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江上
作者:admin      更新:2022-09-07 16:25      字数:5063
  寒色带疏星,夜风飒飒,楚姜惊奇地望着楼市中的繁火暗灯,三千星子直下眼前来,胸次全无一点尘。


  “师兄,我以为已经看遍了奇珍,可这,我从未见过。”


  她声音里带着喜悦,“即便是我临登高楼时,亦不曾见过。”


  这才是不设防的夜,没有刻意的灯火行人,只是寻常的夜,她站在屋脊之上,不知登的是哪片屋顶,这是一种难明的刺激。


  方晏的手环绕在她肩上,闻言又低沉一笑,“九娘,这才是一鳞半甲,我带你去看,金陵的黑夜。”


  说罢他便要从这屋顶跃下,楚姜心惊,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肩,两人便从屋顶来至一院墙之上,未等她出声,方晏又揽着她前行数百步,脚下轻快,似点水的蜻蜓。


  这是一家富户,院墙修得结实,寒宵中毫不吝惜灯火,他们落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旁,透过窗隙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抱着几本册子睡在榻上,床边有两个婢女正在捧着一箱金子,看着像是要往光亮的地板上倒。


  “这是吴轸,江南有名的富商,姬妾无数,却从来不与她们过夜。”


  “为何?”


  方晏指指他抱着的账册,“他谁也信不过,每日都要点一遍账册,可他家产实在太多,一时半刻怎能点完,白日夜里都在点,只是一旦被叫醒又会动怒,他便想了个主意,每隔两个时辰便叫婢女往地上倒一箱黄金,照他自己的话,只有黄金叫醒他,他才能心甘情愿醒来。”


  楚姜掩唇,“那他平日去处理生意了可怎么办?”


  “他不是徐西屏那样的傀儡,家业是祖上传下来的,他自己年轻时也有些雷霆手段,如今多是叫手下人去谈生意。”


  “从来只在故事里听过这样的,这一见,倒是……倒是钦佩莫名。”


  在她说话之际,那两个婢女便已经将黄金倾倒于地,那商人一把就坐直了身子,因身子肥胖,起身时将两本账册与一枚散着床上的黄金夹在了腰腹之间,便见他由婢女扶起,那黄金“扑”地弹去了墙上。


  楚姜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伏在方晏怀里,笑得肩膀都在抖动。


  方晏见她愉快至此,眼中现出几分笑意,又携着她往另一户人家去。


  这次落在了屋顶上,方晏揽着一脸好奇的楚姜缓缓蹲下,取了一片瓦,便见这坐落于繁华闹市的大宅里,竟藏着这样一间破陋不堪的土屋。


  有一个儒生装扮的中年男子,正卧在干草上翻着一册书,眼前悬着一只苦胆。


  这人翻一页书,便要抬头舔尝一下苦胆,然则尝完后却并不镇定,总是龇牙咧嘴、苦皱眉头好一阵才安定下来。


  “这人与友人在十年前比试文赋时败下阵来,从此每每见到那友人都要喊一声阿翁,他在外人面前装得霁月风光,却心有不甘,在家中布置了这陋室,效仿勾践卧薪尝胆,日日苦读,只盼哪日雪了那耻辱。”


  楚姜忍住笑,凝眸仔细看了一眼,才恍然道:“这人,在秋猎时我曾见过,殿下还夸过他的文采呢!”


  说话间她脚下的瓦片有所滑动,惊得那人往上一瞟,方晏便揽着她下了屋顶,行在巷道之上。


  “这些说出去只是趣闻,有些人的隐秘,却是污秽不堪。”


  他迁就着她的步子,行得缓慢,自下了屋顶,手也规矩地放在了身侧,不时撩动着楚姜大氅的一摆。


  “人之隐秘,也该有好有坏。”她毫不意外,忽停下脚步,仰着头笑问他:“以师兄这样的本事,岂不是能将人心暗处尽明于心?”


  方晏失笑,“我还做不到,只是少年时,戚翁嫌弃我步子慢,就常把我往各家院子里扔,万幸,我没被发现过一回。只是久了,总能都知晓些。”


  说着他便指了指远处,“我不想你见到那些脏污,我带你去江上。”


  她抑着声音,“便是渡口,也太远了,如何过去?”


  “先与九娘说过了,骑马去。”他抬脚后退一步,吹了一声口哨,一匹马便从巷子深处跑了出来,在二人眼前停下。


  楚姜看到这大物近前,不可避免往后退了几步,不过瞧这马儿温顺异常,在方晏鼓励的眼神中才上前摸了摸马头上的鬃毛。


  粗粝的手感磨得她掌心发麻,令她笑了起来,“我还想师兄是如何过来的,原是藏在了这里。”


  她笑时眉眼微弯,一头浓密的发散在肩上,裹着她明媚的脸,方晏看得心中生出莹亮,将手伸在她眼前。


  楚姜微怔,眼睫翕动了片刻,缓缓地将手递给了他。


  第一次除去外物肌肤相触,二人都微红了脸。


  即便这双手是最无隐秘可谈的,在身周或是绮罗或是布衣的包裹下,这双手就这么清白地坦诚着,有的布满粗茧,有的细白柔软,或许是从这一片毫无遮掩的肌肤上,能看出一个人的处境所在,所以这片肌肤的相触,才比那些邪淫与狎昵更纯洁,也更诱惑。


  方晏常年习武,手掌自有数道茧子,每一道,都刻进楚姜柔嫩的手心,掌心相触,掌纹也亲昵地连络着。


  他呼吸紧促了几分,近前一步,“你我需共骑一乘。”


  楚姜微垂着眉,头一次声音细弱起来,“那便共骑一乘好了。”


  马儿的嘶啼打破了这旖旎,方晏沉了沉心,抚着她的手小心将她置在马上,而后一个翻身上马。


  楚姜整个人都处在他的怀抱之中,闻到了一阵清淡的松香,这香气显得她熏头发用的苏合香过分轻浮,她心念一启,便向前挪了挪,与他隔了一分,手往前抓住了缰绳。


  方晏无声一笑,拉了一把缰绳,马便疾速跑了起来,缰绳对于楚姜来说过于粗粝,马刚跑起来她就被勒得“嘶”了一声,整个人又回到了方晏的怀抱里。


  她还来不及想些什么,方晏便已经微向前倾了一分,话音在她耳侧响起,令她无端战栗。


  “九娘,别怕。”


  ===第66节===

  她颤着气息,微微点了点头,只一动,便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就在耳后,她的头发,纠缠在了他的手臂上。


  长街寂落萧瑟,一骑青骢踏破月色,马蹄扬起冷白,飒沓流星,锦衣疏狂。


  不过多时,便已来到城外一处废弃的古渡。


  暗夜中,远处低伏的群山好似沉睡的猛兽,似乎随时能将连年来脂粉气颇重的金陵拖进厚重的故事里去。


  方晏勒了马,将人小心抱了下来,牵着她往那古渡去。


  “这里……这里会有船来?”楚姜疑问。


  “我能令船来。”他笑得清朗,牵着她又行了数步,踏在了渡头上仅剩的几块板子上,青骢马跟在后面,此时先一步就踏进了水里。


  水中响起了一阵无名的响声,像是铃铛,又像钟声,片刻后从不远处的丛野里,驶来了一叶小舟。


  坐在船头的是个满身横肉的大汉,冬夜里竟还光着上身,还不用起身划船,只坐在船头动了动手,那桨便激起一层大浪。


  “哟,世……是小晏啊!”大汉看到他身侧还有余人,惊异不已,看他将人紧紧护在怀中,以为他是掳了哪家娘子,马上揶揄笑道:“总是开窍了,不枉我与戚翁日日念叨……”


  “齐叔,这是楚九娘子。”


  大汉吓得一个激灵,猛地起身,迅速将船划到了他们面前,口中急道:“怎能如此?掳了她,楚崧不得烧了金陵?”


  楚姜掩住笑意,清咳了一声,“这位……齐叔,我不是他掳来的,是我逼着他带我来的。”


  “啊?”齐叔更惊奇了,却见二人亲昵,十分不敢置信,“真是楚九娘?”


  方晏点头,“正是那个,曾令你恐吓了楚十六与楚十九的楚九娘。”


  这话一出,齐叔更是惊诧了,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楚姜,惴惴道:“这是为何要,为何要逼着他来这里呢?难道是你们要对小晏下手……”


  “齐叔,她只是好奇,想去寨中看看。”方晏怕他再想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来,叫他将船扶好,携着楚姜上到船上。


  楚姜见齐叔看着自己时颇有些小心翼翼,与外表极不相符,心中好笑,想起来廉申,还有之前那个假装乞丐的老头,心想他们并不像一群失意之人,反而颇为可爱,便是因此,才将方晏养育成了如此轩昂的郎君吗?

  那个幼失怙恃的小小少年,是如何,成为了眼前这般郎君的?


  她思绪涌动,似汹涌的江水,靠着江岸时,听到风声振着林野,直将万物号动化作江涛声。


  轻舟易过,未多时,金陵城便全然落入了黑暗中去,月下江水遍起银光,闪着粼粼的莹白,挟裹起涛声送着这轻舟。


  楚姜坐在舱中,看着江舟渐近了一座青山,一路贴着崖壁,从山壁缝隙里去,不由屏住气息,看得方晏一笑,起身牵着她行至船头,“内中尚有天地在,九娘,来。”


  楚姜随他出来,便见几点寥落的灯火挂在崖壁之上,其余只昏黑一片。


  她突然感受到船身一震,齐叔跑进了水中,淌着未及踝的水踏上了江岸,似是去通传。


  在她的惊疑中,方晏也踏下了船,将船头的灯笼取下,照着江岸。


  “九娘,踩在我脚上。”


  楚姜还在犹豫,他便已经伸手将她扶了下来,她吓得赶紧攀着他的肩,两只脚都落在了他的脚上。


  仰头便是他的脸,饶是她再镇定也心慌了一瞬,忙就着灯色看江岸,“水浅,我走过去也不过湿了鞋底。”


  方晏给她找了个合适的借口,“湿了鞋底,回去不好交代。”


  话音才落,便已是干燥的江岸,忽而灯火大亮,她还不及抬眼便听到了有声音传来,“小晏带的是谁?”


  方晏刚要启唇回答,却又顿了顿,牵着人向前走了一步,“是楚氏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