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作者:鹿子草      更新:2022-01-14 13:39      字数:10983
  将公司事托付给红梅嫂子,宋恂在两天后坐上了开往省城火车。
  与他同行还有项队长夫妻和项小羽。
  宋恂搞不懂,苗婶这个睡不着觉毛病又不是急症,去那么多人做什么?
  不过,人家项队长理由很充分——
  “小毛会说普通话。”
  宋恂:“……”
  确实,走出南湾,外面人基本听不懂南湾方言。
  他又是去省城出差,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陪着项队长夫妻。
  所以,带个随行翻译,很有必要!
  他们这次乘坐又是那种遇到个柴火垛都要停一停绿皮火车。
  宋恂早有准备,随身带了一本上季度《中国水产》,打算用它打发无聊二十多个小时。
  不过令他意外是,项小羽居然也是有所准备,只是封面上套着书皮不知她看是什么书。
  而且她也不像项队长夫妻似,看什么都新鲜,左顾右盼。
  宋恂挑眉问:“你以前坐过这趟火车?”
  坐在他对面项小羽,得逞地在心里哼了一声。
  她就说嘛,多读书可以明智,看她多聪明!
  项小羽盯着书页,故作矜持地点点头:“六七年前我就坐过。”
  宋恂就迷惑了。
  她看起来挺小,估摸着也就十六七年纪,应该跟项前进差不多大。
  看项队长夫妻表现,好像是第一次出远门。
  不过,六七年前确实有个特殊时段,可以让农村学生随意出行。
  宋恂合上书,迟疑着问:“你不会是十岁就去省城大串联过吧?”
  那也太小了。
  项小羽被气个倒仰,特意挺胸抬头道:“谁十岁去串联呐!我今年十九,去串联时候已经上初中了!”
  合着这个宋大主任还当她是个才十六七黄毛丫头呢!
  她得给自己正名呀!
  项英雄看闺女气得脸都红了,赶忙安抚她,呵呵笑着冲宋恂显摆。
  “别看我们夫妻都是没出过远门,但我家小毛去过地方可多啦!不但去过省城,还去过广东上海呢!你可能没注意,我们家堂屋墙上还挂着她去上海串联相片呐!”
  提起串联事,宋恂还挺有话聊。
  “我们当年多数是往首都去,路上特别拥挤。没想到你是往南走。”
  还是在那么小年纪。
  项小羽对当年事也颇为自得,把书本一收,笑盈盈道:“我就猜到去首都人一定很多!所以我们长征队就另辟蹊径,在南方一带活动。虽然人也很多啦,但是比去首都要少一些。我大姐当年就是往北走,想见人没能见到不说,回来时还又黑又瘦。我就不一样啦……”
  一旁项英雄接话:“白胖白胖。一路上骗了人家不少好吃。”
  项小羽:“……”
  她爹可能跟她有仇,怎么总是给她拆台!
  宋恂帮她说句公道话:“当时各地接待水平不同,待遇上确实会有些差异。我有同学在上海串联,条件比我们好很多。”
  “对对对!”项小羽忙点头,“我们当时被分配去了新雅饭店住宿,那会儿我才十三岁,还是头一回见到那么漂亮房子,就是那种看着就很高雅欧式房子!跟我们住在一处两个苏州姐姐,还给我吃金猫奶糖,带我们去大街小巷到处闲逛,吃炒核桃和一毛五一碗阳春面。”
  “所以,是她们把你喂胖。”宋恂笑。
  “哎呀,也不是很胖啦,我当时正在长身体。”项小羽跳过这个话题说,“我跟那两个苏州姐姐还有书信联系,她们前两年去插队了,可惜没能来咱们这里!不然我还能看顾她们一二。”
  宋恂又不自觉勾了勾唇角。
  在车上本就无聊,两人聊了许多长征队里事。
  项小羽觉得,她这次跟着出门果然是对!
  这宋大主任今天跟她说话,比过去一个月都多!
  *
  宋恂并没能按计划在车上读完那册《中国水产》。
  主要是项小羽实在太能说了,小嘴叭叭起来没完。
  人家这么热情地跟他聊天,还一会儿就翻出一样零食与他分享。
  吃了不少烤鱼片和小鱼干宋恂,不好意思冷落对方,就这么被拉着说了一路。
  等到次日中午,从火车上下来,他耳根子才彻底清净了。
  省城风貌确实与下面县市不同。
  宽阔柏油马路上穿梭着各色公共汽车和自行车,各种商店饭店供销社杂货铺一间连着一间,让头一次来省城项家夫妻目不暇接。
  宋恂先带着三人去车站对面国营饭店简单吃了顿午饭,就搭上公共汽车,前往省军区医院。
  声称自己十三岁就走过许多大城市项小羽,在看到医院门口警卫后,也不叨叨了,安静如鸡地靠在爹娘身边,跟着宋恂往医院里走。
  宋恂对项队长说:“不知道人家今天坐不坐诊,如果没来上班,也别着急。你们多住几天,好不容易来一次省城,你带着苗婶到处转转。”
  项队长原本打算在省城看完大夫,当天就坐车回南湾。
  虽然宋恂说过由他来安排住宿地方,但是他们跟着来一趟就是麻烦人家了,哪能再让对方破费。
  连县城招待所住宿费都要七八毛呢,省城还不知是什么天价。
  不过,如果果真大夫不在,他们再多等一两天也是没办法事。
  项英雄拍拍腰间布口袋,咬牙大方道:“没事,可着大夫时间来。我带着介绍信和钱呢,住宿费够用!”
  宋恂笑了笑,带着人往门诊楼里走。
  一踏进门诊楼,到处都是病人,走廊里坐着,站着,甚至还有躺着,简直没有插脚地方!
  项家人虽然也去市里医院看过病,但着实没见过这种阵仗,项英雄不由跟媳妇小声嘀咕:“这么多病人来这里看病,说明人家省城大夫水平高。你这回肯定能睡个好觉了!”
  苗玉兰心里也隐隐升起些希望。
  这毛病虽不是大病,但着实折磨得人抓心挠肝地难受。
  宋恂引着他们去了三楼,经过护士站时,向年轻小护士打听。
  “同志,眼科孟主任今天来了吗?”
  “来是来了,不过,孟主任今天不坐班,下午还得去学校讲课。”
  宋恂与她道了谢。
  只要人在就行。
  他将项家三口安顿在眼科诊室门口,自己先敲门走了进去。
  诊室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穿常服配白大褂女大夫,五十岁上下,面相说不出严肃。
  身边还围着两个年轻医生。
  听到开门动静,女医生抬头看过去,正好瞧见了咧嘴冲她傻乐宋恂。
  “大姨!”
  “哎呦,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孟淑君倏地站起来,快步走出办公桌拉住他胳膊问,“你不是写信说,下生产队工作了嘛?”
  去了生产队,哪是轻易能回来?
  话说到这里,孟淑君停了停,细心观察他表情,猜测:“是不是宋恒那孩子给你写信,说你爸妈事了?”
  宋恂只以为他爸妈又拌嘴了,没当回事,笑说:“我在生产队当了一个小领导,刚上任没几天就回省城出差了。这次回来是有工作任务。”
  孟淑君不信。
  “既然是出差,你跑到医院来做什么?哪里不舒服?”说着就要把他按到椅子上,查看查看。
  “不是我,是我们生产队长媳妇,”宋恂说明了苗婶情况,又解释,“我如今正住在队长家里,平时工作上也有些往来,他们家对我还挺照顾。人家头一回找我办私事,我哪好意思拒绝!这不就把人带到您这里了嘛,您帮我想想办法吧!”
  孟淑君扶了扶眼镜,问:“人带来了嘛?”
  “就在门口等着呢。”
  “你说你长了二十来年,真是白长一个大傻个子,跟你爹一个样!”孟淑君扭身就要往外走,“既然人已经来了,哪有把人晾在外面道理!你直接把人领进来,我还能怪你不成?”
  生产队长在省城不算什么,连个芝麻官都排不上号。
  但是回了生产队,人家权利就大了去了,想让你过得舒坦不容易,但让你不舒坦办法却多得是!
  她这个外甥,真是白长了一副聪明相!
  宋恂没敢反驳,气弱地摸摸鼻子。
  然后,就见他那个严肃内敛大姨,麻利地跑出诊室,亲亲热热地将项家三口人请了进来。
  不说宋恂这个亲外甥,连她带那两个年轻医生,都不由对她刮目相看了。
  孟淑君先是拉着苗玉兰手,批评了一通宋恂不会办事,又夸人家闺女长得漂亮文静,感谢了一番项家人对宋恂照顾,才招呼着众人在诊室里坐下,问起了苗玉兰病情。
  苗玉兰初来省城,又是来这种有士兵站岗大医院看病,本来还有些紧张。
  哪承想,人家医院主任会这么和气!
  她本就不是那种小家子气人,这会儿放松下来,也能清楚地说明病情了。
  只是还需要项小羽帮着翻译一手。
  孟淑君将两个年轻医生打发出去,才小声对项家人道:“听宋恂说,你们想看看中医大夫?我们院里确实有个不错中医,只是他上了年纪以后,除了给首长看诊,已经不怎么来医院了。我得临时跟对方联系,看看他安排。”
  苗玉兰忙摆手:“我这个就是睡不着觉毛病,要不就别麻烦人家了。”
  哪好意思这样兴师动众。
  “你这个病不只是睡不着觉问题,”孟淑君郑重道,“听你描述,还有焦虑和头晕症状。你们市里大夫给诊断是神经官能症,那就不能掉以轻心……”
  项家三人听孟主任科普了一大通,晕晕乎乎地从诊室里出来,搞不明白一个睡不着觉毛病咋就能跟精神病扯到一起。
  宋恂安慰他们:“我大姨只是个眼科大夫,说得不一定准。苗婶自己不是没觉得有什么嘛,你们先放宽心。回头咱们再让那位中医大夫看看。”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苗玉兰不好意思道,“不好总麻烦你,今天已经耽误你正事了。”
  “前段时间,您整天给我和吴科学送饭,我也没跟您客气。既然来了省城,我总要尽地主之谊。”宋恂知道他们心疼住宿钱,遂交了底:“住地方都是现成。我在船厂那边有个小单间,你们三口过去住正合适,就是距离医院这边有点远。”
  苗玉兰被他说得心里暖呼呼,心想,这个小宋虽然看着冷清,但还挺有人情味。
  “我们住了你房子,你去哪里呀?”
  “今天刚回来,我还要回父母那边看看。”
  宋恂正打算送他们去船厂,还没走到医院大门就突然被人从身后搂住了肩膀。
  “嘿,宋小二,我喊你好几声了,你想什么呢!”
  攀住宋恂是个挺精神年轻军官,可惜另一条胳膊被绷带裹得像粽子似,吊在脖子上,看着有些滑稽。
  见状,宋恂就笑开了:“你这是什么造型?训练受伤了?”
  “嗐,别提了,被新兵蛋子给坑了!”孙卓远亲热地搂着他肩膀,说话腔调带着点戏谑感,“你不是被船厂发配到乡下去了嘛?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恂将刚跟大姨说过话,又对他学了一遍,然后为他和项家人彼此做了介绍。
  面对项家人,孙卓远倒是收起了身上兵痞劲儿,摆出新时代模范军官样子,先对三人敬个礼,再很客气地与人家握手。
  “项队长,欢迎你们来省城!宋恂跟我是过命交情,以我对他了解,他能将你们请来,还这样忙前跑后地帮忙,那是真心拿你们当自己人了。”孙卓远竖起一个大拇指,赞道,“他去生产队还不到一个月,就能这样跟您交心,说明您是个正派厚道人!宋恂能在您队里工作,我们这些家人朋友也就放心了!”
  项小羽帮老爹当翻译,跟人家寒暄,不禁在心里感慨,这城里人咋都那么会说话呢!
  孙同志是这样,刚才孟主任也是这样。
  宋恂身边这么多能说会道人,也不见他跟人家学学,嘴巴甜一点……
  哼。
  看了眼手表,孙卓远问:“你们住处安排在哪了?我坐单位车来,可以顺路送你们回去。”
  “小宋让我们住他在船厂房子。”项英雄乐呵呵地说。
  “嗐,去什么船厂啊!他那边离医院可远了,大婶来回看病不方便。”孙卓远招手让他们跟上,“跟我走吧,去军区招待所给你们开间房,距离医院只有一刻钟路程,宋恂来找你们也近便。”
  “这……”项英雄看向宋恂,住招待所得花不少钱呢。
  宋恂无所谓地摆手,笑道:“既然孙连长邀请了,咱们就听他安排吧。军官家属住招待所不花钱。”
  于是,项家人坐了一回只在马路上见过小汽车,被人带去了军区招待所。
  宋恂进房间看了看,发现东西都还算齐全,就让他们先休息。
  “我这几天得去跑公司业务,你们就放心住着吧。”他对项小羽建议道,“你不是来过省城嘛,这里距离革命公园和动物园很近,没事可以带着队长和苗婶出去转转。大夫那边一有了消息,我就过来接你们。”
  项小羽赶紧点头点头,让他放心。
  *
  从招待所出来,宋恂摸出三块钱塞给孙卓远。
  孙卓远不要,“寒碜我是不?”
  “拿着吧。我请来客人,没道理让你出房钱。”
  孙卓远虽然看着没个正型,但为人还算有原则,这种便宜他是不会占。
  说是按照家属待遇帮着办入住,也肯定是花了钱。
  “一会儿喝酒钱你出。”孙卓远再次推回去。
  宋恂用下巴点了点他胳膊:“你都这样了能喝嘛?”
  “上马安.邦,下马喝酒!可不是胡吹!”孙卓远胡乱扯了一句就嘿嘿坏笑着问:“我说你,这么尽心尽力地帮人家跑前跑后,又是出钱又是出力。不会是看上队长家闺女了吧?”
  宋恂皱眉:“你少胡扯,人家才几岁。”
  “嘿嘿,你也才二十三,别说得好像年长了好几辈似!那姑娘我瞧了,挺水灵。不像是长在农村,好好捯饬捯饬说是城里也有人信。”
  宋恂推开他挤过来脑袋,无语道:“你自己事还没弄明白呢,少操.我心。”
  提起他事,孙卓远也收了笑,用唯一完好那条手臂搭上宋恂肩膀。
  “走,好久没见了,叫上钱小六喝酒去!”
  到公安分局,拉上休白班,正在休息室里呼呼大睡钱小六。
  三人结伴去了一家开在分局对面国营小馆子。
  碍于孙卓远是个伤员,钱小六还得值夜班,宋恂没点白酒,让服务员上了两大杯生啤,配了点花生米和炒虾米,就能喝一顿了。
  钱小六先干掉一大碗凉面填饱肚子。
  喝了口橘子汽水,看对面两人你来我往地碰杯,不由翻个白眼,问起了正事。
  “你还真打算在农村扎根了?船厂还没有说法么?”
  宋恂摇头,“没消息。我周一去趟船厂,看看情况。”
  “你说你,好不容易冲动了一回,还让人给你一竿子支到农村去了!当初要是去考个军校不就没这些倒霉事了?”
  宋恂喝了点酒,也放松了下来。
  舒坦地靠进座椅里,摆手说:“过去事就甭提啦!”
  “为啥不提?凭什么宋恺可以去当兵,你就不行?”孙卓远撇嘴,“你看人家如今在后勤混得多滋润!”
  “我也可以去。”宋恂漫不经心地挑拣着花生米上红衣,“不过,我家还有个宋恒,也是从小就嚷嚷着要当兵,而且他淘成那个德性,也就部队能管管他了。老宋家三兄弟,不可能都当兵,好事全让我家占了,别人能乐意吗?”
  “我看不是全让你家占了,而是全让宋恺一个人占了!”提起这事,孙卓远就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个大学真是白上了,那农村工作,是个人都能干,你去了不是浪费人才嘛?还不如让宋恺去呢!”
  孙卓远还记得宋恂当年少年得志,考去上海读大学时风光。
  那几年宋恺在他跟前都是缩着脖子。
  虽然毕业分配时没能留在上海研究所,而是被返回原籍,进了渔业公司一个下属船厂,但好歹也是个工程师。
  在他们大院里,这样文化人也是很受人尊敬。
  “你们可别小瞧了农村工作,我现在干工作,你们未必能干成。”宋恂笑道,“公社里把我当成救火队员,如果干不好,公司年底就要解散了。”
  “这么严重?”两人同时出声。
  宋恂对他们说了公司情况,着重谈了当地渔民不肯钓鲨捕鲸和缺钱买船事。
  “你们说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我哪知道咋办!”孙卓远凝神琢磨半晌,蹦出来一句,“要不我借你点钱?”
  宋恂差点被酒呛住,“你知道一艘船多少钱不?”
  “那我就帮不了你什么了,”孙卓远摊手感慨,“没想到农村活也这么不好干呐!”
  宋恂没接茬,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开口问:“你们认识食品出口公司或者其他出口单位人吗?”
  钱小六侧目:“你问这个干嘛?”
  “我想跟他们置换一下生产任务。”宋恂小声说。
  “?”
  “我们公司有一部分生产任务是捕捞鱼肝油原料鱼,但是你们也知道,当地船员抵触情绪很大,我们总不能硬逼着人家上船。所以我想把为‘联合加工厂’提供原料鱼这部分生产任务,置换出去。”
  钱小六是个公安,没接触过企业事务,但基本常识还是有。
  生产任务都是年初就定好,哪是你说改就能改?
  “这事你还是让上级去谈吧?你已经是最最最基层垫底小干部了,怎么去置换任务?”
  宋恂斟酌着说:“我们渔业基地主任,跟我情况差不多,都是从省城被打发到下面去。她要是能改变现状,肯定早就使劲了,哪还会等到现在?所以我们这些垫底小干部就得自力更生了……”
  “那你找出口公司是什么意思?”
  “省海洋渔业公司捕捞回来鱼,主要有三个去向。”宋恂沾了点酒,在木头桌子上画了一个关系图,给他们解释,“大部分销往外省,支援内陆城市海货供应;小部分在省内销售,满足城市人口鲜鱼需求;最后更小一部分就是提供给出口公司,销往海外。”
  另两人还是没弄明白他找出口公司做什么。
  带着些嫌弃地瞥他们一眼,宋恂把话说得透透:“现在已经不是当年带鱼旺发,全上海市民吃‘爱国鱼’年代了!如今是‘皇帝女儿不愁嫁’,水产品供不应求!无论是销往省内还是省外,每年供应都是不足。你们说,出口公司那边供应能跟得上不?”
  孙卓远还有些云里雾里,“人家供不上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想让它跟我有关系,它就能跟我有关系!”宋恂垂眸挑拣着花生米,“出口订单能否按时交付,关系到咱们国际形象和国际信誉。但是国内人民水产供应也是不能耽误。”
  “我听说,出口公司每年都要跟省渔来回扯皮。所以我想找个出口公司人商量商量,把我们瑶水支公司给‘联合加工厂’供应,置换成给出口公司。以后我们船直接给出口公司供货,省了他们跟省渔扯皮过程。”
  “你是想让出口公司人替你出面,走上层路线,更改生产任务啊?”孙卓远砸吧砸吧嘴,总算回过味儿来。
  “初步设想是这样,不过,是否行得通还得再看看。关键是要找个能说得上话人,像我这样最最最基层垫底小干部,连人家单位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钱小六动作夸张地鼓了鼓掌,摇头叹道:“你这心眼子多都快成筛子了!”
  无视了他揶揄,宋恂转回正题:“你们到底认不认识食品出口公司人?”
  “不认识。”二人双双摇头。
  宋恂:“……”
  他刚才那番唾沫横飞岂不是白飞了?
  简直是对牛弹琴……
  钱小六与他碰个杯,咕咚咕咚把剩下汽水干了,一抹嘴说:“我这边没有出口公司关系。但我可以回去帮你问问我媳妇,我丈母娘那边没准儿能搭上茬。”
  孙卓远也说:“我也帮你回去打听打听,咱平时就是大头兵,都不怎么跟外面联系,冷不丁让我跟人家公司人拉上关系,还真有点懵。我也回去问问段思云。”
  得,这两人都是要回去问媳妇和对象。
  徒留宋恂这个光棍儿默默喝一杯苦酒。
  三人久不相见,凑在一起拉拉杂杂扯了半下午,临近钱小六值班时间,这桌仨人点俩菜客人才离开小饭馆。
  临分手前,孙卓远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问:“宋伯父和孟姨事,你知道了吧?”
  宋恂:“?”
  他爸妈又怎么了?之前大姨就提过一嘴,他没往心里去。
  钱小六一看他样子就知道,他还被蒙在鼓里呢。
  拦住多事孙卓远,推着宋恂离开,“我看他俩就是闹着玩儿呢!你甭担心,先回家歇着去吧。”
  *
  宋恂心里惦记着家里事,可是这个时间回去,家里未必有人在。
  他没急着回去,调转个方向去了军区附近市第三商店。
  项队长一家显然是没准备在省城多呆,所以带口粮也不多。让他们顿顿吃国营饭店不现实,因此宋恂就掂量着去副食品区买点什么,给他们捎带回招待所。
  第三商店是北区最大商店,最外围一圈是卖粮油蔬菜,里面一圈卖百货杂物和糖果糕点副食品。
  明天就是礼拜天,不少主妇提着菜篮子出来买菜买肉。
  宋恂进去时,副食品区已经排出长龙了。
  他抻着脖子数了数,前面少说还排着二十人。
  正犹豫着是否继续排队,却听到对面卖糖果糕点柜台突然吵了起来……
  宋恂没看到人,但是对于其中一道女声,他是熟悉。
  站在玻璃柜台前,项小羽简直快被里面售货员气死了!
  她好不容易拉着她娘出来转转,散散心。
  经过了这么大一个商店,当然要进来见识见识嘛。
  母女俩看西洋景似,在商店里转悠了两圈,最终决定买点县供销社没有糖果糕点,给小侄儿带回去。
  她们光是排队就排了两刻钟,可是,等轮到她们时,她娘只是在两种糕点间选择困难,多犹豫了一会儿,这售货员就不耐烦了。
  不但频频出言催促,还态度恶劣地将他们扒拉到一边,“你们要看到边上看去,别耽误后面人。”
  她娘也不是受气包性格,上去就想理论理论。
  然而,听到她开口就是一串南湾土话,那售货员就越发不耐烦了,招呼着后面排队人上前。
  人家后面大娘脾气挺好,摆手说不着急,让她们娘俩先挑。
  好嘛,这回连大娘也把售货员得罪了,被越了过去。
  “谁家买东西不得挑一挑选一选啊?后面排队同志都没催促,你一个售货员急什么?”项小羽朋友也是站柜台,她没觉得省城站柜台有啥了不起。
  “你们这是在耽误大家时间!”售货员斜眼看她。
  “我看耽误大家时间是你才对!”项小羽学着村里婶娘们吵架气势,叉腰嘲讽道,“要不是你对服务群众没有耐心,挑三拣四,这会儿这一排同志早就买完东西回家了!哪还用得着围在这里看笑话!”
  售货员平时厉害惯了,少有人会像这个乡下丫头似,与她针尖对麦芒。
  周围看热闹人越来越多,同事也过来劝她不要跟顾客吵架。
  她一时被气得气血上涌,脱口道:“这里是省城,不是你们村田间地头,要想撒泼回村里撒去!两个腿上土都没洗干净泥腿子,牛什么牛!”
  项小羽又羞又气,她娘也开始扯她胳膊,只说不买了,先走吧。
  她之前能那么厉害,全凭一股气撑着,这会儿被人当面喊作泥腿子,她眼圈都气红了。
  谁腿上有土啦?
  我衣裳干净得很!
  再次抬手想指着对方鼻子骂回去,却突然被斜插过来人攥住了手腕。
  “怎么回事?”
  看到突然出现宋恂,项小羽像是终于等来了能给他们撑腰做主人,噼里啪啦把事情讲了一遍,然后指着那个售货员对宋恂告状:“这位同志态度太差了,还骂我是农村泥腿子!”
  宋恂诧异看向售货员,见她眼神有些飘忽,便沉声道:“请你对这两位同志道歉!”
  售货员怎么可能当着这么多人面给一个农村丫头道歉,抱臂梗着脖子不说话。
  这会儿商店主任也闻讯跑了过来,与宋恂商量:“同志,要不咱们去我办公室歇会儿,别耽误其他同志买东西。”
  “耽误时间不是我们,而是这位售货员同志!”宋恂板着脸,严肃地看向售货员,“你那番发言很危险!我不知道你是以什么心态说出那番话,但是,你如今每月供应里半斤油、二两肉、三十斤粮,都是由你所谓泥腿子贡献!全国几亿农民,数百万基层干部,为了城市人口粮油供应,是尽过最大努力,作出过极大牺牲!你家餐桌上哪一样食品不是来自农民,你有什么资格以高人一等姿态瞧不起农民?”
  项小羽刚刚被售货员指着鼻子骂,都没掉过眼泪。可是这会儿听到宋恂话,不知怎么,鼻子就是一酸。
  赶忙掩饰地垂下了脑袋。
  后面有几个一看就是农村出身军嫂,也很有感触,带头给宋恂鼓掌。
  这年头能来大商店站柜台,很多都是有关系,商店主任劝不动那个售货员,就只好连连给宋恂和项家母女道歉。
  宋恂瞧一眼脸色难看苗婶和低头抹眼泪项小羽,再看看那个售货员,仍是一副不知悔改,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子。
  不免就有些动了气。
  他对商店主任道:“第三商店开在军区附近,日常来采购主要群体就是军属。我们军区一半以上兵源来自农村,很多随军军嫂都是农村出身。让这样一个打心眼里瞧不起农民售货员站在这里给大家服务,您觉得合适吗?”
  女售货员瞬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指着宋恂。
  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这人居然想砸她饭碗?
  苗玉兰扯了扯宋恂手臂,也觉得这样有些严重了。
  没必要因为几句口角就闹成这个样子,在他们那里,砸了人家饭碗,可是要结仇。
  反而是项小羽望向宋恂眼中异彩连连。
  哎呀,她就喜欢睚眦必报,当场打脸!
  商店主任擦擦脑门上汗,推了推呆滞售货员,让她别犟了,赶紧道歉。
  与面子相比,当然是饭碗更重要了。
  售货员借坡下驴,挺痛快地道了歉。
  宋恂没理睬她,转向身侧苗玉兰问:“苗婶,您看怎么处理?”
  “哎,就这样吧。这姑娘年纪也不大,以后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
  宋恂点点头,他也知道商店是不可能辞退这个售货员,顶多给她调整岗位。
  便对商店主任笑道:“既然这两位同志不追究,我也没立场再说什么了。你们商店内部怎么处理,不是我这个农村小干部能干预。不过,稍后我会给市百货商店总公司领导写信,如实反应今天情况,希望能通过这件事,给军属们争取到更好购物环境。”
  这下好了,排队军属们不论是农村还是城市,都挺支持宋恂。
  这第三商店里着实有那么一小撮售货员,就爱鼻孔朝天,大家每次来买菜就跟欠了她们债似,还要看人脸色。
  商店主任:“……”
  “苗婶,你们刚才打算买什么?赶紧过去买吧!”
  “不用了,不买了!”苗玉兰摆手,她现在哪还有心思买东西,只想赶紧回去歇歇。
  项小羽不在乎,抬头挺胸地走去柜台,让另一个售货员帮着称了半斤奶糖和一斤酥皮糕点。
  离开前,从牛皮纸包里抠出两粒糖,递给帮她说过话大娘。
  “刚才多谢您,耽误您不少时间,这两颗糖送您甜甜嘴吧!”
  那大娘没推辞,乐呵呵地接了。
  *
  宋恂顺路去国营饭店买了几个包子给她们带着,将项家母女送回招待所,就打算直接离开。
  “哎,宋主任,你等会儿!”项小羽跑回房间,从行李袋里翻找出两个挺大布口袋。
  一把塞进了宋恂怀里。
  “这是我们自己做烤鱼片,小鱼干和墨鱼仔,就是在火车上吃过那些,我每样给你包了一点。本来下午从医院回来就想给你,不过当时忙忙叨叨,一时把这事忘了。”
  宋恂推回去,坚决不收。
  虽然是他们自家做,没什么成本,但这两包海鲜零食拿去市场上卖,还是值不少钱。
  “快拿着吧,我爹娘早就准备好。再说,这又不是给你,是给你家里人!你到了我们瑶水生产队快一个月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是两手空空,好像我们队里亏待了你似!你把这些东西拿回去,也能安一安家里人心。说明你在农村过得还不错!”
  项小羽又把袋子塞给他,不等宋恂道谢,就蹦跶着窜回了房间,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没怎么受那个售货员影响。
  站在走廊里宋恂,隐约还能听见她挺神气地给项队长讲,他们是如何大战省城售货员。
  宋恂捧着两大包海货回到了才离开没多长时间大院。
  不等走到门口,就碰上了刚放学,与同学一起结伴回来小妹宋悦。
  发现了突然出现在大门口二哥,宋悦都来不及与小伙伴告别,便立马背着书包飞奔了过来。
  完全没了平时文静乖巧气质,跑得头发都松散开了。
  双手扶住妹妹肩膀,宋恂正想关心几句,问问她在学校学习情况,就听宋悦急急地说:“哥,你总算回来了!你听说没有?咱爸闹着要跟咱妈离婚呢!”
  宋恂:“……”
  那老头子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