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春雨
作者:admin      更新:2022-09-07 16:25      字数:6338
  天子身姿峨峨,下视长子,“宗法有制,立子以贵不以长。”


  刘岷听了连连大笑,眼神偏执癫狂,“所以我不甘心,论文才武略,三弟他哪一点比得过我跟二弟?就因为他是嫡出,所以我跟二弟就要辅佐于他?父皇,我不甘啊,我母妃也是太原郑氏荣尊贵养的女儿,我身上流淌的血,不比三弟低贱,我少有军功,三弟他有什么?凭什么他就能让楚伯安跟左稚远做他的老师?凭什么那么多世家儿郎都要去做他的亲卫,父皇,我不服啊……”


  刘峤率兵赶来时正听见他这番话,又听到他竟然提到了自己,心中除了跼蹐,更甚添了些屈辱,他不该,不该说到什么低贱的血脉。


  易了容的方晏跟在他身后,看到他脚步停滞,肩背僵直,轻拍了拍,“殿下,您该前去护驾。”


  他这才醒神,正听到天子威严的声音,“就凭他是朕亲自立下的太子,他所有即是朕所允,你对东宫不满,便是对朕不满。”


  “我当然不满,谁能甘心?”他目光触及身边的下属,“孙平,你可能甘心?”


  孙平自知已无退路,索性站去了他身后支撑着他,“殿下,臣生有所欢,死亦不悔,臣也不平,东宫无德无能,我魏王殿下,如何不能取而代之。”


  “好,好,好。”他连叹了三声好,又才看向上首,正见天子睥睨看来。


  众人各怀心思,都看向了天子,见他看向太子笑道:“太子,你怎么看孙平所言?”


  刘呈眼神晦暗,忽向身边亲卫伸手,“弓给我。”


  众臣愕然,天子与皇后亦然,便见刘呈已经搭好了弓箭,直指刘岷。


  “大哥,你看看孤这太子,究竟哪点比不得你。”


  皇后与楚左两位太傅俱是惊慌,都上前去拦他,却见箭已离弦,殿下的刘岷面有错愕,却丝毫不避,甚至推开了前来挡箭的孙平。


  灯火照夜,五更钟动,万千红焰燃华阙,一支箭穿进焰火,“砰”的一声响,挑落了刘岷的发冠。


  天子松了一口子,皇后与两位太傅对视一眼,也都放了心。


  却见刘呈二次搭弓,再次指向了刘岷,“大哥,你及冠时,我为你赞冠,这一箭,是我怪你不念兄弟之情。”


  第二支箭应声而落,却是从刘岷的胸膛处落下,那处布料完整,毫无损失,原是刘呈将箭镞折断了。


  “这一箭,是我回敬大哥派去的刺客。”


  刘峤在后看着,低声道:“先生,第三箭,能否令他杀人?”


  “太子不会使第三支箭了,殿下,您已经来了,他会提防的。”


  果然,刘呈已经将箭递回给亲卫,立刻就跪倒在天子面前请罪道:“父皇,儿臣鲁莽了。”


  天子不怒反笑,伸手将他扶起,欣慰地拍了拍,又看向殿下身形狼狈的刘岷,见刘峤已经领兵到来,便轻挥了挥手,“吴质,梁王,活捉庶人刘岷。”


  一句话,大周朝的魏王便不复存在了,有的只是庶人刘岷。


  刘岷向后望了望,看到提剑前来的刘峤,散发大笑,捡起地上的剑,一副要往殿上冲去之态。


  孙平所领来的士兵中,不少人已生畏意,孙平即便忠心魏王,却也不忍他们送死,满脸痛色地拉住了刘岷,“殿下。”


  “孙平,本王不怪你。”刘岷挥开他的手,剑锋直指太子,狂笑数声,“三弟,没了我,你以为满朝文武就会服你了?”


  刘峤缓步,心中生出几丝不好的念头,果真刘岷已经朝自己看来,“二弟,你以为你能争得过吗?”


  他冷着声音向前,“大哥,何必言语挑拨,真以为世人皆如你一般心怀不臣?”


  刘岷已知陷入绝境,并不认为挑拨的几句能派上多大用场,只是抬眼之处,却见天子与皇后执手而立,心中愤懑更甚,迎着风狂呕出一阵咳。


  孙平欲上前搀扶,被他伸手挥退,“你带着人降了。”


  孙平即知不好,看到他忽提起剑横向脖颈,一把上前抱住了他的剑,“殿下,不可啊!”


  庶人总比死了好。


  他是这么想的,可是刘岷却不以为,挥剑欲踢开他。


  殿上的刘呈呼喊过来,“大哥,不可!”


  刘岷正欲讽刺他假慈悲,却见到殿后角门处,郑昭仪正眼含热泪地对着他摇头,她身后是两名太子亲卫。


  他忽然明白是自己错估了太子,可是为时已晚,他手上的剑已经提了上来,活着,会同绝壁上折翼不生的孤鹫一般,只能叼食自己的腐肉为生。


  他扯开视线不去看郑昭仪,“孙平,放开本王,不然本王连你一块儿杀。”


  天子看得已然不耐,冷喝道:“孙平,夺下刘岷的剑,朕可饶你不死。”


  孙平却未曾听言,只是哀戚求着他,“殿下,放下剑吧!还有娘娘呢!”


  天子便朝刘峤招了招手。


  刘峤忙疾步上前,趁着刘岷不觉,一脚将他的剑飞踢出去。


  众人以为刘岷能够束手就擒了,却见他一个翻身又拾起了剑,看到刘峤他大笑一声,持剑与他对峙,抬眼向殿上天子道:“父皇,您曾问,我与二弟谁的身手更好,彼时我二人俱是自谦,如今,便比试一场给父皇看看可好?”


  天子恐他自刎,并不曾回答。


  便见他神色失望,拭了拭剑身,寥落长叹,“若如此,儿臣也还是想让父皇看看。”


  语罢,他立剑直指刘峤,不给他任何机会便冲杀过去。


  刘峤见剑来身前,只得提剑相挡,又一势,剑锋横过,要将他擒下。


  然而众人所见,只是刘峤的剑划过了兄长的脖颈,鲜血迸进一旁倒地的火把上,同时浇灭火焰。


  众人惊骇,天子轰然向后倾倒。


  刘峤瞪大了眼看向手中的剑,又怔怔看向捂着脖子仍挡不住血流的长兄,心中恐惧,正欲向后请罪,忽膝窝一痛,令他伏倒在刘岷身上。


  他看到身后一片布料,认出那是方晏,乍然明白自己该先为误杀,不,为长兄前来寻死感到悲痛才是。


  刘岷尚存一丝气息,被他搂住,血中带笑,“二……弟,这轮是你……不敌我!”


  刘峤的痛哭声将他的话音尽数掩盖,他尚有几分意识,却再也说不出话了。


  刘呈也匆匆跑来,看到众人将正在挣扎着要去看刘岷的孙平缚住,微不可察地对身后点了点头。


  便在他路过孙平之际,孙平正好被放开了双手,直直扑向刘岷的尸体,然而刘呈却稍挡了几步,远看着,便似孙平要扑杀向刘呈一般。


  一旁的御林军急忙动手,□□几缚,孙平还未见到刘岷便已然失了性命。


  方晏低头看着刘呈的脚步从自己身前掠过,心中莫名可惜,他若是不以收服江南世家为功绩,自己该要轻松许多的。


  哭声中的皇子们不会知道旁人的算计,他们都跪在兄长的尸首面前哀诉,然而又像是等待检阅的将兵。


  等到天子踉跄过来,等到郑昭仪哭喊着跑来,刘呈便哀诉着,惭愧着哭道:“父皇,儿臣……儿臣已将郑娘娘请来,便是不想……不想大哥走上绝路,可是……大哥他竟如此决然。”


  刘峤亦哭,顿首在地,额上青红,“都是儿臣的错,儿臣不该拔剑,不该挡剑。”


  躺在血泊中的皇长子,还披散发,不,他的三弟已经哭着替他拢上了,他横躺在他二弟的臂弯中,脸上的血被他的泪水冲刷着。


  建始七年二月春,大周朝的皇长子,因谋逆犯上,自戕于紫宸殿前。


  他的死只是告诫了他年幼的弟妹们要恭谨戒慎,另外再给仲春带了一场大雨,其余的,只是长安人口中的嗟叹。


  天子并没有褫夺魏王封号,也未曾加罪于魏王的家眷,却也不会因他的死再行抚慰,魏王妻妾无数,却只有正妃膝下有一女,另外便只是一位妾室身怀遗腹子。


  魏王家产府邸并未被没收,仍由魏王妃处置,因她膝下的女儿年岁尚小,她便只好寄希望于那妾室,望她得子,好求得天子怜悯,叫魏王府尚有男丁支撑。


  “虞娘子,王妃说了,只要您这胎是个郎君,她一准进宫去求陛下让小郎君承袭殿下封号,往后您就是太妃娘娘了。”


  虞少莘抚着隆起的腹部,对着前来劝慰的嬷嬷,脸上只有敷衍的淡笑,心中却恼恨万千,如今虞氏再无消息,她在东宫的族兄与族妹与她又从未有过多的来往,自己才是真走进了绝境,本以为魏王是个好倚靠,未想竟是一时发了症谋反了。


  她如何不知魏王妃的话只是妄谈,却再无他法,她悠悠长叹,便当望梅止渴了。


  长安的雨一连下了半月,待雨歇时,魏王的死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交谈中,如今巷议街谈中最常见的,则是将于三月中旬进行的太学入学试。


  这日楚姜随着家人来到楚氏诸多族人们所居的大宅,为一位族老贺寿。


  ===第84节===

  因着魏王的死,这寿辰并不喧哗铺张,只有亲近的亲朋前来,楚姜才应付完了众多来观探自己脸色的夫人,在亭子里躲闲之时又被几位小娘子给撞见了。


  她一见为首的左十娘,心中暗生警惕,不料从前张扬的左十娘竟对她柔柔一笑,向身边的伙伴们低说了几句便至她身前来。


  “瞧着你是真好了。”


  语气熟稔,似乎她们是无话不谈的好友,楚姜却知道,自她二人懂事以来,她从未对自己有过如此温声细语的时刻,哪怕在长辈面前,也是对自己冷眼相视。


  “多谢十娘关心,托尊长之福,我是好了些。”


  左十娘看她神色淡淡,与她隔着一根梁柱坐下,神情悠然,“我早就知道赵七夫人拿你做筏子向娘娘求婚的事了,她行事之前,还特意问过了我。”


  楚姜即便心中疑惑,还是轻笑,“那该生气的难道是我吗?”


  “随你气不气。”左十娘拍拍手,好整以暇地侧头看她,“九娘,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闹你了吗?”


  楚姜笑看她,“我不知道。”


  “因为我知道,你婚后一定会比我痛苦。”她似看破了天机,形色得意。


  她轻轻抬眉,“十娘何故如此说?难道我未来的夫婿,定然比不过赵六郎?”


  “这倒不是,比赵六郎好的这长安多了去了,我倒是还想嫁给你三哥呢,可惜他早定了亲事。”她毫不避讳地可惜,又看她眼中淡淡地疑惑,抚掌笑得有些刻薄。


  “我母亲说,在娘家越受宠爱的,往后在夫家就过得越艰难,我突然就想到了你,但凡女子,都是要在内宅里讨生活的,你相貌好,聪明,读的书多,见识也广,我虽然讨厌你,可我也知道世家儿郎中没几个能配得上你。”


  “你的夫婿,难挑,即便挑到了,将来你夫婿一旦压不住你了,就会纳妾,找外室,冷淡你,哪怕将来楚伯父与三郎不嫌弃你,叫你和离回家,过不久又会给你寻夫婿,周而复始,九娘,你一定会过得痛苦的,你饮食起居哪怕奢靡,你的心里一定会很痛苦。”


  楚姜倒是有些惊奇她能想到这一点,即便心中有异样,仍是含笑问道:“可我为何就一定要挑个世家儿郎?”


  为何我一定就要在后宅里讨生活?


  后一句,她隐在喉中,并未说出。


  左十娘倒是愣了,“你还想嫁个寒门?”


  愣完她就笑了,“那更好了,往后我就能放心欺压你了。”


  楚姜起身,“十娘,事未定,皆不好说。”


  左十娘看她毫不为自己的话所动,一时想自己是不是想错了策略,却又撇了撇嘴,以为她故作坚强。


  而楚姜,确实也为她的话,心中起了一丝涟漪。


  “但凡女子,都要在内宅里讨生活吗?”


  采采以为她在问自己,回道:“或是如此,即便贵如皇后娘娘,亦不可插手前朝分毫,只能安居后宫呢!”


  她轻轻摇头,望着不远处扑蝶的族妹们,又想起了族中几位为家中琐事、夫妻情意而愁烦失意的伯叔母,竟也不觉感叹。


  几顶儒冠从假山处掠过,采采看她视线,忙说道:“那是族中看中的几个书生,以为在这次太学考试中能大放异彩的。”


  她便喟叹一声,眼神里划过几丝神采,“天下女子,竟都要如此吗?我想不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