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定澜楼辩论
作者:admin      更新:2022-09-07 16:25      字数:4949
  哪怕楚姜的医术并不高深,也知道眼前人这脉象诡异了,听他开口便收回手来,眼神促狭,“我不过浅显会听几声脉,说医术且谈不上,先生的心痛之症,应当请疾医仔细瞧瞧才是。”


  方晏顺着她的话点头,“听说娘子您是遇上了神医,方治愈了顽疾。”


  “是啊。”她惋惜地转身,“不过苍天不顾,竟叫神医罹难。”


  刘钿一听还以为她要搪塞,忙起身来她跟前,“神医是可惜,不过我二哥极为重视方先生,你有什么好药都拿出来,我花钱买。”


  她笑着摇头,“吃药也要讲究对症下药,可不能胡乱吃的。”


  方晏便一脸的赞同,却又疑问道:“方才见九娘只听那位郎君咳了几声就给他吃了药丸,就不怕吃错了药?”


  楚郁闻言便蹙了眉,觉得这方先生怪里怪气。


  陆十一微笑颔首道:“多谢方先生关怀,九娘心细如发,所思所行自有章法,自不会胡乱赠药。”


  方晏展眉一笑,普通寡淡的面容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郎君所言有理,是方某多言了。”


  楚姜还当他来只是为了见自己,不过听到刘钿说梁王极其重视他,心中又有了些计较,转身走到书案前,“我倒是知道个方子,先生回去后可找个疾医瞧瞧是否对症。”


  说罢便叫采采给她研墨,刘钿立刻就要跟着去看,被她挡了挡,“殿下,这是一位医者给我的密传方子,这回若不是您带着方先生来,我是决计不会给出去的。”


  刘钿听到这话,被她拒绝了也无怒色,反而有些得意,“这才对,只要你听话,往后我也不会亏待了你去。”


  楚姜提笔几行便收了墨,将纸张折了折便叫采采递给方晏。


  方晏感激地拱了拱手,“谢九娘慷慨。”


  “先生客气。”


  刘钿见此情形,越发觉得是自己的功劳,美滋滋地对着楚姜挑挑眉,“近几日进贡的常山真定梨我那里还余了一筐,明日送来谢你。”


  说罢便带着方晏离开,等出了门却叫他把那药方给自己看,方晏笑着将方子揣进怀中,“楚娘子既说不可外传,殿下还是守着她的规矩才好,叫她知道了,怕会与殿下置气。”


  她这才歇了心思,嘴上又不肯饶人,“本公主还不稀罕看呢,给她梨?我每一个上面都咬一口再给她,气死她算了。”


  “殿下,梨不可两分,民间常有说法,吃梨须得整齐,若是分开了吃……”


  屋中的楚郁等二人出去便起身不悦道:“这什么方先生,好生个怪人,瞧着半死不活的,说话倒是阴阳怪气,说不定尽是给梁王出些阴毒主意。”


  陆十一按下激动的他,好奇道:“来长安数日,倒是并不知梁王殿下还有这样一位幕僚,看八公主的意思,似乎梁王殿下对之极为重视,不知是何方神圣。”


  楚姜站在窗前,暗想他的身份说出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足够令陆氏惊上一惊了。


  就在她思想间,楼下关于“白马非马”的辩论已经分出了胜负,楚郁便懊恼地拍了拍腿,“都怪那书生,害我错过了听这一场。”


  楚姜便安慰他道:“回去之后,叫三哥复述一遍,我们不就能听见了?”


  他这才脸色好了些,又听下方高声报出了下一道辩题,“性善焉?性恶焉?”


  陆十一闻之轻叹,“人性善恶之辩,这定澜楼的楼主倒是偏好古题得很。”


  楚郁便笑了笑,“幼琰不知,这定澜楼以辩论为噱头,不知招揽了多少生意,每年春三月,都是古题再加上几道偏诡新题,且等等,这一题过了便该轮到新鲜的了。”


  楚姜坐在楚郁身边,闻言笑道:“要听新鲜的,该去太学外的茶寮酒馆里听,表兄上回与我说,有些太学生读书闲得慌,连吃菜该不该喝酒、酒宴该不该奏乐都能辩上一辩,该当要比定澜楼里规规矩矩地你来我往有趣些。”


  陆十一受教地点点头,楼中突然响起一阵轰然的人声,打断了几人的交谈,楚郁忙唤人来问,“已经开始了?说了什么?”


  “回郎君,一位钱郎君出来应了性恶论,一位孙郎君应了性善论,钱郎君上来便陈明道:‘人生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①’”


  陆十一便道:“荀子的老话了,不新鲜,是说了些什么叫楼里轰动了?”


  “这钱郎君下一句便道:人同野兽无益,性嗜杀,故仁善,性享乐,故劳作,禽兽驯于灵囿,便称凤凰神龟,长于山野,便称恶兽,故荀子言:性恶。又驳人性非善,不过法度、礼仪束缚天性,才有性善之论。”


  陆十一曾将人同兽相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提起湿漉漉的袍子走到朝向楼内的窗户旁,敞开听了起来。


  楚郁便也随之过去,不时将辩论情形说给屋中的楚姜听。


  待听完此局,三人皆有些意犹未尽。


  楚郁抚掌道:“荀子言: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②说起来真是法度、礼仪所规束,常说漠北粗莽、江南细腻,若一胎双生,一人居漠北,一人居江南,自然也性情不同,这例子举得恰当。”


  陆十一却隐有不服,“言谈虽有过人之处,却不尽详细,孟子阐述恻隐之心,此乃心中内隐之情,不受法度所规束,人见灾祸而心生恻隐,是人心之善,钱郎君却又要说此情是礼仪教养之下的情不自禁,殊不知这情一字便合性善之说了。”


  “不然,情亦是文明所养,何不见野兽见灾荒而不食人?”


  “若以野兽论,野兽生子而养之护之,难道野兽也受文明所养?”


  两人越说越激动,后来竟将楚姜也扯进去。


  她笑道:“古有孔夫子自认不如两小儿,今时六哥与陆司直怎么还要旁人决断?”


  辩论的两人脸上俱是一赧,对视一眼俱大笑起来。


  楼下又呈上了一道新辩题,楚郁站得累了,袍子又还湿着,便回来坐下,正好他的小厮送来了两身干净衣裳,楚姜一见,便称去寻楚晔,好叫他们换了衣裳。


  她在廊子上刚走了几步,楼下中庭上已经站了两个书生,正在彼此问候。


  楼中伙计高声报道:“颍州吴郎应题:日月之远,永不可及。荆州沈郎应题:日月之远,人可及之。”


  她不禁笑了笑,驻足听了起来,“这题出得有意思。”


  然她不知,在楼中另一间阁子里,顾氏几人在听到辩题之时顿时神色大变,对视之间望见彼此眼神,俱是惊骇。


  楼下却已经开始了激辩,那吴郎道:“日月之照临,拂天下万物,天涯不过共一轮,而如烛火立身前,所照只一人一衣,立一丈之外,所照三五,一仞之外,所照数十,而其光若明似日月光芒,于千里之外可照州郡万民。而今天下,极北至瀚海,极东极南至汪洋,极西见昆仑,未见车马脚步越此天下,而见日月照拂远不止四极,可知人力绝不能抵日月。”


  楚姜顿觉惊艳,与采采道:“话虽粗陋简单,却以实际喻理,天下疆域未必不能走遍,却无人走遍过,日月未必不能抵达,却无人抵达过,他这开题便精彩。”


  说罢便期待地看向此人对面的沈郎,要听他如此应对。


  “兄台所言,我见烛光,烛光亦见我,我见日月,日月应见我,倘若我不去日月,而日月来就我,是否日月与我两近?”


  “是。”


  这沈郎便朗声笑道:“烛火之光,当属烛火,那么日月之光,应当属日月,谁人断定,日月就一定是那两轮?我若说那两轮便似烛光汇聚。烛光聚于一屋,晦暗隐约;聚于手心一团,可照掌纹清晰,即日月亦当如此,是光芒聚做日月,今我所照日光,即我所触日月。”


  楼中顿时响起议论,显然二人这第一个来回已经足够精彩。


  那吴郎却十分从容地问道:“沈兄所言,日月乃光团一簇,而日月东升西落、日月之蚀、今时人照古时月又当如何解释?莫非光芒可任意走动、随意消减、永久不消,君比之烛火光,烛火将有灭时,日月之光何不曾灭?”


  “君亦比之烛火光,烛火自有点灯人,你我执烛台,仙人掌日月,东升西落、日月之蚀、古今一轮,不过仙人俯仰之间。”


  楚姜听了轻叹一声,“这句倒是俗了,先前既然以实际而论,便不该说得玄了,这句一出,怕是要落了下风。”


  果然,那吴郎便笑道:“若是仙人所掌,何谓日月是光芒?烛火有物,故曰烛光一体,而仙人手持日月之光,仙人若要灭了那光,且不是人间再无日月?若无日月,如何抵达?”


  楼中众人亦纷纷赞同,殊不知那沈郎却意不在此,只听他笑道:“兄台与我所辩,乃是日月是否抵达,你我辩论前提,便是有此一物,而此物若无,这辩题便也不必再谈。我且问兄台一句,眼前之物,与天边故人,孰近孰远?”


  吴郎倒是颇有风度,“眼前之物近。”


  沈郎一笑,“故我言,日月可抵,君先前所言不见有人越此天下,却见日月照拂四极,以此推论无人可抵日月,我便也做一推论,我在长安,得见天上日月,却不可见荆州故人,眼前日月何不是比荆州故人远?而再作推论,我可去荆州见故人,荆州故人亦可来见我,我能抵达更远的荆州,难道不能抵达更近的日月?”


  作者有话说:


  ①《荀子·荣辱》


  ②《荀子·劝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