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赏雪(三)
作者:admin      更新:2022-09-07 16:25      字数:6534
  等到过了午时,刘呈兴尽而返,众多郎君便也少了拘束,在园林中自在玩耍起来。


  楚晔也将两个妹妹从女眷中叫走,找了间个临湖的亭子,叫仆从们搬来屏风炭火赏起雪来。


  楚衿用帕子兜着一朵冰花,怕花化了,简直不愿离火炉近一步,楚晔便沉了脸色,“真是冻病了,往后绝不要想出门一步了。”


  她身上裹着厚重的狐裘,本也不冷,倒是知道好歹的,把冰花抛在亭子外面,自己则是笨重地挪到火炉边来向兄长撒着娇。


  楚姜调侃她,“非要等三哥生气了才听话,下回我可不愿带你玩了。”


  “九姐姐是最疼我的,我才不信呢。”楚衿转头往她身上靠过来,“那花我是给姐姐留的,又不是我非要。”


  楚晔笑她,“一朵冰雕的花罢了,改日找个匠人给你雕一屋子。”


  楚衿却鼓起小嘴,“那朵花不一样,是骂过人的花。”


  “哦,骂谁的?”


  楚姜便笑将虞八夫人之事说了来,将兄长逗得开怀大笑,楚衿自觉骄傲,又绘声绘色地说了遍众人的反应。


  楚姜听完又叹道:“都是一家的,倒是出了各样人物。”


  楚晔知道她与虞少岚常有书信来往,想是从今日虞八夫人的言行有了感慨,便将跟着慨叹了几句。


  不妨才在这冰雪琉璃中赏玩不过多久,又有婢女前来邀请楚晔,说是雅集中正在寻他。


  他还正犹豫,楚姜便要他速去,“三哥不必忧心我跟衿娘,正好这园林我们不曾逛过,三哥且去,我跟衿娘游赏过后也该回了。”


  他这才放心离去,楚姜便也起身,带着楚衿沿着一旁冰湖逛了一圈。


  湖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正有不少大小孩子在上面玩耍,湖周尽是大人们看着。


  楚衿看得眼热,“九姐姐,那个小孩扔的雪团肯定没有我扔得远。”


  楚姜看她一脸的向往,嘴上还诱着自己,却不上她的当,“嗯,我知道,你扔得很远。”


  “可是我应当没有那一个扔得远。”她看姐姐不上当,继续道:“上回,我就是这样子。”


  她猛地从地上抓起一团雪,往那群小孩中一扔。


  她仰起脸来,“九姐姐,我就是这样扔的。”


  楚姜及一众仆从欣然大笑,她便知自己成功了,一下子欢喜起来,将手里兜着冰花的帕子递给乳母,跃跃欲试地看向楚姜,“九姐姐,我跟他们玩一会儿就回来,可以吗?”


  得到许可她便欢呼着往那群小孩里去,她的乳母跟贴身伺候的几个忙也跟着,却不防她们才走开不到几步,那群小孩因先前这里砸了个雪团过来,都纷纷往这处扔来。


  采采一看赶紧将伞往前挡去,楚姜也吓得低着头往伞后走了两步,然而她们没有听到伞面上传来动静。


  等睁开眼时,却见伞下多出一双皂靴,其上碎落着雪块。


  采采将伞移开,楚姜赫然见到面向着她们的陆十一,还将楚衿护在了身前,就在此时,还有几只雪团砸在陆十一的背上。


  两人面面相觑,不等她开口,陆十一只点了点头,便放下楚衿转身朝那群小孩走去,“竟对客人无礼,见我过来了还不收手,回去罚你们一人抄一百遍《礼记》。”


  那群小孩见到他果然惧怕,纷纷素手扔下雪团,口中莫不唤着“十一哥”“十一叔”。


  楚衿惊呼:“都是一家的小孩吗?幸好我还没过去,不然被围攻的就是我一个了。”


  楚姜便抖着她背上洒掉的一点雪,低声笑她,“往后看你还贪玩。”


  她二人还说着话,陆十一便已经领着一堆小孩过来了,见到她跟楚衿,个个皆是笑脸致歉。


  楚姜自不会与小孩子生气,笑道:“本是我家妹妹先朝你们扔的雪团,都是玩耍罢了,不碍事的。”


  其中却有个机灵的,睃了眼陆十一,“那娘子替我们向我十一叔求求情吧,他说我们惊扰了客人,势必要罚我们的。”


  这却叫她为难了,她与陆十一虽有几面之缘,甚至他还撞见过自己在药庐中利诱贼人自相残杀,可是毕竟从未有过结交,如何好开口。


  好在陆十一看出了她的为难,冷着脸将小孩们都赶了去,又才揖身向她道:“族中童儿无礼,险些叫九娘与十四娘受惊了。”


  楚姜也一笑,“十一郎言重了,如方才所言,不过童儿戏耍罢了,倒是我们该谢过郎君相助。”


  陆十一闻言赧颜,“是我惭愧,多谢九娘大度。”


  采采却见到有几道视线投了过来,在后轻轻拉了拉楚姜的袍子。


  她也瞬间意会,便摸摸楚衿的头,“衿娘,你还没有多谢十一郎。”


  楚衿当即便笑吟吟地行了一礼,“十四娘多谢郎君相护,若没有郎君,恐怕我跟姐姐衣袍都要湿了。”


  陆十一对这小姑娘和煦一笑,“十四娘不必客气,我听你六哥提起过你,总说你乖巧。”


  “当真吗?”楚衿眼睛一亮,“那我六哥都如何夸我的呢?”


  “衿娘。”楚姜低唤她一声,又看向陆十一道:“舍妹调皮,郎君勿怪。”


  陆十一如何看不出她并不欲深谈,便笑道:“自然不会,此处风大,九娘与十四娘若是喜欢看冰湖,几处轩子还空着,叫婢女带你们前去就是。”


  楚姜便也曲身一礼,“多谢郎君提醒,我们也不耽搁郎君了。”


  遂两厢别过,待人走后,采采便疑惑道:“这陆十一郎倒是出现得快,应当不是十一娘口中的文弱书生。”


  提到顾妙娘,楚姜扬唇笑道:“十一姨烂漫活泼,玩笑话罢了,可不要再多说了。”


  楚衿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陆十一离去的方向,“九姐姐,上回六哥说陆十一郎打到一头熊,就是这个陆十一郎啊!”


  “是他。”说到这儿,她也想起了陆十一在刘呈面前多得青睐,而起因正是那头熊。


  “真厉害。”楚衿还在赞叹,“他跟三哥六哥一样好。”


  楚姜失笑,“这就瞧出来好了?”


  ===第52节===

  她露出一口整齐的牙来,“他长得好看。”


  这话叫几人得哭笑不得,楚姜低头给她掖着衣领,小声道:“这话可不能与外人胡说。”


  “我明白的。”小丫头眨巴几下眼睛,也低声跟她说道:“我几回出去玩,都有人来问我九姐姐爱些什么,我一个都不说。”


  楚姜深有自知之明,或许她们是想与自己交好,又或许是打着旁的主意,却没有谁是因着她这个人来的,只是因为她是太傅的女儿,柱国大将军的外甥女。


  她并没有因这个因果感到愤怒,却如何也说不上欢喜。


  等到回程的马车上,楚衿瞧出今日游玩已经使姐姐倦累了,便也乖巧地不再闹,直催着乳母去看楚晔怎么还不上车来。


  楚姜掀开帘子看出去,就见门口处楚晔与陆氏兄弟二人相谈甚欢,见到乳母楚晔便朝马车看来,那兄弟二人也跟着看过来。


  她微笑着点了个头,也见到那兄弟二人端方回了一礼,不过片刻楚晔便来到车中。


  “可是等急了?”


  楚衿正支了根小木棍在窗外钓着她那朵冰花,闻言便撅嘴道:“三哥有话就该早些说了嘛,非要在门口说,要是冻坏了,我跟九姐姐是要心疼的。”


  楚晔捏捏她的鼻子,“我看你是心疼你那朵小花。”


  她见心思被戳破,羞赧地吐了吐舌头往楚姜身上靠去,摇着她胳膊道:“走嘛,九姐姐,我们回去了。”


  楚晔开怀不已,叫车夫赶路,又将手凑到炭炉前,感慨道:“我倒是明白六郎为何与陆十一郎交好了,与他相谈,颇似春日临风。”


  楚姜笑道:“还是头一回听三哥这么夸一个人。”


  “并非我夸大,从殿下对他的态度便也能瞧出几分了,今日我们所作的诗,独他一人的最得殿下之心,将雪里老枝比作钟繇笔法,虽不新鲜,但是朴实自然,一眼明动,跟今日其他人尽情矫饰的诗文相比,一眼便能瞧出不同来。”


  他也并不觉陆十一郎从他这里得到楚崧喜欢钟繇的字是作弊,他父亲喜欢钟繇,可是太子并不爱,这只算他灵机罢了。


  楚姜却不知道陆十一还问过楚崧的喜好,只是想了想,那要是他写出的诗,似乎也十分相衬托。


  一时间又想起他前来挡雪,似乎多此一举,不过总是好心,合该是由陆氏这般诗书大族养出的。


  只是她又想到太子,遂问道:“三哥可知殿下为何突然来此?”


  “应是对虞氏不满罢!”他叹道:“今日虞七郎的表情可实在不好看。”


  “少岚姐姐,她……”她欲言又止,“她今日可有随在殿下身边吗?”


  楚晔摇头,“自从虞氏得入东宫之后,她总是与秦娘子她们一道随侍,今日不知为何,并未见到。”


  “或许是今日有事。”楚姜低喃一声,不知想了些什么,看到几点雪飘进窗中来,车外已是昏暗天地。


  太子府中,虞少岚倚着门框,也在看飘落的大雪。


  秦娘子招她进屋去,“六娘,进屋来吧,瞧你身上飘的,全是雪砂子。”


  她转身,笑得勉强,“今日脑子昏,我吹会儿风。”


  秦娘子便亲来拉住她回去,“脑子昏沉,还不是怨你今日大早不叫门,要不是门房扫雪看到你,你今日非大病一场。”


  听她提起今晨,她眼中又添一分惆怅,却不想令人察觉到,与坐在炉边催了声,“姐姐不必顾我了,先回去歇了吧,我坐一会儿。”


  秦娘子蹙眉,“要么我便守着你歇下,要么我也陪你坐着,可不要想甩了我去。”


  “是……”她低头看着手上的热茶,热气扑到她眼睫上,烫得她颤了几下眼皮。


  “是殿下这么交代姐姐的吗?”


  秦娘子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她,“今日门房请你进府你不动,我叫你也不动,还非得要殿下去叫你,今日这么大的雪,殿下也舍得出门受冻给你讨个痛快,如何不是关怀你?你便该听话些,吃了药早早歇了。”


  她眼前的茶汤里落了一滴泪进去,却不是感动,只是委屈外人肯善待她至此,至亲至爱却一再利用她,甚至她母亲,分明知道了谁是凶手,却还要忍让。


  “你争这个又有什么用?我们还能杀了你叔父吗?”


  适时她并不知道如何应对如此悲伤的母亲,只是拿着手上那纸信十分难过。


  “可是……可是这上面分明说,是叔父叫徐西屏昧下了粮草,才令龙骁卫困厄淮左,他甚至还多次为了讨好齐王,苛瞒军饷,延报军情……”


  “你闭嘴!”虞大夫人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眼含热泪,“我们……我们孤儿寡母,不在虞氏庇佑之下怎么得活?你这话说出来是要做什么?这信是从哪里来的?拿给你叔父去,这是人家离间的手段,你弟弟还这么小……”


  “他不是我弟弟!”她将信一把撕碎扔进火炉,泣不成声,“他是叔父胡乱塞给你的,他有自己的母亲,年节时他会跑回去叩拜他的亲生父母,母亲,我们为什么非要为着这点香火如此痛苦?”


  虞大夫人伏在案桌上,哀怒交加,指着她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痛苦地流泪。


  “你……你不要再提此事,一个字也不要再提!”


  “凭什么要叫凶手逍遥!母亲,我不明白。”


  “你就一定要明白吗?”虞大夫人痛斥向她,“明白了又有什么用?你父亲能活过来吗?”


  母亲失望的眼神像一把直指向她咽喉的剑,令她呼吸一滞,仿佛血脉倒流,她再也不能与她共同待在一间屋子里,她也不能待在这画栋雕梁的门庭中,不知道哪一处,就是用她父亲的血染就的。


  她驱马来到太子府门前,却不敢再进去了。


  敌非敌,亲非亲,她怎么就到了如此境地?

  天还未亮,门房开门除雪,初见在马上的她还吓了一跳,唤她一声却不见动静,又叫秦娘子来。


  却也松不开她紧握着的缰绳。


  她不知道太子是何时来的,只是面前出现了一只手,触目是他温润的眼,“六娘,下马吧。”


  “你即便不说,我也猜得到你回家是受了什么委屈。”秦娘子的话将她拉回眼前,她手上的茶已经凉了。


  “可是我不好妄议你家族之事,你只需明白,我们东宫里,就是为奴为婢也是容不得旁人欺负的。”


  她捧着茶微微一笑,“姐姐,我知道了,是我今日犟了,往后再不会了。”


  她往外看去,雪落满庭,冰天琉璃,眼前却是炉火温柔,何不是亲非亲,敌非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