眼,然后向王小石道:“你再考虑考虑,我收拾他俩后,再来听你的好消息。”


    王小石道:“不必考虑了。”


    赵铁冷目光一凝,“哦?”


    王小石道:“我已经决定了。”


    赵铁冷展颜算是一笑,“总算你知情识趣,大有前程。”说着走向厉蕉红。


    王小石横闪一步,拦在厉蕉红身前,一字一句地道:“今天死的人已经太多,我不想再见到人死,何况,这个女匪首并不该死。”


    赵铁冷双目凶光暴现,讥刺地道:“她不该死?她生平作恶多端,正是恶贯满盈,你来护花不成?”


    王小石道:“刚才我的决定便是:今天决不让你再杀人。”


    赵铁冷退了一步,望定王小石,一连点了三次头,都说:“好,好,好。”


    王小石仍面对赵铁冷,眼珠却向白愁飞转了一转,道:“白兄,你帮哪一边?”


    白愁飞抱臂退了七步,道:“我跟你今晚是第二次相见,跟赵堂主也不过见过四次,跟他的买卖已告一段落,你和他都是我的朋友,我谁也不帮。”


    温柔嗖地跃到王小石身边,愤慨地道:“我帮你!”


    话未说完,赵铁冷已经出手。


    温柔恰好挡在王小石的身前,遮去了他的视线。


    赵铁冷双拳飞击,一脚钩跌温柔。


    温柔一跌,拳已到了王小石的脸和部分胸膛,王小石已来不及避开闪躲!


    赵铁冷知道自己又要多杀一人了。


    在他眼中,王小石已经是个死人。


    他并不怕苏公子责怪。


    因为以他所立的功,再加上明天的行动,那都是羡煞同侪的功劳。苏公子一向赏罚分明的,只把苏公子的师妹绊那么一跤,那是不必负任何后果的事,他又不会连她也杀了!

    他甚至觉得有些惋惜。


    王小石是个人才,他看得出来。


    既然人才不为他所用,不如先送他进棺材!

    他等待听到王小石的骨碎声。


    脸骨碎裂的声音跟胸骨碎裂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脸骨较实,胸骨较闷,比起来,还是肋骨碎折的时候要脆利一些。


    不过脸骨碎折则更刺激。


    赵铁冷打碎过太多人的胸骨了,所以他喜欢打敌手的脸。


    就像他打在霍董的脸上一般。


    把一个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相交多年的人的脸骨,和着惊疑及不信一齐打烂,对赵铁冷而言,是件刺激加上愉快的事。


    他果然听到骨折声。


    不是脸骨,不是肋骨,而是腕骨。


    是他自己的左手手腕发出来的声响。


    清脆悦耳。


    “噗”的一响。


    王小石右手还是搭在剑上。


    剑柄占剑身的三分之一长,剑镶略圆,剑鞘古雅,看不见剑身,但剑柄却微弯,缘头呈刀口状,发出一种淡如翠玉的微芒。乍眼看去,像是一把刀、一柄剑连在一起。


    可是王小石未曾拔剑。


    他也没有闪躲。


    他的左手掌沿准确、迅捷地切在赵铁冷的左手腕上,“噗”的一声,那手腕就软垂下去。


    王小石五指一撮,抬腕叼住赵铁冷的右拳。


    赵铁冷突然收手。


    他狠狠地盯了王小石一眼。


    然后他用右手扶着左手,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掌声。


    白愁飞拍掌。


    “好武功。”白愁飞衷心地道,“我知道你武功高,却不知道居然还可以不动剑,就伤了他。我还妄想可以从你剑法中觑出你的师承。你有意要留他一只手腕,不然,他就只剩下一对脚用来逃跑。”


    温柔听不明白。


    因为她看不清楚。


    动手那一瞬间,太快了。


    “其实你这样做,对赵铁冷只有好处,”白愁飞道,“他若像个没事的人儿,你想精明如雷总堂主,会不生疑窦吗?这倒让他顺利领功了。”


    “像他那么深沉的人,就算我不伤他,他也会故布疑阵,来自圆其说。”王小石道,“我只是不喜欢他为达到目的,杀太多人,造太多孽,我只想教训教训他。”


    “其实今晚杀人最多的是我,不是他。”白愁飞笑笑,望着他道,“这样就够你一辈子忙的了。”


    王小石摊摊手道:“我还年轻,我不在乎。”


    温柔一双剪水的秋瞳,溜去看看白愁飞,又溜来瞧瞧王小石,只说:“怪人,怪人,一屋的怪人,一地的怪人,一对怪人。”


    白愁飞挑着眉问:“温姑娘又何以到这怪人的地方来?”


    温柔以为白愁飞是正正经经地在问她,那至少让她有被重视的感觉,便舔了舔红唇,两颊的小酒涡忽隐忽现,道:“我师父和爹,要我到京城去助师兄,我一路玩赏着来,听说这儿拐带小孩,闹得很凶,连几员大官的儿女也失踪了,好不容易才查得线索,赶到屋脊上伏着,就这样──”


    白愁飞打趣道:“就这样给人掀了下来。”


    温柔玉手往纤腰一叉,瞋目嗔道:“嘿!掀我下来?本姑娘要是──”


    王小石突然叫道:“小心!”


    只听嗡的一响,窗棂格的一声。


    温柔只觉发上一凉,一人飞扑而至,温柔在千忙百忙间,一时也忘了是什么招式,攻出了七八招,那人一张手把她搂了下来,伏到地上去。


    烛光顿灭。


    烛光未熄前一瞬,另一人已在叱声中纵上屋顶。


    时月已偏西,月色如银,恰自屋瓦上那一个破洞洒下来,房内不致全黑。


    温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还是压着她。


    一阵强烈的男子气息。


    温柔本来还在挣动,正要破口大骂,忽然也懂事起来,静了下来。


    上屋顶的人又似一阵烟飞落回屋里来。


    温柔觉得这个人的身法比幽灵还轻。


    那和身覆罩着她的人也一跃而起。


    温柔一度觉得自己跌入了山的怀抱里,可是那山又离开了她。


    她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那幽灵般的锦衣人已点亮了烛光。


    今晚,房里的烛光,已经熄灭过三次。


    第一次,是温柔的自天而降,刀劈烛光,陷入了众人的包围里。


    第二次,是大变遽生,赵铁冷和白愁飞几乎杀了一屋子的人,还冒出了个王小石。


    这是第三次灭烛。


    烛光再燃起的时候,又是怎么一种景象呢?


    温柔忽然觉得:每一次烛光重亮,都像掀开重重的夜幕,以一双温柔的手,唤起自己的再一次苏醒。


    那么,烛光初亮的时候,蒙蒙晃晃,算是曙色、黎明,还是醒之边缘?


    杯子。


    王小石在看一只杯子。


    杯子并不奇怪,一地都是或碎裂或完整的杯子。


    但这只杯子是嵌在柱子里的。


    杯口已全打入柱里,杯底仍露出半分不到的一小截。


    这杯子也没什么特别,同样是白瓷青花镶边,是平常人用的酒杯。


    杯子是瓷造的,瓷是极其易碎之物,这一只杯子却整个嵌入木头里,杯子连一丝裂痕都没有。


    如果有奇特之处,是杯沿仍压着几绺乌黑的发丝,一小片白布,还有一点点血迹。


    温柔忽然聪明了起来。


    她终于弄清楚了:

    护她卧倒的人,是一向满不在乎的白愁飞。


    飞上屋顶寻敌的,是那个有些傻乎乎的王小石。


    她不禁撩了撩发鬓,就看见白愁飞好像个没事的人儿般问:“人呢?”


    王小石仍凝视着杯子,“走了。”


    白愁飞又问:“是谁?”


    王小石的眉头依然不曾舒展,“人影一闪,有点高,有点瘦,看不清楚,追不及。”这次轮到白愁飞心中一凛:以王小石的轻功,尚且追不上来人,看来敌人的武功也真非同凡响。


    温柔望着白愁飞的侧脸:他的鼻子高而匀地突露出来,眼眶深深地低陷了下去,眉骨又高高地耸了起来,那好像是一个塑像的侧脸,然而他,竟然是全没在意的样子!

    温柔越发恨了起来。


    可是她就算再恨,也明白了一件事:有人暗算他们!

    杯沿的发丝,是自己的。


    压着的白巾,是白愁飞头上方巾的一角。


    王小石的左眉之上,有一抹细而鲜艳的血痕。


    ——那用一只酒杯下手暗算的人,竟能从这样的一个角度,要一杯暗算三大高手!

    温柔当然也把自己列作高手。


    就算她再高估自己,这回也决不致低估来敌。因为这小小的一只杯子,的确是差一些儿就要了在场三人的命!

    白愁飞喃喃地道:“好一只杯子。”


    王小石用手指碰碰杯底,像生怕惊醒一位自己心爱的人似的:“用杯子做暗器的人,不知会不会也使得一手好枪法?”


    王小石这么一说,白愁飞就是一震,道:“莫非是他?”


    王小石和温柔同时问:“谁?”


    白愁飞忙道:“一个人。”


    王小石用手指往眉上摸了摸血迹,又在嘴里吮了吮,忽喜道:“哎呀!”


    这次轮到白愁飞和温柔一齐问:“怎么?”


    王小石喜滋滋地道:“我的血好甜!”


    白愁飞没好气地道:“你告诉蝙蝠和吸血女鬼去吧!”


    温柔粉脸含嗔啐道:“你拐着弯儿骂我是吸血女鬼?”


    白愁飞笑道:“那我岂不是在骂自己是瞎眼蝙蝠?”


    三人都笑了起来。


    在笑声中,白愁飞笑意不改,却仍把话吐了出来:“又有人来了。”


    王小石接道:“这回来的可不只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