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煞破
作者:admin      更新:2022-09-07 16:25      字数:4944
  一进楼中茵娘便领着楚姜到了一间简陋的屋子,一面道:“这里干净,都是伙计们煮茶的地方。”


  楚姜坐在一张胡凳上,拢了拢袍子,温声道:“娘子不要看轻自己,是虞氏作恶,不是你们的错,清白从不在身之所居。”


  茵娘心中一暖,整理了形容,才笑着应了一声,又慢慢抬眼看向了粗衣布履的方晏,刚想开口,就见他站去了楚姜身后。


  她心中顿时明白了楚姜今日为何会如此痛快的出手,想必除了对她们的怜悯,也是她与方晏相识之因。


  想到这个可能,她心中更畅快了几分,今时今日,何不似当年,世人怎不知南阳王之冤,只是无人与虞巽卿抗衡,而如今,有人敢站出来与虞氏对抗了,这一位九娘,就是楚九娘了,是楚崧的嫡女楚九娘!

  她心底蓦然激动了起来。


  方晏在她开口之际突然道:“茵姨,我与九娘说几句话。”


  他这称呼让楚姜跟茵娘都是一怔,楚姜是纳罕二人竟如此亲近,茵娘却是因旧事的牵扯,十六年来第一次再听他这样的称呼,眼里默默含了泪。


  楚姜看到她眼睛一红,猜测今日必是他们商量好的,自己未必不是给他们添了麻烦,心中暗恼自己多事,此时方晏还冷声冷气,想是嫌自己添乱。


  女儿家的心思,变得快些也寻常,她越想越恼,忽地起身道:“我回府去了。”


  茵娘一愣,看她提步就要出去,忙也抬脚跟着,却不防方晏先她一步挡在了前方。


  “你冲动了。”


  楚姜一听便心中不快,暗暗咬牙不言,绕过他又要走。


  方晏暗叹一声,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今夜之后,虞巽卿又要恨上你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聂婶子一再交代你的话,九娘不该不听。”


  她突然停住脚步回身,掀开帷帽望向他,“晏师兄既听了,今夜又现身做什么?”


  方晏被眼前乍现的姝色刺了眼,他身手迅捷,在她停步之时便后退了半步,而这半步并不算远,人隔咫尺,眼前人就这么眉眼倨傲地望着自己,眼底还残着一丝红意。


  她为什么红了眼?是为歌妓们难过,还是……还是在,他没能想下去,因为楚姜就这么望着他,唇色鲜亮,眼中睥睨。


  他答不上来,也或是,他不敢答。


  他便又后退了一步,“我……我送你回府去。”


  楚姜心底莫名失落,看他已经别了眼去,放下帷帽回了身,“不必了,季甫,你留下来,娘子们若是受到刁难,你及时回府禀报。”


  方晏依旧跟在她身后。


  采采看到他跟来,扯了扯楚姜的衣袖。


  她也听到了身后亦步亦趋的脚步声,烦愁交加,又顿了顿脚步,“不必送我。”


  “季甫兄不在,无人护卫。”


  “我家中部曲不是摆设。”


  “若不是,九娘当日也不会在山道上受我胁迫了。”


  跟着的部曲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服地伸了伸脖子,却见到他脚下挪动轻快,又都怯怯地收了心思,老实跟着。


  楚姜听他提起旧事,冷笑一声,“想来也不会再有匪贼类汝。”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门口,虞七郎正在檐下训斥下人,神色焦急。


  “虞巽卿来不了,他急了。”方晏道。


  楚姜听到他这样笃定,疾步出去,“还是晏师兄神机妙算。”


  方晏听她语气倨傲,又夹着丝不郁,知她是动了气,在她身后解释道:“虞九郎的死只是引子,他却也不无辜,当初宫娥们被掳来时,便是他做的首恶。”


  “不必与我说。”


  他顿了顿,“若是不说,怕你……恐你会多想。”


  楚姜不由莞尔,却仗着帷帽遮挡,故意冷了语气,“我并不悠闲,不会胡思。”


  说完她正到了马车前,上了马车又道:“不必送我。”


  采采却道:“女郎,沈郎君不在,又已天黑,不如便请方郎君护送。”


  “天黑又如何?我怕黑吗?”


  采采心想,平日里是挺怕的,嘴上却道:“看方郎君之态,想是要去我们府中看看先生与方祜,顺便带上他去吧!”


  方晏便也道:“是,请九娘成全。”


  她这才似十分为难道:“晏师兄既是要去,我也拦不住。”


  “多谢九娘成全。”


  她倚在隐囊上,摘下帷帽便嗔怨着看向采采,“许你多嘴了?”


  方晏跟在马车一侧,应得极快,“是,我不说了。”


  采采失笑,“女郎并非说方郎君,是骂婢子呢。”


  他抿了抿唇,一时无言,马车启动时车帘飘曳,从中传来一阵杜衡①的清冷香气,他忽想她是否感染了寒气。


  不知近日又用的是哪一张药方,可是药里添了味杜衡吗?


  他启唇欲问,却终究不曾开口。


  车中楚姜也因他的回话一阵哑然的笑,笑过后又望向采采,采采便低声笑道:“这几日的苦闷,是折磨女郎,还是折磨婢子?”


  她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许说。”


  方晏听见采采的话,以为她是因疾而累,又不肯在自己面前露了怯,便也装作不曾听见。


  ===第59节===

  不想此时那虞七郎竟赶着马车追了上来,辘辘声近前时,采采往后一看,惊道:“堂堂男儿,莫不是要来为难女郎?”


  方晏的手立刻便扶上车窗,安抚道:“虞七郎此人外强中干,不敢做什么,别怕。”


  她冷静道:“我并不怕。”


  不过片刻,虞七郎的马车便紧随过来,“请九娘停步。”


  楚姜掀开车帘往后看了一眼,“停下吧,看他要做什么。”


  车才刚停稳,虞七郎便疾步跑来,正站在了方晏身边。


  “今夜是我唐突了九娘,望九娘勿怪。”


  他突然的讨好令众人都狐疑起来,方晏站在一边,更是不悦,扶着车窗冷冷看向他。


  半晌,只有马儿嘶鸣了一声。


  车中终于传来楚姜的声音,“郎君言重了。”


  听到她出声后,明显地,虞七郎眼睛亮了亮,“不知楚太傅可有传什么话给九娘?”


  楚姜顿时便明白了他这是未从太子府中将虞巽卿请出来,想从自己这里探话,这探话之举又透着点服软的意思,想想她便道:“家父并未有话传来。”


  “敢问往日在长安时,殿下作宴何时方歇?”


  “久有彻夜之欢,短有半日之乐,并无定数。”


  虞七郎神色多了几分凝重,朝马车拱了拱手,“如此便不再耽搁九娘了,告辞。”


  “郎君慢走。”


  方晏看着虞七郎走远,淡淡道:“他来是向九娘服软。”


  “我明白,想必他是请不到虞巽卿来,虞巽卿又交代了他不许与楚氏起冲突,他落不下面子,才来这一手。”


  “他为何请不到虞巽卿?”楚姜忽问。


  “因为诸东宫臣僚皆在宴上,他舍不得。”


  “家中族弟哀亡噩耗也惊不动他?”


  “惊不动。”他讽刺一笑,“顾三夫人曾在宫宴受惊,适时身怀六甲,只因那太医要从御花园中过路,那路上奇兽争斗正酣,虞巽卿怕打搅了陈粲斗兽的兴致,拦下了去请太医的人,令顾三夫人落了胎。”


  楚姜听到他声音蓦然一低,不觉也揪了心,“知道他狠劣,却未想丧了人伦。”


  “故而,我才说九娘今日冲动了,陈粲起初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杀人,是虞巽卿先替他杀了,有谏言他先压了,有违逆他先瞒了。他若起了歹心,谁也不知他敢做什么。”


  他语气严厉起来,车中采采看到楚姜眉间怒意,捧着灯大气不敢出。


  楚姜压着恼气道:“我只是可怜那些娘子。”


  “若是九娘出事,千里南来求医岂不枉费?”


  “共为女子,看着她们受辱,我做不到。”


  “九娘不会猜不到其中有我筹谋。”


  楚姜呼吸一滞,急恼道:“便是猜到了,我才……”


  采采惊得手里的灯摔在了车壁上,幸好灯壁坚固,只有灯油在琉璃屏上流淌。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羞又恼,咬牙恨恨看向了摇曳的车帘。


  采采小心捧正了灯,也望着车帘。


  然而车帘只是晃动,采采看到自家女郎神色羞窘不已,慢慢将灯移到了车帘上去。


  “嗯。”窗外传来一字回应。


  采采立刻竖眉看向楚姜,她却依旧咬着唇,神色未动。


  嗯,嗯?采采疑惑不已,一个嗯字?一个嗯字就能打发了她家女郎?


  于是她将灼人的灯直接递出了车外,“外面黑,方郎君拿着照路罢。”


  车帘之外,方晏面色沉静,脚步稳健,伸手接灯,“多谢九娘。”


  只是他伸手时,手背被火苗燎了好几下,楚姜透过那一点微扬的车帘,看到他手背红了一片。


  “火燎着了。”她缓缓道。


  方晏疾问:“可严重?”


  “红了。”


  “车中可有冷茶?”


  采采忙去琴几下看了看,“有的。”


  “可慢慢浇在患处,缓些疼痛。”


  采采疑惑地望向楚姜,“患处,在车中?”


  楚姜忍俊不禁,伏在采采肩上笑得花枝乱颤。


  随着她的动作,杜衡的香气又飘至车外,绕在方晏的四周,她的笑声与这冷香一道蛊人,什么面色沉静,什么脚步稳健,全被他鼓擂似的心跳出卖了。


  “方郎君,是您的手燎着了。”


  他这才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红了一片,他听到楚姜还在笑,也不禁唇角扬起。


  随着车帘摇撼,总有些殷勤的情思煞破,怠慢的眷怀徐来。


  车轮辘辘,过了石板,泥淖,印了车痕在长街之上,风未止,晃着马车上的角铃。


  作者有话说:


  ①杜衡:药用时可治风寒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