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心事
作者:admin      更新:2022-09-07 16:25      字数:7422
  采采立刻就察觉到了她心情的变化,并不明显,可是阿聂的话显然让她烦恼了。


  “女郎,是炭火过旺了吗?”采采想让她从那烦恼里抽身出来,立刻转移了话题。


  楚姜看到她关切的眼神,不明白心底那股燥闷是什么,便也以为是炭火太旺了,“火大了,取几块炭吧。”


  采采听话地取出几块炭放进陶瓮中,又用盖子压实。


  楚姜听着瓮中炭火响裂声渐歇,直到再没有动静。


  片刻后,她突然疑惑地问向采采,“炭火还是过旺了吗?”


  采采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神情,迷惑甚至委屈。


  她家女郎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炭火旺心头火燎,还是因为阿聂的话心烦意乱。


  阿聂也察觉到不对,赶紧放下熨斗过来,仔细打量着她,“是前几日换了新的方子,还用不惯吧!”


  楚姜抚着心口,又默认了她这一句,“应当是的,先生说怕我们哪日就要回长安了,他用药也猛了些,该是药用得不好。”


  阿聂立刻便要伺候她上床歇着,采采却神情犹豫,只等到阿聂才刚推门出去,她便按捺不住,边给她掖着被子边说道:“女郎,今天的炉子火不如往日旺,新方子也吃了几日……”


  楚姜纤手按住锦被,柔声打断她的话,“该是药吃不惯。”


  烛光透过莲青的帐子,星点微火映在她瞳仁上,明亮清澈,她说这句话时里面没有疑惑。


  采采才明白过来,她家女郎如此聪慧,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烦恼什么呢?


  于是她也听话地退出帐子,吹灭了几盏灯,只在远处的案桌上留了一支。


  屋中瞬间静了下来,窗外的雪也已经停了,起了风,淅淅飒飒的叶动惊扰着室内,楚姜抚着掌心的伤痕,默默数着那叶动声。


  帷帐透出案上一点微弱的亮,她怕黑,也不算怕,只是不喜欢全然的黑寂,所以每每夜间都有一点微弱的亮在帐外。


  数过了三百七十九遍,掌心的伤痕开始泛着若隐若无的痒意,她张开眼,轻喃道:“采采,我仿佛生来就没有什么喜好,我喜欢素色吗?并不算,只是旁的颜色我都不喜欢,素色是堪堪入眼罢了。我思来想去,这世上似乎并没有我喜欢的东西,奇珍异宝,再新鲜的我都见过了。”


  一屏之隔的矮榻上传来动静,采采翻了个身,“女郎,婢子听着。”


  然而采采在等着她继续说话时,她突然就变得迟钝了,甚至想要对未出口的话一再斟酌。


  风声刮过了窗棂,窗纸翕动了几下,她才缓缓道:“采采,我想不明白,阿聂的话分明没有错,为什么会让我不愉快?”


  采采暗叹一声,才道:“老天既然生女郎在这显赫的门庭,便不是叫女郎拘囿的,该像元娘那样,任行自在,人家的小娘子嫁了人都在家相夫教子,远的游玩不过几月也该回家了,可是元娘喜欢那些山水,再远她也要过去,花上一年半载也不嫌。”


  “女郎,婢子自小与您一并长大,形影相随,有女郎的地方一定有采采,可是婢子从来没见过你那样的欢愉。”


  “如何的欢愉?”她抚着伤痕问。


  “女郎随心时的欢愉,方郎君或许总叫女郎生气,可是之后只要提起他,女郎便似换了个人,哪有半点在长安时的平和,原来哪怕八公主言语难听苛骂于您,您也是一笑而过,并不计较。


  从前的您,像个全人,可是来金陵后女郎每每动气,又像是添了一点生机,或是嗔笑,或是怒骂,这时候的鲜活,就像女郎小时候闹脾气一样,方郎君就像是您难得一见的奇珍。”


  “今夜婶子提起方郎君,提点着女郎该要远他,这样的话,郎主跟三郎、六郎必然也都说过的,女郎与方郎君共有谋划,郎主也未必放心,可是女郎您想要如此,郎主便也允了,女郎,您从前从未对郎主提过如此要求。”


  楚姜一时语凝,心中狡辩那是她父亲事事周全,所以才不用她提,可是这托词才刚想出来,她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她确实是,第一次因为方晏,向她父亲提了一个不太合适的、于她有危的要求。


  采采的话扰乱她的思绪,“婢子虽是奴婢,可是自幼与您一道长大,并未受过半点风雨,女郎,采采希望您开心,像元娘那样自由自在,而不是拘囿于诸般人事。”


  她终于笑了出来,“采采,你像个昏君身边的佞臣。”


  采采也笑起来,翻身起床给炉子加了块炭,“聂婶子便是那忠言逆耳的大忠臣,婢子也甘心做个只会讨好主人的,都是为了女郎,谁又占了一个错字呢?”


  笑声过后楚姜却茫然了,采采以为自己是将他看作了一件从未见过的新奇物件,因为一时新鲜,所以自己贪受那一时的欢愉,也因为自己从无爱物、无所欲求,所以将他带来的危险视作激越的奇趣。


  她望着帐顶锦织的浓丽牡丹,心想自己绝非如此,绝没有要如此看低他的意思,他……他分明也很苦的。


  她第一次对他如此想来,本来也是雨后清岚,却成为樵夫、渔夫、车夫……成为草莽。


  一阵难言的哀矜涌上她的心,攥着她往浓雾愁哀中去,方才与采采欢笑的那阵轻快骤然不存,经年的病弱惆怅甚至不及此时的情绪令她低落。


  她辗转在这样的情绪中良久,终于找到一句能为自己开脱的话,“采采,我可以做个自私的人,厌恨他的所为,可是他毕竟没有伤害过我,他实在是个好徒弟、好兄长,阿聂那样否定他,是有些偏颇了。”


  采采听到她低沉的话音,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她,


  她也不期盼听到什么话,轻声道:“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采采,我只是觉得阿聂的话有失偏颇,不是什么大事,睡吧。”


  叫采采睡下后她却依旧无眠,慢慢伸手挑开帐子边沿,想汲点冷气,便见到屋外的雪白莹亮便似月色一般,从桃花纸糊的窗透到了地上,冷白里只有案上那点明亮的焰火在摇曳。


  她怔然记起来那双锋利的眼,不由心慌,忙不迭地收回手,让帐子掩盖了冷白,掩盖了火焰。


  窗外叶动声依旧扰人,心乱的她嫌怨那株枇杷树冬日里不掉叶子,风一声惨惨,雪一坠凄凄,直扰她清梦。


  方晏隐立在窗外的枇杷树下,手顿在了窗棂上,即便有树叶遮挡,他肩上还是落了一片的白。


  他来得不早不晚,留了霜雪在眉,却不必陷入雪中,便正好听到了阿聂说的那句话。


  他想阿聂的话并不偏颇,楚姜是世家贵女,不是草野之人,轻慢不得。


  而楚姜,她分明也因自己受了几次牵连,却……他难以言说究竟是什么心绪,只是心口一阵激烈的跳动后,连带他眼中一点微芒一道归于平静。


  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徒弟、好兄长,这是莫大的善良,自己并非好徒弟、好兄长,好徒弟不会不听师傅的话,好兄长不会任由师弟独自成长,显然他不是的。


  他望着窗中那点不分明的亮光,心想即便卑劣如此,也不该一再打搅她,迁就着这念头,他想也不该将闺阁娇儿牵扯进各般阴谋中来,徐西屏的幼子枉死,他讨回来就是了。


  提步之时,脚下有别于雪沙的触感让他低头看了看,红绳系着的一枝,形状已经难辨。


  他附身拾起来,细看了一眼,心道若往后不扰,该回她一朵清净辞别的。


  雪势不觉大了起来,砸得枇杷叶更为凄惨,楚姜数过了九百四十一遍,第九百四十二遍是雪掉落,接连砸过数片。


  她翻身起床,披上袍子去到案前,案上一册《昭明文选》翻开着,正是一篇《高唐赋》。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赋句之中,摛藻如春华,却更令她不得沉静。


  滴滴点点的檐下叶动声依旧,她将这当作替罪羊,一把将书合上,提灯就要去看这枇杷树究竟有几多枝叶。


  窗外的方晏早听见了屋中的动静,在脚步声近窗时将雕好的冰花置在窗台上,轻巧移着步子往枇杷树后去。


  随着灯影越近,窗户也被推开,他透过厚密的树叶看到那点烛火靠前。


  窗台上那澄澈的冰花被火光照得晃眼,他才觉得自己藏匿起来是多此一举,从来的清醒竟也有慌神的时候。


  ===第54节===

  要么就不雕那花,要么就不要藏匿。他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好笑,可是那灯火却也一点点增加了他心中的慌张。


  楚姜也看到了那朵冰花,是一朵栩栩如生的木兰。


  她想到了方祜说他师兄雕工好,这也可以是其他人雕的,巡夜的下人中或许有人好雕工,随手捡了就刻了放在窗台上。


  可是她知道这不是其他人刻的,就是方晏,他来过,或许还在。


  她提灯照着窗外,四处看着,心脉一时快了几下,她却不觉,只是想他是否也听见了阿聂的话,所以才不现身。


  风雪声呼啸,不过片刻她的脸上便刺骨的疼。


  叶上雪块滑落,坠在方晏的肩上,他知道楚姜在寻他,也知道她被风雪折磨着。


  医者仁心,医者仁心,医者不忍见而已,他默念了好几声,从来不把自己当作医者的他也找到了借口,拍拍肩上的雪,提步出了动静。


  提着灯的楚姜听到声音眼睛一亮,将灯往出声的树旁找照过去。


  方晏显然没有见过她如此期盼的神情,显然,她自己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对他生出期盼来,于是在见到他身影出现的第一眼就立马疏离起眼神。


  她神色变化如此之快,令方晏不觉失笑,可是他又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难得的那点松快尽消了去,只淡淡道:“九娘,夜里风雪大,当心冻着了。”


  楚姜压下心中无名的情绪,不理他这句,反问道:“师兄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躲闪闪?”


  他站得尚远,不再近前,温声道:“并非躲闪,只是想夜中静寂,我贸然前来,实在失礼。”


  她也不知信没信,只是将冰花提起,“所以便是以这朵冰花为信,好提醒我,师兄你要白日礼过来?”


  他点点头,“正是,不过此时九娘既然令我得见了,便不拘什么时候了,我来是为请罪而来。”


  楚姜见他面色冷淡,将烛台置在窗台上,拢紧了袍子,“师兄有何罪?”


  方晏不知她是否会生气,可是却不得不如实道:“徐西屏的幼子被人掳杀了。”


  她心中震撼不已,按在袍子上的手一松,突然不安地望向他,“师兄是故意的吗?”


  她刚问出口,便觉得自己仿佛泯灭了人性,一个无辜之人死了,自己不先悲哀愤怒,反担心方晏是否故意杀人?

  方晏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愣才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楚姜还在为自己先前问出口那一句难过,她不该是这样一个人,不该因为担心谁而罔顾旁人的性命,诗文经典从来不是如此教导的,可是,可是其中也没有教过她要怎么做。


  她压下那股悲哀,只能循着本能问道:“那是何人害之?为何害之?”毕竟那孩子才十岁,谁能如此狠心为之?


  方晏眼睫翕动,低敛了神色道:“虞舜卿,虞剑卿的堂弟,二人兄弟情深,也曾并肩作战,知晓徐西屏数次昧下龙骁卫粮草且背叛虞剑卿后,他为了泄愤,杀了其幼子。”


  楚姜语气中含了怒,“一个徐西屏胆敢如此吗?”


  他知道这质问是冲着自己来的,也不作辩解,“是我将徐西屏所为拟作书信送到了虞氏几人手中。”


  楚姜从他语气里听出了一丝解脱,好像这话一出,自己就会对他疏远了。


  可是她没有。


  他站得远,颀长的身形映在雪地里,被枇杷树的枝叶横断了一半,像个残破的玉人,又被风雪吹打着,凄凄惨惨的打叶声将这雪里的人衬得也可怜。


  她赶紧别开了眼,不知是为那无辜枉死的孩子可怜,还是怕自己不忍看他。


  幸而有冷风,将她理智带回,她醒了醒神,端起了烛台,手扶上窗,“师兄既是给了虞氏几人书信,应当是有把握在手,我不便多问,想来师兄或许也能给那孩子平一回冤。”


  方晏观她动作,脚刚往前动了不到一寸便刹住了,“我会的。”


  她将他动作看在眼里,眼神也不觉黯淡了下来,“夜里不便留客,师兄慢走。”


  方晏深看了她一眼,往后退了一步,揖身辞别,“雪霏风凛,金陵大寒,九娘当珍重。”


  她从他这动作里看出了一丝郑重,看着他就立在雪地里,像河上将碎未碎的冰。


  一阵风来,湮灭了窗台上的烛火。


  方晏看到她眼里莫名的哀伤,心下一揪,却不敢上前,反倒后退了一步。


  “九娘,你珍重。”


  楚姜双手覆上烛台,也轻轻回道:“师兄也该珍重。”


  于是她眼看着他又退了一步,便也转身关上了窗,正听到采采翻身的动静。


  冷气罩着她周身,她却不想多走几步。


  窗外只有风雪凄凄拍打着树叶的声音,她不知道方晏有没有离开,什么时候离开,他的脚步轻巧,本就是来去无影踪的。


  她刹那间明通,方晏揖别时的长躬,像是诀别一般,竟是如此,他听见阿聂的话了,他因为那话想要不再与自己结交了……


  未眠的采采看到她家女郎倚在窗前,脸上是凄迷的惆怅。


  她起身点亮好几盏灯,突来的光亮将楚姜的视线吸引过来。


  “采采,我觉得很遗憾。”


  采采扶起她坐在火炉边,“因为方郎君吗?”


  她摇了摇头,“我既然视他是个好人,就该在阿聂面前为他辩解几句的,他当时听见我还应了阿聂的话,应该很难过。”


  采采拍着她的肩,感受到她身上浓烈的惆怅,暗叹了一声,“他若听见了聂婶子的话,也该听见了女郎后来同婢子说的话,不会难过的。”


  她倚在采采的臂弯,阖了眼摇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她并不清楚,只是担心他会因此难过,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担心他难过,这些问题让她像一只撞在网上的幼虫,慌乱奔逃,却毫无章法,只是可怜地被蛛网束缚,攀逃便是深陷。


  作者有话说:


  采采:《好久没看到女郎这样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