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作者:admin      更新:2022-10-09 19:45      字数:6017
    当徐士行看到忠顺老王爷带着遗诏来见自己的时候, 他面上虽还能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是惊怒的。


    忠顺老王爷是他祖父元和帝唯一活下来的兄弟,而他能活下来恰恰是因为他除了关心歌舞宴乐, 什么都不关心。徐士行怎么都没想到, 谢嘉仪居然能请动这位目前皇室宗亲中最有分量的老王爷。


    遗诏的事情再次进入拉锯中。


    一直到回京的前一天, 徐士行在马场遇到谢嘉仪。此时遗诏已经被所有人知道,所有压力都已经向徐士行挤压而来。一位帝王最怕的就是被说“不肖”, 最想要的肯定之一就是“子肖父”,这就需要尊先帝遗志。


    可是这次,遗诏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但建曌帝却迟迟没有表态, 已引起很多人的议论。所有人都在观望,就连观望都是一种压力。更不要说里面除了忠顺老亲王, 还有天子师王大人——大胤三朝老臣。这些宗亲老臣要确认, 帝王要始终敬先帝、敬祖, 这样一个帝王才会遵守规矩, 在祖宗家法先贤期待的法度内行动。祖宗礼法, 几乎是存有的对帝王最大的制约。一旦帝王失去制约,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他们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有人都跪迎帝王的驾临, 谢嘉仪也躬身行礼。


    徐士行抬手让她免礼的时候, 看了她一会儿, 才低声仿佛亲昵的耳语:“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他不愿意, 凭他是谁, 都不行。大胤又不是没出过不守规矩的帝王, 多他一个, 又何妨。既然做不成宽和儒君, 这些皇族宗亲、文武官员就该早早习惯,他们将有一个独断无矩的帝王。


    徐士行看到谢嘉仪缓缓笑了,带着无奈和讥诮。


    谢嘉仪看出眼前人必然已经好久又没睡好了,苍白得简直好似随时会大病一场。毫无血色的苍白,让他整个人离她记忆中的那个人愈发远了,让他变得更加陌生,也让他身上愈发有一个帝王的高傲和莫测。


    他站在那里,好似其他所有人都是草木,唯有他,是手掌众生生死的神明。


    二十岁的帝王,简直整个天下都可以做他手中的玩物。此时徐士行黝黑的眼眸里,就有这种疯狂和笃定。


    谢嘉仪看着他,想的却是札记上那句:敌强,唯待其强弩之末,击之,一击即毙。


    是时候了。


    “三哥哥。”谢嘉仪叫他,声音是往日的依赖和亲近,让徐士行的心一抽,那颗着甲的心,几乎瞬间卸甲,瞬间软弱得一塌糊涂。可是,他不能,他抿唇,愈发冷漠地看着她。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动容,他相信自己都不会动容。


    谢嘉仪靠近了徐士行一些,仰着脸望着他。


    都是往日模样。


    徐士行连唇都变得苍白,抿成了一条冷酷的线。


    谢嘉仪抬脸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三哥哥,我十五岁及笄那年,在长春宫中被人下了合欢。”


    “三哥哥,在最好的时候,你都没有接住我。”


    果然,只是这一句话,就一击即中。


    比苍白更苍白的脸色是什么样子?大概就是眼前建曌帝的样子,他整个人岿然不动,但好像他整个灵魂都在颤抖。他能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能停下自己抖动的嘴唇,但是他控制不住他此时颤抖到寒冷的心。


    谢嘉仪明明就在眼前,可是他却觉得离他那样远。


    原来如此。


    竟然是如此吗?


    他始终不明白她如此决然的转身,背后却原来不仅有他的欺骗,还有母后啊。


    谢嘉仪的十五岁,那时的一切都是花团锦簇,母后疼她就像疼自己亲生的女儿。


    谢嘉仪说出来的这一刻,徐士行想摇头,怎么会,那时候怎么会呢?阖宫都知道,长春宫娘娘最疼海棠宫小郡主,大概是因为从小郡主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早夭的女儿。连陛下都不曾怀疑这一点,也曾亲口说过,那个早夭的小公主,确实有一对像极了郡主的眼睛,也难怪长春宫跟海棠宫如此投缘。


    但内心深处徐士行却几乎立即就知道这是真的,只怕这就是真的。两宫翻脸后的种种,都让他不能不回看曾经长达十年的疼溺是多么脆弱和可疑。


    但,合欢?那时候,昭昭可是要给他做太子妃呀。为什么.……会是合欢……明明那时候母妃也一次又一次提醒他对郡主好,从他还那么小的时候,就让他对郡主好.……

    徐士行转身,他要好好想一想。


    他跟她之间,一定还有办法,他只是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脑子里太多声音,疼得他没法思考。他要静一静,她.……他要静一静.……

    一次次都是漫天海棠花中,那个红衣少女一遍遍喊着他:“太子哥哥,接住我啊!”


    然后是素服少女,带着缓缓的笑:“三哥哥,在最好的时候,你都没有接住我。”建曌帝不断陷入现实与幻境的交错中,他总觉得,有什么更可怖的东西将要袭来。他甚至有一次,清清楚楚听到“砰”一声响,是人坠落的声音。


    那个熟悉的声音说,“三哥,好疼。”“三哥,好苦啊。”


    从小习武,身体一向强健的建曌帝,头一天还好好的,转眼就病了,耽误了起驾回宫的日子。永泰十三年的冬天就在建曌帝突然的大病中过去了,同时发生的是郡马封王,与郡主共享王爵,前往北地,驻扎肃城。


    此时所有人才恍然,当日先帝封号“辅国”的含义,原来是镇守一方,辅卫京师。先帝是那时就生出了封地封王的心思啊。郡主归北地,将如鸟入深林,虎归深山。北地的地下,都是被斩首的谢家留下的根,从此这个看似隆盛却无根基的郡主,将彻底长出根,牢牢盘踞一方。


    郡主府一行人甚至没有等到来年春天,在这个秋天就踏上了北上的行程。


    郡主离京的那日,建曌帝明明病情好转,但也并没有起身相送。私下不少人都说,这必然是建曌帝不满这旨遗诏,这是表达对郡主郡马二人的不满呢。


    多数人对这种说法都点头,再明显不过了。


    只是有些人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他们一下子就想到了当年平阳公主最后一次离京,阵仗比这还浩大。那时候永泰帝已经登基,也同样是托病未给公主送行。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永泰帝不喜平阳长公主,就像今日情形,元和帝留给长公主的东西也并不比今日永泰帝留给坤仪郡主的少,哪个新帝能待见——当日的镇国长公主,今日的辅国郡主。


    以至于后来坤仪郡主初初进京的半年,没有多少人真把这个北地来的孤女放在眼里,所以才有后来的贵女把六岁的哑巴郡主欺负狠了。然后永泰帝好似突然醒来,剥皮严惩和封赏郡主同时进行,更把郡主亲自带到身边养着,一下子让所有人看清坤仪郡主的尊贵。


    想到这件旧事的人听着旁边人压低声音的议论,只是不语,没办法,大胤徐家,尤其是元和帝的子嗣,真的不可捉摸。即使永泰帝这样多病温和的帝王,也常常让他们有伴君如伴虎的莫测感,更不要说如今这个对朝政把控更有力的新帝了。新帝近两年的举动,让曾经那些以为已经看明白新帝为人脾气的人都开始摸不着头脑,越来越惊心。


    没有人知道在皇宫最高的城楼上,披着黑色披风的建曌帝看着出城向北的方向,披风的宽大风帽遮了下来,让帝王的整张脸都沉入阴影中。


    秋风肃冷,吹过城楼,吹得旁边站着的高升吉祥都打了寒战。


    但站在高处的帝王好似毫无所觉,他只是看着远方,看着那庞大逶迤的车队,最后一辆也消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高升听到帝王的低喃,他以为陛下有吩咐,忙上前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却只听到帝王近乎破碎的声音,在风中消散了:

    “明年过年前,还能.……见你一面吗?”


    秋风无情地带走枝头最后的落叶,京城的冬天来了。


    而北地的冬天到的更早,郡主府的车队不断向北,慢慢走进了风雪中。十月的北地,已经有大雪降临。但郡主府车队带的炭火衣物都是充足的,不过是行得快一些还是慢一些的区别。即使是跟着的侍卫宫人,也都有厚厚的新棉衣穿在身上,夜晚休息的时候也俱有充足炭火可用。


    郡主豪富,无人不知。郡主府的下人不吃亏,不吃苦。


    这会儿雪停了一些,坐了好久的马车,陆辰安出来骑了马,只见平原万里,无限开阔,让人只觉整个胸臆都打开了,奔走在这样广阔的天地,队伍中所有人都是欢笑声。


    陆辰安骑了一圈停在谢嘉仪马车的窗旁,果然就听见里面是谢嘉仪跟陈嬷嬷讨价还价的声音:


    “我不要等晴天,我就要今天骑。”


    陈嬷嬷耐心又是哄又是劝。


    谢嘉仪急了:“嬷嬷怎么就管我,怎么不管管陆大人,他身子骨比我还弱呢。”


    听得陆辰安是又好气又好笑,他哪里真是身子骨弱了。


    终于还是郡主赢了,欢天喜地就要往马车外跑,又被陈嬷嬷拉住要换一件更保暖的厚斗篷,眼看谢嘉仪又要着急了,还是陆辰安敲了敲车窗,俯身看了谢嘉仪一眼,才对陈嬷嬷道:“嬷嬷放心,我看着她。”


    显然陈嬷嬷对陆大人可比对郡主放心多了,这才放郡主出来。


    陆辰安把谢嘉仪带上了自己的马,用自己的大氅整个把她裹在身前,低头蹭了蹭她柔软的发,轻声问:“准备好了吗?”


    谢嘉仪嗯了一身,陆辰安一夹马腹,纵马向前,一下子就跑出老远。


    耳旁是呼呼的风声,谢嘉仪的脸整个都埋在陆辰安宽阔温暖的怀里,她慢慢睁开眼偏头去看,身前是无限广阔的原野。


    而他们奔驰在这个广阔的天地间。


    她和陆大人。


    这场缘分,走过一场生死,才得来的。


    想到这里,谢嘉仪不觉抱紧了陆辰安的腰腹,感觉身前人身子一紧,立即把马骑得更快。


    落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再次飘飘洒洒的下来了。


    陆辰安放慢了马速,把谢嘉仪遮挡得更严实。可怀里的人不安分,偏偏乱动着要把脸露出来。陆辰安无奈:“乖一些,别乱动。”


    可谢嘉仪还是把头从他大氅里从他怀里探了出来,看着簌簌的雪。


    陆辰安以为她贪看落雪,抬手为她遮着头顶,生怕落雪凉到谢嘉仪,却被谢嘉仪伸出手把他的手拉了下来。陆辰安听到谢嘉仪拉着他的胳膊,欢欢喜喜的声音:


    “陆大人,你看!”


    看什么?万里雪飘,着实好看!

    却听谢嘉仪道:


    “陆大人,咱们共白首了!”说完就是银铃一样的笑声,响起在漫天大雪里。


    陆辰安却是一愣,随即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


    “昭昭,抱紧我!”他的声音一落,感觉谢嘉仪抱紧了自己,立即再次策马向前。一向谨慎稳重的陆大人甚至带上了不管不顾的畅快,带着谢嘉仪一路向前。


    雪落满头,他们在这里,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