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5章 科考取士
作者:admin      更新:2022-10-28 17:10      字数:117288
    大业十年,又是一年春来到,洛浦水暖野鸭鸣。


    一大批经由洛水上洛的客货船只云集洛浦,在一道水门前客货分流,客船能够直抵洛浦码头,并经由码头直抵洛阳外郭。而货船则只能在固定的货运码头停靠,办理报关文牒之后,货物方可上岸入仓,分入河洛之间各集市销售。


    由于排队等待入闸的货船实在太多,许多货船只能于水面暂停排队,同时有一些小型的舢板穿梭在各货船之间摆渡先行上岸,办理报关事宜,之后货船入闸便可直接卸货以节省时间。


    在这样一片热闹喧嚣的氛围中,一艘渡船载运三名乘客,灵活的在货船之间穿梭。那持橹的艄公灵活驾驭着小船,却并不影响视线好奇的打量几名乘客。


    大梁立国以来,国势蒸蒸日上,连带着畿内民众也都透出一股爽朗与自信,哪怕这艄公仅仅只是渡口一力夫,但并不觉得比这些衣冠楚楚的远客低上多少。


    自信的一个外在表现就是健谈,艄公打量乘客片刻,耳边听着他们方言交谈,便忍不住插口道:“几位贵客荆南来的?”


    那三人谈话被打断倒也不恼,只是饶有兴致往往艄公,当中一个体态矮胖的锦袍中年人用稍显生疏的洛声雅语笑问道:“船家也通楚音?”


    艄公咧嘴一笑:“天南海北,四方上洛,辩是辩得出,听则听不懂了。”


    那中年人似乎有了谈兴,凑近艄公与之攀谈起来,话题渐渐放开,开始询问洛中近年各种商情如何,只是他终究不是洛上常客,偶尔说着便冒出几句乡声,又不知该用洛声如何表达,略带歉意笑一笑,指着另一侧一个青袍年轻人说道:“又要有劳子明代我传声。”


    年轻人环眼微凸,相貌算不上俊朗,但自有一股朝气蓬勃,上前一步站在中年人与艄公之间为彼此传声。


    又作一番交流,艄公有些诧异的上下打量着年轻人,说道:“郎君雅声端庄,倒是听不出乡音所在。”


    此言一出,船上其余二人俱都抚掌大笑道:“船家实在有趣,竟能看出吾乡俊彦不凡。子明乃是州学俊秀,去年州考列榜的州举少贤!”


    听到这话,艄公望向年轻人的眼神已是肃然起敬,不似此前那样随意,眉眼神情之间似乎都要挤出一丝儒雅:“何幸之有!老叟破舟竟能载渡一位举人少贤!”


    年轻人闻言后谦和一笑,向着艄公点点头。


    艄公仍然一脸热切的打量着年轻人,口中则发出自语一般的絮叨:“郎君此番上洛,必是要应今年洛中科考春闱?这也不对啊,去年秋里,圣人便传诏外州,各州凡榜列举人有志春闱者,可是自有公车驰送上洛,郎君何以……”


    “荆州公车年前便发,恰逢子明家中尊亲抱病因而错过,只能在年后搭上我等行贾……”


    听到中年人的解释,艄公才恍然,趁着渡船驶入直道,匆匆叉手对年轻人说道:“还是一位仁孝两全的郎君,老叟有幸,恭祝郎君皇榜列名,勇夺科魁!”


    年轻人含笑致谢,见这艄公谈兴浓烈,便忍不住打听起有关科考种种。他虽然是州试举人,学中师长也有教导,但论及详情了解,便比不上艄公这洛都土著了。


    艄公似乎深以能为举人俊才解惑为荣,自然知无不言:“天子重才士,海内俱欣然。大业三年开始,当今圣人便制科考士,网罗宇内贤流。譬如之后诸位贵客登岸后入市报关需要经事的其中一位刘姓市监,便是前年农桑经济科榜取贡士。直至今年,圣人恩重泽被,再开常科取士……”


    “这制科、常科之名号,究竟又有什么区别?”


    船上其他两人听到艄公讲述,不免好奇问道。


    这一次无需艄公作答,年轻人便向北施礼而后说道:“所谓制科,便是专才定取。大业三年来,圣人屡屡诏求贤力推共国事,譬如大业八年,便连制三科取士,老丈所言农桑经济科只是当中一科,所取农桑、经事、济民等才力察授职事。另有川泽地理科,专选堪舆、治水等专才,为朝廷储蓄才力,将要再兴禹皇盛世,修治百川,勾连江河……”


    “这、这么说,朝廷将要兴修大运河,这传言是真?”


    另外两名船客,乃是荆州商贾,听到年轻人这么说,已是忍不住瞪大眼,大运河兴修事宜已在国中盛传多年,只是始终不见实际,虽然这些年也多有水利兴建,但是较之勾连江河还有很大差距。像是他们此番北行,或舟或车,水陆转输,单单更换交通工具,便耗费良多。一旦真有传言中可沟通江河的大运河,可想日后来往南北将会更加畅通。


    当然他们自然不知,从朝廷召取专才,勘察地边,再到拿出方案、核算工程并储备工用,没有长达数年乃至十数年的准备,是不可轻开如此浩大工程的。所以他们所想象那种直接泛舟往来江河的美好前景,最起码在最近十年内是很难实现。


    年轻举人笑笑,等到这两人略有恢复,才又继续说道:“制科只是因时因事的偶例,至于今年春闱常科,则是国朝抡才定制,凡应试举子无需专才精擅,只要能通过科考,便能得授官身,察授职事。今年便是第一次的常科取士,下一次还要到三年之后。所以晚辈真要多谢朱先生,若非阁下大义携我上洛,晚辈只怕还要等上三年才有为国尽力之荣幸。”


    “子明言重了,一路行来,我也获你裨益良多。令尊乡中老壮,伐蜀之年若非得其庇护周全,我家七郎或将横死蜀道,这一点顺手之惠,你还要频频道谢,归乡之后我都没有面目再见令尊了!”


    中年人捻须大笑,望向年轻人的眼神更多赞许。


    年轻人名为万新,其家乃是北方流人,落籍荆州南郡,其父名为万铭,虽无兴治产业之能,但却勇力可观。大业二年,汝南王沈云奉圣人所命统率大军讨伐蜀中成汉,南郡乡亲多在征召助战之列,万铭随军过程中屡积小功,蜀事悉定之后,论功授为县下一乡之长。


    这个万新幼来受于家学,及长后便入乡中蒙学,而后又为州学收录,并在去年秋里考取州试举人。


    其实艄公赞他仁孝两全,万新是心怀愧疚的。他之所以错过州学公车,也不是因为亲长疾病耽误,而是其父万铭不赞成他上洛应试,甚至直接将他拘在家中。


    老父固执,只说公门事权向来私授,所谓科举普取不过惑世妖言,不愿子辈受此蛊惑而远离乡土。但万新却完全不赞同其父看法,且不说当今圣人气魄雄壮,屡兴前人所不能之大政,单单取士这一点,他在州学便久闻事迹,甚至州学同窗中便不乏人通过此前几年的制科考试而得授官职,开始学有所用,为国尽力。


    如果不是此前几年制科俱非万新治学之专,他早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要离家上洛了。今天天恩更炽,不仅仅只是制科转取,而是常科定制的取士,据说所开科目足足十几名目,即便一科不中,难道科科不中?


    万新自然不愿错过这一天大机遇,他实在不愿与老父一般安守方寸桑梓之内,否则常年所学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趁着年关乡事频繁,老父难得在家之际,直接砸破家门藩篱,跳墙而出,随身只携带着他的举人告身并州学学籍便匆匆离家,恰逢乡中商贾整货北上,便哀求同行,这才顺利抵达洛阳郊外。


    然而万新却不知,在他跳墙离家之后不久,老父便闻讯归家,望着被儿子砸破的窗户久久不语,老妻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片刻后其父万铭便跳脚大骂:“这个貉子,吃定我这一生尚且不足,就连我儿还要受其蛊惑作犬马之劳!”


    骂是骂过了,但儿子的屁股还是要擦。万铭让人收拾一下家门,便命老妻赶紧收拾一些家中浮财,自己携着直去拜访乡中贾户,这才有了万新偶遇乡人、顺利北上的经历。


    一行人上了码头,万新先向市监属吏打听一下荆州上洛举人所在,那些吏员们得知他乃是落单的州试举人,对他也是分外热情,更主动提议为万新引路。


    至于万新那几个乡人,既要忙于本身的商事,本身也非洛上常客,见属吏如此热情,且本身还有一个官身的保证,便也放心将万新托付给他们,只是在隐秘处将其父万铭寄存在自己这里的财用转交给了万新。


    有了洛阳本地人的引路,关键还是万新的举人告身起了效,万新入洛的过程办的很顺利,先入洛阳县署特事直办换了洛阳流籍。


    在办理流籍的时候,万新也细心观察,只见洛阳县署外其他入此办理流籍而暂居洛阳的时人们还在排着长长的队伍,而他因为有举人的告身,却能直通署内,前后两刻钟的时间便办好了一切,且这一张流籍籍纸也与旁人略有不同,别人只是一张白纸写明籍贯并暂留时间,而他却是一张纹金竹纸,且没有定死暂居期限。


    “近年四方上洛者众,郎君得此纹金籍,在洛阳与在籍民户无异。若是贵乡有乡贵先达而建乡馆者,更可得许多关照。”


    负责引路的市监属吏热情为万新讲解一些洛阳的规矩禁忌,万新一边倾听着,但很快就被洛阳市井繁华将注意力给吸引过去。


    洛中八十一坊,宏大繁华,远非简陋乡土可比。由于今年首开春闱科考,因是如万新一般赶着上洛的各地年轻俊彦不在少数,一个个也如万新一般朝气蓬勃,对前程充满了希望。


    行走在此繁华都邑中,万新更觉得自己选择没错,若真听从老父言教而老死乡野,那真是枉生此世,辜负此身了!


    洛阳虽然繁华,但物价也是极高,万新小作打听,还是决定麻烦属吏再引他前往城南龙门。据说各州公车举人俱都集中在那里,他们荆州举人肯定也不例外。而且听属吏所言,龙门自有学府云集,学风浓炽,甚至就连国子监下属馆、院、堂俱在天中,对于学子也都多有照顾。


    龙门与洛阳城之间自有开阔驰道勾连,只需几钱车资便可登车,半个时辰便可抵达龙门。原本万新还有些不舍洛阳城内繁华,可是当他到达龙门之后,所见山水秀致、学馆满山分布,学子更是集聚如云,些许失落顿时抛在了脑后。


    更让万新感到欣慰的,是他在抵达龙门刚刚落车不久,迎面便看到他们荆州州馆正坐落在一片建筑中极为显眼所在,大大幡号迎风招展,门前出入赫然有几人正是他的州学同窗!


    万新先是呼喊几名同窗名字,彼此汇合后又郑重谢过那名引路的市监属吏,并硬塞给对方五十钱,目送对方离去之后,这才兴高采烈地与同窗们直往州馆行去。


    “咱们荆州州馆,可是天中诸馆最为雄大者之一,所逊者唯吴州等寥寥几馆而已!此馆所以落成,靠的便是南平公、庐陵公、安陆公等等诸州内贤良仁长资助……”


    离乡之人难免惶恐,任何一点来自乡土的荣耀都足以令他们津津乐道。


    听到先到的同窗夸耀他们州馆宏大,万新也感与有荣焉,同窗所言几人,他略加思忖之后便也了然,南平郡公李弘现任御史大夫,乃是荆州文武在朝势位最为尊贵者,庐陵县公陶弘更是此前久执分陕的名臣陶侃嫡孙,安陆县公邓遐等等,即便不是旧籍荆州,但功业多成于此,荣显之后集资于此兴修州馆以供上洛荆州人士居住,也算是一种回馈。


    “荆州州馆已经如此宏大,那吴州州馆更是何态?”


    看到眼前宏大建筑,万新有些好奇问道。可是当他问出这番话后,便见几个同窗俱都神情古怪。


    “喏,就在那里。”


    气氛沉闷片刻,才有一名同窗随手一指东面。


    万新转头望去,只见东面一水之隔的香山山野上下的确馆阁众多,但若说有什么明显能够超越他们荆州州馆的建筑,却是真的没有,便又问道:“哪一座?”


    “那里,整座香山,都是……”


    听到这话,万新顿时眼神激凸,片刻后才喃喃道:“常听时言吴人豪绰,今天总算是见识到了。”


    吴州帝乡,比是比不了的,特别皇长子沈雒年满十五岁之后受封吴王,由原本吴兴、会稽大半析立而成的吴州更是俨然以储君潜邸自居,更是事事争先、不让头筹,各家或是不计代价的置换产业、或是大手笔收购,直接建起了占据龙门半壁的香山而大建州馆乡邸。


    如果不是圣人发声直接遏阻住这股势头,只怕一水之隔的龙门山都要被吴人们金山银海撼动。


    当然这些只是小事,对于云集龙门的各方学子而言,即将开始的春闱科考才是关乎前程的大事。


    万新在与队伍汇合之后,便也了解到更多有关科考的内情。


    这一次科考将成朝廷选才定制,三年一届,并开常科十数名目,各州学子唯有通过州试获得举人告身,才有资格参加科考。这些大的规定,此前州学师长已经有教诲,万新倒是并不陌生。


    至于更多的细则,则就需要同窗们的介绍了。比如这一次科考虽然名为春闱,但其实是从三月中一直考到五月初。所开合共十三科,秀才、俊才、明经、明法、大业礼、国史、三史等等科目。只要拥有举人资格,这十三科都可任意选考,如果有精力,可以十三科统考下来。


    当然,每一科录取人数都不相同,所考的题目也都有区别,难度上自然便也有差别,其中像秀才科仅取三人,除了最基本的经义、算经之外,还必须要连射五策,五策皆中才会择优录取。因是秀才科被学子们戏称国士科,换言之只要能够考中,未来最起码宰辅前程。


    各科所中举人,俱都得号贡士。拥有贡士资格,便能参加五月初的殿试,殿试考试倒是简单,唯策论三题。殿试得录之后,便赐进士及第,弘文馆入学待诏,一旦得用最起码都是正八品起步,殿试三甲更可直入部寺机要观政察授。


    听到同窗们种种讲述,万新更觉激情澎湃。原本离家之际他还不乏忐忑,担心自己即便于州学拔优,但此番应试毕竟是天下诸州少贤云集,还是不敢太过乐观。可是听说此次常科足足十三科之多,估算着自己怎么也能中上一科。


    但是同窗们接下来的话还是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不入天中,不知学浅。譬如各科俱考的算经,咱们州学所授唯《九章》而已,然天中所学早已经涉及《海岛》、《几何》。近来几日,我等俱都苦学算经,只希望诸科算经考题不要太过艰深。”


    听到这话,万新也忍不住心忧起来。不过幸在洛中那些州贤显达者对他们也是关照有加,趁着距离科考第一科的大业礼还有十几天光景,出面为他们礼聘天中良师恶补学识。


    在这些天中学士当中,其中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最显眼,年纪看起来并不比他们大上许多,可是论及学识却远胜他们这些州学俊彦。


    一问才知,原来年轻人名为车胤,同样是他们荆州南平县人,在前年应朝廷博学宏词科而上洛,虽然没能得中,但也受赐贡士,得于国子监下属馨士馆入读,而且今年也要跟他们一同参加科考。


    彼此年龄相近,言谈起来自然要随意一些。众荆州举人们也趁机向车胤打听此前几次制科取士种种,车胤知无不言,也都经验教授,并且劝告这些学子:“年少难免志骄,旧年我北行上洛,未尝没有一试而轻公卿的豪迈轻狂。但圣人重贤,才士之盛,此世大炽,世道贤流何其多,一试而辍,也是一次教训。今次恩开常科,规模更是远胜往年制科,诸科能中者必是人中翘楚。殿试盛典,诸位眼下不必远望,即便诸科不中,但有此举人告身,日后也可请求入读国子诸馆院,养才蓄志,功在不舍。”


    听到车胤学识远胜于他们仍然如此说,学子们原本些许骄狂也淡淡褪去,心态趋于平和,更加专注当下苦学未竟。


  终章 余音绕梁

    人在忙碌之中,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十几天的时间已经倏忽而过,距离科考大业礼一科正式开考已经只剩下两天的时间。


    在这最后几天光景里,学子恶补算经的情景也告一段落。在一些同窗举人提议下,学子们放下那些枯燥的算经,开始商量游览天中诸多风物,特别是作为天下莘莘学子圣地所在的天中国子监诸学府。


    虽然通过与车胤的交谈,这些学子们也都知道就算他们今试不第,也可以凭着州学举人的身份而获得入读国子监的资格,从而留在天中进益学业以待再战。


    但时论诸多俱都认为今次常科取士乃是圣人殊恩,开历代之先河,经此一试之后只怕数年之内都很难再有制科取士。


    换言之就算他们留在天中,下一次机会只怕也要最少要等到三年之后新一届的科考,人人处境不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心无旁骛的在天中游学一留就是三年。


    因是对于许多人来说,如果之后长达将近两个月的十三科科考如果不能得中,那也只能颓然返乡。但总算上洛一次,即便功名上无有所得,也希望能够胜览天中风物以供余生缅怀。


    作为他们同乡优学的车胤,对于学子们的心境变化也都颇有同理之心,因此在这剩下的两天时间里也都积极的作为向导,引领这些同乡举人们游览天中风物。


    万新的心情这几日也是多有跌宕,他恶补学习也算是卓有成效,勉强吃透了《海岛算经》,但是对于更加系统的《几何原理》则总是不得其门而入。


    特别在听说《几何原理》竟是当今圣人陛下主持编撰,万新对于圣人崇慕之情更是无以复加,更加热切盼望能够得中一科成为贡士,从而获得殿试资格而一睹天颜。


    可是他又不得不面对一个自身才力尚浅的事实,尤其他今次离家本就违逆亲长心意,一旦今次春闱不中,是不可能继续留在天中的,因此更加珍惜于后这一点时光,便也放下算经,希望能够铭记天中盛况种种,之后即便归乡也要以此自勉,不在求学方面心存懈怠。


    “国子监乃国学最高,天下学理概出于此,国子监下有馨士馆、工程院、讲武堂……”


    车胤虽然在此前制科博学宏词之中落第不取,但是能够获得州举应试的资格,本身学问造诣自有保障,更何况又在国子监这一国朝最高学府深造两年,讲起本朝典章自然不在话下,对于学子们而言,自然是最好的向导,诸多旧事娓娓道来,也让游览中学子们大感受益匪浅。


    由于今次春闱科考的缘故,大量学子云集天中,国子监诸多馆阁也都开放以供学子游览瞻仰。天南海北时流畅游此中,可谓是热闹非凡。


    这其中也有如车胤一般本就属于国子监下属馆院的学子在其中充当向导,充满耐心又不乏自豪的向四方学子讲述此中人情轶事,譬如储君吴王殿下就读馨士馆的旧舍,早已经扬名边塞的常山王沈勋天中义骨威名由来等等。


    诸多旧事,每每令人闻之便感心旌摇曳,恨不能当时便并立此中。只可惜国朝章制越发完善,为了削减学府防卫压力,诸皇亲宗子已经很少再入读馆院,而是直接就读于禁中辟雍,让许多人憾失布衣交好的机会。


    “如今在监学子,大体分为监、举、荫等三类。监试艰深尤甚州试数倍,能由试入监者每年不过二三十众,此类俊彦乃常科必取,毋庸置疑。州试举才如我,便是监中寻常可见。另有门荫学生,俱是国朝勋贵宗中子嗣……”


    车胤又讲起这些国子监生的来源,特别在讲到那些由试入监的监生们,更是一脸崇拜之色。


    国子监诸生源,相对而言,唯荫生成色最低,素质参差不等。但是这也无可厚非,门荫制度由来已久,国朝在这方面算是做得最好。国子监诸生相对诸州学学子而言,唯一特权便是可以不必再过州试一关便可直接参加科考,而在科考中还是要与诸州举人公平竞技。


    不试则不仕,这是国朝创举。无论家门父执功业多高,子嗣袭爵安享富贵则可,但若想正式入仕为官,则必须要通过国朝制考。当今圣人亲书“不试不仕”碑,与“学以致用”等诸碑并立国子监学馆中,就是为了确保任事者确有其才。


    国子监诸馆阁虽然对外开放,但毕竟是治学之地,诸学子也都不敢肆意于此畅游,在欣赏一番后便离开此处,直往龙门其他名胜之处而去。比如供奉义主的龙门义园,诸师君驻场传道的天师道龙门大道场,而这当中,最令学子们神往的便是那个传说中的龙门辩场。


    龙门辩场名气之大,在国朝诸多读书人当中可谓是如雷贯耳。且不说国朝诸多硕学鸿儒于此讲经释义,许多典章礼制便出于此,单单能在龙门辩场扬名的后进俊彦,在过往数年中通过制科取士便无一遗漏。


    因是,能在龙门辩场扬名天下,可谓是许多年轻学子必做轻狂美梦,而能在龙门辩场登台,更被时流称为跃龙门!

    当一群荆州举人们抵达此处时,龙门辩场内外已是人声鼎沸。按照车胤的解释,此地历来如此,而随着各州学子云集天中,近来则更是喧哗。


    龙门辩场讲台诸多,其中多数都是露天,学子们行入此中,可谓是大饱眼福。因为许多登台之人,往往就是他们所读经义的编撰者,心仰已久,如今竟然有幸得睹真容,心情可谓是亢奋异常。


    在这当中,有一座讲台上对坐二人,彼此正在手谈弈棋,观者也是敛息凝神,只是静静望着悬挂当空、由磁石打造的硕大棋枰。这对弈二人,其中一个中年人相貌英武,其对坐竟然是一个弱冠少年,而大棋枰上所显示的棋势,竟然是少年所执黑棋略占上风。


    “你们可是大有眼福,竟然能于今日得观棋坛神局!”


    行至此处,车胤先看一眼大棋枰上棋势,继而忙不迭望向台上,看到那对弈二人面貌之后,脸色已是陡然一变,继而满是兴奋压低语调对同行者说道:“执白者何人,大概诸位都不陌生,乃是临水公应诞!”


    听到这话,举人们不免抽了一口凉气,纷纷踮脚张望。临水县公应诞所以士林知名,并不在于名爵势位,虽然其人官居禁卫六军之中的扬武都督,而是其人旧撰《弈势》载录古今名局,并号为棋坛圣手,学子们在州学也多学棋养性,对于临水公之名自然不陌生。


    然而最令他们感到惊异,还是与临水公应诞对弈那个少年郎,比他们这些人都要年少许多,竟然能在与临水公这种圣手手谈中不落下风且还隐隐占上,实在惊人!

    “至于这个少年,诸位或有耳闻或是不知,他就是我们监中翘楚,有天中二玄之称的张玄之!”


    听到车胤的解释,荆州举人们或是恍然惊呼,或是仍然懵懂,但也自然有人向他们解释。


    天中二玄便是近年来于天中学府声名鹊起的两个少年俊彦,其中一个乃是出身国朝名门、同时也是吴王妻弟的谢玄。


    至于张玄之,论及出身、背景或是不及谢玄尊贵,但才名却并不稍逊几分。其人同样出身扬州名门张氏,外祖父顾和更是一度官居大尹。


    最初令其声名骤大,还是顾和早年喜爱这个聪慧外孙,甚至想要将自身官爵所得珍贵的两个荫生名额其中一个赐予张玄之这个外孙,但张玄之却拒绝凭荫入监,而是参加监试并以榜首入读馨士馆。


    这件事在当时天中颇为轰动,所造成影响便是足足两年内,监中无一荫生入读,少年们在张玄之光辉之下实在耻于循就家门荫泽。


    望着台上虽万众瞩目但仍气定神闲的张玄之,车胤忍不住叹息一声,转向其他伸长脖子去欣赏扬州俊彦风采的同乡举人们说道:“张玄之也将参加今年科考,不久我等或就能有幸与之并在考场了。”


    听到这话,举人们不乏哀呼,不入天中,不知人才博盛,想到要与这种人物同场考试,就算是公平竞技,心里也实在提不起什么必胜信念。


    如是两日之后,科考正式开始,荆州举人们也收拾心情,互相打气,直往设在洛阳城内台城右侧的贡院而去。


    天下五十余州,每州举人数量或是不等,但今次国朝科考应者众多,甚至就连地处偏远的交州都有十数名举人上洛应考。


    而作为科考第一场的大业礼,参与应考的举人们便达到八百余人。这还是因为许多对于才学自负的举人们认为大业礼科考太简单,不足反应他们真实才学而拒绝参加。但如此一来,也给其他外州学子提供了机会。


    在经过十多天的恶补与在天中游览两天之后,万新认识到自己与那些真正天之骄子的学识差距,早已经没有了什么州试举人的轻狂,决定以量取胜,自然不会错过这一场科考。


    至于其他荆州举人,大抵也是此类心思,因此悉数到场,无论中或不中,提前体验一下氛围也是好的。但是像他们的老乡车胤,便不参加此类科试,而是全力备战排在后面、更加考校才学禀赋的科试。


    作为国朝第一场常科科考,特别又是考的大业礼,朝廷对此也是颇为重视。许多章制都将因此定例,所以也是派出了一位礼部侍郎巡场坐镇。


    那位绯袍大员端坐贡院门前,目光平视一众排队入内的学子。


    学子们在忐忑之余,也不乏好奇的打量着这位朝廷大员,而最感印象深刻便是这位四品高官年轻的有些过分,左右一打听才知其人名为桓冲,看起来年纪虽然不大,但本身任事履历却是丰富,由地方任事累迁,甚至曾经主政下州。


    更让学子们无语的是,这位名为桓冲的朝廷大员,正是出身于此前让他们备受打击的国子监下属馨士馆。得知此事后,许多本来无意常年游学天中的各州举人们心意渐渐改变,决定即便今次不中,也要留在天中等待机会。


    或许是错觉,当万新经过贡院大门时,在场卫搜身的时候,隐隐感觉到那位年轻的礼部侍郎视线在他身上停留许久,但还来不及更作确认,便被后方催促驱赶入内。


    万新却是不知,当他行入场中坐定之后,贡院门前的桓冲便低声吩咐属吏道:“将那辛卯举人籍贯调来。”


    属吏效率极快,不足一刻钟便将举人学籍调出摆在案上。但桓冲还是强压下好奇,一直等到学子入场完毕且考题下发之后,才抬手拆开这一份学籍去阅读学子万新的履历:学子万新,籍荆州南和县上苍乡,父万铭,祖万宁……


    大梁户籍制度相当完善,特别诸州学子学籍惯例需要详录三代,但是当桓冲看到那个祖讳万宁之后,眸子骤然一缩。他的父亲桓彝,于前晋旧爵万宁县男,而这个爵位则由他三兄桓豁在累经北伐并州、西征凉州、南灭成汉等累年浴血奋战,积功之下而授万宁县侯。


    相貌相类或是巧合,那么这一个,是否也是巧合?


    桓冲心事重重,借着巡场之际行至那举人万新考席,垂首看到对方于草稿纸上留下的墨迹,神情显得更加肃穆,继而泛起一丝自嘲。他大兄不过文墨粗通,旧年为他启蒙,让他留下一个顿笔迟涩的习惯至今难改,而这举人万新笔法毛病与他如出一辙!

    默立半晌之后,桓冲徐徐退后。


    对于那个失讯年久的阿兄,他心中虽有怀念,但也并不怎么迫切。人终究是要活在当下,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将长兄目作头顶一片天空的垂髫少儿。


    如今他们桓家,虽然远远谈不上国朝名门,但三兄积功为领军都督,他在外州就职一任之后也回调中枢,因为礼部尚书谢尚意外辞世、部务紧急调整而拔授礼部侍郎,也算是内外并重,已经可以说是一扫旧年颓气。


    旧年那位长兄离洛,三兄也曾做妥善安排,但大概还是自尊作祟,离洛之后长兄便杳无音讯,今次偶见那个年轻人万新,桓冲才得知其人最终归宿。


    返回自己坐席之后,桓冲又翻起那个学子万新的学籍,看到其父随军伐蜀、积功而授乡吏,嘴角微微勾起。然后他便掩起籍卷,命人放回原处,既然两下安好,那么便也无谓再彼此打扰。


    大业礼所考除基本经义、算经之外,主要考题便是本朝礼仪典章,相对而言难度不大,特别对一些洛中勋贵人家幼来便受耳濡目染的子弟而言,更是信手拈来。因是榜额得中率并不高,八百余人应试,所取不过十五人。


    诸学子们各自交卷离场之后,便有崇文馆书吏入此就地誊抄,而后由坐场的桓冲并禁卫一同封存送入台中由礼部、太常、秘书三司漏夜批阅。


    到了第二天的午后,结果便已经出来了,但还要由御史台入场取出原卷与誊抄之卷复核,如是到了第三天,正式的榜文才在贡院门外公布出来。


    而在此之前,桓冲便已经得知结果,知道那个名为万新的故人之子并未中榜,心中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并不意外。圣人天心明裁,之所以将大业礼放在科考第一场,自有通盘考量,这其中给诸勋贵子弟网开一面也在考虑之中,外州举人机会还在于后。


    当大业礼榜文公布的时候,第二场三史科也已经开考。学子们即便不中,也没有心情再作悲喜,直接便投入到新的考场中。


    之后几场科考,桓冲便无需再出面坐镇,自有其他部寺职官出面。但他也并未放弃对那个万新的关注,一直等到第七场国史科,终于在榜文中看到万新的名字,便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又不免有些自豪。


    本次科考高潮发生在五月初的秀才科,到了这时候,此前诸科早已经悉数考完且有了一个结果。而秀才科又是此届公认难度最高,同时榜额最少的一科,多有时流少贤早就意指此科,而其他时流举人无论中或不中,也都愿意下场一搏这最后机会。


    难度高自然也就有优待,不同于其他名目科考所取贡士仍然前途未定,此次秀才科所取三人早有定职,那就是任为吴王友。吴王沈雒早加冠礼,且早在年初,圣人已经诏告台内将在今秋正式册封吴王为太子而入主东宫。换言之此次秀才科,便是为储君挑选匡扶良臣。


    秀才科考这一天,整个贡院内外警戒陡增数倍,当然应试者也是蜂拥云集,诸州州试举人一千一百余人,再加上国子监免试监生也有九百余人应试,还未开场,呈送礼部应考告身便达诸科最高的两千余人。


    要在两千余名本就世道少进翘楚的应试者中脱颖而出,抢得那三个珍贵名额,难度之高可想而知,但这并无阻考生热情。


    当考生悉入贡院,考题放达案上之后,考卷展开,垂首阅题,整个贡院中齐刷刷响起倒抽凉气之声,诸多考生只在心中感慨秀才科果然不负国士科之称,单单题卷便已经令人望而生畏。


    这其中经义、算经难度已经远超此前诸科,而更加要命的是连策五问,所涉考题务实且广泛,治民、布政、略边、经济、百业等等诸多,俱求言之有物、能切时弊,是对人才力全方位的考验!


    各人答题情况如何,不得而知,但很明显能够看得出,入场时一个个气势高昂,离场时还能保持恬淡姿态的却是少之又少。


    对于今次科考重中之重的秀才科,朝廷也是非常重视,据说除了三司共审之外,甚至就连三高官官并皇帝陛下都作复审、再审。当然禁苑详密如何,野中不得而知,但秀才科考完之后,一直过了整整十天,榜单才公之于众。


    最终秀才科得中三人,分别为东莞公郗愔之子兖州郗超,扬州张玄之,凉州郭瑀。这三人无论此前时誉轻重如何,但在此日之后,必将名动士林!


    秀才科考张榜完毕之后,便意味着今次科考正式考一段落。诸科得中贡士将会经过三天的调整期,之后便会参加于禁中明德殿举行、由当今皇帝陛下亲自主持的殿试。


    今次科举,共开十三常科,凡应试考生合共两千三百二十一人,最终各科榜中贡士六百零三人,榜中比例已经超过四比一,且是国朝创立至今最大规模一次抡才纳新。


    本着榜中不黜的原则,即便在之后的殿试中没有更进一步、取得进士及第的荣耀,诸贡士也可入读崇文馆,并在之后通过台省各部寺选考而陆续加入到大梁统治秩序中来。至于殿试进士及第,则直入弘文馆八品待诏,察补入仕,展开辉煌前程。


    其实对于这一次的科考,朝野之间不乏微词,主要集中在冗科繁余、宠溢过甚方面。但在当今圣人乾纲独断之下,纵有些许微词,也都无阻大事进行。


    对于风评讽议种种,皇帝陛下不是不知,但他仍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科举取士的改革,他从来到这个世道便一直在筹备,哪怕在大梁新朝创建之后,仍然经过长达十年之久的酝酿铺垫,且最近几年频以制科取士而作铺垫。


    如今大事终于做成,虽然章制草创,看似积弊诸多,与明清时期那种章制体系相去甚远,但他本身所面对的便是一片莽荒,根本就没有明清时期那庞大的官绅集体来响应政令。


    而且就是那些看似冗科繁余、根本就没有开科必要的名目,才是科举发源阶段的精髓所在。此世虽然得有印刷术使得知识渐次传播沉下,但在这么短时间里,相对于世族旧宗子弟传承完备、高效进学的知识接受方式,寒庶子弟没有任何优势!

    这一点,从诸科之中公认最严格的秀才科便可以看得出,郗超久学馨士馆,张玄之家学渊源,不属于中州旧族的郭瑀是大儒郭荷授经弟子。放眼天下,多少寒庶子弟能有这样的机遇?

    如果没有那些看似没有必要的冗科,诸多外州举人兴高采烈上洛,灰心丧气落榜,对于这个所谓科举大典,还能剩下多少信心?


    城门立木,取信于人。甚至于立国之初,皇帝陛下便裁省州权,事权下县,甚至堵死了门荫授官这一政治资源分享途径,就是为了给这些贡士、进士们提供足够的晋身之位,从而压制世族门阀循此复辟。无事予之,取士何用?


    当然,这种层次的考量还远非当下那些洛中学子们能作猜度。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他们都各自沉浸在或喜或悲的氛围中。


    一直等到三天之后,六百余名新科贡士再集洛阳城中,乘坐公车沿朱雀大街直往台省中枢而去。


    这一日,朱雀大街两侧坊民毕集,一个个眼光灼热打量着那些端坐公车上的新科贡士,沿街两侧不断爆发出雷鸣喝彩。那些赞叹声、称许声不断涌入耳中,更让一众新科贡士满心欢愉,不能自胜,若非还需要保持仪度,只怕已经要忍不住加入民众们的欢喜中。


    公车三人并乘,万新所在车驾位于车队中后方,同车二人年龄也是仿佛,各自激动得脸色潮红。而比较让万新感到好奇的,则是在他左侧一名同年竟然有着很明显的胡态,不免频频侧首去望。


    那年轻人也感受到万新的目光,并不因此而感羞恼,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心境也较往常更加豁达,只对万新咧嘴笑道:“陕州伏坚,生身氐中,心慕诸夏。”


    万新见状,连忙拱手还礼。对于这个同年所言,他并不怀疑。他们榜中国史科,所考诸多国史详密,如果不是对国朝盛功种种由衷钦慕,是很难得中的。


    像是万新自己所制旧年江东诸葛恢等党徒作乱国史旧事,籍传寥寥,还要通过长期的走访与梳理。这个过程漫长且艰难,如果不是万新深恨诸葛恢等乱臣贼子罔顾大势、逆乱江左,几使国朝鼎业一折于此,是根本没有耐心与精力坚持下来。


    既然开口,彼此便攀谈起来,顺便讨论各自如何切题入榜。至于这个伏坚所制史题,要比万新选题更加艰深,乃是关陇诸胡化治种种。


    当然,这所谓艰深也是相对而言,万新生于荆州,平生未履关陇,而这个伏坚本身便是陇胡出身,且父、祖俱为陇胡化治中坚力量,久在戎中,可谓切身所感,家学渊源,也正因此才能侥幸得录国史科。


    长街虽漫长,但也总有尽头。很快,一众贡士们便抵达台城,落车列队而入。一俟进入台城,俱都好奇的左右张望这一国朝中枢内中风物如何。


    贡士们在礼部官署中短作停留歇息,并由礼部官员前来教授他们殿拜礼仪。万新正在认真学礼,忽然又有一种被人关注的奇异感觉,他不禁左右张望,很快便发现那个第一场大业礼坐场督考的年轻礼部侍郎正在队列外凝望着他。


    万新不免微感局促,连忙垂首,他虽然已经是新科贡士,但与那位真正的台省绯袍大员身份仍有云泥之判,而对方为何对他关注有加,也令他惶恐兼好奇。


    片刻后,一名礼部属吏入队来请万新,万新出队之后便垂首而行。而那名礼部侍郎也转身前行,一直到了一处空无一人的署舍,对方才示意万新入内,之后更上上下下打量万新一番,而后才笑语温声道:“榜中贡士,真是可喜可贺,不知可有家书报喜?”


    万新心中半是好奇半是局促,只是垂首道:“回使君,还不曾。”


    “虽在台中,但无公事,不必拘礼。”


    桓冲看着这个相貌酷似长兄的年轻贡士,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他虽然已经笃定不再打扰长兄生活,但又想到其子已经选贡入朝,若自己仍是冷眼不理,对方大概仍要神伤愧疚。


    于是他才决定与万新稍作接触,至于对方会否将真正身世告于其子,那就由其自决了。沉吟片刻后,他才又对万新说道:“家书报喜时,请转奉一句,万宁有继,无复怀疚,前尘了却,各自安生。”


    万新听到这话,不免更加好奇,他家久居荆州乡里,可是素来与天中贵胄乏甚往来,对方又为何对他如此关注?但他终究还是不敢恣意,只能点头应是。


    讲完这些之后,桓冲长呼出一口气,心中块垒似是一扫而空,又随意点拨几句面圣事宜,然后便摆手让万新退去了。


    这时候,负责殿试接引的官员也来到礼部,同样是一名四品绯袍大员,其人自承官身,乃是中书舍人王猛。


    众人听到这话,无不肃然起敬。就算他们此前不知台省官制详密,但在榜中贡士之后,多多少少也会了解到一些。中书省执掌诏命,下有中书侍郎为副,中书舍人参赞机要,甚至政事堂中都有一席之地,乃是名副其实的宰执之副!

    但是很快,这位台省大员给新科贡士们带来的震撼与压力便被冲淡。当他们行出礼部官署而直达明德殿前时,更大的震撼与压力扑面而来。


    满朝朱紫贵,鱼贯入明堂!

    那座宏大的殿堂里,便端坐着大梁的君上、天下的共主!圣人垂恩,似锦前程俱陈殿中,只待世道贤流伏拜拣取!

    此时的明德殿中,皇帝陛下稳坐御床,心情之激动较之殿外贡士们不遑多让。这一日,可以说是莘莘学子累年受业,勤勉用功而奋求得来,但又何尝不是他半生功业所聚?

    钟磬雅声乍鸣,众贡士鱼贯入殿,敬拜君王,山呼万岁,再谢之后,各入考席。


    随着皇帝陛下颔首示意,中书舍人王猛迈前一步,展诏宣读:“诏问,盛世典选,才流毕集,何以事社稷?”


  完本感言及番外计划


  正文的确是完结了,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与陪伴。


    先说一下番外的计划吧,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感觉一本网文之所以要正文之外再加番外,应该是某些人气角色实在深入人心,所以在正文篇章外再加番外描写。


    讲到这一点,就不免有点小骄傲了,五百多万字一篇文,几乎没有写出一个形象充实、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角色。


    应该跟我个人性格有关,比较冷感,哪怕人际关系中也不擅长去感动他人,落在笔端,明明一个应该风起云涌、诸夏复兴的故事,写成了蝇营狗苟,通盘算计。拙笔难巧,相比于人物情感的渲染,着墨更多还是每个人物的行为逻辑性。当然这其实也可以兼顾,只是新人笔法稚嫩,没能两全其美,舍弃一端降低写作难度。


    不过,想写番外的心是怎么都拦不住的,就像江虨把张重华打包带回洛阳,不写人物,可以写支线。


    主角沈哲子在我而言更多的是一个视角功能而非人物形象,东晋这艘破船,问题多多,一个视角贯穿始终很难全都写清楚。


    尽管在主角身世设定上已经用了心,开篇讲高起点,其实在当时环境来说真是一个笑话,不仅仅只是土豪,而且是地位相对更加底下的江东土豪,从沈家这个江东土豪一路攀升的经历,基本上可以写完东晋包括南四朝社会阶层的变化。到创建洛阳行台为止,南北朝中江东这一方面的斗争脉络和形式基本都有概述。


    可是一旦跳出江东格局,主角的视角就很难涵盖北方的诸多方面,所以在中后期主角出场频率就不太高了。可见我终究还不是一个合格的网文作者,没能端正态度把人物和情节摆在第一位,这个需要检讨。


    番外暂定是三个篇章,分别是成汉篇、辽东篇、代国篇。这本来应该也属于正文范畴,但在检讨之后还是决定抽出来作独立的外篇吧。


    当然也有一个解决方法,那就是直接大纲遁,不过前边都已经拖沓平缓那么久,没理由最后简略留憾,所以决定还是用番外的形式补充。本书暂不申请完结,番外到时候发在公众章节,大家如果还没有热情耗尽,可以看一看。


    不过番外的节奏和水准肯定有别正文,虽然正文也没啥水准,但番外写起来状态肯定要更放松。番外的更新很难固定,大体十天左右一个篇章,具体的写作进度和更新时间,会在书友群里说一下。大家有兴趣可以加一下,只是切记不要话题狂飙,感谢。。。


    然后就是新书的问题,这个现在还没有成熟的思路,但必要的储备是不可免的,要用一到两个月的时间来充实下自己。


    网文虽然不是什么高技术含量工种,但我也毕竟不是一个高技术水准的写手,像是本书开篇把祖逖错写成祖狄的低级错误,想想都脸红。关于历史元素的了解和体悟,并不比读者高,两年多的写作,也是一个自我提高过程。如果不是因为写这本书,我对魏晋南北朝的了解,其实也只停留在一些概念印象上,没有更加深入、系统了解的需求。


    对于新书,我是希望能够做到轻松、明快、生动一些。对很多作者来说,近乎天赋的能力,但对其他人就要长时间的磨练,这也真是没处讲理。


    不过幸在年轻,还有学习和进步的空间,而且自我感觉我也不是一无是处,胜在能开导自己。汉祚这本书褒贬俱有,自然没有夸的那么好,当然也没有贬的那么差,时间也是成本,一本平庸之作,能让人停留片刻,或褒或贬略费唇舌,都需要多谢厚爱、多谢提携。


    人间希望,无非余烬星火,死水微澜,快乐在于能知足,幸运在于不自弃,自己煲的鸡汤才是真正量大管饱,我于人间全无敌啊!


    总之多谢大家的支持与厚爱,之所以不说错爱,因为你们没有错!在这枯燥的文字背后,起码还有一副英俊的皮囊,这个靓仔风华正茂且挚爱着你们,期待之后江湖再会,前缘再续!


    到时候,能来的尽量来,不要因为觉得只有长得帅的才一块儿玩而有负担,我虽然颜值高,但是我业务差啊。。。不要说什么业务差是肯定的,颜值高不高不确定这种傻话,帅本无罪,无谓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美男子扭曲了自己的审美观。。。


    

  成汉篇1

    大业二年,随着以羯国伪赵王石遵为首的一众羯胡残余继续北撤至边塞区域,河北王师针对羯胡残余势力的剿杀也暂告段落,前锋大都督谢艾转任河朔大都督,自率五万甲士留守于太行山北麓的北部战区,至于其他王师将士则陆续回撤天中进行休养。


    凯旋行途,自是无尽风光。虽然河北诸州县还未完全的入治且恢复元气,但也是章制悉定,铺好了一个大治的基础。


    天中朝廷选派诸多官吏也已经陆续抵达地方,而对于王师部伍归途过境,这些地方官吏也都给予极大的热情,组织治下民众欢迎接待。


    当然,王师无论进退行止,后勤补给方面都是一个独立的系统,与地方行政交叉不多,所谓的接待也不过只是提供一些暂时的营区与组织一部分力役短送一程。若真讲到实际上的粮草供给,依照河北目下的状况,各地官署也多是有心无力。


    各地官署之所以如此积极的迎来送往,最基本原因自然是由衷钦佩王师北伐以来殊功种种,大感与有荣焉。至于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借势了,稍借王师过境之威荣,以震慑境域之内一些不安定因素。


    此前的北伐战事虽然消除了绝大部分河北的不安定因素,但是地域入治却是一个长久的磨合过程,特别相对于羯国粗放、残暴的统治模式,大梁新朝章制可谓细致入微、覆及乡里,这不啻于从一个极端跨到另一个极端,地方上的波折与抵触难以完全杜绝、无从避免。


    王师凯旋,给这些地方官吏们提供了一个借势的机会,趁着王师过境这前后时间里,各地官署俱都抓住机会,将一些触及根本的政令如均田、输济等等确立起来,使小民俱能普受政令之惠,如是就算还有什么心怀叵测之人存心反复,也不会激起太大的风浪。


    金玄恭同样属于回撤天中的王师将士中的一员,如今的他已经是策勋七转轻车都尉,在整个王师将帅功勋体系中,算是正式达到了中游水平。


    王师勋事改革,如今所行之勋功十二转较之早年的甲功制要更加严苛一些,若非上阵上获的非常战例,将士累勋而进,一场战事往往只能积勋一、二转。


    河北整场北伐战事虽然规模浩大且持续不短的时间,但具体战事落在每一名将士头上,其实真正的逐功机会并不多。


    此前王师论功,一名兵长前后参与大小战阵合共十一场且多数都积勋可述,这在河北几十万王师之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策勋十转而得授上护军,由原本区区一名底层什长而直授领军都督并封爵忠勇伯,也成为王师之中的传奇人物。


    当然这仅仅只是一个极端情况,绝大多数王师部伍包括金玄恭在内,都是根本没有机会参与这么多场战阵,能够参加三到五场积勋可论的战事才是普遍情况。


    能够参与这么多场战事且多积勋并活下来,这位兵长无论运气还是勇武也的确是人中翘楚,高官厚禄都是理所当然。


    金玄恭之所以能够积勋七转,其中最主要还是启泰年间率部北进攻取上白,促成了广宗乞活的归义并羯将石闵的溃败。


    这一场战斗中,他所率兵众虽然不多,但所攻取的上白却近乎一座空城,依照阵仗规模来判断只能算是下阵,以多击少。


    但是考虑到当时敌情不明,加上广宗乞活还在上白后方,虽然直接参与阵仗的敌军不多,但所涉及方面却广泛,因而被定为中阵。上白城池虽然不大,但在广宗与广平之间却有着相当重要的位置,夺城之功定为上获。中阵上获,论功四转。


    之后金玄恭便转入大都督谢艾麾下听命,虽然也参与了襄国城外与麻秋大军的对战,但当时的阵势布局他并没有被安排进入正面战场,作为后备力量待命大营中。


    结果麻秋部伍太不禁打,根本无需他们这些后备力量上场便崩溃了,之后只能打扫战场并跟随大军进入襄国城,凭此夺邑之功而分惠一转。


    之后大军驻扎于襄国城,到了第二年大都督谢艾挑选精锐北击信都左翼,金玄恭又没能当选。毕竟他旧患在身,不以勇武而称,可是轮到韬略智谋,谢艾乃国朝第一,金玄恭在其麾下自然也就乏甚存在感,只有俯首听命的份,自然也就难有表现其人军事才能的机会。


    也幸在王师战将升迁途径不独只有论功拔授,还有考选授用。在信都方面敌势被击溃,襄国大军北进攻打羯国伪赵王石遵的时候,需要各军分兵协同围剿,金玄恭凭制策陈论得到大都督谢艾赏识,授其独领一军、方面行事的职权,金玄恭才再次得到展示才力的机会。


    之后他大胆出击,追摄敌踪,且凭着以粮草为诱饵设伏,在常山井陉一战擒获包括羯胡宗室、石遵所封乐平王石昭在内的数名羯国权贵,凭此下阵中获而积勋二转。


    不过当时几郡之中已经集结王师十数万众,特别其中还有左路都督韩晃所部河内骑军。


    骑兵机动力本就高超,再加上韩晃所部因为战略需求而封锁太行山径道,根本没有机会加入到河北正面战场,此际得于入战,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围杀羯国残余以逐功事,很快几郡之间便贼迹杳然。


    随着羯军全面的收缩后撤,王师再想逐击所需要承受的后勤压力太高,而且还要防备随时都会南下的代国索头,不得不调整战略,不再主动出击而以控御为主,金玄恭的北伐征战便也告一段落。


    之后各军确定留驻与回撤名单时,大都督谢艾也特意征询过金玄恭的心意,金玄恭本身虽无殊功盛事,但表现也是可圈可点,特别在出身方面的特殊,也让谢艾觉得其人若能留于此境,肯定能有更大的才力展露。


    但金玄恭在深思权衡之后,还是婉言谢绝了大都督的赏识,选择归洛待用。他不是贪图河洛的安逸,也没有懈怠逐功报效的志气,只是打心底里不愿再与旧年人事产生什么牵连。


    特别随着他那个令他又怨又敬的父亲横死于兄弟屠刀之下,早年种种于他而言只是一场不堪回首的旧梦。如今的他,只是蒙恩而获新生的大梁王臣金玄恭!


    归程一路喧哗,眼见到河北各地已经由原本民不聊生的祸后废土而渐渐归于秩序,金玄恭心中也洋溢着一股共襄盛举、缔造盛世的自豪。原本身为一个为亲族、世道所抛弃的厌物,居然还能参与到如此伟大盛事之中,于他而言,可谓是十足的荣幸。


    大业二年的洛阳,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繁华迈进。归洛之后,金玄恭与一众勋功袍泽在洛西军城接受了皇帝陛下的检阅犒奖,之后也如其余袍泽一般暂卸职事,等待朝廷拣选遣用。


    虽然天中定局经年,但是由于此前身份尴尬,金玄恭真正能够交心的朋友并不多。而且他在一众凯旋将士之中,军功誉望并不算最显眼,但是归洛之后,生活也并不枯燥忙碌。


    须知眼下的金玄恭,除了王师将领这一身份之外,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圣人门生。所以待他归洛之后,登门拜访、交际往来者也是络绎不绝。


    虽然眼下的他在一众早已功成名就的圣人门生中也只是一个后进,远远比不上其他担当大任者,但是有了这一层关系,他在洛中便不至于举目无亲。


    这其中,待他尤为热情的便是六军都督府左都督胡润。胡润久从圣人,积功深厚,在武臣之中威望较之几位郡公重将不遑多让,与金玄恭这个封爵都无的后进交际往来,可谓是真正的折节下交。


    对于胡润的这一份热情,金玄恭也颇感受宠若惊。特别胡润对他的热情,还不止于日常的往来,甚至对他成家立室的私人事务都多有关照。


    旧年作为一个客寄质子,前途黯淡,金玄恭也懒于谋此。但如今他得列圣人门墙,且也算是薄有功勋,类似事情其实也有考虑,特别在胡润的鼓动之下,也不由得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大丈夫英迈此世,逐功当时,惠泽后嗣,这都是人道至理。玄恭你盛年志壮,更应择贤惠、立家室,将此忠义壮志传承于后,续为国朝裨益。我等俱列圣人门墙,也不愿见你长久孑然孤立,使人恻隐……”


    胡润一副老大哥的姿态,拍着胸口保证定要为金玄恭择一良配。


    其实金玄恭对此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只求能温婉贤惠、善于持家,哪怕只是寒素人家质朴娘子,也都不怎么挑剔。


    这件事情上,胡润可谓是尽了心,只要不在台中当值,便带着金玄恭游走都内各家。过程中,他反而比金玄恭还要更加挑剔,只觉得自己这个老大哥好歹也是国朝新贵,既然出面为小兄弟张罗人生大事,便不可马虎。


    在经过一个多月的走访挑选之后,也终于为金玄恭择定姻亲,那就是与胡润同为乡亲的豫章南昌县邓氏人家。豫章如今改设洪州,邓氏旧年也曾为郡中望族,而选择与金玄恭结成姻亲的乃是礼部下属主客郎中邓玄。


    对于自己所促成的这一个结果,胡润倒是颇感满意。邓玄虽然不算台省大员,但毕竟也是司职典礼的主司郎中,可以称得上是清贵之选。而且邓氏也是乡土豪宗,富甲一方。金玄恭能与此等人家缔结姻亲,面子、里子可以说是都有了,也不枉自己出面张罗一场。


    金玄恭本来就没有太高的要求,尤其也见那邓氏娘子温婉知礼,让他多有心仪,对胡润也是发自肺腑的感谢。心知如果没有胡润出面,邓氏未必会看得上自己这个边胡出身的后进。


    新朝新貌,婚论事宜也都从简。虽然心知圣人日理万机,但在胡润的建议下,金玄恭作为圣人门生还是呈表禁中稍作述事,但也没有奢望圣人会有什么回应。


    然而金玄恭却没有想到,两日后便有苑诏召他入禁中。


    朝日午后,皇帝陛下在禁中万岁殿接见了金玄恭,见其人趋行入拜,微笑着免礼赐座:“诸事扰人,难得闲暇,竟不知玄恭将有成家之喜,贺言来迟,玄恭可不要怪我疏远。”


    “岂敢、岂敢!微臣能得新生,面目改换锥立天中,全仰圣人关照垂怜。君恩忝受,至今却仍无殊功敬报……”


    金玄恭以头触地,语调隐隐颤抖。


    皇帝见此一幕,心中也是多生感慨,随着他来到这个世道,许多人的人生轨迹都已经大大改变。对于金玄恭这样一个本该名著史册的人物,也难免另眼看待,不将之视作寻常之流,其人能够在大梁秩序之下开启一个新的人生,也让他大感触动,这才动念召见。


    询问了一些婚礼筹备事宜,又听到金玄恭言中对胡润这个媒人多有感激,皇帝便忍不住笑起来:“胡厚泽虽然独眼观世,但却不乏狡黠。他此番赠你一惠,也未必纯是皎皎无私,五月之后,他将赴任平辽。”


    金玄恭听到这话,先是微微错愕,旋即脸色就变得纠结起来。


    胡润将要外任平辽大都督,这件事虽然早已经确定下来,之所以拖到大业二年还未宣诏成行,主要还是为了等待河北方面的士力筹措。辽边、代北彼此息息相关,但又各自独立,朝廷也需要一方平稳之后,才能着力开拓另一方面。


    听到皇帝陛下讲出这一桩机要,金玄恭心中难免为难,沉吟半晌才叩首道:“微臣绝无颓志怯行之想,无论何用俱慨然而行。但辽边人事乖戾,思之每有剜心之痛,难免意乱情伤,恐于不能胜任……”


    “人事艰深,谁又能完全的泯灭伦情。王法虽是昭然堂皇,但也不会一味的强人所难。玄恭若实在不愿行北,来日持我受诏自往汝南王征府听用。至于你与胡厚泽人情纠葛,我是不好干涉的。”


    皇帝陛下听到金玄恭言辞恳切凄楚,便又开口说道。胡润想要稍借金玄恭的身份去处理平辽军务,这一点用心皇帝陛下倒不反对,但金玄恭既然不愿再与旧事有什么牵连,也无谓勉强。


    辽边大局渐定,之后主要还是细节步骤上的操作,金玄恭身份能够提供的助力其实也是可有可无。


    不过皇帝陛下也想看一看金玄恭在大梁治下又能有怎样建树,倒是不舍得将之虚置洛中,索性将之派往沈云麾下,参与已经开始进行的讨伐成汉战事中。


    对于圣人人情关照,金玄恭自是感激涕零,但一想到胡润助他成家的情谊,一时间也是有些为难,思忖该要怎样回报对方。


    之后一段时间,胡润也知金玄恭被圣人另有遣用,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并不着相,仍然热心帮着金玄恭筹措婚礼事宜。


    金玄恭感念于此,趁着婚礼之后一点闲余时光,依照自己对于辽边的种种记忆,制定出一些适宜于辽边形势的策略,整理成册,赠予胡润,希望能对其人辽边建功有所助益。


    六月中,完婚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新婚燕尔温馨时光,金玄恭便跟随新一路休整完毕的王师部伍直往襄阳的汝南王征府而去。这一次出征,他不再负责领军作战,而是作为荆襄大都督府军司副使并行军参谋,主要负责统筹建策、制定谋略。


    当金玄恭等人抵达襄阳的时候,才知汝南王沈云早已经率领前锋部伍南下巴东,挥兵入蜀。增援的部伍还要暂留襄阳等待各方粮草集输至此,而金玄恭作为行军参谋,只能连忙继续上路,争取早日追赶上汝南王行军步伐。


    

  成汉篇2

    行途之中,金玄恭也在恶补有关成汉的资讯种种,今次南行,他并不是前线领兵战将,建策于后,自然就需要对成汉政权有一个通盘了解。


    关于成汉之前世今生,朝廷早有专人搜罗整理,汇集成册,只需用心苦读,便能对成汉之国情国策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成汉李氏,号为巴氐,追本溯源,其族应是世居巴西宕渠的賨人。賨人名气或是不如氐羌等诸夷那么大,但同样也是历史悠久,早在武王伐殷时期,賨人便出现在战场上。


    之后楚汉争霸,汉高祖刘邦封在汉中,而地处巴西的賨人也给予了汉祖很大的支持,以至于终于前汉一朝,賨人都颇享优待。


    巴西宕渠这一支李氏賨人,在后汉末张鲁统治汉中时期迁入汉中,之后张鲁归降曹操,这一支賨人便又继续外迁,被安置在了陇上的略阳郡。略阳郡氐胡众多,如氐人雷氏、早已归义的氐人伏洪等等,李氏族居于此,便有了巴氐的称谓。


    前晋中朝元康年间,氐人齐万年作乱秦雍之间,此乱持续数年,虽然齐万年最终被消灭,但是秦雍之间也是一片残破,随后便掀起了浩浩荡荡的秦雍六郡流民起义。


    巴氐李氏便是秦雍流民领袖之一,率领六郡流民进入巴蜀,这个过程自然不乏艰辛。李氏虽然出身巴蜀,但如今再归已无桑梓锥立所在,其麾下六郡流民又遭到当时益州刺史并蜀中豪族的共同敌视。


    这当中尔虞我诈、背叛反杀等等诸多乱事不作细表,李氏所领导的六郡流民在经过辛苦奋战、两代首领李特、李流先后亡故,最终才在李特之子李雄的率领下击败前晋益州刺史罗尚,正式入主成都,从而僭制称王。


    入主成都之后,李雄除了继续打击蜀中境域之内的反抗力量之外,也在积极笼络蜀中当地豪强大族,其中尤以阜陵大豪范长生的归顺意义最为重大。也正是在范长生的建议之下,李雄才悍然称帝,国号大成,以追崇两汉之交同样割据蜀中而国号“成家”的白帝公孙述。


    李雄在位期间,成国国势攀至最盛。六郡流民本就是徙转流落、死中求活、凶悍无比,再加上得到蜀中土著豪强中的边缘人物如范长生之流的襄助,得以将蜀中本地势力死死压制。


    李雄享国三十余年,三十年间天下大势风云变幻,蜀中却因为得天独厚的闭塞环境而没有受到太多外来势力的侵扰,李氏始终一家独大。


    而在李雄称霸蜀中的过程中,北方两赵互攻,江东同样也是政变纠纷不断,几方强势势力俱都无暇干涉蜀中局面。


    李雄死于咸和八年,而在此前一年,当今大梁皇帝陛下刚刚于淮南痛击羯国南侵大军。江东分陕老臣陶侃也是奋起余勇,统率荆江两镇强军力复重镇襄阳,南国盛态初露端倪。


    虽然李雄在世时,蜀中局势大体平稳且稳中有升,但李雄英明一世,最终还是在嗣传问题上留下了隐患。其人庶子十数人,但却并无嫡出,因是在很早之前便立其兄长李荡之子李班为太子。


    李雄尸骨未寒,其子李期、李越便将太子李班杀于李雄灵前,由此掀开了长达数年之久的宗室祸乱。蜀中这一片并不广袤的平原,本来应该是超然于世道兵祸之外的一方乐土,但是由于李氏宗亲之间的彼此争杀夺势,血雨腥风之惨烈尤甚中原。


    当此时,江东朝廷正是大享痛击羯国南侵大军红利之时,声望如日中天的南国沈大都督并取豫州、徐州大权,忙于布局中原,根本无暇旁顾。而当时直面成国的荆州重镇又逢陶侃去位、庾怿赴任,也正进入一个调整期,没能抓住这个机会进攻蜀中。


    成国这一场持续数年之久的宗室祸乱,最终以李雄一脉嗣传死绝,国位则归于李特之弟、李骧的儿子李寿而暂告段落。


    李寿得国之后,将国号改为汉,这便是“成汉”之称的由来。李氏虽然只是巴西賨人的出身,但历史却并非短板,曾经割据蜀地的两个政权,公孙述的成家,蜀主刘备的季汉,俱都有所表敬。


    李寿得国之际,正逢中原大战,王师一战攻灭河北石堪,之后江东以诸葛恢等人为首发动政变。算起来,李寿得国倒是与当今皇帝陛下初掌江东军政大权步伐相距不远。


    但之后两方势力发展趋向却是大不相同,皇帝陛下执掌江东大权之后不久便于洛阳创设行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蓄养士力之后,便挥兵向西,展开了收复关陇的西征战事。


    李寿在成功废除李雄之子李期而得窃国位之后,却并没有就此励精图治,而是开始放纵自己的私欲,开始大修宫室,奢靡享乐,自以为有四塞之险而荒驰戈事。


    李寿享国六年而死,其子李势继位。如果说李寿尚有几分开拓之主的节制与清醒,那么李势则简直就是亡国之态昭然,骄狂凶横,残杀元辅,刚愎自用,好色怠政。


    然而这时候,成汉外部形势也发生了极大变化。荆州王师开始积极主动的向西进攻成汉,特别随着王师西征战事告一段落、关陇悉数归治之后,王师更是直取汉中,巴境岌岌可危,李势也终于慌了神,开始正视亡国之威,挣扎求存。


    讲到这一点,大梁皇帝陛下也不得不感慨其一人给世道诸多方面带来的改变。在原本的历史上,李势之弟李广因其无子而自荐为储,之后更逼迫李广自杀。


    然而在当今这个时空中,在外部庞大压力之下,李氏兄弟并未手足相残,为了统合众力抵抗王师的步步紧逼,李势更是主动册立李广为皇太弟,并以之为益州牧驻守巴西阆中这一巴蜀门户要塞。


    除此之外,李势更主动联络仇池国杨氏,多许利好,希望仇池国能为其外藩,抵抗来自陇右方面的王师进功。


    冥冥之中或许李势天眷未衰,之后不久,南北军事冲突爆发,洛阳行台诸边事务暂作停顿,举国之力北伐羯国。


    这一场北伐战争,从筹措备战到分出胜负、前后持续两年之久,之后便又是新朝创制,休养士力。等到章制悉定,朝廷再次将视线放在成汉身上时,已经又给成汉留出了将近四年时间的喘息之机。


    在正式履新之前,金玄恭所能接触到的,也只是这些没有什么保密需求的旧事。至于真正的军国机要,则必须要等到抵达汝南王征府之后才会陆续了解到。


    荆襄大都督府置于巴东白帝城,也是今次平蜀大本营所在。时下正值汛期,金玄恭与同行者沿大江溯游而上,几日光景便抵达了巴东鱼复。


    此时的巴东境域中,早已经是舟船满载,人物汇聚。金玄恭他们到达此处时,负责接引的乃是大都督府勋务使并军师祭酒陈郡袁乔。


    王师用兵,特别是这种大规模兼意义重大的战事,往往都会配以规模不小的参谋队伍,统筹谋划,定策布局,激励士气,而军师祭酒便是总领参谋。


    金玄恭认识袁乔,但也仅仅只是早前于河北几次点头之交,眼见直属上官亲自来迎,不敢怠慢,忙不迭上前见礼。


    袁乔年纪三十出头,但任事履历却已经非常丰富,也是当今圣人着力培养的英壮才选。其人本在河北担任下州刺史,当伐蜀事宜正式提上日程之后,便被圣人召回洛阳,作为军事谋主辅佐汝南王组建荆襄大都督府。


    袁乔之所以亲自出迎金玄恭等一行人员,也实在是望眼欲穿。原本在他看来,成汉困居蜀中、内部又常年纷乱内耗,再加上这些年自有荆州本部人马于军事上频频打击。


    今次汝南王奉诏南来,其实无需朝中投入太多人物力量,只要将荆州本镇力量稍加整合,灭蜀并不困难。


    可是在真正来到巴东之后,袁乔才发现这想法还是太乐观。汝南王今次南下,前锋所统兵力八千余众,大都督府属员在百人之间。而荆州本镇人马则在六万人左右,又有李阳、周抚、邓岳等宿将坐镇统领,可谓是兵强马壮。


    然而当两路人马真正开始糅合统筹的时候,所带来的后果却不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放大,反而变得有些互相拖累。究其原因也并不复杂,就在于王师行伍构架与荆镇那种部曲制格格不入。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汝南王抵达襄阳的时候,便下令荆镇各部将领上报可以调配参战的兵数。各部将领倒也恭从,很快便各自奏报,得出结果是荆镇可以抽调四万人参与灭蜀之战。


    然而当汝南王仪驾抵临巴东的时候,情况就变得复杂起来了。各边将士汇聚于此,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内,单单巴东此境便聚集起了多达三万军众,而仍在行途中的部伍竟然还有三万余众!

    若再加上各部上报留守兵力,那么荆州单单存在于籍簿上的兵数便多达将近十万众,这较之大业元年荆镇上奏甲数足足超出了将近一倍!

    袁乔深入行伍调查,便见过许多奇景,比如老少四代同编入伍,什长所统俱是儿孙,上至八十老叟,下至垂髫小儿,一个个振奋异常,口号喊得响亮,振兴社稷、全我金瓯、匹夫有责!

    可问题是,老人家站都站不稳,真要派上战阵,还要搭配两人搀扶,怎么去攻略本就险阻异常的蜀道?

    凡事看两面,好的方面看来,荆襄多热血,奋斗勤王事。坏的方面看来,这是荆镇上上下下将此番伐蜀大计当作牟利机会!


    荆州久为分陕,若说上下混乱不堪,那也有失偏颇。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荆州以其分陕之重承担了相当一部分内外军事压力。而这种部曲兵制,在大梁这种章制严谨背景之下,则就显得格格不入。


    虽然早在大业元年,朝廷便已经推动荆镇改革,但是多年积俗,很难一朝更改。特别在汝南王南下之前,荆镇还要维持着对蜀中的军事打击,为了维持住这些部曲兵众的战斗力,许多章制改革只能流于表面。


    汝南王今次南下,主持伐蜀事宜,定策、攻伐、后勤保障等等诸种,俱都在朝廷规令之下进行。


    这种模式,与荆镇此前将主统筹一切的组织完全不同,一切用度俱由朝廷一力承担。核算下来,军给所得要远比一年田亩所出还要丰厚得多。而且朝廷胜势明显,以强攻弱,可谓是笃定的胜局,危险不大,还能顺风捡功,这就造成了荆镇上下对于伐蜀热情的高昂。


    察觉到这些之后,袁乔连忙建议汝南王中止征发各路人马,提议精简部伍,以精兵出击。


    大军还未入蜀,荆镇自己先乱了,这也让原本荆州镇守诸将尴尬不已。他们这些人未必人人迷于大势,贪于短利。


    特别最上层的李阳等老将,也是深刻感受到世道阔进之脉络,愿意积极向朝廷靠拢,在北伐羯国之际便各遣子弟北进襄助王事。但荆镇积重难返又是一个长久以来的事实,他们各自都被裹挟其中,本身便抽身无能,也没有什么办法改变这一现状。


    事实是一方面,但朝廷攻伐大事决不可成为镇将谋私的机会。因此抵达巴东这段时间来,袁乔便一直忙于荆镇本部人马整编事宜,先期抵达的这些大都督府属众也都忙得分身乏术。


    金玄恭等人抵达之后,便也即刻投入到这种忙碌中。单单言语陈述,不足形容这一项工作之繁重。


    那些荆镇部曲将主们,所言统领兵数多少不能符合实际,其实也未必就是刻意谎报,而是他们各自本身都不知所拥部曲多少,内心里又比较避讳将家底完全袒露人见。


    这一项整编工程,还不同于流民的整编入籍。因为这些部伍还要承担战事任务,一旦在整编过程中遇到什么作战或者调防的指令,那就意味着前功尽弃,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如此繁重任务,根本就不是短期内能够完成的,而伐蜀事宜又刻不容缓。


    须知今次伐蜀,可不仅仅只是巴东一路,梁州毛宝将会从汉中发起攻势,进攻蜀中北路门户的巴西阆中剑阁要塞。陇右庾曼之届时也会从陇上南下,继续深剿仇池国,由阴平道入蜀。


    若是巴东此地因为这样的原因而贻误了战机,使得三路大军不能成其合围之势,便给成汉提供了分头抗拒的余地,会让此次伐蜀平添波折变数。


    作为大都督府总领参谋,综合现实种种,袁乔其实也做了两手准备。


    整编荆州本部部伍是一方面,荆州本部人马这样的状态是不可能拉上战场的,所以除此之外,还准备了一项精兵出击的战术。即就是仅以当下所控之精卒,直接出兵西击,无顾沿途那些目标,沿江而上直取蜀中腹心的成都。


    这一方案一提出来,便得到了汝南王沈云的认可。沈云本就久任武事,厌烦这种内部的纠纷,尽管袁乔所指定的这一策略不乏冒险,但相对于长久困顿于巴东,仍然愿意尝试一下。


    虽然朝廷针对成汉磨刀久矣,已经丧失了突袭的突然性,成汉在大江沿岸也都多有设防。但若仅仅将战事限定在大江一线,哪怕是逆流而上,王师水军战斗力仍是碾压成汉军队的存在,沿水路直攻成都有着很大的成功几率。


    当然,孤军犯险,胜败两可。这当中最大的危险就是,如果梁州、陇右两路人马没能形成多线突破,那么巴东这一路王师便左右无援,即便是攻下了成都,但若没有擒获汉主李势在内的一众成汉首脑人物,那么成汉也可调度蜀中平原各边力量反困这一路王师。


    

  成汉篇3

    在原本的历史上,桓温接替庾家执掌荆州军政大权未久,便本着先捏软柿子的原则而发兵灭蜀,先作立威。


    当时桓温以荆州精军万数溯流而上,自永和二年的十一月在巴东鱼复白帝城发兵,到了永和三年的二月份,大军便已经抵达了蜀地腹心的青衣江,沿途几乎没有遭遇任何的阻挠与抵抗。


    直到桓温军队抵达了青衣,成汉上层才有所警觉,派遣大军南下岷江附近的合水进行抗拒。然而成汉统军将领昝坚关键时刻判断失误,没有选择固守合水附近,而是选择继续向前,跨江进入犍为据守,恰好完美错过了桓温的军队。


    于是,桓温的军队在没有遭遇任何抵抗的情况下,于永和三年的三月便抵达了蜀中彭模,而彭模距离成都仅仅只有二百里的路程。此时,成汉将领昝坚还率领军队于后方的犍为寻觅敌军的踪迹。


    桓温军队抵达彭模之后,又是袁乔在关键时刻提出建议集中兵力直取成都。晋军今次入蜀本就出其不意,成汉根本没有时间调集兵力进行抵抗,此前不久又刚刚将成都本就不充足的力量分出一部分,因是当桓温兵临成都的时候,可谓是直闯空门。


    两军于成都城外笮桥会战,晋军大胜,攻破成都,汉主李势惊慌遁走,之后不久,又在臣子们的劝说下向桓温投降。


    统治蜀中四十余年的成汉政权,在桓温发兵不足半年的时间便告覆亡,而桓温也借由此战,正式确立其分陕重臣的权威,成为典午朝中第一人,给之后的北伐做出了坚实的铺垫。


    毫不夸张的说,桓温灭蜀一役,不要说在东晋这样一个偏安江左的背景之下,哪怕放在史上任何时期,都是一场值得大说特说的辉煌战役。


    虽然过程中多有侥幸,但世上从无笃胜之战,战争中的变数无从避免,能够巧妙的利用变数以争取最大的成果,这正是将帅不可或缺的禀赋。精军出击,速战速决,桓温在这过程中的表现,可以说是东晋偏安百年的国祚传承中最高光时刻之一!


    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大梁皇帝陛下最终也没能将桓温收为己用,甚至彼此走入敌对,但是对于桓温一直都怀有颇高敬意。不过大梁在筹划灭蜀的时候,历史上桓温灭蜀的过程经历却是参考不大。


    以区区万数之众,短短几个月时间内便攻灭成汉这样一个本就得天独厚的政权,这样的辉煌战役本就难有复制的余地。任何一点元素的变化,都会造成大不相同的结果。


    单单在对于伐蜀这件事的态度上,大梁皇帝与历史上的桓温便截然不同。不同于桓温的壮阔激进,当今圣人功业思路本身便是先难后易,重点放在了中原与更加广袤的河北。而针对蜀中成汉,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一种刻意节制乃至于视而不见的态度。


    造成这种不同态度的原因,就在于双方的立场与根基都不相同。当今圣人根基在于吴中,功业则成于淮南,在气候大成之前是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实力去插手荆州这样的分陕重镇。而当拥有了这种实力与威望之后,逐鹿中原所能获得的回报则更大。


    荆镇一直是当今圣人掌控薄弱所在,如果在北事悉定之前荆州攻灭了成汉,荆州、益州连为一体,彼此互补之下,便会造成更大的离心力,乃至于割据一方、自成体系。


    如今大梁新朝创立,章制即定,大势所趋,可以调动更大的力量去应对西南隐患,伐蜀才被提上议程。究其根本,就是在于旧年荆扬对抗的格局中,皇帝陛下没能掌握上游分陕重镇。


    当然,时机不同,所面对的对手也完全不同。如今大梁伐蜀乃是势在必行,也根本就不可能再如桓温伐蜀那般可以巧妙利用突然性,像是那种大军突然挺入蜀中腹地的机遇是不会有的,只能用强攻入。


    如今的成汉国内局势较之原本的历史上也大不相同,成汉虽然立国蜀中,但若要比较的话,其政权特色倒与三国之中的东吴有些类似。


    东吴孙氏虽然出身江东,但是孙策的创业班底却非吴人,得于淮泗之间豪强助力甚多,一直等到孙权时期,三吴本地豪强才逐渐加入到东吴统治秩序中来。


    成汉李氏虽是巴西賨人,但其真正依赖的力量还是秦雍六郡流民武装,但也还是在获得了以范长生为代表的巴蜀豪强的认可之后,才真正称霸蜀中。


    像是成主李雄在于益州刺史罗尚交战攻取成都这关键一战中,军中乏粮,正是获得了范长生的资助,才能维持军势不散,最终入主成都,并在范长生等人的建议与辅佐之下,于成都称帝建国,确立统治。


    为了获得范长生等当地豪强的支持,李雄不得不承认巴蜀豪强实际占据土地与人口的部曲荫附制度,甚至将之推及到巴氐权贵之中。因此成汉的立国根本,与此前李国于此的蜀汉大不相同,反倒与割据江左的东吴异曲同工,都是豪强大族联合体。


    成主李雄去世后,成汉宗室便陷入残酷的内斗厮杀中,在这表象之下同样也是六郡流民大族与巴蜀豪强之间的斗争与摩擦。


    之后国祚由李特一脉转入李骧一脉的李寿,而李寿此人便代表着这一次的较量再次回到一个新的平衡点,但是六郡流民武装已经不再占有绝对优势,众多的巴蜀豪强成为成汉重臣。


    李势继位之后,其弟李广欲为储君并且获得了一批巴蜀豪强的支持,李势便在六郡流民代表的李奕支持下大杀巴蜀豪强,逼迫李广自杀。之后李奕又作乱国中,虽然被扑灭,但经此连番动荡,成汉国力也亏空到了极点。


    特别是原本支持李氏的巴蜀豪强们,也彻底丧失了继续支持李氏的信心,劝告李势向东晋朝廷投降。


    但是桓温平蜀之后,虽然也在极力拉拢巴蜀豪强,然而东晋朝廷出于对桓温的提防与本身的封闭性,并没有将巴蜀豪强接纳。像是力劝李势投降的蜀郡人常璩,入朝之后备受歧视,愤懑而死。


    如此一来,灭蜀之后东晋朝廷也没能享受更多惠利,而蜀地豪强也屡屡反叛,爆发出如范长生之子范贲与巴西豪族谯纵先后称王作乱。


    而在当下这个世道,李势没有逼杀其弟李广,而是立为储继并委以重任,率军驻守于巴西阆中。


    原本抛弃李氏的巴蜀豪强们,也因为大梁章制对地方豪强满满恶意而充满了危机感,对成汉政权仍然不乏死心塌地。如涪陵豪族徐氏大发郡卒,足足数万之众驻守于巴郡江州城。范长生之子范贲同样普集豪强部曲,驻守于犍为。


    换言之,袁乔所提议精军出击,在真正攻入蜀中腹地之前,还需要攻克江州城与犍为城这两座大江要塞。


    目下巴东方面能够出动的兵力,共有汝南王所统前锋八千人,后续国中仍在陆续增兵,天中南来共两万部众。至于荆州本部人马,真正编制清晰可直接出动作战的,唯有湘州刺史、南蛮校尉纪睦所统五千蛮兵。


    可是当这策略议定之后,还未等到正式施行,巴东境域中便又骚乱频生。不乏荆州本部部伍因为不满于不能参与作战而骚怨不止,甚至有舟船横阻水道,不愿错过这一逐功良机。


    汝南王沈云本就不乏愤懑,好不容易讨论出这一这种方略又被荆州悍卒骚扰不断,心中震怒可想而知,悍然下令将敢贻误军事、集众骚乱者就地擒拿,将要明正典刑、收斩于白帝城下!


    得知此事后,整个巴东境域中也是人心震荡,一时间氛围凝重到了极点。特别李阳、周抚等原本的荆州镇将,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唯恐还未伐蜀,荆镇便要大乱。


    若果真发生军士哗变而直通天阙,天中可还驻扎着刚刚从河北退回修养的十数万精军,一旦大军南来,荆镇必将血流漂杵、生灵涂炭!

    所以李阳等人一方面叩请汝南王暂且收回成命,一方面仓皇奔走、凭其声望压制住那些骚乱在即的荆镇军众,唯恐事态向最险恶境地滑落。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军士聚众骚乱,这是在淮南都督府时期便不容逾越的铁律,虽然李阳等人极力叩请哀求,但汝南王也只是小退一步,只惩首恶,一声令下,仍有近百荆镇兵长人头落地!


    除此之外,因有家门子弟涉事的周抚被夺职囚禁,即刻押送洛阳论罪,其职事、部伍由庐陵公陶弘暂领。李阳、邓岳等诸将不能御众严谨,致使军纪荒驰,俱寄罪于伐蜀之后待惩。


    李阳等人虽然身具高位,但是荆镇渊源悠久的部曲私兵构架,也让他们的职权不能得到由上到下的贯彻,诸将表面尊奉,但面对具体的得失权衡,又都各有算计。


    眼下的局势已经很分明,朝廷将要彻底整肃荆州军伍已是事实,对荆镇诸将士而言,眼前的伐蜀乃是他们仅剩不多的机会之一。一旦被排斥在此桩战事之外,他们前景将更加堪忧。


    汝南王惩戒李阳等一众将领,一方面自然是在彰显国法庄严,树立大都督权威,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在保护他们,为了避免荆镇诸将在自觉利益受损的情况下而串联推举原本的将主抱团骚乱。


    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朝廷一定会铁血镇压,而李阳等人也必将会作为首恶被枭首示众,无论他们此前功誉多少又或者心意如何。


    汝南王震怒,原荆镇诸将各遭训惩,但是根本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随着时间的推移,巴东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紧张,甚至在他们所不知道的北方,天中已有三万大军分批进入了南阳!


    如此紧张氛围之下,作为大都督府军司副使的金玄恭向汝南王进言,荆州诸军整编事宜绝非短期可成,而伐蜀军期又刻不容缓,乡徒乐战,堵不如疏,与其勒令诸军不动,不如由之四出逐功。


    金玄恭的建议,同样分为了两部分,正面战场的突进,由目下业已整编完毕的王师部伍负责,直攻大江一线。


    至于其他仍未整编的荆州部伍,则由之逐战各方,并不设立具体的作战路线与目标,只是在获得确凿战果之后,再以营为单位而拨付钱粮、计功记酬,作为正面战场的补充。


    金玄恭这一思路,主要还是借鉴他们辽东鲜卑那种部落作战模式。鲜卑诸部,既没有充足的仓储后勤,又没有完整的军事构架,以战养战乃是常态。往往部落之间展开恶斗都是倾族而出,事后检点战果再来论功行赏。


    眼下荆州部伍,混乱不可计数,不妨暂且搁置不论,各勤战部伍先作出击,之后通过战功多寡再来进行追认整编。就算作战初期没有一个统一的行伍规划,但事后战功折现只能通过大都督府的认可,先作战、后整编。


    将顺序颠倒过来,本来不可解决的难题便迎刃而解,同时还能不贻误战机。以营作为战功结算单位,又能确保在战争过程中不会出现大的武装单位。


    当然这一策略也有其限制性,若是用在河北平原那种开阔地势的大军团混战,如是乌合而进无异于自取死路。但是在蜀中本就地形复杂的战场上,这种漫山遍野、杂错而进的进攻方式,反而更加有利于对巴蜀地区的清理与掌控。


    大都督府众参谋在经过一番讨论后,对于金玄恭所提出的这一思路俱都表示认可。而汝南王沈云也的确烦透了当下这种胶着状态,当即拍板决定,告令诸军。


    荆州诸军在接到这一新的征令之后,反应各不相同。他们之所以如此勤于征事,其中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朝廷所拨付先期钱粮物给,可是现在却告诉他们需要先行垫付,得功之后才能再得报销,一时间难免热情冷却、犹豫不决。


    可就在其他人还在犹豫之际,早有一些部伍悍卒主动出击,自巴东沿江向西,翻越巫山,冲入巴西宕渠之间,围剿山野之间的賨人、獠人等蛮部。


    这些蛮部广泛分布于巫山、大巴山、武陵山等山野之间,往往几十户杂居便是一个部落,少有大型部落,自然也不会是荆州悍卒们的对手。而这些部落人口与家私,便就成了这些荆州悍卒的战利品。


    与此同时,汝南王也集结在编甲士合一万五千余众,沿江而上,直攻大江重镇、巴郡郡府所在之江州城。


    江州城紧扼大江,自有涪陵、巴郡等地方豪强引众据守,乃是水路入蜀的第一道关卡,王师虽有舟船坚利,但本身便是逆流而攻,所以战事一时间略有僵持。


    可是王师大军被卡在江州城几日之后,后路那些各自为战的荆州部伍便追赶上来,蜂拥而入沿途郡县境域,烧杀抢掠自不待言。


    诸多乡境噩耗源源不断涌入江州城里,那些据守于此的巴蜀豪强们万万也没想到,大梁王师本就以强攻弱,居然还采用如此下作战法,将战火烧引到乡野之间。


    他们之所以负隅顽抗,怕的就是大梁王师入境会剥夺他们乡资部曲,可是现在巴蜀还未易主,战火早已经烧到了他们各自乡土,如此再于江州城负隅顽抗,又有什么意义?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当荆州部伍散卒大举进入涪陵、巴郡之后,江州城内数万豪强部曲守军很快便不战自溃,王师顺利冲破江州城,再向蜀中犍为而去。


    犍为此战也是江州之战的翻版,王师主力于大江之上强攻犍为守军,后路散卒则源源不断冲入蜀中四野。最终犍为守军同样也是受不了这种战法摧残,坚持数日之后便告溃败。


    八月中,王师攻克犍为,转入岷江,由此便可直通蜀中成都!

    

  成汉篇4

    当汝南王沈云所率巴东王师攻入蜀中,并向成都方向奋勇而进的时候,另一路由梁州刺史毛宝所率领的汉中王师也在巴蜀北路发起了凶猛的进攻。


    蜀道天险,绝非说说而已。巴东一路伐蜀王师虽然依托于大江溯游而进,成功的攻入蜀中,但并不意味这条水路就是一路畅通,无论什么人都可平流入蜀。


    三国时期,司马氏当权的曹魏伐蜀,当时魏军已经由北路攻入蜀中且蜀后主刘禅业已投降。吴主孙休难忍寂寞,派遣数万大军沿江西进,名为救援,实则打算趁着曹魏平蜀未定之际而收渔人之利,侵占一部分蜀汉遗泽。


    但东吴这数万大军西进未久,便遭遇了蜀将罗宪的阻挠。当时罗宪以巴东太守镇守时名永安的鱼复白帝城,以麾下区区两千之众,强阻吴军于此数月之久,一直坚持到魏国处理完毕蜀事动荡再反过头来进攻东吴重镇西陵,东吴自顾不暇,永安之围遂解。


    永安之战在三国对峙过程中算不上什么大规模的战役,但给东吴政权带来的羞耻却实在不小。


    且不说这种背弃盟友、趁火打劫的行为道义与否,须知曹魏灭蜀之后局势可并不平静,特别灭蜀大将钟会的作乱虽然近乎一场闹剧,但也暴露了当时魏国内部的严重问题。


    司马氏虽然父子相继窃夺曹魏权柄,但是这个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淮南三叛,甚至灭蜀之威都不足完全镇压住魏国内部对司马氏霸府的抵触与反扑。所以尽管钟会谋反时间并不长,但给曹魏内部所造成的触动还是极大的。


    在这个过程中,司马昭既要稳定内部,又要整理消化伐蜀所得,因是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救援永安。其人本就枭雄人物,大概内心里也并不认为蜀将罗宪有什么值得救援的价值,还是因为永安所在的确是大江显重要塞,再加上罗宪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这才发兵救援。


    这当中足足有几个月的时间,东吴西陵防线又是陆逊父子两代经营的重镇,而永安不过仅仅只有罗宪所率两千亡国之余,东吴大军几番发起进攻,其中领兵者甚至还包括陆抗这位东吴名将,但却仍然没能轻越雷池半步。


    永安此战的结果,也让东吴这一次军事行动成为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只成就了罗宪作为蜀汉最后一位名将的威名。


    这一场战事,抛开其他方面的因素,长江水道溯游仰攻所带来的地理压力也不容忽略。大梁今次伐蜀,虽然起点便是旧年东吴久攻不下的白帝城这一三峡门户,但是上游的江州城、犍为城同样也是大江沿线不逊于白帝城的险关。


    蜀中地理得天独厚,除了南线水流湍急,北路峰峦迭起、险隘无数更是当之无愧的天险。旧年秦雍六郡流民入蜀,途径剑阁时,李特曾经感慨:“刘禅有如此之地而面缚于人,岂非庸才邪!”


    人总是记吃不记打,虽然成汉国号中所示敬无论是公孙述的“成家”还是刘备父子的蜀汉,俱不能享国长久,但当成汉李氏拥此险关之时,同样不能以史为鉴,自作长久割据的美梦。


    巴西阆中,城扼嘉陵江,背靠大巴山,西接剑阁、葭萌关等蜀道险关,乃是当之无愧的巴蜀要冲。若求保全巴蜀,则必守阆中,这一点成汉君臣也都颇有明识,国中半数甲士,俱都集中于此一线,以求将梁州汉中的大梁王师强阻于外。


    成汉驻守阆中的,乃是皇太弟李广。镇守于此蜀道天险关隘,李广其人才力深浅与否尚在其次,只要其人不犯什么致命的错误,梁军想要从汉中经由剑阁险关攻入巴蜀简直难如登天。


    事实也的确如此,大梁朝廷确定伐蜀战略之后,作为伐蜀总统帅的汝南王沈云还没有离开洛阳,早在开年之初,梁州刺史毛宝便率领王师大军向巴西发起了凶猛的进攻。


    但是,汉中发兵虽然时间最早,但进展却是最缓慢的。大小剑山双壁耸立,蜀中军队根本无需更多布置,只需要紧紧扼守住阁道,梁军于此便寸步难行。


    汉中王师久困于关隘之北,于战事上的推进甚至都比不上于陇右南来攻伐仇池国的庾曼之所部王师。


    但就算是明知蜀道天险、易守难攻,汉中王师仍然不敢放松攻势,相反还要持续不断于此强攻以维持住对成汉的强势压迫,让巴西所驻成汉军队不敢调度离此、转戍别处,从而有效的吸引住成汉国中有生力量。


    成汉虽然只是小国寡民,但拥此四塞险关的绝佳地理优势,国力同样不容小觑。


    像是羯国那样的河北霸主,想要有效控制国中人力物力,都不得不将各边民众强驱安置于国都附近,由此又产生一系列的管制问题。


    而成汉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困扰,优越的地理环境决定了生民根本无需高压监管,只能聚集在成都平原附近,这就让成汉举国征发动员非常高效。


    所以历来伐蜀,都要务求速攻,一旦战事稍有拖延,便会生出诸多变数。汉中一路无论能否功成进取,但攻势强大与否也直接关系到蜀中力量的调度情况,给其他几路伐蜀路线争取胜算。


    譬如眼下,由于汉中王师凶猛进攻,成汉在阆中布置了足足有将近五万甲士,这几乎已经是成汉国中过半的兵力了。特别其中有超过万数的原六郡流民后嗣所组成的军队,可以说是成汉国中当之无愧的精军,是汉主李势赖以统治巴蜀的坚强后盾。


    尽管有着剑阁天险,能够顽强的将汉中的梁军强阻在外,但是前线这些成汉国军队在见识到梁军强悍的战斗力以及那精锐的武装之后,心中仍然充满了危机感。


    作为大军统帅的成汉国皇太弟李广更是须臾不敢松懈,单单在剑阁一处便布置了万数军队。而在阆中周边,值得防戍的关隘也并非只有剑阁一处。群山之间最起码有三条兵道可以供梁军攻入进来,自西到东分别是阴平道、金牛道以及米仓道。


    这其中,阴平道上接陇右,下抵蜀中绵竹治下的江油,这一条路线正是旧年魏将邓艾攻入成都的行军路线,同样不容有失。


    眼下的阴平道,并不在成汉控制之中,属于仇池国杨氏的势力范围。仇池国与成汉彼此之间虽然互无统属,但彼此之间渊源也是极深,旧年李特率领秦雍流民入蜀,多仰杨氏助力才得以在蜀中成功立足。


    如今即便不考虑这些旧日渊源,仇池国与成汉也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若是其国被陇右南来的梁军攻灭,那么成汉西北方面也将完全暴露在梁军兵锋之下。


    而仇池国也借由这一点与成汉休戚相关的生死危机,屡屡向蜀中勒取人物之用,单单在李广坐镇阆中之后,便陆续向仇池国支援了兵众五千余,钱粮之类更是不可计数。


    到如今,据说仇池国与南来的梁军正对峙于岷山之间的沓中,形势不容乐观。


    沓中此地,正是当年蜀汉大将姜维屯兵所在,李广不知梁军是有意将仇池国势力驱逐至此还是凑巧,但目下这种态势,即便他少知旧事,麾下自有干将力陈须以前辙为戒,将一部分兵力安排在晋寿、梓潼之间作为后备策应,以防备梁军攻出阴平之后长驱直入蜀中,使得大军顾此失彼,重蹈蜀汉覆亡的旧辙。


    金牛道出入关隘便是剑阁,成汉虽然在此驻守万数兵力,但是由于梁军进攻凶猛,尽管成汉自有天险可恃,双方每每战至酣处,伤亡甚至达到一比一,装备、士气、战斗力等全方位的差距,哪怕有着剑阁天险为助,成汉军队仍然不能占有绝对优势。


    米仓道虽然论及险重不及前两条通道,但同样也是一条勾连汉中与巴蜀的捷径。旧年魏将张郃正是循此入蜀,直入巴西宕渠,与蜀将张飞大战一场。定军山黄忠力斩夏侯渊,战场正位于米仓道。


    虽然这两场战事是蜀人大胜,可问题是眼下整个成汉国中又有几人能有张飞与黄忠之勇?一旦梁军循此大举进入巴蜀,局势仍是堪忧。


    然而成汉军防荒驰日久,能够设防于前两条要道已经是难得垂死挣扎的警觉,至于这一条米仓道则已经完全没有了军事有关的防事。


    但这一条捷径也并未因此荒废下来,反而由于没有那么强的军事色彩成为民间与外界沟通的重要通道,多有巴蜀大族组织翻山力役通过这一条道路直往汉中而去,将诸多天中物产贩运到巴蜀内地,大收其利。


    李广在入驻阆中之后,也曾想全面封锁米仓道,派遣部将昝成率领五千部伍驻扎于道途起点,禁绝一切人物往来。


    可是几个月时间下来,收效实在甚微,一则是经过多年的踩踏开辟,米仓道早已经不是一条孤道,之间道途错综复杂,几乎已经没有了雄关紧扼所在。


    二则便是财货诱人,米仓道山峦之间多有山茶杂生,俯拾皆是,而在另一面的汉中,这些漫山遍野分布着的山茶叶却是价值高企不下,以至于就连许多驻军守卒都罔顾国危职责,山野采茶卖往汉中,甚至守将昝成都亲自组织兵勇进行这些茶叶贸易。


    目下两国交战正酣,李广哪怕只是中人之质,也明白汉中此际高价收购巴蜀山茶必是存心不良,且不说汉中梁军会否循此攻入,单单那些兵众往来输送财货,只怕汉军于大巴山南麓防务种种早被梁军窃知!

    李广对此虽然震怒不已,但他对昝成也颇有几分无可奈何。从辈分论,昝成是他祖母昝氏的母家兄弟,从势力论,昝氏乃六郡流民之中的大军头,正是由于昝氏等势力鼎力相助,其父李寿才能逆杀成主李期,使成汉国祚转到他们这一支李氏来。


    但昝成如此罔顾国难而谋于私利,当中的危害性也不可无视。所以李广只能频频遣使前往成都国中弹劾昝成,希望皇帝李势能够严惩昝成。


    除此之外,由于多方分兵,阆中本部兵力渐有匮乏,一旦某一路发生变故,在见识到梁军战斗力之凶悍之后,李广也没有信心能够从容应变,所以希望国中能够再遣一部分援军至此。


    随着时入九月,北面战事未有丝毫好转,唯一聊可安慰便是也没有往更坏处发展。


    汉中梁军主力仍被强阻于剑阁之外,仇池杨氏与陇右梁军仍在沓中对峙互攻,至于米仓方面昝成的军队由于节令所限,茶叶贸易暂告段落。


    但这并不值得高兴,且不说在这几个多月贸易过程中梁军究竟探知到多少汉国军务。昝成这个贪鄙短视的国贼根本不知收敛,大概其人也感受到李广对他越来越不满的态度而有心炫耀,米仓所部汉军用度成了北路诸军最丰厚者,时令还未入深秋将士早已换上冬衣招摇,因而招惹诸军嫉恨有加。


    成都方面也终于有了回应,但结果却与李广所设想大相径庭,国主李势派遣太保李奕之子李戡北上调查昝成罪实,但却并没有直接宣布对昝成的惩罚。


    这摆明了是不信任李广一面之辞的态度,不免令李广更加羞恼有加。李广心知荣养于成都的那位皇兄李势根本就不信任他,特别在他主动请求为储君之后,虽然李势迫于形势而答应,但对他仍是提防有加。


    尤其当李广执掌国中半数甲众坐镇阆中之后,李势内心里只怕担心李广大军杀回成都还要甚于梁军攻入蜀中。尽管李广痛陈利害,并将昝成罪实毕奏,但为了防备李广一人独大北疆,仍然不肯拿下公然售卖国运的昝成。


    太保李奕同样是六郡流民元老军头,且因为旗帜鲜明的反对李广为储君而在近年来深得李势看重,将之作为制衡李广的人选安排在成都北部的涪城。


    涪城地处成都的北部,不与国境诸险相接,正是成汉立国以来,国中用以防备边疆大将的手段。李势做出这样的布置,并将国中三万甲士配给李奕,目的不言而喻。


    李奕之子李戡也根本不将李广这个名义上的储君放在眼中,北上之后甚至根本没有前来相见,只是派了一名使者稍作通告,本身则直往昝成所部而去。


    如果说这些还能让李广在国难临头之际忍耐下来,那么有关援军事宜的安排则直接击穿了他的承受极限:国中没有派遣一兵一卒北进增援,仅仅只是送来了五面大鼓!

    按照成都中使的说法,这五面大鼓可不是什么俗物,而是丞相范贲于青城山祁天告命请下来的神器,号称神效不逊于黄帝伐蚩尤时所制夔牛战鼓,只需要立在剑阁临战敲击,声若雷鸣,敌军闻声丧胆逃窜,己军闻之悍勇忘命!

    这话听来或有几分搞笑,可是无论言者还是听者俱都神态庄重,甚至在战鼓交接的时候,几名李广麾下战将已经难耐激动之色,颇有跃跃欲试之态,显然是没有怀疑。


    范贲乃已故丞相范长生之子,而范长生则号为蜀中八仙之一,更是巴蜀天师道大师君,于蜀中信徒无数,劝进李雄之后,更被李雄加封为天地太师。范贲得其衣钵嫡传,蜀人是深信范氏必有神异之能!


    但其实,真正眼界到了一定的程度,只要不是其人太过痴愚,又怎么会相信这种鬼话?五面大鼓就能强阻数万梁军悍卒,范贲为何不多打造一些出蜀征战天下?


    无论将士们看法如何,李广已是彻底的失望,索性将心一横,自率本部精锐向昝成营驻所在杀去!

    且不说他如今还不是成汉国主,就算已经称尊,这蜀中霸业也非他一人专享,如今人人罔顾国难,又何罪于他一人?昝成这个狗贼,他是一定要杀的,他也要看一看,皇兄李势究竟敢不敢在梁军围攻的危急形势下对他痛下杀手,自毁长城!


    李广这里刚有动作,米仓的昝成已有警觉,其人集众登高而呼:“国贼李广,罔顾先主创业艰难,自恃悍勇幽迫君王奉其为嗣!贼子不独要挟君王,如今更是奸心恶胆欲杀大臣,国将不国,苍生何归?大梁圣主治世,恩泽广被寒伧,凡我伍士,俱承恩惠,生死两路,自在足下,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太保李奕的儿子李戡入营未久,正喜孜孜要寻昝成商议如何瓜分与汉中贸易巨利,却不料逢此变故,昝成早被汉中养肥而逆心滋生,不待李戡再说什么,已是人头高悬,被昝成斩杀祭旗!


    正在李广与昝成火并之际,原本应该与仇池国鏖战于沓中的陇右王师庾曼之部,早在杨氏降人的引领之下暗过阴平道,直抵江油,兵发绵竹!

    

  成汉篇5

    蜀道天险,再险险不过人心。在德不在险,先秦名将吴起早作振聋发聩之言,但却往往不为世道所重。


    旧年李特率领流民入蜀,途径剑阁时指点江山,颇有意气风发、雄心激昂之态,大概应该不会想到,这句话在未来不久之后,同样也会应在他的子孙身上。


    这么说也有几分不准确,其实李特的直系子孙早在蜀道天险被攻破之前,便已经悉数死在了成国内讧之中。如今的汉主一系,早已经转成了李特之弟李骧一脉。


    但无论血脉传承如何,最终结果都是类似。当大梁三路大军各迈险途而会师于成都平原之际,传承四十年的成汉国一如它的先辈,正式覆亡。


    大概是蜀道天险给蜀人带来的心理优势实在太高,一旦蜀人发现这一优势不再,顽抗的斗志很快便告瓦解。


    大梁王师出现在成都平原之后,再也没有遭遇什么像样的抵抗,蜀军先后卸甲归降,汉主逃无可逃,只能在群臣陪同之下,素缟自缚、奉表载棺,于成都城南梁军大营前向汝南王沈云请降。


    汝南王在诸将并众虎贲陪同之下,于辕门外接过汉主李势膝行奉上的请降国书,但却并没有如成汉群臣所设想那般,给予汉主李势什么礼遇安抚。


    沈云抽出佩剑,剑刃搭在战战兢兢的李势头顶,虎目环视一周后最终落在面前跪拜的李势身上,朗声说道:“尔曹夷丑,礼章不习,趁乱挑衅,窃我巴蜀,无怀中国存身之惠,反恃奸勇偷符僭命,乱邦害国,奴役黎民!大梁天子君恩浩荡,未尝无有仁念纵容,允尔改图归义,长恶不悛,自救犹可?王师临此,城下陈兵,尔曹贼主乱臣,不拜于仁而伏于威,曝此丑态,可称遂愿?”


    听到这恶意满满且充满讥诮的话,成汉君臣俱都面若死灰,心中纵有激怒,但见周遭大梁王师连营几十里,甲兵之盛摧人心魄,一时间也都不敢发声反驳。诚如沈云所言,他们君臣固执,一直等到王师大军将成都团团围住,才死心出降,本来就应该预料到会自取其辱。


    一场受降之后,成汉君臣俱为王师监押,之后汝南王便率大军正式进入了成都城,传檄巴蜀各方正式宣告成汉的灭亡。


    此时纵然还有什么成汉孤直忠孽负隅顽抗,在得知国主李势已经在成都请降之后,也都纷纷放弃了抵抗,前往大梁汝南王所划定的受降区域缴械投降。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这首五代后蜀国主孟昶宠妃花蕊夫人所著《述国亡诗》于后世流传颇广,但十四万人齐解甲是真,更无一个是男儿则未必,这首诗其实挺王八蛋的。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你两口子深宫奢靡、没羞没臊,闹得天下皆知,亡国之际推不知?你不知谁又知?那些远在戎途、不知成都宫门几开的征士难道就知?

    亡国之际,孟昶曾经感慨温衣美食养士四十年,一旦临敌,不能为我东向放一箭。但其实他最大悲哀还不在于此,专宠贱婢十数载,帷内清白不能得,这才是他最值得耻笑的地方。


    花蕊夫人因此述亡一诗,于后世多受文人舔狗称颂,言其巾帼豪迈,见笑男儿。但其实说穿了,不过一个贪生怕死、不能全节的丑劣妇人罢了。


    孟昶即便负于天下,不曾负此一人,即便不能手提三尺长剑上阵杀敌,难道不能半丈白绫自悬梁端?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这个妇人大凡有一二贞烈,回顾享恩之厚,也该稍念孟昶死后妻妾名节不污。本身已经不能全节于此,哪里来的脸去耻笑那十四万人无一男儿?论及享恩深厚,只怕十四万人不敌此一身!

    对于大梁朝廷而言,平蜀是笃定之事,事后如何尽量保全蜀地元气,并尽快让蜀地归治,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基本原则就是一罪两惩、杀恶保民。


    汝南王进入成都之后,随着巴蜀各地次第归降,连发数檄告示境中,一再重申汉主李势的巴氐身份。


    这一点其实很有必要,民众们接受消息的途径其实非常有限且滞后,甚至在王师整编巴蜀降人的时候,有许多兵卒甚至反问汉主何以姓李而不姓刘?他们居然以为自己还在为蜀汉而战!


    这在资讯发达的后世是不可想象的,然而在时下却不是什么新鲜事。汉主大概也乐得民众们保持这种误解,哪怕是在成都平原左近,仍然不乏民众根本不知李氏国主竟然是巴氐身份。


    王师一再申明李氏巴氐身份,自然不是心存善念,随着巴蜀之间成汉甲士基本受降完毕,接下来汝南王便公布了一桩令人震惊的军令:于成都城外,就地斩杀汉主李势!


    此令一出,成都城内不免哗然。虽然成汉君臣也知他们直到兵临城下才肯出降,肯定不会得于什么优待,但也没有想到大梁王师竟然如此决绝,直接在成都便要杀掉他们的国主!


    但在王师一方面看来,这却是再正常不过,区区一个汉主李势,较之羯主石虎如何?就连石虎被擒之后,都是在信都城直接处以脔割极刑!


    王师大义,旨在再造诸夏,汉主李势以胡虏之身、窃符僭命,称制于诸夏之地,其罪应诛,罪不可赦!这是大梁所以兴创,王师所以举义之根本所在,绝对不容更改!


    尽管王师此前已经做出许多铺垫,但当真正斩杀汉主李势之际,巴蜀之间还是不乏动荡。


    但这对王师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此时三路王师、五万精锐之众毕集成都平原,后续汉中与荆州仍在源源不断增军,一旦各部悉数到位,巴蜀所集王师军众将有十万大军。


    而这十万大军在蜀地局势还未彻底平复之前,是不会撤离蜀中的,巴蜀这些当地豪强,那真是不怕死就使劲跳!


    汉主李势被收斩之后,野中虽然略有喧扰,但也仅仅只是止于言辞,纵然有人心怀不忿,也都不敢直付刀兵。


    其实跟河北方面穷追不舍、要将石赵宗室余孽赶尽杀绝相比,王师对于成汉李氏还是不乏宽容的。这也是因为李氏虽然称制蜀中,但作孽较之石赵还是稍轻,所以在杀掉汉主李势之后,对于成汉其余宗室人物也并没有赶尽杀绝,而是押赴天中献捷、以罪户安置。


    当然,此时的李氏宗属其实也没有剩下多少人了。汉主李势首恶被斩,皇太弟李广则早在毛宝冲破巴山阻挠后围打阆中,便死在了阆中城下。李势并无子嗣,兼之兄弟单薄,至于原本李特一脉,早在内斗中被诛杀殆尽。


    一罪两惩,汉主李势首恶伏诛,至于其他成汉重臣元老们同样需要押赴天中论罪。李势之死虽然在情感上让他们有些无法接受,但理智上其实也是给他们一些安慰。


    大梁姿态咄咄逼人,连汉主都说杀就杀,要杀他们则更加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此际留他们一命而送往天中,虽然前途仍是未卜,但应该能够保全性命,否则也无须如此大费周章的再将他们送往天中。


    也正因此,李势之死虽然给巴蜀局面带来了一定程度的震荡,但这些成汉遗老们也并没有完全失去希望、铤而走险的再作搏命,而是乖乖听从王师安排,踏上前往天中的路途。


    这当中,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那就是成汉国丞相范贲。范贲是蜀中大天师范长生的儿子,基本上也继承了其父的势位与名望,在蜀中享有非常崇高的地位。


    成汉国上层内斗不止,但范贲却能始终荣宠不减,在其父死后被成主李雄任为丞相后始终没有什么改变。以至于当李寿改元称汉之后,有心撤除范贲官位,但举国上下居然没有人敢于接替范贲,其人其家于蜀中威望可见一斑。


    当然这也是因为范贲自身明哲保身,从很早开始便淡出成都时局,也学其父一般隐居于青城山。但这所谓的隐居,可不是离群索居、修身养性,范贲每每于青城山开坛讲道,听讲者往往数千乃至上万之众。


    而且,范氏也是巴蜀豪强中一个顶尖代表。从成都城至于青城山,都江堰所浇灌的广袤原野,尽为范氏园墅私产。内中良田广厦不计其数,几乎不逊于一个独立王国。论及在国中所享尊荣,甚至还要远远超过了皇族李氏。


    此前范贲引众于犍为抗拒王师,落败之后便逃回了青城山。之后成汉君臣出降,就连国主李势都被直接斩杀于成都城外。可是当汝南王传檄下令让范贲前来成都领罪时,所激起的风波之大连汝南王都吓了一跳。


    首先是大量民众集结于青城山与成都城之间,他们也不集中作乱,只是不断向成都方向叩拜请罪。更有甚者,竟有十数名蜀地壮卒自缚前往汝南王官邸外,声称愿为范师赎罪而自刎于汝南王官邸外!


    之后巴蜀各方为范贲求请乞命的书信更是雪片一般向成都飞来,甚至就连此前已经卸甲进入各地降营的蜀地降卒都开始骚乱不定。


    眼见各方局面骚动至斯,汝南王也是震怒不已,再次下令全军整装待战,并传告荆州方面继续增兵,限定五日之内范贲若不前来成都,期限一到便要血洗青城山!


    虽然此前朝廷议定平蜀主旨乃是尽力保全生民,但妖人惑众至斯,使人不知王法威严,甚至卖弄血性的自戕,如此愚民悍众,如何能够指望归义入治!既然要斗狠,沈云也无惧巴蜀血流成河!

    汝南王做出这番声明之后,范贲也终于意识到这一次入蜀的王师大军绝非此前经验能够应对,不得不在第三天的时候行出青城山,由其子掌御,父子二人共乘牛车抵达成都。


    其人一路行来,沿途拱从者无数,诸多蜀中民众自发而来,泣泪相送。范贲端坐在牛车上,神态虽然仍是清癯淡然,但其实心里已经苦笑不已。当他被逼出青城山的时候,便意味着要在王师刀锋之下低头,而蜀民如此作为,则更加将他逼到了不得不死的绝境。


    果然,在抵达成都之后,范贲被引入汝南王官邸,但却并没有见到汝南王,只有一位大都督府参军前来转达汝南王口讯:欲求何死?

    范贲一时胆怯,鼓噪民情,事态演变到这一步,其实彼此都成骑虎难下之势。大梁若想顺利治理巴蜀,范氏必须要除,区别只在于将要有多少人为之陪葬。


    但范贲不想死,这是肯定的,否则便不至于酿生出这样一场风波。


    沈云虽然不惧斗狠,但若真要将蜀中杀得血流成河,也不是他能轻易决定的事情。幸在范贲此人没有在这庞大压力下坚持下来,这给了他请示天中的时间,于是他一面派人飞骑将此间情况向天中奏报,一面继续将荆州来的部伍安插到巴蜀各处险要所在,做好两手准备。


    天中朝廷对此也极为重视,在得到沈云奏报之后,皇帝陛下与一干重臣快速做出决定,安排五位天师道师君一同入蜀,解决范氏难题。


    随着范贲进入成都城,其人生死安危也牵动着几乎所有巴蜀人心。当这些人再见到范贲的时候,是在大业三年的新春,在一众王师将士的保卫之下,范贲作为一个御者持绺扶缰,而在他驾驭的牛车上,则端坐着一名鹤发童颜老者。


    眼见神仙一样的范师居然在大梁悍卒威逼下做奴仆役使,巴蜀人众可谓羞恼交加,野中更是鼓噪连连,不乏人挥舞着竹杖想要冲破王师封锁,要将范师解救出来。


    青城山道上,范贲自牛车上站起来,面向神情激动的一众蜀中人众拱手道:“诸位乡流切莫唐突尘外高人,这一位天中严师君,乃是真正神仙中人,旧年我父羁旅天地之间,都要以能与严师共友为幸……”


    讲到装神弄鬼,故作玄虚,成名于江左的严穆严师君同样是道中高人。


    如今作为天中天师道派往蜀中解决麻烦的人物,严师君可谓重任在身,他视线散漫漂移,浑然不以周遭鼓噪人声为意,对于范贲言辞中对他的抬举,更是置若罔闻,只是手中麈尾轻摆,示意范贲继续前行。


    人只有固执本我与俯首低头的区别,退一步与退一万步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当范贲得知天中朝廷愿意饶他一命的时候,已是喜极而泣,甘为玩偶,哪怕眼下为天中严师君做一个车夫,仍然没有什么怨言。


    在万众跟随瞩目之中,牛车缓缓停在青城山道上,在范贲的搀扶下,严师君缓缓落车,当看到山石之间横生出的一棵松树后,严师君脸色终于微微发生异变,他疾步阔行、拾阶而上,步履矫健,远不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严师君将手掌摩挲着那粗糙的树枝,满脸沧桑感慨,似是闭目神游,良久之后才缓缓睁开眼来,眼神深邃悠远,仿佛穿越古今,悠悠然道:“岭上苍松今犹在,不见当年严君平。旧年我与君平隐此并修清业,牧牛小童由此而过,君平偶发意趣,请他为我二人煎茶,赠以松子二枚……”


    “若非二师当年惠赠道果,我父焉能号于长生!”


    范贲听到这话,神态顿时激动起来,仿佛彼此对答都是真的。


    围观之众听到这二人对话,一时间俱是惊诧不已。蜀中多神异,范长生便是近代翘楚,传言其人性命悠长,旧年曾事蜀先主刘备,可谓当世的活神仙。至于二人所言之严君平,更是西汉成帝时期得道高人。


    听到这番对话,众人才知范长生所以长寿,渊源居然还要上溯到汉时神仙严君平。而眼前这位严师君,竟然在当年便能与严君平坐而论道,道业之深,可想而知!


    当然,众人也都不是傻子,如此妖异事迹哪能随便轻信。可是这一番道缘,却是范长生的儿子范贲都承认的,还能有假?

    此类作秀,之后在蜀中频频上演,观者自然也越来越多。到最后,范贲甚至舍弃人间种种,跟随天中严师君北上,言是将要直往汉中天师道祖庭修持道业,两位超凡脱俗的神仙中人就此联袂而去,只给蜀中留下许多引人遐思的神仙轶事,长久追念。


    而在这神仙轶事的传扬过程中,蜀人们也深刻感受到他们的闭塞与浅薄,更加感叹天中人物之盛,随便一位世外高人显迹人前,就连他们所追颂的范师都要踵迹而行。


    解决了范贲此事,蜀中诸多事务才渐渐上了轨道。之后汝南王再次下令,告令境中举荐贤流以资国用,蜀中凡有誉望人家,俱都在此选荐之列,由是大量蜀中人士开始源源不断进入天中。


    除此之外,有鉴于巴蜀周边险塞绵延,多有獠蛮贼胡出没此中,因是大都督府下令封山锢泽,清扫野中强梁蛮夷,永除边患,无害于民。


    于是大量巴蜀民众被集中于成都平原,量田计口,永受其业。而在四野山川之间,则不断有獠蛮之属被驱逐擒获,至于其中是否存在误伤,则实在是无从计较。


    大业二年,王师入蜀,直到大业五年,巴蜀之间州县悉定,生民安居乐业,内外沟通有无,天府之称,渐渐实至名归。


    PS:成汉篇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是番外,人事交代上就简略一些,主要还是讲一讲这一时期有关成汉的一些脉络。至于那个我见犹怜,实在没啥兴趣再开支线单写,大家脑补吧。。。下一篇是辽东篇,我再整理一下脉络,尽快写出来。。。


    

  辽东篇1

    大业二年秋九月,河北新垦待收,河南沃野谷浪连绵,然而远在辽边,已经寒意浓厚,霜结冰封,正式进入了严冬时节。


    位于辽水入海口所在的历林口,风物较之往年已经大为不同。


    早在羯国还未正式覆亡的启泰末年,抵达辽边的王师水军将领徐朗便在幽州刺史刘群与长史温放之的授意下,趁着辽东慕容皝二子慕容儁与慕容遵交攻对峙之际,毅然出兵占据了历林口,将此境正式纳入王师控制之下。


    东胡诸部胡夷,辽东的慕容部虽然以汉化程度深厚而著称,诸多典章礼仪一同中国,但若是讲到对于区域的经营创建,较之真正的诸夏能臣还是相去甚远。


    说到底,这些胡虏祖祖辈辈谋生于边荒之中,即便是强追中国之仪制法度,且趁着中国暴乱之际而窃夺辽土,终究也只是追于皮毛,难法真髓。


    慕容部虽然称霸辽东多年,且不乏劝农劝桑,但是辽边的开发程度仍然非常有限。具体到历林口这一地,对比则更加明显。


    作为辽水的入海口,历林口地理位置在整个辽边都至关重要,但旧年慕容部占据此境也仅仅只是注意并发挥此境的战略价值,除了一些戍堡、驻兵以外,境域周边仍是一片荒凉。


    王师夺下历林口之后,自有一番通盘规划,首先自然还是加强此境的战略攻守地位,依托于海陆连接的地理,充分利用汛沟、河道等地形,构建诸多攻守一体的水寨、坚堡。


    此后慕容部几股势力也曾试探性的想要夺回这一要地,但在面对快速成型的王师阵线时,也只能望洋兴叹,不敢擅动。


    军事上能够立稳,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在温放之所主导的平辽构想中,历林口不仅仅只是一处军事要塞那么简单,也将成为招抚辽边流人、持续开发、就地补给,以图平复辽边全境,乃至于再复强汉东北秩序的重要支点与前进基地。


    经过了两年多时间的开发与创建,历林口已经成为大梁在辽地最重要的军政一体大基地之一,而原本位于辽南的马石津,重要性也逐渐降低,仅仅只是作为辽边与青徐本土的海路中转站而存在着。


    如今的历林口,除了基本的军事戍堡与海港职能之外,也是辽边主要的汉民流人聚居地之一。约莫有两千余户生民聚居于此,辽水两岸阡陌交错,鸡犬相闻,千数顷田亩于山水之间错落分布,如果不考虑辽边较之中原酷寒许多的气候,与河北、江南乡邑几乎已经没有了差别。


    除了基本的耕桑之外,历林口周边并设有不少的织染、杵臼、烧冶、锤锻、煮盐等等诸多百技工坊,虽然规模上较之中原本土不可同日而语,但也是辽边近世以来从无到有的开创,大大丰富了辽边本土的物货产出。


    这些行业的基础创建,眼下虽然规模仍小,体量上而言仍然比不上辽边那些本有的胡虏势力,但是有了这样的基础铺垫,大梁朝廷便能持续的增强对辽边的影响与控制,最终达到收复辽土的目标。


    眼下的历林口,如今已经是辽边明珠一般的存在,繁华首屈一指。


    类似早年的辽边大邑如辽西的令支,辽东的大棘城以及紫蒙川等等,或是已经因战乱而没落,或是仍在交战不休,历林口这一份大梁王师所庇护之下的欣欣向荣,则更加显得难能可贵,时刻吸引着众多辽边流人来投,甚至就连一些东胡部落寒苦人众也都杂于其中,不可胜数。


    任何地域,任何时期,没有充分武力保证的繁荣都不可持久,必然会招至灭顶之灾。这一点,在经历了永嘉以来胡祸洗礼之后的大梁臣民心目中,更是有着深刻且痛苦的认知。


    启泰末年,河北的霸主羯国正式覆亡,虽然对羯国余孽的剿杀仍然没有彻底结束,且大梁建国之后,军事上更加侧重于西南,但仍然还是有一部分兵力进入东北地域。


    当然,想要凭着这些力量便完全平复辽地,仍是远远不足,天中的大梁新朝君臣也在极力克制,避免陷入数线作战的窘境。


    辽边局势纷扰、势力杂多,为了避免辽边这些势力感于大梁王师咄咄逼人的姿态而暂时放弃彼此纷争、联合对抗王师,王师采取的方式是逐步渗透,目下入辽的王师部伍主要还是集中在辽西境域中,如卢龙要塞、秦皇岛的水军大基地等等,基本还没有跨过徒水一线。


    历林口此境,除了驻扎有千余王师精卒之外,主要还是幽州刺史刘群出面招揽、组织的胡部义从负责基本的防务。当然,如果辽东几股势力真要横下心来抢夺历林口,位于辽西万余名水陆王师也不会坐视不理,必会驰援来救。


    九月的辽边,已经变得非常寒冷,就连历林口附近海面上都频有浮冰出现,虽然还不至于彻底封锁航路,但是海风酷烈且多变,海路上往来风险极大,已经不适合再作出航。


    所以到了这个时令,往往也宣告着历林口与外界的交通需要告一段落。虽然还有陆路可行,但辽边多寒荒,乏甚成熟的路径勾连外界,陆地上的往来也并不轻松。


    可是今年与往年情况又有些不同,可以说从海路开航以来,跨海的交流便稠密数倍。时下天气虽然已经转寒,但是秦皇岛方向仍然不乏舟船贴靠着海岸线驶入历林口,海港码头上仍是一片繁忙景致。


    普通的民众们当然不知这当中的缘由,但是稍有一些消息渠道的时流只要稍作打听,便能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种种迹象表明,大梁朝廷已经要对辽边投入更大的关注度了。


    九月中旬的一天,历林口附近一条航道进行了封禁,不许闲杂人等靠近。码头处早有时流人众翘首于此,站在潮起潮落所冲刷出的汛道边侧迎着海风频频张望。


    站在人群最前方,是三百多名历林口王师驻军,由驻守将领徐朗所统率,新换的冬衣虽然略显臃肿,但却无损于军容的肃穆,三百余人标立于此,戎装整齐,旌旗猎猎风响,时间在他们身上仿佛停顿了下来,军姿始终如一,仿佛标枪林立。


    反观后方其他人,则就没有了这种肃杀气质。特别是那些胡酋义从之类,军容整齐与否暂且不论,看得出这些胡部义从们也在竭力维持气势,不愿让王师精卒专美于前,最开始也是一片肃穆,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姿态就渐渐变得松弛起来,不复此前的凝重,队形变得凌乱,身躯也变得佝偻起来。


    当然,军姿整齐与否并不代表战斗力的强弱,散兵游勇中同样不乏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但在眼下而言,特别是这种庄重的场合里,自家部伍表现得过于散漫,总让那些胡酋们颇感脸面无光。


    在辽边一众依附于幽州刺史府下的胡部义从们,其中以段部鲜卑最为人多势众,地位也位于诸胡之先。段部前代首领段兰此前病故,其子段龛接掌部族,并继承了幽州刺史刘群所请授的都督官职。


    “时令渐寒,儿郎衣食乏用,志力难免低迷……”


    在队伍的后方,段龛与刺史府长史温放之并乘一车。在场众多卒力,以段部人众最多,前后拥从者足足千数之众,随着时间流逝,段部卒众散漫姿态也彰显无遗,段龛半是尴尬,半是诉苦的对温放之说道。


    如今的温放之,早已经不是旧年游走求庇于辽边诸势力之间的闲散客人,背靠大梁帝国,一手促成辽边如今的秩序,虽然名义上还有一个上官刘群,但是几年观势下来,辽边时流也无人不知,刘群虽然担任着幽州刺史,但是讲到真正能够代表天中朝廷态度的人选,仍是温弘祖。


    温放之闻言后只是微微颔首,看上去是认同段龛的说法,口中说道:“这个问题,圣人并天中诸公也都感念,不会冷落薄待辽边苦戍戎士。刺史府往年也是屡作请告,今次胡大都督奉命北行入辽,便是为了从善解决此事。都督等劳苦积事,届时大都督自有明裁酬犒。”


    “圣人天恩浩大,力除羯贼暴主,边民亦多仰承恩惠。能得天心简计,愚等已是感恩良多,岂敢再有非分奢想。”


    段龛附和笑道,又一脸真诚的对温放之说道:“从事经年,不敢表功,唯此一点真诚向义之心可表,只恐大都督威仪厚重,面禀之际恐惧难言,还请阳曲公届时能稍作助声。”


    大梁封赏群臣前贤,温峤获封阳曲公,温放之以嗣子袭爵。眼见段龛不乏紧张,温放之便笑道:“该想还是要想的,大梁章制新定,圣人恩威分明,自不会有刑赏混淆的迷乱。胡大都督今次入镇,督执平辽军务,纵有一时威重,日后共事渐久自然相知,都督也实在不必作此无谓忧患。”


    朝廷新遣胡润担任平辽大都督,此事已经在辽边上层传开。平辽大都督府创建之后,辽边军务专掌,如段龛这些胡部义从们自然也都要归于胡润统领,不再听命于幽州刺史府。军政分离,也是辽边入治的步骤之一。


    大梁朝廷虽然建立未久,但在辽边已经威望不低。除了刘群、温放之这些先行者的铺垫之外,北伐的辉煌胜利也是辽边一众土著们不敢轻视大梁诏旨的原因之一。


    俗话说杀鸡给猴看,可是大梁立威于边的方式却反了过来。


    羯主石虎旧年穷攻辽边,段氏辽西政权正覆灭于此,虽然辽东的慕容部熬了过来,但是羯国在辽边的凶威也树立了起来,且深入人心。可就连羯主石虎这样一个嚣张暴虐、不可一世的暴君,不久之前在王师穷攻之下都被生生活剐,余下辽边这些鸡崽儿们又有谁敢随便瞪眼挑衅?

    当然,也是有的。譬如慕容部上代首领慕容皝,早就料定南北战事结果,甚至连大梁之后国策都推算无误,贼心不死的投靠羯胡,希望能够抢收一波大梁北伐的红利而自肥。结果,怀揣宏图的慕容皝没有敌得过涌动暗潮,被其子慕容儁弑杀,而慕容部也再次陷入到了分裂混乱中。


    慕容皝一代人杰,有眼光、有雄心、有实力也有手段,但却欠了一点运气。至于其他辽边胡酋们,本身已是诸种欠缺,天下大势又是时不我待,更是难望慕容皝的项背。


    大梁朝廷针对辽边的态度也很明显,就是丝丝渗透、步步紧逼,最开始洛阳行台还仅仅只是通过商贸往来维持一点联系,之后占住了马石津这个辽南据点,但基本也还是以羁縻笼络为主。


    包括刘群这个幽州刺史,虽然确立了正式的名位,但一直到眼下的大业二年,所谓的幽州刺史府也并没有建立起实际的州县统治。在担任幽州刺史后,刘群主要的任务还是奔走网罗,即便是建立了几个据点,也多集中在沿海区域,更内陆的地区则仍是辽人自治。


    可是如今,随着南北复归一统,大梁天命确立,天中的朝廷已经不再满足止步于此前的羁縻,平辽大都督府的创设,便可以视作天中朝廷将要直接出手掌握辽边的控制权。


    对于这一点,辽边人众们不是没有感觉,但除了这一点之外,困扰他们更多的还是那种难以抗拒的无力感。


    辽边势力杂多,且不说段部此类亡族劫余,就连原本的辽东霸主慕容部眼下也是内斗不止,自顾不暇,谁又有胆量旗帜鲜明的去抗拒崛起于天中、覆亡羯国的大梁朝廷针对辽边的一系列举动?


    更何况做贼难免心虚,辽边由来已久便是诸夏故土,东胡诸部虽然窃据多年,此前诸夏大祸临头,纷乱不已,边胡贼胆猖獗,甚至还动念内窥。


    可是现在神州悉定,王业再兴,这些边胡们也实在没有胆量再继续叫嚣固守辽边,拒绝王道干涉。


    如此大势所趋之下,绝大多数的东胡诸夷也只能翘首以望,惶恐中等待并猜想着平辽大都督胡润抵达辽边之后,会带来怎样的改变与新秩序?

    

  辽东篇2

    午后时分,战船缓缓靠岸,三千王师部伍次第下船。


    徐朗所率那三百伍士标立于此,军容军姿已是冠绝当场。如今整整三千同样精锐悍勇的王师战卒们阵列在前,所带来的压迫感更是十足猛烈。特别当平辽大都督胡润在亲兵们簇拥之下登抵岸上,王师众将士山呼威武,肃杀气息更是充斥此方天地。


    早已经在岸上等候多时的辽边众人们,此刻也在长史温放之率领下上前相迎。远远见到温放之行来,胡润不敢托大怠慢,快行几步叉手为礼,温放之同样以礼相还,口中则笑语道:“辽边人众,苦盼大都督久矣。虎将北行,边事可以无忧!”


    “阳曲公谬赞,临行之际,圣人殷切嘱我,言是公国之肱骨、贤庭壮嗣,树义辽边,宣威国门,来日若能此边成事一二,俱需仰赖阳曲公先行规匡!”


    胡润与温放之交情不深,但在这边远辽地,却颇有几分故人相惜的味道。胡润这个独眼龙望去煞气多于儒雅,仪态实在称不上俊美,但在苦守辽边多年不得返回天中的温放之看来,此刻却是显得可爱的很。


    作为圣人门生、北伐大将,胡润乃是如今王师当之无愧的中坚代表,但在面对温放之的时候同样不敢倨傲。即便不说温放之家门余泽、父名显赫,单单其人以寡弱之众在辽边诸多盛举,闲步于虎狼之中,谋成风雷之态,便绝对值得敬重。


    “我来为大都督介绍辽边时流诸俊。”


    彼此见面,虽然有许多话题要作探讨,但眼下这个场合自然不适合深谈,彼此小作寒暄,温放之便拉着胡润向他介绍周遭诸人。


    面对温放之的时候,胡润虽然客气有加,但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则没了什么谦和姿态。他就任平辽大都督,在未来便是辽边军事首长,武人之间,论势度力,场面工夫大可省去。背靠大梁帝国,手握边镇权柄,胡润自然无需再靠和颜悦色邀取众宠。


    此刻在场华夷人众,无论心迹如何,此刻流露出来的,都是热烈的欢迎姿态。虽然只是初次见面,但这些人也能明显的感觉到这位周身煞气的胡大都督与此前所接触的王臣如温弘祖之类明显不同。


    “谋之独眼,唯识王法诏命,日后辽边共事,自与诸君共勉。人情偶有疏忽,还望诸君海涵,相忍为国,勿作睚眦互怨。”


    胡润这话说的不算客气,搭配着那略显狰狞的仪容,也让人不由生出凛然之感,令得气氛一时间略显尴尬沉闷。自此之后,这种感觉也将会越来越明显,随着胡润抵达辽边,大梁朝廷针对辽事边务风格陡变,再非旧态。


    之后王师部伍开道,在温放之等人的引领之下,胡润抵达了历林口新营建的官邸,经过一番简短的交接,正式接掌此间一应军伍。


    幽州刺史刘群没有亲自迎接胡润,并不是因为托大,而是行走于辽西,联络接洽辽边诸边胡酋首,筹措归国入朝述职事宜。不过就算刘群不在这里,但有温放之辅助交接,也并不影响胡润快速了解并接手辽边事务。


    此次朝廷派出胡润入辽创设平辽大都督府,辽边在政务方面也将做出调整,刘群继续担任幽州刺史,但幽州辖境大为缩减,原本所辖辽西、北平诸郡已不再领,正式的坐镇蓟城。


    温放之也不再担任幽州刺史府长史,而是正式出任平州刺史,统管辽边政务民事。而胡润平辽大都督府的范围,基本也与温放之的辖境重合,西起秦皇岛附近的临榆关,东北区域尽在大都督府辖区之内。


    朝廷此番调整,意义不可谓不重大。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正式收回了永嘉祸乱后被辽东慕容氏所窃夺的平州刺史这一名位。


    当然,这还仅仅只是朝廷的态度,最起码辽边慕容部几股势力还没有得悉此事。温放之出任平州刺史的事情,也仅仅只是确立于内外往来的函文中,并不像胡润出任平辽大都督那样明告诸众。


    这也是为了避免过分刺激到辽东慕容部,如果让他们得知自身已经被排除在大梁朝廷东北秩序之外,说不定就会暂时放下彼此纷争,联手抵抗朝廷针对辽边的经营。


    在这方面,朝廷诸公是有着会心的默契,乐见慕容部血亲继续斗生斗死,不愿让朝廷的诏令安排打扰到他们的彼此内斗。所以温放之出任平州刺史的消息,还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才会公告于众。


    总之,胡润与温放之一军一政,彼此搭配,未来辽边此境便是他们各自功业大成所在。对于胡润的到来,温放之也是由衷的喜悦,再次感受到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任事愉悦。


    胡润此行入镇,虽然仅仅只带来三千王师部伍,但这并不是平辽大都督府的全部兵力。辽西原本水陆驻军已有万众,这都要归于平辽大都督府下,算是正式确立以武力制衡辽边的一个基础。


    胡润临行之前,皇帝陛下已经向他透露底细,未来的平辽大都督府,绝不仅仅只是止于收复辽边那么简单,除了解决此边胡患之外,攻灭扶余、高句丽等诸国,重复汉时东北秩序同样也是阶段性目标,乃至于将朝鲜半岛都纳入王师威慑之下。


    当然这些远期的目标眼下多想无益,胡润眼下所承担的任务,还是要尽快让平辽大都督府在辽边立稳,并从速组织起威震辽边的武力网。


    在这方面,温放之并不藏私,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不独细致的向胡润讲述辽边目下形势,也亲自带着胡润在辽边几个据点之间巡弋一番。


    不得不说,温放之在辽边经营数年之久,绝非虚度光阴,胡润目下所接手的局面,要远远优于温放之当年初临辽地时的处境。


    除了历林口这一辽边要地之外,在过去几年时间里,辽边也多有开拓。目下确凿受王师所控制的区域,包括有秦皇岛、徒河、历林口、马石津等地,已经初步构架起一个制衡辽边的体系。


    “辽边终究还是寒苦,人力、物用多有不足,诸事外仰,难免举步维艰……”


    在交待这些情况的时候,温放之并没有恃功而骄,仍然不无遗憾。启泰末年,在促成慕容儁弑杀其父之后,他们不只摆脱了慕容部的挟持,还正式提出了经略辽边的大计划,经过之后几年的努力,虽然不乏成绩,但还难称竟于全功。


    眼下的王师影响力,还只停留在蚕食辽地边缘据点的程度上,像是夺取辽东平郭城以分割辽南为治的计划,由于慕容部几股势力的反对姿态过于猛烈,加上温放之手中实在乏力可用,至今没有大的进展。


    辽边所面对的困境,很现实也很无奈。正如温放之所言,诸事外仰,在得不到大量人物资源投入的情况下,很难有大的改观。


    慕容部虽然势大于辽东,但那是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经营,特别慕容廆、慕容皝父子,狡黠凶猛,俱为胡中不可多得的英流翘楚。此边糜烂日久,想要追及强汉故态,远非短期之功。


    像是胡润所率三千军众北上,为了提供足够给养,今年开航以来便不断的由海路运输,这才储备下足够的物货基础。若是还要持续增兵,后勤方面的压力远非新立未久、边事仍未悉定的大梁新朝能够承担。


    辽边寒苦也是一个无奈的现实问题,就连历林口这样一个重点经营的区域,虽然已经颇有成绩,但还远远达不到自给自足的程度。


    此边适宜垦荒耕种的荒地不少,但是由于天气时令所限,垦荒难度极大,田亩上的收入也实在有限。眼下历林口能够维持两千多户的规模,已经是能够维持的极限,即便还有源源不断的汉人流民依附至此,也只能通过水陆通道运往河北,辽边乏于人力可用的现状仍然得不到改变。


    关于这一点,胡润在经过实地的巡视之后,也是深有感触。他行走于历林口附近辽水两岸农田之间,农田中虽然不乏农人播种耐寒的麦类作物,但农人们脸色多是愁苦。


    相对于稻谷,麦类虽然能耐寒冬,但辽边气候实在酷寒,冰冻雪封之下,播下的麦种十有七八直接冻死于土层之内,收获寥寥无几。之所以还要坚持播种,主要还是养田为主,若只依靠春夏作物短播,荒田养熟更是遥遥无期。


    仓房中还堆放着一些不曾脱壳食用的稻谷,穗小壳瘪,跟江东盛产颗粒饱满的谷粒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因是眼下辽边所产,主要还是以杂菽之类为主,广种薄收,一旦区域之内聚集太多人口,单纯依靠田亩所出是很难维持自足的。


    相对而言,河北各境同样不乏良田撂荒,同时急缺人力恢复生产,田亩所产垦荒的回报要远远高于辽边。所以尽管辽边仍是乏人可用,出于现实的考虑,所招抚的辽边流人也只能安排西归,前往河北渤海等诸境屯垦生产。


    但是这样一味的回迁流人也不是长久之计,说到底,朝廷想要收复辽边并且进行有效的治理,王师所提供的武力保障只是一个前提,更根本还在于庶民勤恳。


    此前皇帝陛下提出寒流南侵、冰河伤农的说法,天中工程院多方采证、深入研究之下,已经认清了这个事实。胡润在准备入辽任事的时候,对此也多有了解,心中很明白,在这样的气候之下,未来的辽边想要长久入治,将根本放在农桑上面是一个效率很低的做法。


    虽然胡润的主职是军务,但武力的维持同样需要丰富的物质基础。所以关于这一点,他与温放之也进行了一番深入的讨论,彼此达成的共识是虽然农桑根本不可废,但是未来辽边局面的维持,仍然需要仰仗工商事宜更多。


    眼下朝廷是无力兼顾多边,但在西南战事告一段落之后,未来自然会往辽边投入更大精力。但是没有利益回报的开边拓土终究不可持久,更何况大梁新朝甫立,百废待兴,施政用事方面,就需要更加慎重的量力而行,避免陷入到穷兵黩武的困境中。


    汉皇重武喜功,屡兴边事,偌大一个强汉盛世仍被搞得民穷财尽,不得不轮台罪己。如今大梁新朝甫立,尽管君臣一心、众志成城的想要开边复疆,再铸金瓯,但若是真的不管不顾、全无节制的兴兵弄武,即便盛于一时,也绝难持久。


    所以胡润与温放之这一对辽边军政首长,除了要完成本职工作之外,还有一更重要的使命那就是尽可能深挖辽边此境价值所在,以达到以战养战、长久维持的状态。


    因是胡润此行,除了三千王师部伍之外,还包括有大量的工程院技长人员并民间的商贾时流。他们将要在王师所提供的保护之下,深入走访、探查辽边各地,努力挖掘此边所存在的资源价值。


    关于这一点,朝廷所提供的支持力度不可谓不大。类似关中、山西,包括收复在即的蜀中等地,山泽官营都是基本操作。


    但是辽边这白山黑水,朝廷却放宽管制,鼓励民资涌入其中,类似矿藏、水力、木石、百草等诸多资源,无论何人只要慧眼独具、能够挖掘出其中价值所在,朝廷都不会与民争利,甚至支持他们圈山占野。


    这也是一笔很简单的账,单纯依靠朝廷的力量开发辽边,投入大、收效缓,而且朝廷也不可将所有精力尽投辽边。


    曹魏末年,晋宣帝司马懿在平灭辽东公孙氏之后,对于辽地持着放弃姿态,这也使得辽边胡患滋生,危及中国。即便不提眼下壮大的东胡鲜卑诸部,未来的高句丽更是直接引发了隋帝国的崩溃瓦解。


    与其任由辽边荒废,成为诸胡肆虐壮大的乐土,不如放开管制,与民享利。无论是何种方式的经营,只要能够加强辽边与中原之间的往来互动,就能够固化这种联系,长久的融为一体。


    而且所谓的小冰河影响,也并非永远的存在。只要能够确保诸夏生民在辽边占据主导地位,随着天时回迁,以诸夏民众与生俱来的勤恳,辽边的大规模深度开发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当然这些只是后事,眼下随着胡润的到来,摆在平辽大都督府面前的首要问题,还是尽快确立王师在辽边的武力优势。


    

  辽东篇3

    胡润入镇几天之后,刘群才抽出时间匆匆来见。这一次见面,双方彼此都有几分讶异。


    刘群的吃惊,主要集中在胡润的相貌问题上,辽地虽然偏远,但也不乏以貌取人的积弊影响,像是辽东的霸主慕容氏,多有族人以仪容威武、俊朗著称。


    胡润这个人,原本样貌也只是堪堪可称端正,目盲毁容之后,则就无论怎样的打扮都透出一股煞气,哪怕昧着良心也不可说相貌上有什么可取之处。


    《吴历》所载,旧年江东小霸王孙策受伤后引镜自照,谓左右曰:“面如此,尚可复建功立事乎?”推几大奋,创皆分裂,其夜卒。


    曹魏夏侯惇从征吕布,为流矢伤目,自此尤恨照镜,更厌时人称之盲夏侯。


    所以在见面接触之后,刘群部属中不乏人非议胡润相貌,言无长执姿态,刘群却正色训斥:“大丈夫建功立事,岂独仪容皮囊可量。胡大都督幸从英主,不因小劣见弃,得于镇牧一方,驰骋才力以报君上。这既是胡大都督的荣幸,也是我等辽边群丑敢于自荐的依凭。人之所毁,不过仪容,我等所伤却是气节,天中圣人唯才是举,所用不拘一格,也让时流贤遗不可自弃。”


    刘群这一番话,的确击中这些人肺腑忧思,他们这些流落辽边之人,往年为了生存,或多或少都做过一些事从权宜的取舍,实在称不上是皎皎清白。如今就算感于诸夏复兴的大势所趋,想到旧年斑斑劣迹,也难免自疑踟躇,有的人甚至不敢入洛面圣。


    胡润倒是不知他的相貌问题倒是给这些辽边人众吃了一剂定心丸,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过一哂而已。


    不过与刘群的接触,倒是颇让胡润感到惊喜。早前在离开天中之际,胡润也曾登门向崔卢等南归之人讨教辽边事宜,这二人或作煌煌大言,但所陈多失于宏大玄虚,细品之下则空洞无物,对于实际的问题所涉甚少。


    以至于胡润在离开之后忍不住感慨:“此二者荒年美玉,虽璞质清高,却不充一饥。若刘琨所用者俱为此类人才,盛世或可风流为著,乱世焉能不为鱼肉?”


    正是基于这样的了解,对于仍然留在辽边的刘群,胡润也并没怀有太高的期待。也正是在他的建议之下,洛阳朝廷才决定幽州与平州的疆域划分,刘群就任于幽州之后,将不再直接插手辽边事宜。


    不过在接触一番之后,胡润才发现刘群并不算是一般意义上擅长于夸夸其谈的名门之后,针对辽边事务提出的一些建议也都立足实际,言之有物,能够给予胡润很大的启发。


    比如在收抚与保护辽边流人的问题上,原本胡润的意思是需要普查境内,大凡发现东胡诸夷部落存在监押乃至于奴役、虐害辽边流人的情况,则就重刑惩之,让辽边流人都能受庇于平辽大都督府的保护之下,起码的人身安全与自由能够得到保障。


    但是对于这一点,刘群就有着不同的看法。平辽大都督府既然已经创建,给予辽边流人提供更多保护自然是当然之义,不准东胡夷部奴役诸夏生民这一点也理所当然,若能推行下去,能够在辽边流人们心目中树立起自豪感与归属感。


    不过对于具体的作法,刘群便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胡润欲以重刑惩戒此类犯禁夷部,这自然是大国应有姿态,但辽边的情况又有一些特殊。


    辽边开发未足,多荒郊山野,永嘉前后,大量幽冀生民出逃入辽,这么多年下来,究竟有多少流人入辽,根本就无从统计。


    辽边的流人情况还不同于早年青徐侨人南渡,能够在淮泗之间大量聚集,贫瘠寒荒的辽土根本就不适合生民大规模的集聚,所以有大量流人散落于荒郊山野中。其中究竟有多少人被东胡这些夷部招抚圈禁,也根本就无从统计。


    如果平辽大都督府在这个问题上表现的过于强硬且暴烈,诚然能够震慑住这些夷部,让他们不敢再公然欺凌、奴役辽边流人。


    但凡事都有两个方面,这些夷部本身也决不可称为良善,一旦惊悸于大都督府凶威,为了能够免于刑罚,他们会有很大几率销毁罪证,即就是直接杀掉部族中所控制、奴役的辽边流人。如此一来,大都督府的营救之举,反倒成了这些可怜流民的催命符。


    大梁王师军威诚然需要宣扬,但为了那些寒苦流人性命而计,手段的施用也必须要慎重。一刀切的做法并不可取,因为辽边本就人丁稀少,招抚、接纳诸夏流人也是那些东胡部落壮大自身的普遍做法,一旦手段过于决绝,几乎所有的东胡部落都会被推到王师的对立面。


    刘群提出的建议是抓大放小,对于大的东胡部落,可以姿态强硬,限令他们尽快停止对辽边流人的圈禁、奴役,必要时便要采取军事手段。


    而对于一些小的东胡部落,姿态可以放软一些,甚至可以许以一定的利好,让他们充当大梁耳目、爪牙,帮助宣扬王政,让他们主动向大都督府靠拢。乃至于可以通过这些夷部之中的流人人口,去同化、收编这些小规模的夷部。


    “辽边久荒,入治事宜绝难求诉急功。流人漫布此中,也难从速宣抚。诸胡茹毛饮血,但我诸夏人众则农桑久事,生来习此。虽华夷杂居,但若重法劝耕励农,得惠者仍以辽边流人为多……”


    刘群久在辽边,有这样的见识也不意外。辽边流人与诸胡杂居,若真要仔细甄别、完全分离开,耗时耗力不说,过程中的波折与变数也都不可预料。但是农桑作为诸夏生民的本业,若能大力犒奖激励,哪怕是一样的种地,诸夏民众收益也一定会比胡人得惠更多。


    华夏神州,久来便以农桑作为根本,尽管辽边苦寒、发展农桑的性价比远远比不上河北等地,但农桑作为治民根本的地位仍然不可动摇。


    关于这一点,不独刘群有提及,包括此前金玄恭提给胡润的平辽策略也重点讲到了这些。金玄恭作为慕容皝的儿子,对于辽东慕容部的崛起感受要更加深刻。


    农桑除了可以提供远比渔猎更加稳定可靠的收获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可以通过土地捆绑住人口,从而提供稳定的兵源。


    慕容部在深刻汉化之后,逐步壮大于辽东,对部族力量的调动效率要远远高过了其他东胡部落,即便是辽边寒苦,田产不足,但也能够通过战争的掠夺来获取物资。


    事实上在五胡乱华这段时期,真正保持相对纯粹游牧习性而入主中国的胡人势力,只有一个鲜卑拓拔部所创建的北魏。


    而北魏能够入主中国的背景还在于淝水一战、前秦崩溃,所谓胡亡氐乱,北方的生产力遭到严重破坏,这给拓拔部的南下提供了一个背景基础。北魏南下之后,也在积极进行汉化改革,成为南北朝的起始。


    胡润的平辽大都督府,主要还是专注于军事。所以刘群这些提议,主要还是说给温放之这个新晋的平州刺史听。尽管眼下辽边还是汉弱胡强的局面,但只要能够建立起扎实的农桑基础,汉人成为辽边主导,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刘群并不建议辽边也如河北等各地一般采用屯田养军的开垦形式,因为辽边的自然环境要更加恶劣,亩出有限,一旦优先供给军需,生民将所剩无几。


    如此一来,垦荒对于辽边流人的吸引力便不大,在没有更多惠利条件吸引下,他们大概更乐于作为一个隐户自产自足。


    所以刘群建议平州直接采取河南、关中等各地已经展开的均田制,耕者享其田,鼓励生民开垦,如此才能掌握更多籍户。


    在生民入籍的问题上,刘群又提出一个“妇籍”的概念,妇人也可作为籍户家长造册登记。这主要是针对那些已经被诸胡侵占的流人妇女们,这一部分人也可以入籍分田,但必须要以汉人妇女作为户主,享有所有家产的拥有权。


    胡润听到这一建议,便忍不住大摇其头:“我诸夏娘子错配胡丑已是悲哀,王师入此,正应惩恶拯救,又怎么能容许那些胡丑恃恶享利!”


    “大都督壮声,诚是可嘉。但辽边错配者,非止一二,若真一应俱惩,难免骨肉分离,民情悲怆。此中或情或怨,也实在难有绳法裁断……”


    志气是一方面,现实又是另一方面。刘群所说的这种情况,在辽地也是非常普遍,此前汉人流民作为辽边的弱势群体,不乏妇女被胡人侵占而组织家庭。


    眼下若将这些家庭强行拆分开,也是一项非常困难的工程。舐犊之情,人皆有之,那些妇人们即便怨恨她们的配偶,但又能否对已经生下的孩儿断情绝义?


    刘群提出的妇籍,就是针对那些难舍骨肉亲情的妇人们,既然命运已经无从改变,那么只能进行别的方面的补救,通过政令和武力确立她们的财产拥有权,也让她们的家庭成为华夷融合的一个步骤。


    未来的平州刺史府,将会陆续展开均田、教化等等诸项政令,这些政令所施惠的群体自然是以诸夏流人为主,但是胡人也很难完全排斥在外。而这种华夷组合的籍户,也将会成为胡人受惠的一大途径。


    不过,胡润对此还是有所保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永嘉以来,诸夏深受胡虏虐苦,若真有妇人短视,迷于私情而昧于大义,又何必再救?此令一出,难保不会有胡中凶横目我诸夏妇人为美货,凭此专窃王法惠利,养其豺狼体魄!”


    当然,胡润这么说也只是气话,不忿于诸夏妇人被胡人侵占。但从事实方面,刘群这一建议未尝不是一善法。


    须知胡润本身幼年便流落蛮部,之后能够拜入当今圣人门下建功立业,也是多赖麾下鬼面蛮卒的浴血奋战。胡人若能教化得宜,也未必就完全不能成为王道助力。


    通过妇籍这一形式,将教化胡人的任务拆分到一个个籍户家庭中,长远来看,其实后患还要远远小于那种一整个部族的整编。


    不过接下来温放之的话,倒是大大化解了胡润心中抑郁。


    “华夷杂处,乃是常年积弊。妇籍即立,使我诸夏妇人为东胡家长,而我大梁也可普取东胡妇幼役作奴婢……”


    温放之将他的计划娓娓道来,那就是将众多东胡部落妇人往中原输送,一方面可以补充中原人口的亏空,妇女又可免于暴乱的隐患,另一方面从长远来看,妇女大量流失又可以控制东胡人口的继续发展。


    听到温放之的计划,胡润忍不住击掌赞叹:“难怪临行前圣人嘱我入镇后,遇事不决可多向阳曲公讨教。大计定成,阳曲公果然不愧国士之誉!”


    对于胡润的赞叹,温放之也只是咧嘴一笑,恬不知耻的照单全收,并不觉得这个人贩子计划有什么不妥。


    将东胡妇人作为重要的人口资源向天中输送,这个想法温放之并非谋成于一时。


    中原久经战乱,人口骤减乃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诸胡祸国的前车之鉴仍未行远,对于接纳胡人内迁,朝野上下俱都持以谨慎杜绝的态度。即便是有,开放的口子也非常小,实际意义并不大。


    早在大业元年,温放之便向朝廷建议,招引东胡妇人内迁,用以封犒功士。但是此前因为限于朝廷在辽边仍然势弱,能够提供的也非常有限,而且当时沟通南北的运力珍贵,也很难大规模挪用于此。


    但是之后皇帝陛下私信温放之,暗示这一想法可行,只是需要继续补充完善。妇女虽然体力所限不如丁男可用,但在一些固定的领域,仍是非常珍贵的人力资源。


    别的不说,一旦这一渠道打通,最起码江东那些大纺织工坊是乐于接收这些人力。而且天中大量新贵门户,也都需要这些东胡奴婢以维持生活。


    辽边生活维持本就辛苦,一些小的部族为了维持存在,妇女也要承担繁重的劳作甚至持械战斗,处境可谓悲苦。将这些人组织起来输送往中原,对于她们本身也绝对是处境的改善,不必有什么道德上的负担。


    因是关于这一点,胡润与温放之这对辽边军政首长可谓达成高度共识,很快便着手推行起来。


    胡润的平辽大都督府是通过惩恶诛罪等军事手段,打击那些罪证确凿的东胡小部落,以掳取东胡妇人。


    平州刺史府则不方便直接出面,温放之只能约谈那些往来辽边的国中豪商们,鼓励他们以财货购买,只要能够将人运回天中,除了本身利得,还能得到州县官府的一定补贴。


    眼下的东胡诸部,绝大多数都还没有立足长远的发展计划,更看不出这是一条糖衣包裹的绝户计,非但没有有所警觉,反而欣欣喜乐于又开辟出一条稳定财源。


    田亩所出贫瘠匮乏,渔猎樵采辛苦危险,但若将部族中羸弱无用的妇人卖给那些中国豪商,便能换取到衣食财货等必需品,这实在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只要仓廪丰实,悍勇能战,大丈夫何患无妻?


    至于那些被族人售卖的妇人们,或是会有一些伤感,但很快这些许伤情就被对天中富国乐土的向往所冲淡。


    据说天中肥田积脂,江河流膏,妇人们既不需要在刺骨寒风中辛苦劳作,天中的男子们也彬彬有礼,不像部落中那些粗鄙男丁,对妇人动辄打骂。当窗纺纱,对镜贴钿,云髻高挽,牛车赏花,这样的生活,谁不向往?


    许多事情,都是需要时间的推移才能彰显出强大的影响。


    大业二年,辽边妇人开始流往中原,影响还仅仅只是不着痕迹。之后这一规模逐年递增,大量东胡妇人进入中原,这其中绝大多数都进入到河南、关中、江东、蜀中等各地,从事着纺织、采茶等劳动强度较低的工技。但也有相当一部分直入权贵门庭,鲜卑婢、朝鲜婢也如西域胡姬,于天中人市中并称佳姝。


    当辽边诸胡部对于妇女的流失所造成的新生人口限制有所警觉时,时间已经过去了数年之久,平辽大都督府早成辽边庞然大物,已不是他们能够挑战的。而且多数部族悍士被招赘汉家门庭,自有主母悍妻昼夜耳提面命,邻里攀比较量田亩所出,也实在没有心情和精力再去筹谋霸业。


    大业十六年,王师兵入平壤,彻底攻灭高句丽,满城鳏夫,传为一时笑谈。


    PS:辽东篇大约还有两三章内容,主要还是慕容部问题,至于高句丽这些方面,就不继续延伸了。。。


    

  辽东篇4

    平辽大都督府创设于历林口之后,此地自然便成为了大梁于辽边的军事中心,大梁分布于辽边的军事力量自然向此聚集。


    胡润北行,直接带来的部伍有三千人。而在此之前,徐茂之子徐朗作为先遣部队率领千数人众入此,后来又陆陆续续增添一部分,但就算如此,在此之前王师于辽边直接投入的部伍人众也不过堪堪三千余人。


    攻灭羯国之后,辽西地区也有万数人众入驻。再加上一些中州商贾自发组织的商队护卫人众,如有必要,平辽大都督府也有直接征用的权力。林林总总算下来,初建的平辽大都督府直接统领的战斗人员便达到两万余众。


    这么看起来,大梁在辽边所拥有的兵力已经可以说是极为可观。但从实际方面而言,这些兵力既需要维持目下在控区域的防务,而且受限于国中目下仍在拓边作战和后勤补给方面的困难,并不能发挥出全部的战斗力。


    像是一些大型的攻防器械,还有最为重要的战马,在眼下的辽边仍然极为匮乏。


    所以眼下的平辽大都督府,并不适宜直接发起大规模的战事。胡润也不敢因为自身的求功心切,便悍然挥霍王师将士们的血勇热情,在诸用不足的情况下与那些东胡凶徒们进行血肉搏杀。


    退一步讲,一旦正式开启大战,即便王师节节胜利,但每在辽边战场消耗一条战士性命,仍需要从国内进行补充,而东胡诸部则就可以就地进行补充。当中的效率问题,也是一个非常严峻的军事困境。


    更何况,王师虽有两万战卒,但东胡部落中强大者势力同样不弱。这当中最主要还是慕容部几路人马,单单慕容皝的儿子慕容遵,眼下便拥数万之众。


    眼下的慕容遵控制了辽水以东昌黎郡绝大多数区域,而且对于他原本发兵内攻的辽西地区也并没有完全放弃掉。也正因此,辽西方面的王师部伍仍然不可无所顾忌的继续东进、与历林口军伍会师。


    至于占据着大棘城这一慕容部大本营的慕容儁究竟有多少人马,眼下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情况了解。但慕容儁在抗衡慕容遵之外,对于东面作乱的慕容军等人仍然能够形成一定程度的压制,可知慕容儁眼下所拥有的实力同样不可小觑。


    除此之外,启泰八年辽西暴乱,慕容皝出兵攻伐当时依附于羯国而占据辽西的鲜卑宇文部,是役宇文部大败溃走,首领逸豆归甚至都不知所踪。战后,原宇文部部众也多被慕容部、段部等势力所兼并。


    但是之后不久,大梁王师北伐,中国变故再生,而慕容部本身也因慕容儁弑父自立而陷入了内乱中来,再也没有精力去从容消化宇文部余众。


    因是大量宇文部部众向北逃窜,而塞外垂涎中国但却始终不得南下的代国也没有错过这个机会,甚至派出本部人马,扶植宇文部前代首领乞得龟之子宇文禄明,重领宇文部故地,渐渐形成规模。如今的宇文部,也成为代国于辽边所安插的藩属势力。


    眼下的大梁朝廷,还没有具体的专注全力开拓辽边的计划,所以在很长时间内,胡润所掌控的这些王师力量,主要还是以威慑为主,以夷制夷,如果真的开战,情况未称可观。


    当然,大梁新朝创建,坐拥中国物胜,更挟攻灭羯国之威,东胡这些部落虽然仍然不乏悍力,但也没有谁敢于直接挑战大梁权威。


    在这样的情况下,胡润作为大梁辽边最高军事长官,该要如何开辟局面,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胡润入镇未久,在初步掌握了辽边情况之后,在这个冬天里便展开了一系列的行动。他以麾下王师为主,兼统段部等诸胡义从,以历林口为中心并以宣告大梁王命的名义讨伐不臣,在辽边漫长的寒冬里,攻灭征服辽水流域大大小小的部落几十个。


    冬日虽然并不适宜用兵,但这些东胡小部落本身便居无定所、没有固定的势力区域,也只有趁着大雪封山的时刻才能将之捂在窝中。


    若是换了其他时候,单单追踪他们的活动轨迹便要浪费大量的时间,而且军士久集不散,耗用也非常惊人,即便是攻灭兼并了这些小部落,往往也是得不偿失。


    这也是这些东胡小部落能够存在于辽边的一个重要的客观条件,而胡润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刻发动,也是听从了金玄恭的建议。金玄恭的平辽策中,对此可是进行了详细的论述。


    胡润这一波立威,效果还是非常显著的,首先是确保了历林口周边的地域安全,那些东胡小部落存在就像跳蚤一般,扰人至极,即便不会给历林口的安全造成直接威胁,但其出没不定还是会给屯垦事宜带来极大的侵扰。


    其次便是平辽大都督府在辽边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特别是胡润这个平辽大都督。原本他的到来,除了辽边诸王臣并依附大梁的胡部之外,在外界还没有怎么传播开来。


    可是经过这一个寒冬的清剿,辽边大凡消息灵通者,几乎无人不知胡润凶名。这也让更多的辽边人众意识到,新近崛起的大梁中国,可不只有刘群那种擅长怀柔羁縻的人物,还有胡润这种骄横凶残的铁血悍将!


    胡润那本就不同常人的形象,再加上那种视人命如草芥、动辄亡人部族的作风,很快便让他在辽边有了一个赫赫凶名,辽边这些东胡部落人众们,怀着轻蔑但更多还是惧怕的心情,称之为盲胡。


    独眼盲胡,啖肉吞骨,以至于有的东胡部落闻其名号便远遁百里,不敢交锋。


    其实对于胡润与刘群截然不同的行事作风,感触最深、最不能接受的还是那些本就依附大梁的东胡义从们。以往他们响应刘群的号召,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着来,大有回旋的余地。


    可是当这些部落人众归为平辽大都督府统辖之后,过往这种宽松的氛围便一去不再。胡润典军,分外严苛,特别对于他们这些胡部义从,更是近乎零容忍。一旦征令下达,攻伐某部落,敢不应征者或是延期又或所出兵力没有达到征令要求,定惩不饶!


    这些胡部义从们,往往都是闲散惯了,少有那种军令如山的概念。所以在最开始,往往胡润征令下达之后,并不直接出兵,先是收拾了那些抗拒征令或是在执行中打折扣的胡部,才会出兵征讨真正的目标。


    如此倨傲凶恶,诸胡义从们自是苦不堪言,因是胡润的凶名,绝大多数还是这些胡部义从们宣扬出去。


    但就算胡润有诸多骄横,可有一点做的十足十的优秀,那就是对于战功犒奖真的是丰厚异常,也让这些诸胡义从们对之又爱又恨,难舍难离。


    胡润虽然驱用这些胡部义从们非常严苛,但在战获分享上从不吝啬,凡参战之众缴获所得,概不征取。


    但是辽边物产贫瘠,可以说是一窝恶狼穷鬼,即便是攻伐得功,所收也实在有限,无非是一些人丁、牲畜并价值不大的杂货之类。依照辽边早前的环境,这些收获也实在不值得他们这些部族丁力寒冬之中辛苦跋涉、冒着锋矢之危远出猎获。


    不过如今他们却是在平辽大都督府的主持下进行的军事行动,则就实在没有变现困难的问题。所俘获的人力,妇人可以直接通过大都督府售卖给那些海商,男丁可以租借给平州刺史府承担徭役苦力,可得长久的收获。


    牲畜方面,既可以留用本部作为食用消耗,也可以高价售卖给刺史府用作垦荒畜力。至于抄没的皮毛、草药、珠玉等物,更是完全不愁销路。


    战获方面还不止于此,当他们征剿某处之后,刺史府还会随即跟进,如果在境域中发现什么可供开发的资源,还会给予他们一部分回报。


    如此诸多途径的变现,也让这些穷惯了的诸胡义从们一个个打了鸡血一般,紧紧团结在胡大都督麾下,指哪打哪,甚至主动提供那些没有归义的胡部目标。


    在如此丰厚的回报之下,军令的严苛根本不成问题。反正真正上阵杀敌的还是部落人众,那些胡酋们自可坐享其成。


    大量财货入门之后,自然温饱富足,廉耻心则就变得强烈起来,再回想往年茹毛饮血、卧血忍寒的生活,便觉不堪回首,在生活方面,自然就有了更高的需求。


    往年的辽边,即便是有巨货囤积,说实话能够拥有的享受也实在有限,多吃几口肉,多披几层裘,已经算是了不起的奢靡享受了。


    可是现在,有钱真的不愁花,华美绫罗、甘甜饴酪、精制器物,只要有钱,便会有人源源不断运到辽边,只有他们想象不到的奢靡,没有中国提供不了的享受。


    大量中国器物与生活方式传入辽边,除了让这些辽边胡酋们大开眼界之外,也让他们自感往年人生真是虚度。


    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也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能够甘于贫贱的实在少之又少,特别是在有能力过上更好生活的情况下。


    往年慕容部称霸辽东,除了强大的实力震慑这些胡部之外,其实对他们也是不乏许愿,言是目下中国大乱,正是边胡崛起契机,只要攻入中国,神州乐土自可瓜分而享。


    可是现在,中国已定,大梁朝廷连羯国这样穷凶极恶的对手都杀得族灭嗣绝,又有几人还会将当年豪言壮愿当真?


    但是他们也不必绝望,打进中国看来是不可能了,但仍然可以依附于平辽大都督府下建功立业。盲胡虽然凶狠,但也通过实际行动向他们证明了大梁朝廷对于功士犒赏绝不吝啬,那实实在在的财货入门,要远比往年慕容部的强势恫吓与虚言许诺实在得多!


    人心向悖,就在这种潜移默化中进行着。哪怕在慕容部最为势大的慕容廆、慕容皝时期,他们对于辽边诸胡人心的把控也称不上是绝对控制,更不要说如今本身还陷入分裂内讧中,家门私事尚且审断不清,又有什么精力与威严去笼络人心?

    特别是随着慕容部的慕容评积功获授领军都督,成为平辽大都督府麾下仅次于胡润等寥寥数人的统军大将之后,这让慕容部原本所控制的那些诸胡部族心态更加崩坏。


    凭心而论,慕容评的高升真的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其人本身便是慕容廆的小儿子,常年生活于此边,对于东胡诸部势力分布情况要远比离开辽边多年的金玄恭还要更加清楚,言之如观掌纹都不为过。


    平辽大都督府军功犒赏如此丰厚,对于本就贪鄙成性的慕容评而言,又岂会甘于人后。在经过几次军事行动卓越表现之后,他便获得了胡大都督的赏识,甚至引领部伍直入大棘城附近去偷袭攻击那些依附慕容儁的部族势力,屡屡斩获丰厚。


    对于慕容评而言,他作为慕容廆的小儿子,眼看着兄长们内斗争产打得热闹,而他却限于年龄,能够获得的祖产实在有限得很。


    没关系,你们不给我,我自己拿,这实在没有什么毛病。虎父膝下,岂有病儿!往年的慕容皝、慕容仁,不过是趁着年长而侵夺祖产。如今小辈同样内讧得热闹,我若不勇抢猛夺,反而会被人误会是懦弱可欺!

    当然,同在辽边这狭隘地境,平辽大都督府如此大动作的扩张壮大,自然不可能瞒过慕容儁兄弟们。应该说,近世以来慕容部是颇得眷顾的,那些直系族人们或是阴狠、或是狡诈,但却少有英才。


    正是因为才流辈出,再加上伦德不修,这才频频产生内讧,每个人都自恃才力而不甘人后。无论是早年的慕容皝、慕容翰等兄弟,还是眼下仍在内斗的慕容儁、慕容遵,甚至包括挖自家墙角忙得不亦乐乎的慕容评,在东胡群体中都可称得上是一流人才。


    其实早在胡润入境之初,慕容儁、慕容遵兄弟已有警觉,各遣使者前来历林口拜望,窥视之余,不乏威胁,不愿大梁过分干涉辽边事务,希望能够维持刘群在此时的旧态。


    胡润奉王命而来,且本身就是狡黠凶猛,又怎么会被恫吓住。不过他也不想在此刻与慕容儁兄弟彻底交恶,因是索性避而不见,之后便率领部伍针对辽水流域的东胡小部落展开清剿。


    在这个过程中,慕容儁兄弟们也是颇有默契的彼此止戈,特别眼下势力相对而言最强大的慕容遵更是引部退回紫蒙川,隐隐作出要与慕容儁夹攻胡润部的姿态。


    换了一个性格软弱的将领,在面对如此威逼之下,多多少少需要投鼠忌器,引众退回。可当时胡润若真的这么做了,必然会暴露出一部分王师目下仍然势弱的事实,再想鼓动那些胡部义从攻伐用事便很难再做到如臂使指。


    胡润的应对很简单,他只是分别接见了慕容儁与慕容遵的使者。


    在接见慕容儁使者的时候,他的说辞是,慕容遵其人在慕容皝横死之后曾经短暂自称燕王,这对大梁朝廷而言是罪不容赦的僭越之举,因此对于慕容遵自请为平州刺史、东夷校尉的请求,朝廷是不可能答应的。


    而在接见慕容遵使者的时候,胡润便又说道,慕容儁其人弑父自立,这是突破人伦极限、十恶不赦的大罪,大梁圣人君临宇内,教化黎庶亿众,岂能将将此人伦恶徒用作方伯牧守!


    于是,在彼此休战一个月之后,慕容遵与慕容儁便又再次互攻起来,无暇再去关注胡润清剿那些东胡小部落的问题。毕竟只有干掉了对方,自己才能成为慕容部无可置疑的首领,至于那些小部落的存亡与否,对他们而言也不算是切肤之痛。


    胡润这种挑拨手段,其实算不上高明。大梁针对胡族的态度如何其实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就连石虎这个曾经的河北至尊都被生生活剐,就算胡润拍着胸口保证要倾力扶植他们其中某一个人,他们也多半不会相信。


    慕容儁与慕容遵都不是庸人,正因为聪明才会想得更多。此前胡润对他们的使者避而不见,他们是真的摸不清楚平辽大都督府的虚实。


    可是现在胡润肯接见他们的使者,并作虚与委蛇、挑拨离间,这就说明胡润终究还是投鼠忌器,短期之内大梁王师并没有把握解决掉他们。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他们又该怎么做?是彼此捐弃旧怨,握手言和、精诚合作,先将大梁王师势力赶出辽边?


    这是笑话!诚如胡润所言,慕容儁罪犯弑父,大恶难当,而慕容遵又僭制称王,不为大梁所容,彼此都有罪不容恕的过错。唯有消灭对方,才是统合部族势力的最佳途径。


    只要他们能够速战速决,先行解决掉了对方,再将部族力量整合一番,拥有了足够的实力,才有资格坐下来与大梁朝廷进行谈判。否则,即便暂时媾合,且不说何人为主、何人为副,若大梁提出他们需要消灭彼此才能获得正式承认,是动手还是不动手?


    总之,在接下来接近两年的时间里,慕容儁兄弟俩交攻不休,而胡润则就忙于率领他那些诸胡义从杂牌军清剿辽边其余东胡部落,彼此也算相安无事。


    而他们的实力之所以能够大体保持均衡,谁也没有消灭彼此,这就需要考验胡润的微操能力了。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次慕容遵几近覆亡,原因就是其麾下大将慕舆根为慕容儁所劝降,在双方交战过程中,慕舆根突然引众脱离战阵,撤往紫蒙川方向,使得慕容遵陷入孤军奋战,中军甚至都险为突破。


    可是,正在慕容儁大喜过望,准备继续追击扩大战果的时候,大棘城内却发生数千汉人集体出逃的乱事,慕容儁忙于归城定乱,不敢再大军轻出,使得慕容遵能够从容撤出,收斩叛将慕舆根,再次稳住阵线。


    尽管这一次慕容遵有惊无险,但慕舆根的背叛还是令他元气大伤。须知慕舆根本是国中宿将,早在羯主石虎攻伐辽东时期便建立赫赫战功,慕容遵之所以能够统摄部众数年之久,与慕容儁交攻不休,就在于慕舆根对他的支持。


    可是就连慕舆根这样的肱骨之助都选择了背叛慕容遵,顿时让他充满了危机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慕容遵都不敢再继续进攻大棘城,而这一次危机所以能够平安渡过,也让他意识到可以凭此向平辽大都督府索取更多助力,因为眼下的大梁仍然需要他们兄弟阋墙才能继续维持辽边局势。


    而且此时辽边的纷争在北方也不再是什么秘密,北方王师持续打击羯胡残余,在河朔大都督谢艾的不懈努力下,乞活军李农正式易帜归义,使得大梁王师兵锋可以直指塞上!


    代主什翼犍为了化解大梁王师在南线的威胁,也将视野更多投注在辽东方面,在继扶植宇文部之后,并派使者前往联络慕容遵。他们之间可还是有亲戚关系的,什翼犍乃是慕容廆的婿子,眼下什翼犍打算亲上加亲,要将自己的女儿配给慕容遵。


    当然,慕容遵与什翼犍的暗通款曲都是在秘密进行,胡润是无从得知的。


    经过了将近两年时间的发展,此时的平辽大都督府实力已经颇为强劲,本部王师战力将近三万之众,所统诸胡义从也达到了三万之数。但那些胡部义从打家劫舍尚可,重用战阵还是让人不能放心,至于王师本部之众,还有相当一部分被限制在辽西不敢轻动。


    为了维持住慕容遵的势力不灭,胡润请求温放之进行配合。温放之作为平州刺史,虽然不涉军务,但这几年在大都督府越来越强大的武力背景下,诸多民政事宜也在稳步兴建。


    这其中就有北平阳氏暗中联络,配合温放之将慕容儁所控汉人流民源源不断的向外输送。阳氏之所以肯这么做,自然也是形势所迫,不得不认清现实,不敢再将家门生机全系慕容儁一身,与大梁交好也算是稍留退路。


    得到胡润的请求之后,温放之便紧急联络阳鹜,希望阳鹜想办法牵制住慕容儁的军事行动,并且算是做出实际的保证,只要阳鹜能够完成这一任务,未来辽边悉定之后,此功将具名以奏,足够阳氏后人求活国中,再续宗嗣。


    其实阳氏所作所为,慕容儁不是不知,对于阳氏的背心离德,慕容儁也是深恨。


    但之所以还能容忍下来,一则在于阳氏私密输送流人规模还在可控,这些汉人的流失一定程度上也能削弱大棘城耗用压力,二则他还寄望于消灭慕容遵之后,也需要阳氏这种人家为其奔走,争取与大梁朝廷进行谈判。


    不过慕容儁虽然没有对阳氏痛下杀手,但还是渐渐架空其家军政权力,只是圈养起来留作后用。


    所以当阳鹜接到温放之这一指令之后,同样也是一筹莫展,因为他手中已经没有了任何权力,但温放之的许诺还是让他怦然心动,心知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将不复再,凭阳家过往久从东胡,没有功业在身,一旦辽边平定之后,便是死期来临。


    因是阳鹜横下心来,策划这一场汉人出逃事件,虽然打乱了慕容儁的军事计划,但其实也是将自己置于死地。这种仓促组织的大规模出逃,想也不用想根本就没有成功的可能!

    果然,得知后方不稳,慕容儁即刻回军,将这些出逃人众尽数逼回大棘城,并直接擒获了藏匿在流人中的阳鹜。


    阳鹜这次明目张胆的背叛,对于慕容儁所造成的伤害其实不逊于慕舆根背叛慕容遵。慕容儁心情之震怒,可想而知,他亲自持刀将阳鹜脔割致死,并下令全城大索包括阳氏在内的汉人门户,要一网打尽,痛杀这些贼心不死的汉人门户!

    正在慕容儁打算大开杀戒的时候,平辽大都督府使者进入大棘城,代表大都督胡润要与慕容儁谈判,胡大都督愿意出兵与慕容儁共讨慕容遵,并且愿意帮助慕容儁向朝廷请求封授。


    当然这不是没有代价的,筹码便是慕容儁必须要释放今次大棘城出逃一众汉人流民,并且势力要彻底退出辽水以西,双方暂以辽水为界,两不相害。


    胡润之所以肯主动示好,一则是没想到阳氏会选择这样决绝的方式去扰乱慕容儁的军事行动,阳氏生死他不甚在意,但这无疑会令慕容儁所控制那些汉人生民俱都身陷险地。


    二则就是慕容遵狮子大开口的向胡润讨要利好,也彻底激怒了胡润,决心给这小王八蛋一个深刻教训。


    而且虽然眼下国中仍然没有大举增援辽边,但是随着蜀中战事结束,加上河北复治成果喜人,以及国中民资的不断涌入辽边,也让胡润手中能够动用的力量大大增强。


    眼下的他,已经无需再坐观慕容氏兄弟互斗,消灭了慕容遵之后,辽西方面的军力也能得于解放,使得辽事局面更进一步。


    面对胡润的示好,慕容儁却并没有什么欣喜,只是回道:“家奴作乱,我自惩之,无劳远师!父祖余业,区区一言,万死不敢轻舍。旧年所以壮成辽边,所恃者无非仁义而已,苦见中国血泪横流,不忍生民流离赴死,德业存续至今,亦我家门尚能立于此边之根本。胡大都督以此诱我,也实在是小觑边中无人!”


    他虽然没有同意胡润会盟共击慕容遵的提议,并且拒绝放弃辽水以西的疆土,但还是将今次出逃的那些汉人流民们,包括之前几日所擒捉的汉人门户们,交由大都督府使者一并带走。


    远在历林口的胡润在得知慕容儁的应对后,饶是心中久积对这些东胡的蔑视,但也不得不叹息道:“贺赖跋不愧胡中雄士,虽伦德衰无,仍有筋骨可怜。旧年慕容万年大凡有此一二筋骨,不向贼羯谄媚求荣,焉能遭此人伦横祸,使家门为天下耻笑!”


    这两人隔空对话,虽然各有壮声可表,但言外也是各自心计叵测。特别胡润这个独眼龙又拎出慕容儁弑父旧事说道,算是将慕容儁这一点最后倔强涂抹的污秽不堪,更兼狠狠嘲笑了一番慕容皝这个死鬼。


    不过慕容儁这一番宣言也不是没有收获,最起码对于慕容部本身分裂涣散的人心是一次振奋与凝合。


    慕容儁也绝没有向言语中所表现的那样慷慨激昂,虽然任由治下汉人流民离去,但还是派出了军伍随行,换言之只要这些汉人流民没有进入王师控制区域成功安顿下来,其实仍作为人质受到慕容儁的控制。


    流人队伍行进速度不可能快,在这个过程中,平辽大都督府也很难发动什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来破坏眼下的和谐局面。否则就是胡润求功心切,罔顾这些汉人生民的生死安危!

    要知道就连作为胡酋且背负弑父恶名的慕容儁都为了仁义而护送这些汉人离开,胡润作为大梁王臣、平辽大都督,又怎么能罔顾生民疾苦?

    正是因为自感被慕容儁以道义高高挟持架起,胡润才那样毒言讥笑以泄愤。但除此之外,他还真的不便在此际出兵有所行动。


    慕容儁打得主意其实是凭此在道义上稍作立足,然后趁着流人西迁这段时间,快速与慕容遵展开和谈。双方再打下去,结果必是彼此偕亡,而且这一次胡润提出的会盟也算是图穷匕见,足够逼迫慕容遵低头。


    应该说如果没有别的变数,慕容儁的图谋有很大几率会成功。慕容遵这一次也可以说是伤筋动骨,且已经被逐渐壮大的平辽大都督府列作诛除的目标,就算他自己还要固执不肯低头,其麾下部众们为了求活,肯定也会对他进行逼迫。


    但是势运这种东西虽然看不见,却又实实在在的存在着,慕容儁主意打得不错,但慕容遵那里算盘则拨得更响,在得知胡润非但没有满足他的要求,反而要与慕容儁联合诛杀他的时候,可谓又恐又怒。


    原本他还犹豫要不要投靠代国,可是现在局势危若累卵,已经容不得他再仔细权衡,当机立断,引众从紫蒙川直接北行,进入到了原本宇文部的势力范围中。


    当慕容儁使者抵达紫蒙川时,只看到慕容遵部伍所留下的残营,联络慕容遵共抗梁军的打算就此落空。此际的慕容儁其实还有挣扎余地,那就是猛驱那些仍在控制中的汉人流民们冲击大梁军阵,其后部伍随行掩杀,或许还能争于一胜。


    但是大梁王师的反应速度同样不弱,辽西方面的部伍几乎在慕容遵撤军的同时出动,当慕容儁有所察觉时,这一路王师已经进入到了徒河区域,并延徒河而上兵指大棘城,而且几路使者已经连续进入大棘城范围,宣告王师感于慕容部仁义,任由汉人流民自去,因是护送钱粮至此以作犒奖补偿。


    当然犒奖是假,威胁是真,慕容遵突然撤军使得大棘城西侧陡然空虚,直接暴露在梁军兵锋之下,如果慕容儁还敢用强,需要考虑的不再是能不能战得过平林口王师,而是能否在王师穷攻之下守住大棘城!


    这一次的风波,终于在双方互捏脉门而后互相克制之下而告终,那些流人成功抵达平林口,而辽西王师在大棘城留下一部分给养之后,便也再次撤军,但却取代了原本的慕容遵,占住了龙城与紫蒙川。


    慕容遵的出逃,使得辽边局势彻底扭转,原本这兄弟二人虽然互攻,但形势对平林口王师还是承钳制姿态,逼得胡润只能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外打转。可是现在,大棘城反而落入王师合围之中。


    虽然兵势合则强,分则弱,眼下的王师仍然不具备分兵合围大棘城的实力。但同样的,大棘城同样也不具备出兵快速消灭他们其中某一路的力量,在这种犄角钳制之下,大棘城只会越来越弱。


    话说出口容易,打脸同样很快。


    此前慕容儁所以还能与慕容遵有来有往的互攻,麾下汉人生产力所提供的产出功不可没。可是随着此前那一路汉人的离境,如今大棘城周边汉人出逃成风,甚至已经不是出逃,而是大摇大摆、成群结队的离开。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大业五年,虽然王师仍然没有向大棘城发起进攻,但是在外围的势力却不断发展着。慕容儁在这种情况下,同样不敢首先发起挑衅,眼看着势力一点点萎靡衰弱。


    大业五年夏日,辽边局势再生变故。原本窃夺辽东北部的慕容军为高句丽逆杀,雀占鸠巢,高句丽势力再次大举进入辽东。


    这对于困守待死的慕容儁而言可谓一个契机,当即集众誓师,浩浩荡荡向辽东而去,要为家奴慕容军报仇。


    对于慕容儁此次行动,胡润也并未出兵阻挠,一则辽边压力仍大,慕容遵虽然已经撤出辽边争雄,但也并没有完全放弃,在代国撮合下与宇文部残余合流,屡屡南侵,二则慕容儁此番东行,其实就是在事实上承认胡润此前的提议,撤出辽水西境向东面求活。


    之后数年时间,平辽大都督府占据辽水西境,不断的发展扩充。而跨过辽水的慕容儁,也与高句丽在辽东彼此互攻不已。


    大业八年,天中朝廷终于将平辽事宜正式提上日程,幽冀之间五万大军入辽,平辽大都督节制诸军,大军北垮浇水、数战连捷,并于大业九年夏攻破宇文国城,生擒宇文部首领宇文禄明并一众权贵,而早在两年之前,此前逃往此境的慕容遵便因谋逆而被鸩杀。


    同年秋,王师大军回转南来,跨过辽水,正式开始攻伐辽东。双方对峙半年,大业九年冬,慕容儁背疽溃生而亡,其弟慕容霸为族众拥立,并于来年春三月,率众出降于辽东襄平城下。


    大业十年秋,平辽大都督胡润率伐辽功士归国述功,因平辽功事获封昌黎郡公,入朝就任河南尹。酋首慕容霸并族裔诸众,聚众边荒,劳师远征,因无僭而不加极刑,罚入官役,老死天中。


    大业十二年,平州刺史、渔阳郡公温放之归国,授中书令。


    PS:辽东篇就这么结束了,还有一个代国篇,更新不会太快,毕竟正文完结,状态难免松弛,还有新书也在准备整理资料中,望见谅。。。


    

  番外终篇并新书通知

    大业二年秋,洛阳禁中太极宫。


    太极宫作为大梁新朝皇城大内,最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宏大。而太极宫之所以修筑的如此宏大,夸功之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劳动力太多了。


    这里所言劳动力,主要就是诸多内附胡人战俘。这些聚众作乱的胡人们,在大梁王师强大兵锋碾压之后,几乎是成部落成建制的被俘虏或是归降。由此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不好安置。


    须知这些战俘本身便不属善类,丢下甲戈是流人,重新拾起便是乱民,如果要妥善安置下来,则必须有强大的武力用以震慑。


    大梁王师在攻灭羯国,统一南北之后,兵锋势必要指向四边仍未平定区域,根本不可能留驻地方以监视这些胡众们的安置问题。


    当然也有一个地方是例外,那就是天中河洛。河洛是四边王师在久战之后归国休整的大本营,也是新兴帝国的绝对中心,长置有十万人以上的主力作战部队,这是其他地区所不具备的武力优势。


    正因如此,将诸胡流人集中于河洛,通过劳役来逐步瓦解掉他们原本的内部构架,沉重的劳作又能消磨掉这些胡众过往经年所积攒的凶性,重新予以整编分配,再以洛阳为中心,向四边进行输送役用,能够最大程度上防止这些胡众们乍降乍叛,也能将这些劳动力最大程度保留下来,投入到久经战乱之后的复建中去。


    比如伐蜀王师发兵南下之后,洛中便又收集整编将近两万人的羯胡丁壮随后而行,他们除了一部分需要留在襄阳承担毕生的劳役之外,其余的则就需要在蜀中平定之后,分批进入蜀南南中区域,成为之后王师继续南下的先驱小卒。


    南中地属宁州,名义上虽然仍归中国节制,但其实早在旧晋江东政变前后,这一片区域统治权便被当地土族如爨氏等所掌握,绝朝年久。甚至在大梁创建,梁使南行通告的情况下都置若罔闻,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眼下的大梁刚刚统一宇内,民生百业亟待复兴,暂时是没有足够的掌控力去彻底收服宁州这一偏远地区,但并不意味着对那些桀骜土宗便会视而不见,任由做大乃至于威胁蜀中之后的复治,给予必要的敲打迫其臣服也是应有之义。


    正是因为此类劳动力的充足,天中兴创速度也是惊人。


    太极宫规制宏大,也带来一个比较无奈的结果,那就是禁中役用,特别是内苑人用的严重不足。苑中宫人宦者,堪堪千数之众。


    当然,当今圣人嫔御本就不多,不过一后二妃而已,即便是加上诸子女,千人侍奉那也是绰绰有余。


    可是一方面,宫人宦者的存在可不仅仅只是侍奉日常衣食起居那么简单,许多必要的章制、礼仪都有定数,而另一方面,禁苑规模宏大,这千数宫人宦者分布其中也实在是显得冷清空旷,以至于禁苑启用年余,仍有许多区域被封存荒废。


    基于这一点,皇帝陛下也曾经在朝日提议与其任由宫室荒废,不如放开一些区域以资民用。但这一建议一提出来,便遭到群臣众口一词的否定。


    开玩笑!就算是新朝甫立,需要倡俭节用,也不差皇帝陛下这几间屋宇。


    更何况禁苑所在,关乎君王安危,如今天中正是时流汇集、品色复杂,一旦开禁,所带来的宿卫压力与消耗,又比能收到的那一点利好大得多,得不偿失。


    如此不成,任由禁苑荒废下去也是不妥。群臣不乏进言募选籍民良善以充宫实宫用,但这一问题又遭到了皇帝陛下的否决。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皇帝陛下正忧于大军频动、军费沉重,还有广袤领土亟待兴复创建。当此时节,一个人恨不得分成两个人用,妇女也是不逊于丁壮的珍贵劳动力,内苑留用千人他都有感于太奢侈,又哪里肯为充宫实而普集人力废置。


    最终,还是执掌内苑的皇后司马氏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那就是诏使外命妇入值苑中,旬日为期,轮番补用。


    朝廷大赏功勋,那些功勋们的家眷自然也随夫品阶而得诰命之赏。这些命妇们大多无所事事,相夫教子之余,仍有大把的闲暇时光,而且当中不乏家学渊源、才艺不凡者,入苑典掌内尚职事绰绰有余,内廷与外廷这种互动,也能加强整个统治集团的稳定。


    皇后这一建策,也得到外廷群臣认可,于是在大业二年便正式确立下来。施行将近半年,效果卓然,甚至不乏命妇天分展露,得到皇后雅赏,乃至于本身诰命品阶竟然超过了夫主功勋所带来的延授。


    如是内外两廷俱都井然有序运作起来,入秋之后,伐蜀事宜也进展顺利,原本皇帝陛下心情应该不错,可是近日一桩小事却让他烦躁不已,以至于罢朝归苑、回到皇后所居长秋殿仍是愤愤不平,脸色阴郁。


    皇后内宫之主,若真忙碌起来,也并不比皇帝陛下轻松多少,所历虽然不是什么军国要务,但却要更加繁琐细碎得多。


    不过除此之外,她更重要的身份自然还是身为人妻,得知皇帝归苑,便第一时间返回来。踏入殿门,便见皇帝陛下一脸的阴郁,她侧身摆手,示意宫人退出,亲自提着一盘糖渍的蒸梨行入殿中。


    听到脚步声,皇帝陛下本来半躺在卧榻上,待见托盘中那蒸梨,眉头更是皱起:“好好的梨子,生啖脆甜,偏要蒸煮糟蹋。”


    他是心中烦闷,百事不爽。皇后听到这话却笑起来,上前软偎皇帝身侧,拿起一枚蒸梨用竹刀切块,笑吟吟递在皇帝嘴边:“夫郎郁气中结,妾若再百事温顺,无错可挑,不是更无从发泄?斥我饮食失意,总好过见我面目可厌。”


    彼此少年夫妻,随着年轻渐长,特别是身份发生巨大跨越之后,皇帝气盛的一面更加显露出来,反而是皇后变得越发温婉可亲,年轻时的浮躁骄横已经完全褪去。


    “我正气着几个外廷蠢物,跟娘子有什么关系?凭他们也配让我夫妻失和?”


    皇帝听到这话,闷气反倒消散一些,接过叉梨的竹签,将梨块含入口中,一边咀嚼着一边又斥骂起来:“祖家小儿太可厌,恃功生骄!中书几次选任,全都辞回不受,这是看不起我大梁名爵?等我耐心消磨光了,必责其父旧罪,夺其爵禄!”


    说着他又主动叉起一块蒸梨,并与皇后分食,本以为爽脆尽失,必然甜的发腻,居然意外的别有风味,特别其中一股茶香,有了糖渍中和掉茶叶的涩气,与梨味巧妙融合起来,倒是非常的顺气生津,转又问道:“晋国夫人送来?”


    晋国夫人便是晋国公司马衍夫人卫氏,如今也在苑中司职尚食,但职掌还在其次,主要还是兼顾自家生意。


    苑中广有命妇云集,眼下国中风尚俭朴,就连神都御坊器物产出都有定例,诸权贵人家也都不敢逾止。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恩宠殊荣的晋国公司马衍,玉食珍馐生意越做越大。


    皇后闻言后点点头,略有几分不满道:“那小子越发猖狂,只道都下人人如他一样豪奢足用,区区一枚蒸梨,定价居然要五百钱。此前坊里新蒸三千枚,我已经让人封存送往寿兴宫,不许他再新制。阿翁宾客满堂,随取随食。”


    寿兴宫便是皇帝宣仁小城潜邸扩建而成,如今为太上皇沈充寝宫。


    皇帝听到这话,不免几分心酸,老爹性情仗义豪迈,家门又是江东豪首,生平无受财货所累。如今尊为太上皇,过得反而不如往年舒心,毕竟如今国中尚俭,太上皇也不愿给人豪奢无度的印象,以至于偶尔餐食添新,居然还要靠自家娘子往母家打秋风的强夺横索。


    “这种事还是尽量少作,世根虽然不敢忤你,但却已经寄信阿鹤处说儿辈妆奁将要大大亏空。”


    司马衍与沈劲已经定下儿女姻亲,寄书给远在长安留守的沈劲诉苦乃至于以未来妆奁威胁,可见皇后搜刮力度不小。


    只是皇后这手段在皇帝看来太粗暴,吃相不太好,顿了一顿他便对皇后说道:“我听说世根秘作《玉谷膳经》,多录谷精巧作的良法,这是由膳食入经术,让人欣慰。可惜他太自珍,崇文馆校书郎几访不得,不能录充书阁,实在遗憾。夺人财物,终究不美,何如访求道学?美器珍馐,人之所欲,简衣缩食不是盛世良态,来年各边咸定,国势长旺,少不了大酺群贤的盛举,总不好粗谷待客……”


    皇后听到这话,已经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敲在皇帝肩上,又露往昔娇嗔姿态:“你可真是个好姊夫,恶亲总是我来担当!”


    此时洛南积善坊晋国公宅,书斋伏案精修膳经的晋国公司马衍突然重重打了一个喷嚏,此时他还不知,苑中那对饕餮夫妻已经不满足于日常敲诈,而是已经瞄准了他眼下还在苦修创新、用以构建美食帝国的这一部精法秘籍!

    与皇后闲谈细琐,皇帝心情好了许多,转又提起刚才烦躁的原因,心态也略有平和:“祖士少悖侫之人,倒是生个好儿子。祖青屡辞台任,直欲北归,言是故器难舍,我也知道他为的什么,不失一个至情至性之人。但中书典才人士,又怎么能一味的循求人情?他这么固执,倒是让我为难。”


    皇帝此前怒斥祖青,倒也不是动了真怒而厌恶其人。相反的,他对祖青很欣赏,而且祖青身世离奇又有奉玺南投之功,重用其人对于河北人众是有很大的标榜意味。否则,也不至于在祖青屡辞之下还要频频任用。


    其实早在大业元年,祖青便上书求要北归,且详陈缘由。对于这样一个不爱名禄而难舍旧人的性情中人,皇帝自然也是欣赏。


    但是当时大梁章制新定,河北各处人众对于新朝仍存狐疑,而祖青的事功事迹又太耀眼。这样的归义壮功之流,朝廷不能嘉用,反而放归于野,落在河北人众眼中,无疑会更加深他们南行的顾虑。因是关于这些奏书,皇帝俱都留中不发。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考虑。祖青的事迹虽然很感人,但所涉之人实在太敏感,他的妻子是羯国权臣张豺的女儿,这也是皇帝不愿大肆宣扬的原因之一。


    河北久经战乱摧残,谁身上又没有几桩感人肺腑的义气故事?但从治国层面而言,私人的感情取舍不足干扰到国策方针层面。


    河北久乱之地,生民新附未定。皇帝正打算利用羯主石虎暴政之下所制造的制度荒芜,从新在河北树立起一道新的章法制度,这其中,河北那些豪宗世族残余势力是需要重点清除的目标,这一施政方针将会持续很长的时间。


    这是一次非常严肃且敏感的清洗,皇帝就是要利用绝对武力的震慑,加重河北这些豪族残余的惶恐,让他们看不到一丝能够求于两可的余地,才会乖乖顺从朝廷的安排,离开乡土择地安置。


    如果他因为人情的感动而给祖青网开一面,那会发生什么?

    到时候,将会有无数类似祖青这样的事件涌现出来,而且可以保证确凿可查。因为这些河北豪族的存在本就是一体两面,他们既有扎根乡土、窃夺民望的一面,又有荫庇乡人、力保桑梓的一面。


    可是现在,朝廷需要强调的并不是他们义气与否,而是需要完全贯彻章制律令在河北的施行。如果在这时候出现祖青这样一个能够被网开一面的例子且为人广知,那么所带来人情的喧扰与局势的反复,谁也不能确定是大是小。


    你祖青因有义妇相助而归义获功,圣眷隆厚连张豺的女儿都能搭救出来。可我们也力守乡土,百千乡士因此得活,现在我们不求表彰,只求能在乡野安生。如果朝廷刻薄到连这一点都不能答应,那么跟肆虐河北的暴主石虎又有什么区别?

    大势趋向言则壮阔,但当中的血泪代价具体到某些个体身上,又会让人有切肤之痛。


    当然皇帝也可以密旨访求祖青家眷,但这密旨离都之后总要具体有人执行,豪族世家之所以难除,还在于那蛛丝密网的关系,在执行的过程中如果某一环节走泄,朝内群臣会不会循此请托?皇帝又要不要答应?一家两家网开一面,那么政令还要要不要推行下去?

    为了杜绝请托,皇帝甚至连河北人望代表的崔卢二人都打发到了江东,贵妃崔翎也陪母亲长居龙门道场。


    他就是要用这种决绝的态度,彻底杜绝河北那些豪族的侥幸心理,且清河崔氏就在第一批南迁名单中。


    不迁?是觉得江南水土不美不足安家,还是觉得脖颈硬过刀锋?

    所以,皇帝欣赏兼同情祖青是一方面,但也不会因此徇情,张开一个无从遏制的口子。


    皇后静静听着皇帝将原委讲述,她终究是一个感性妇人,听到祖青与张氏女在那样凶险处境中的生死誓约,很快眼眶已经泛红。当然,也只是止于同情,不会因此责怪自家夫郎心坚如铁。


    听完皇帝的讲述,皇后默然无语,过片刻,她突然开口说道:“前日坊报入苑,夫君现在要不要看?”


    所谓坊报,是监察杂奏的一种。大梁章制即定,监察事宜由御史台主掌,但御史台职责主要还在监察、弹劾、肃正朝风官仪。


    原本的司隶台也保留下来,但却并不再独设外廷,而是挂在了秘书省殿中监下,成为类似内官的存在,司职采风访秘,主要搜集坊市并乡野民风物情,汇成坊报以供皇帝阅读。


    坊报所涉内容很广泛,确凿些的如随市百货物价涉及民生,乡社节祭的民俗。但也有许多风闻荒诞记载,类似乡野传闻、百官八卦家事。


    不求诸事确凿,只求能够记录反映天中风貌的方方面面。皇帝闲来无事的时候,往往也是将之当作消遣读物来看,也能更加清晰的了解民情面貌。


    坊报半月一奏,直呈苑中,皇帝闻言后便点点头,命令宫人将坊报取来。


    坊报内容广泛且繁琐,一期便有十几万字之多。皇帝接过之后,首先看的便是市情一版,这一版主要记载的便是都内并几座大邑的主流货品如粮盐之类的价格波动,这也最能反映当下的民生状况。


    当看到粮价较之上月又涨将近五成,皇帝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叹,心知目下民生还是脆弱。


    早年北伐攻灭羯国,收复河北,那是关乎到社稷一统问题,余者全都不必讨论。可是如今统一大局初定,民生已经不可罔顾。


    今年的蜀中战事虽然只是区域性的战事,但是粮价较之年初已经涨了两倍有余,当然这也是因为江州作为主要粮仓之一独供伐蜀大军而没有了外输的缘故,但由此也可见军事对民生影响之深。


    在统一大局初定之后,为了维持整体局面的平稳,许多军事已经不可没有节制的肆意发动。当然完全的罢兵止戈也不可能,且不说疆土还未完全的收复,边疆也并没有彻底的稳定下来。


    三年之储,一年之战,这算是一个比较平稳的节奏。如果再频繁,便会影响到各地元气的恢复。


    翻过这些比较枯燥的报表文书,便到了皇帝比较感兴趣的八卦内容,窥探私密是人的兴趣所在,这一点皇帝陛下也不能免俗。


    在这八卦篇章中,首先就介绍了一桩奇案让皇帝兴趣大增。讲的是洛阳县署抓捕到一名逃丁,细审之下才发现这名逃丁简直就是一个宝藏男孩,内情挖出实在丰富精彩。


    这并不是一名普通的逃丁,其人大业元年落籍洛阳西南通济坊,并在坊吏主持下娶妻安家,所娶为一名寡妇。但殊不知这寡妇原配丈夫其实未死,而是流落他乡,并在年中返回洛阳并寻到了寡妇。


    一女怎能配二夫?寡妇因为家中失丁,又有幼子需养,无奈之下才奏报坊吏愿求官配,不想丈夫归来,登时便是情难取舍。其后夫不忍寡妇伤情,因是主动离开家门,而其原夫入其家门,与妻儿团聚。


    若从乡情民俗来看,这不失为一个乱世流离又有了一个圆满结果。但在大梁律令看来,后夫既然已经落籍成家,私自遁走是为逃丁,前夫归洛不向官府报备而是占据别人家室,是为冒籍,寡妇知情不报,是为匿隐,可谓是三人俱罪!

    这三条罪状,有轻有重,罪责最重的是后夫逃丁罪,案情严重甚至是大刑斩首,轻一些也要徒刑最短两年。前夫冒籍罪,同样视案情而定徒刑。


    寡妇隐匿罪要轻一些,罚金可免刑,但若不能缴付罚金,则就需要承担徒、役之刑。而且妇人在寻求官配的时候,又错报了信息,可谓欺诈,几罪共惩,罪责同样不轻。


    大梁刑律,对于籍户管控非常严格,这就是为了杜绝土豪、权门吞民荫蔽。超过十户以上,甚至需要诸有司联合审讯,杜绝徇私。


    皇帝被这一桩案子勾起了兴趣,转又读了好几遍。


    这一件事,本质上而言,是天下在大乱新定之后衍生出来的一桩伦情悲事。涉案三人从实际上讲都没有错,但他们三人的行为又的确违反了梁律的规定。


    那么是大梁律令严苛,法不容情,苦虐生民吗?


    须知永嘉以来,战乱连年,大梁建国之后,正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快让一切归于正轨,律令的修订正是为了保证社会的安定。


    这三人眼下犯了法,但在此之前,他们可是都受到了大梁律令的保护与惠利。


    那一个后夫,本是关中亡户,并无乡田乡业可供养生,征发为役力劳作经年之后,积事受惠,成功在洛阳落籍授田,并有了一个自己的家庭。


    至于妇人,无依无靠,还要供养前夫遗留的儿子,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因为加入了官府所主持的官配,再次找到了一个依靠,生存处境大有改善。


    那个前夫呢,正是受惠于朝廷亡户回迁的德政,才有机会返回故乡,并成功寻找到亲人。


    可以说,如果这三人之间没有如此复杂纠缠的关系,那么将会是三段不同的圆满故事,各守一份喜乐。可是现在因为糅杂在了一起,反而是各有所失,各有逾规。


    皇帝之所以关注这一件事,还非出于探幽访奇的八卦心理,而是类似的事件绝非孤例。朝廷没有错,黎民没有错,那么究竟是谁的错?

    或者说以往尚可归咎诸胡肆虐,乱我邦国。可是现在,这就是大梁朝廷不可推卸的责任,如何确保在社稷复兴这一大目标稳步前进的前提下,尽可能去调和国法与伦情之间的冲突。


    坊报中只是记载了这件事情,至于之后的发展,则不在坊报的记录中。


    皇帝放下坊报,抬笔疾书便笺,并派中使送往秘书省,着他们尽快将相关卷宗整理之后送入苑中。


    大梁朝廷行政效率虽高,但中使往来加上卷宗调取也是需要时间的。趁着这段时间,皇帝便在皇后长秋殿中用餐。其间,庠宫入学的儿子们也归苑前来问安,皇帝又听他们讲一些学宫趣事。


    庠宫设在太极宫西南、洛水北岸的高岗上,分作上庠、下庠,主要是供沈氏皇族以及姻亲勋贵各家子弟入学。从这一点而言,可以说是大梁帝国的贵族学宫。


    但是皇帝陛下本身就不喜欢将子弟拘养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也不愿儿子们自小交际圈子就太过狭窄。


    所以庠宫学子除皇族并勋贵子弟之外,在年初学宫落成的时候,皇帝特诏诸州州学举行童子试,普取各州士庶人家少年聪敏者入读庠中,扩大庠生生源,让儿子们得于不同身份、乡籍学子同窗共学,从而增广他们的见闻。


    用餐完毕,皇帝返回寝宫时间已经不早,恰好秘书省也将此前案例卷宗送入,便取来继续了解。


    负责审理这一案件的,乃是洛阳县令下属司法曹,皇帝先看曹尉判词。


    这判词首先确定了三人并罪这一事实,后夫逃丁确凿,徒刑千里,为期五年。前夫冒籍侵产,两罪并罚,徒刑六百里,为期三年。


    之所以前夫两罪处罚还要轻于后夫一罪,这也是因为梁律毕竟是站立在统治者角度的律法。逃丁是实实在在的税源流失,而冒籍从结果而言并没有损失在籍人口,当然冒籍者如果有偷、漏之类行为,量刑又是另一种标准了。


    至于夹在中间的妇人,前夫仍在却请求官配是一罪,瞒报前夫冒籍是一罪,逼走籍户丁口又是一罪,数罪并刑,罚入洛阳丝织官坊为役五年,或是在户受罚,每年需要向官府缴纳二十匹绢。


    梁律量刑轻重与否暂且不论,但既然已有准绳,就必须要恪守不悖。这三人获罪,情理上或是严苛了,但在律令上却不可更改。


    不过,长长的判词这还仅仅只是一部分,且仅仅只是有关《大业律》的内容。大业律是大梁律法最高一个级别,再低一个层次,还有保民律、坊义律等等律令,也是对大业律的解释与补充。


    这其中,保民律主要是针对在籍民户的律令,指导约束他们生活、生产,也可以说是在大业律之下对籍民人身权益的保证。至于坊义律,则就相当于乡屯里坊之间的居民合约,主要是处理日常人际关系的纠纷。


    这三人行为,也在不同程度上涉入到这两部律令范畴。这其中,保民律规定,凡完役入籍之人,若所犯大业律徒役有关,五年之内不作二役。


    换言之,只要完成了此前的徒役惩罚,之后即便还有违反律令的行为,只要不是十恶大罪,便无需再接受徒役惩罚。可以选择别的惩罚方式,或者在超过五年之后再执行这一处罚。


    虽然法不容情,但法也不外乎情,诸夏新定,生民苦久,章法新行,难免有悖,五年之内不作二役,这是为了保证生民劳力能够有时间休养生息。留给你五年的时间辛苦劳作,略积薄储,即便是不慎再犯禁令,不至于整个家骤然坍塌。


    案件所涉前夫、后夫二人,俱都是完成此前劳役的人,所不同是前夫尚未入籍,后夫已经入籍,所以后夫在这一条令保护范围之内。


    保民律中又有另外一条规定,那就是归籍之人,三年不征。前夫只要归乡复籍,三年之内可以免于再被征发。


    如此一来,这两人便有了三年、五年不等的缓刑期。除了这个缓刑期之外,还要考证他们此前劳役完成所得评价优劣,若是役用上等的话,又可以获得减罪一等的执行。这一标准纳入之后,这两人刑期便各自又有缩短。


    坊义律作为乡民契约,弹性要更大一些。在这一桩案子中,将会抽取十人到百人不等的坊民,来进行征询,如果犯罪者能够团结乡邻,在乡徒之中拥有不错的评价,那么依律也可进行酌情减刑,谓为征信。当然,如果犯罪者之后再有犯法行为,参加征询的乡民也要承担罚绢之类的惩罚。


    除此之外,坊义律还规定乡坊德义十桩,如和睦、勤勉、孝顺之类的品行,只要能够举出其中事例且获得认可,那么违禁者也可获得不同程度的减刑。


    后夫上役减刑一等,乡义事例五件,征信上优,所以最终刑罚是入役一年,且可选择坊里执行。坊里劳役,那就远比徒役轻松得多,无非打更、清洁、照顾坊邻鳏寡孤独、参加坊市劳动等公共事项,虽然仍是责罚,但较之远徒劳役五年已经大大减轻。


    至于前夫虽然也是上役,但并无乡义事项,又无征信,仍然维持徒役三十个月的判决。


    但前夫还有一桩可以减刑的理由,那就是保孤,他有一个未成年的儿子,除了免征三年之外,如果能够善养儿子直至成年成丁,那么就可以在儿子成年之后再加执行。


    不过保孤的前提条件是怙恃存一,换言之如果这个儿子还有母亲,也就是妇人仍然愿与前夫结合的话,那么三年之后便要执行徒役三十个月。


    至于这个妇人,本身便没有在役,不得役减,但是乡义两件,征信中优,酌情减罪一等。而且作为在籍户妇,丈夫与儿女等直系亲属也可代其入役。


    事情最终的结果,是妇人选择与前夫和离,愿意继续维持官配婚姻,并罚丝织官坊入役一年。前夫携子落籍,缓期十年执行徒三百里役三十月。后夫则愿意帮助妻子分担役期,最终获坊役十八个月,并选择即刻执行。


    皇帝看完这最后判决,发现较之自己此前的判断还要更加严重几分。坊义律中还有一点那就是孤母不弃,酌情减刑,就是说这个妇人在无依无靠的情况下也没有抛弃自己的儿子,这一点也是可以进行减刑的。


    不过在洛阳司法曹尉的判词中,并没有引用这一条,显然是认为既然前夫还在世,那么妇人就不够资格引用这一条令减刑,可见在判决之中公正严格。


    这个结果,自然谈不上皆大欢喜,三个人虽然各得减刑,但也都要为自己的错事承担责任。


    其实他们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只需要在产生纠纷的时候上报坊吏寻求官方解决,但是他们却没有,而是选择了私下并不合法的处理,由此而犯禁,与人无尤。


    放下手中的卷宗,皇帝又提笔将执行判决的洛阳司法曹尉名字抄录下来。


    他有一个小本本,里面记载着他在日常公务中所发现有潜力、值得培养的官吏人名。大梁律令设定完善周全是一方面,但是效果究竟如何,还是要看具体执行的人。


    这一个判决,在维持梁律庄严的同时,能够引据条令,兼顾人情,可见这一名司法的洛阳县尉也是一个干吏,值得提拔到更加重要的位置上来。


    由这个案子,皇帝又想到很多事情,其中就包括此前让他颇为烦躁的祖青的问题。


    其实循照洛阳县尉这一件案情判决的思路,祖青的问题不是没有折中的解决办法。只是随着皇帝视野越来越高,国务军务俱都繁忙,也越来越没有精力、没有兴趣从细节处考虑具体事务问题。


    他欣赏祖青不假,可是伐蜀大军刚刚南下正式展开作战,还有南北各方复建问题,具体到某个人身上,则更趋向于用更简单、直接的方法去处理。朝野满满时流,如果每个人都需要皇帝设身处地为之着想,那么也不必再处理其他事务了。


    不过既然已经触类旁通,稍有启发,那么也不妨顺手解决。


    第二天午后,久困都下的祖青再得中书省令,得以入苑面君。入殿之后,他首先便是免冠谢罪,中书省几次函文往来,足见圣人对他的看重与栽培,可是由于他一点旧情难舍的固执,屡番赐授,其实也是不识抬举。


    看到跪伏在前的年轻人,皇帝又是不免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免礼赐席,便直接说道:“国之章礼,朝廷名爵,有人求不得,有人辞不得。朕非悭吝,有功必赏,有才必授,遁逸之流,虽高德亦败类,祖伯觉得自己在不在其中?”


    祖青听到这话,额头又是冷汗直沁,伏地再拜,颤声道:“臣、臣败类行径,辜负君恩……但旧情萦怀,心思紊乱,亦恐任而无功,所害更深……”


    “那张氏女是何德馨之类,害我功臣至斯,朕也好奇欲见。匹夫情志,不可轻夺,你既然心意如此,那也不必勉强,允你北返访故,但只可兼,不可专。事情走泄,即刻滚回洛阳领罚!”


    看到祖青如此,皇帝也不在多说什么,将一份早经中书、门下签署的任命诏令抛给祖青:“去谒中书,领授之后即刻起行,不必再来见。”


    祖青两手颤抖接过诏文,发现上面写着他新的任命,乃是河朔大都督府勋务副使兼冀州刺史府司刑参军,皇帝陛下虽然语调生硬,但还是将他派回河北,顿时感激涕零,叩拜谢恩。


    受命之后,祖青不再停留,于中书省领取符令告身之后,当天便率领属众北行而去。


    他虽然访妻心切,但也深感君恩深重,并不敢因为私情而罔顾任命。


    他所担任大都督府勋务副使乃是从五品职事,冀州刺史府司刑参军则是正六品,两个虽然都是官品不高的职位,但一身兼领,能够出入于都督府与刺史府之间,这很明显是一个沟通河北军政事宜的一个枢纽人物,兼任刑赏事宜,可谓是位卑职重。


    北行之后,祖青分别拜见沈牧与谢艾两位长官,也领到了他们各自所授予的任务。


    任务的内容,与祖青之前在河北的经历也息息相关,他在河北虏廷任事经年,且一度担任过重要的禁卫将领并参与到高层政变中,对于河北人物也都有着很深的了解。


    勃海王沈牧给祖青的任务是搜索州治境内恶徒,查有罪证确凿者,一概严刑惩处。


    此类任务,早在祖青入境之前其实就已经在进行着。但是这当中又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羯国统治残忍粗放,且又有迁都、政变的折腾,河北究竟有多少人进入虏廷又助纣为虐、犯下怎样的罪行,根本就没有成文的记载。


    如果不能严查罪实,一概刑处,难免会有冤枉或遗漏,致使民怨丛生,入治艰难。在此之前,冀州刺史府采取相互检举揭发,但这当中又会产生一个问题,那就是会被乡徒利用,作为打压异己乡仇的手段,大有损于大梁刑律威严。


    祖青的到来,令得这一局面大为改善。他甚至无需按图索骥,只凭脑海中的记忆,便可以将河北一众虏臣职事、事迹分讲清楚,在铁证之下让那些人不敢再鱼目混珠的喊冤诉苦,使得河北的肃清进度大大提升。


    而在大都督府方面,祖青作为原本羯国禁军高级将领,在伪赵王石遵军中不乏故识,在招降征讨方面提出许多极具建设性的建议。


    入事一年之后,祖青作为军使前后招降羯中汉将十数人。这十数人的归义,又将羯国残众内部许多情况交代出来,使得河朔大都督府在征讨过程中能够做到更加有的放矢。


    随着成汉灭亡,伐蜀战事告一段落,朝廷针对代北投入精力更大,祖青在其中所发挥出来的作用也不容小觑。


    他所组织的策反行动,甚至一度深及伪赵王石遵左右近畔,并间接促成羯胡残余之中悍将石闵与石遵反目,彼此互攻。而河朔王师也趁贼众内讧之际,于雁门再予羯军重创,成功击杀伪赵王石遵。


    之后北面战局豁然开朗,大都督谢艾复遣祖青作为使者前往联络乞活军李农,几番沟通之下,李农决定率部归义,并奉上逃入其军的石闵首级。自此之后,王师与塞北霸主拓拔代国之间再无缓冲,兵锋直抵。


    在尽责完成自己职事的同时,祖青也并没有放弃打听妻子的消息。虽然圣人思虑如何,不会全盘向他吐露,但祖青也明白河北当下局势并不宜大张旗鼓的寻找妻子,因是他只是指令家仆不断走访,最终确定当年信都一批战俘多数收为军奴,遣用于河朔之间。


    但是河朔大都督府所辖跨县连州,且各边战俘随征随用,也根本就没有完整籍册编理,想要在如此浩大地域、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人又谈何容易!


    大业十年中,辽东悉定,各方渐平。尤其国中生民安居乐业,百业蒸蒸日上。在这样的情势下,河北迁治也告一段落,针对恶霸乡豪的打击正式宣告停止。


    洛中圣人亲下《慰河北诸州乡人诏》,诏访野贤乡义,大加表彰。这是在为王师大军出塞北击索虏而作铺垫,大军扬威塞北,河北将会成为最重要的后勤大基地,自然免不了需要河北乡人大力助军,因是以往刑令严峻的风气便也不可再作持续。


    这一篇诏文中,正式宣告针对羯国旧罪余孽的追究彻底停止,羯国已亡十年有余,针对羯国余孽的打击与肃清也持续了十年之久。到如今所剩者已经寥寥无几,没有必要再为了继续深挖这些残余而破坏王师出塞远征的军国大方针的节奏。


    祖青苦盼这一天久矣,他寻妻之途之所以困难重重,就在于他家娘子乃是羯国巨恶张豺的女儿。在朝廷仍然严查羯国余孽的氛围下,他也实在不宜大张旗鼓的寻找妻子。可是随着这一篇告令面试,他便可没有顾忌的请托寻找妻子的踪迹。


    可是这时候,大都督府却又有军令下达,他由原本的司勋正式转为领军都督,将要在来年秋初独领一军,作为前锋一部兵发代国。


    军命难违,故情难舍,祖青正两难之际,洛中飞骑中使抵达河朔大营,一封家书附以一截指骨,壮士逐功,切莫等闲,妾在洛下,扶栏以待!

    大业十一年,三十万王师大军毕集河朔,诸名将勇士逐日发兵,雄壮出塞,月余便已攻克代国都城盛乐,拓跋什翼健身死漠南,其子拓拔寔君引领残部奔亡漠北。之后数年,王师频出漠北,纵横出击,鲜卑索头虏迹杳然,再无所踪。


    大业十五年,虏患悉定,皇帝沈维周于洛阳太极宫大酺群臣,共贺盛世。


    PS:代国篇略显仓促,真正涉及到代国的内容也极少,收尾之再收尾,不足之处请见谅。最近一段时间,新书确定思路,资料搜集牵扯了很多精力。新书初定是初唐武周时期,也就是武则天这一段时期。


    说到这里,不得不讲下,这个败家娘们没法说,有关唐长安资料搜集整理了很长时间,突然才意识到武则天主要活动场景是在洛阳,欲哭无泪。可见我历史常识真是渣渣,不敢以考据自标。不过胜在肯用心,相关背景资料的整理已经比较充分,而且还在继续进行,力求不出现大的背景错漏。


    新书还需要一段时间准备,发书应该会定在十月中下旬左右。顺便也推荐几本这一时期有关的书籍吧,如果只是出于兴趣不是学术层面的需求,其实不太建议大家看类似两唐书、资治通鉴,史籍本身带来的晦涩感不太利于更细致感性的了解这个时代。


    像我参考的一些书籍如《隋唐五代生活史》《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基层文官{等}》兼具学术和趣味性,能够帮助大家更全面了解唐朝的政治、民生等等。古籍如《朝野佥载》《开元天宝遗事》《封氏见闻记》《酉阳杂俎》等等,多数为笔记体野史轶闻,趣味性很大。《唐六典》《通典》《唐会要》等能够了解一些唐朝制度框架问题。


    当然要了解唐朝,唐诗是必须要提到的,里面很多生活化的篇章,文抄也是必不可少的剧情,设计了好几个此类桥段。还是得说一个小趣事,说唐朝人不吃鲤鱼,这应该主要出在《酉阳杂俎》里,其实唐朝人吃鲤鱼,而且还吃挺嗨,吃的挺嗨之余,写的还挺嗨,唐诗里就有很多鲤鱼脍诗句,王维杜甫白居易之类都干过。如果这律令真存在且贯穿唐朝始终,只能说文青爱作死啊。


    当然,我列举这些大家不看也没关系,你们要是都看了,我怎么装大尾巴狼?

    文短意长,期待跟大家一起开启一段新故事,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