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舞弊
作者:admin      更新:2022-09-07 16:25      字数:5275
  非大祭之礼,本不必天子亲至,却实在与天子心事相关,一场祷问之礼,倒成了盛事。


  当日,天子端坐祭台正前方,诸官也沐浴焚香,分列祭台左右。


  一句“尚飨”念罢,太史局中两位官员便迎向楚崧与左融,请其呈上佳卷,待接过卷册,又念了一遍祭文,才要送至炉中。


  不妨祭台上还未起烟,宫城东北角一座阁子竟先燃了起来。


  众人讶然,看祭台上动静都停了,便都垂首等着天子的反应。


  不想天子只是面色平静地看了那方一眼,问向太史令道:“何不继续?”


  太史令忙禀道:“回陛下,神其有灵,兆不吉也。”


  “何时再祭?”


  “再待吉日。”


  天子微微蹙眉,看他面色踟蹰,肃声道:“若有言,不必遮掩,下一个吉日,是西南角再起火,还是西北角再生烟?”


  楚崧闻此语,心中明白天子要做这场祭祀,并非认为祭礼有用,天子可是连神医都舍得叫他放走的,一个连延寿养生都不期的帝王,怎么会以为凶兆吉兆能左右太学试。


  鬼神之后,不过是人心在缠斗。


  是谁京中放火,是谁将太学试卷进流言之中,是谁让这场祭祀做不成?

  连他,也分不清幕后之人是谁。


  “陛下,或是卷册不对,该当另择佳卷。”太史令跪地道。


  天子冷笑,“是哪一份不对?索性去将三千多份卷册都拿来,一并给焚了,再有不够,往年封存的也一并取来。”


  太史令闻声,再不敢抬头。


  日阳高升,东北角的动静早已下去,正在场面渐僵之时,立在楚崧与左融二人身后的一个太学博士出列拜道:“陛下,臣有奏。”


  天子闻声只是轻轻挥手,便有内官开口道:“当奏。”


  众人视线过去,正见那博士执笏出班,朗声道:“昨夜臣在太学外救下了三个书生,遇时正是深夜,街道尚无行人,那三个书生身后却有数人追赶,皆兵刀在手,幸而臣昨夜自家中返值,尚有部曲护送,追赶之人见臣身后有势,方遁了去,那三个书生却意识混沌,臣便将他们安置下,今晨方见他们意识清明,五感灵醒,甫一见臣便高呼悔矣,求臣相救。”


  此言一出,顿有蚊声起,连天子也微微俯身向前。


  又听他继续道:“这三人皆是徐州人士,去年十二月抵的长安,为的正是此次太学试,而三人无一人赴考,却惊奇甚者,其中一位却在榜上有名。”


  一语既出,祭台上下皆哗然。


  下一刻,这博士又道出更为惊秘之语,“三位书生还告知臣,早在太学试前两日,他们便已经拿到了太学试题。”


  “荒唐!”天子拍案,“寒士久苦,孰人再误?”


  众臣看不明白,这究竟是对谁发怒,然而两位主考官却不得不出来表态。


  左融道:“回陛下,太学试题乃是诸位博士在禁□□拟,刻印后由御林军看守,至考试当日,诸博士与看守卫士无一人离开禁中,饮食皆有看护,便连臣,也是考试当日才知试题如何,如此缜密,若仍有疏漏,必不可轻忽。”


  楚崧也道:“回陛下,太学取士关乎我朝文运,若卫博士所言非虚,必深察之。”


  天子目光阴郁,又听下方几位重臣附和,复看向卫博士,“三位书生试题何来?又何以早日不告?”


  “有人比他们更早得到,三人遂以孔方换来,然考试前日惴惴其栗,不敢赴考,匆匆回乡,却在驿站听说有一人名字在榜上,心中惧甚,急忙回京,三人无胆,不敢前往衙门,只往太学告屈,却言被一博士阻拦,受唾数句,三人不敢相斗,不想才刚离开太学便被追杀,藏躲几日后,终想一搏,才叫臣遇见了。”


  他每出一句,便叫此间人声沉下一分。


  他身后数位博士俱面有异色,似在彼此疑猜赶走三位书生的博士是谁。


  天子忽问道:“赶走他们的博士是哪一个?”


  “三人不识,只道是容长脸,面白,有须。”


  几位容长脸的博士都面面相觑,其中几个面白的更是惊惴,然而只如此看着,实在不能辨出是谁。


  天子又问:“那在榜上的,叫什么名姓?”


  “姓孙名显,字文普,世居扬州丹阳郡广德县,列于甲等第五十三名。”


  楚崧眼中微芒闪过,五十三名,那卷册是陆十九的字迹,阅卷考官中,只有他认得那字迹。


  那是个赤诚的孩子,第一眼见到自己便激动得跌了跟头。


  他赫然便明白了是谁人设局,目光越过祭台上的祭炉,看见对面的梁王面色肃然。


  在他前方的太子,也依旧温润平和,他身后,站着陆氏父子,陆诩的神色显然不如陆十一沉静,他暗叹着收回视线,目光掠过在祭台上捧着卷册的太史令,心中暗猜本该焚到第几册才是陆十九的。


  卫博士此时也从怀中献出一张绢帛来,交由内监呈上,“陛下,臣来前令三人提名画押,此次祭礼不成,或是上天昭示卷册不详,或许其中,便有甲等五十三名,臣所言是真是假,只请一核便知。”


  天子点头,内监立时便带着绢帛去祭台上。


  日阳高升,祭台上光明洞彻。


  刘峤看着内监手脚轻慢,躁意上了怀,又带着难言的兴奋。


  陆诩手心一片滑湿,紧紧盯着那方,眼中似要喷出烈焰,要去代替内监那双手,去焚了卷册,去烧了祭台。


  一只手轻轻拍在他臂上,内监的声音也响起来:“禀告陛下,其中并无甲等五十三名。”


  刘峤双手轻颤,抬眼前看,见到站在太子身后的陆十一身影镇定,连一阵风过,也不曾激起他衣裾。


  这不可能,卷册封存禁中,今日开阁去取,是他毁掉证据的唯一机会,若不然他也跟着放一场火是为何?星象、祭礼,不都是为了毁掉……


  怔然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陆十九所写的卷册,若是不在祭台上,也绝不会在封卷阁中,进了那阁中的人,翻卷之时,轻易便可调换。


  一旁的楚崧也不曾料到,正见卫博士面色不改,“想来便在封卷阁中,亦可辨出。”


  天子望了群臣一眼,看着这些精明深算的臣子个个低头不言,忽看向两个儿子,“太子与梁王,一并领人前去,将那甲等五十三名的试卷,拿来祭台上。”


  这句话,令太子与梁王都有些惊讶。


  这尚是头一遭,天子在群臣面前,将二人并提。


  二人心思如何,群臣不得而知,只看二人恭敬领命,一派兄友弟恭地去了。


  不多时,二人便已执卷而归,与卫博士呈上的绢帛字迹一比,果真有异。


  天子扫向群臣,手指在椅背上轻敲了几下,眼神渐渐沉重起来,直直看向卫博士,“三人可有说,谁人将试题卖与他们?”


  卫博士顿首,周身气势大义凛然,“正是如今甲等第十名与第十七名,言辞之间,牵扯其中者,当有十数人之众。”


  群臣哗然,陆诩与顾晟更是错愕,原因无他,只因他们入京之后也效仿北方世家,在书生中择挑了几人做女婿,这甲等第十名与十七名,正是两族分别选中之人。


  刘呈也面色微凝,之前他叫东宫中的年轻属臣们去访看书生们,看中的人中正有这二子,得知顾陆两族招他们做女婿时还十分满意,本想等太学试后对他们多加青睐,却在此时……


  他未深想下去,心中更怀疑那牵扯进去的十数人,或许大多是东宫看中的。


  刘峤垂着头,暗暗伸直了肩背,心中想着一个陆十九本就是引子,骈枝而已,没了便没了。


  天子的目光,也悠悠投向了东宫诸人所在,与太学博士们站在一处的楚崧与左融,对视一眼,已然猜到了天子要说些什么。


  “事涉太学博士与众位考官,诸卿认为,此事何解?”


  楚左二人当即领着身后博士们拜倒在地。


  楚崧道:“臣涉其中,不敢妄言。”


  其余人纷纷附和。


  “太子与梁王呢?”


  刘呈心中深明,他两位老师涉入,东宫也不得幸免,便回道:“回父皇,兹事体大,甲等第十名与第十七名,儿臣曾探知其才华,不敢妄发议论。”


  刘峤也随之道:“儿臣以为,该当严查。”


  天子蓦然眯起眼,神色间隐隐有些不耐。


  左丞相观此情形,略一想便道:“禀陛下,而今星象有异,正是上天昭示,事既现,便当如梁王殿下所言,一一查实,试题有泄,所图者尽已在太学之中,不如请太子殿下与梁王殿下共同究办此事。”


  ===第94节===

  “陛下,臣以为不妥。”卫博士抬起头,头上的进贤冠轻晃了片刻,“那第甲等第十名与第十七名,早被陆氏与顾氏招了女婿,太子殿下爱才,昔日顾氏惜齐王之失尚殿前回护,如今恐是……”


  “卫仲弦,你竟敢攀诬东宫?”左融愤而出列,顿首道:“陛下,东宫所庇亦乃天下寒士,又怀仁儒怜悯之心,何须作弄太学试中?”


  顾陆两族官员也都出列拜倒,口称清白,自请囚闭,只待查办结果出来。


  天子嘴角翕动,却是望了眼刘呈,看见他站在众臣之前,满身的春阳之辉,最是松风水月,见到他望去,他这最为疼爱的儿子微微抬起眼来,一眼清明。


  刘呈看到他神情微妙,便也顿首下拜,“父皇,儿臣愿避嫌,寒士之苦,累年经月磋磨文墨,一朝沾恩,暮春挟纩,儿臣爱之怜之,对俊杰亦惜之重之,望父皇彻查此事,以还诸士子公道,儿臣自请避于东宫,望父皇恩准。”


  众臣面色各异,楚崧脚下缓移,与左融站至一处,也拜道:“臣请伴于东宫左右。”


  他如此表态,连带着太子身后诸人与左融,都跟着跪倒附求。


  梁王低着头,并未想到太子能如此忍退,正想跟着也说上几句,却听天子已然赞同,“便着梁王与左相主查此案,暂将太学封禁,那三人……交至御林军看管。”


  众臣听了这命令,又恍然明白了几分。


  而梁王心中虽有喜色,却还是挂着怅意,左丞相他,可是一心向着太子的,天子此举,对自己究竟是信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