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作者:春绿可期      更新:2022-01-14 13:39      字数:11967
  钱火狗侧着身和隔壁座位上的人闲聊,手指却搭在香茶头顶扎起的小啾啾上来回绕。
  火车上遍布南来北往的人,里头掺杂着不少人贩子,钱火狗看似混混头一个,其实心里亮堂的很。
  他这个外甥女长得好看,虽然是个女娃娃,但惦记她的人贩子不少嘞,人既然是他带出来的,那他就要全须全尾的把人再带回去。
  香茶察觉到对面男人投来似有若无的打量目光时,钱火狗也注意到了。
  “看啥看?”
  钱火狗凶巴巴地瞪着男人,并把香茶抱到他腿上坐好,双手交叉拢在香茶的小肚子上。
  男人斜了眼钱火狗,故意用不屑的眼神将浑身没块好布料的钱火狗从上到下扫了个遍,最终化为一个啧字,其中的挑衅意味满满。
  钱火狗火气瞬间上头,艹,这人凭什么瞧不起他,竟然敢瞧不起他!谁借他的胆儿?
  钱火狗忍不下去了,蹭得站起身,男人也跟着站起来。
  钱火狗以为男人有种,正准备出拳头时,男人弯腰拿起脚边的竹制行李箱,大步往车厢门方向走。
  “狗舅舅…”
  香茶扯了扯钱火狗的耳朵,小声提醒:“要下车啦,快跑~”
  钱火狗这才收回视线,抱紧香茶急速奔向车门,下车时屁股重重怼了下男人的腰,男人一个没站稳,趔趄往前一栽,摔了个瓷实。
  身上熨帖到没有一丝褶皱的高级蓝色中山装猛地揩向火车门,刺啦一声响下,宋秦皱着眉扯过衣服。
  看过后,宋秦透着高级知识分子的清贵俊脸骤然划过一丝烦躁。
  中山装在生有铁锈的铁门上摩擦出了一大片脏污,绣红锈红的,难看死了,也很难洗掉。
  而始作俑者却笑嘻嘻地站在人堆里冲他挤眉弄眼,然后扬长而去。
  宋秦愤懑地瞪着钱火狗,就在这时,身后有人突然挤搡过来,他的皮靴后跟恰好卡在停靠的缝隙处,刹那间,他的脸砰得摔向地面。
  疼痛铺天盖地而来,无数双脚踩着他的身子而过,手指更是被脏兮的鞋底蹂.躏到钻心般剧痛。
  “宋秦哥哥,都滚开呀,眼睛瞎了吗你们,踩到人了!”美玉逆行在人潮中大呼小叫。
  等扶起身上布满脚印的宋秦时,来时打扮一番的美玉头发乱如鸡窝,遮掩疤痕而涂抹的白/粉早就掉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原本的狰狞模样。
  宋秦似乎并不觉得难看,还友好的冲美玉笑笑。
  美玉羞红了脸,提出帮宋秦拿行李,宋秦顿了下,拒绝的话含在嘴中犹豫着。
  美玉手脚麻利,趁着宋秦怔松之际将行李箱拿了起来。
  行李很重,美玉心里却很甜,拎着沉甸甸的行李,美玉笑低着头大步往前走。
  殊不知宋秦没动,他在人群中睃巡,目光来回晃,最终落到钱火狗怀中的香茶脸上。
  宋秦自己都没意识到当他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香茶后随之松了口气。
  香茶歪着头正跟钱火狗说话,也不知钱火狗说了什么,逗着小姑娘笑得前俯后仰。
  小姑娘朝他这边看来,宋秦楞了下,谁知小姑娘突然拿起怀中的连环画捂住嘴巴,眉眼弯弯,藏着揶揄。
  宋秦眼睛沉了沉,他知道香茶在笑话他,即便他此刻穿着一身昂贵的中山装,口袋上还别着一只精致的钢笔,但那又如何。
  在外人眼里,他是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可在香茶看来,他便是有再多的光芒都无济于事,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宋秦哥哥,你在看什么呢?”美玉顿住脚,迷茫的张望。
  美玉这几天深受普通话影响,加之对象是四九城里的宋秦,美玉有意控制自己不去说方言。
  宋秦隐晦地收回目光,转移话题:“你在学普通话?”
  美玉羞答答地点头,因而没注意到宋秦又往香茶所在的方向瞟了眼。
  香茶皱起小鼻子,暗道那人好古怪,一直盯着她看,不会真的是舅舅口中的人贩子吧?
  如果真是人贩子,那刚才舅舅和她打赌那人要摔跤实属活该!
  “舅舅真厉害,数了三下他就趴得一下栽了跟头,哈哈哈。”
  一想到人贩子被后面下车的人接二连三的碾压,香茶就忍不住发笑。
  钱火狗眉眼意气风发。
  下山坡送香茶回家时,三五个二流子从草丛中钻出来,嘴里叼着狗尾巴草,一脸得意。
  香茶认得这些人,笑眯眯地喊领头的青年:“福子哥…”
  青年笑着回应,赵福子对钱火狗挤眉弄眼:“狗哥,我得了个好东西,你掌掌眼,看能不能卖出去?”
  钱火狗心有灵犀,放下香茶揽住哥们的肩膀来到一旁。
  “啥好东西?”
  赵福子颠了颠有点重量的钢笔,咧开嘴:“听说这玩意城里卖好几十块,还要工业券,抢手的很…”
  这笔是宋秦别在中山装口袋上装逼的名牌钢笔,赵福子故意绊倒宋秦时顺手拐来的。
  赵福子是赵家五服外的亲戚,从小爹娘就死了,是瑶山大队出了名的二流子,饿了就半夜去人家偷,后来被钱杏花当场逮住。
  赵福子以为钱杏花会大喊大叫,然后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样被大队长揪着耳朵去晾茶场当着所有社员的面做深刻检讨。
  可钱杏花没喊人,她在赵福子身上看到了亲弟弟钱火狗的影子。
  当场抓起棒槌照着赵福子的小腿肚就是一顿打,打完背着婆婆石翠菊塞了两根玉米棒给赵福子,并严厉呵斥赵福子,不许他再行偷盗。
  从来没人管的赵福子奔溃大哭,哭着吃完了香甜的玉米棒。
  钱杏花在世时,赵福子确实改掉了小偷小摸,只可惜钱杏花一死,赵福子又恢复了从前的营生,还拜钱杏花的弟弟钱火狗当了大哥。
  钱火狗没接钢笔。
  赵福子用脏到结了痂的衣袖揩了下额头的汗水,然后献殷勤地朝蹲在地上写字的香茶嘚了下舌头。
  “我听说小外甥女上学了?这玩意要不送给她吧,读书人嘛,就该要点东西装脸面,别在胸前可风光了~”
  钱火狗看了眼用树枝练字的香茶,手刚伸过去就见小人儿转过了身,叉着腰,嫩白的小脸上满是失望。
  “狗舅舅,福子哥,爹说过,不能偷,不能抢——”
  钱火狗反应迅速,接钢笔的手往上一抬,重重敲打赵福子的脑袋,语含教导:“听到没?五岁的小孩都知道不能偷不能抢,还不赶紧还回去!”
  赵福子捂着脑袋瞪大眼,令他羞窘的是香茶定在他手上的火辣目光。
  “知道了。”赵福子轻咳一声,“我待会下山就还。”
  香茶歪着脑袋:“下山还?”
  这笔一看就值钱,山下的人哪买得起。
  赵福子尴尬:“这笔是刚才那个眼镜男的…”
  香茶:“哪个眼镜男?”
  钱火狗往远处山腰看,美玉扑哧扑哧拎着行李箱,斯斯文文走在后边的正是宋秦。
  香茶愕然:“他不是人贩子吗?咋跟美玉姐走在一块?”
  这话一出口,电光火石之间,香茶突然记起来了。
  能让美玉姐笑脸相迎的,除了隔壁大队的男知青笔友,还能有谁?
  敢情不是人贩子啊…
  钱火狗又收获了来自侄女的一记眼刀子。
  香茶鼓起腮帮子,圆滚滚的杏眸使劲地瞪她舅:“说谎话晚上做梦要掉牙哦,舅舅羞羞。”
  钱火狗下意识地摸摸牙齿:“……”
  -
  甥舅俩到家时,赵老三骑着洋车子也回来了,后座上还绑着一包鼓囊囊的尼龙袋。
  “狗子也在啊,正好,待会就在我家吃,我炖筒子骨汤。”
  赵老三在院子里停好车,来找赵枝繁玩的来财探出头:“三叔,给我留一碗呗~”
  赵老三松开后座的麻绳,笑吟吟地答应:“行,待会好了把你弟也叫来。”
  来财乐得一蹦三尺,香茶和钱火狗这时走了出来,钱火狗掀开袋子瞧了一眼。
  有好几根筒子骨,中间细,两头贼粗,上面没肉,这种骨头妙在不用肉票也能买到。
  袋子角落还码着一罐铁盒子饼干,钱火狗将饼干拿给一旁的香茶,打趣赵老三:“姐夫,你够下得去本啊,这饼干不便宜。”
  饼干铁盒桶盖上印有一个带草帽捧着红艳鲜花的小姑娘,赵老三是冲盖上的小姑娘买的。
  “我瞅着这小孩像香茶,就买了。”
  “还真是…”凑上前的赵叶茂附和。
  香茶也觉得像自个,不过里面的饼干更吸引她,一开盖子,浓郁的奶香味和饼面裹着白糖的甜香扑鼻而来。
  香茶舔了舔掉落在掌心的颗颗白砂糖,一抿,口腔瞬间涌入丝丝甜味。
  “爹,你真好~”
  香茶仰头举起一块给赵老三吃。
  赵老三:“爹不吃零嘴,你吃。”
  香茶才不管,往她爹还有狗舅舅嘴里都塞了一块,又跑到东屋往哥哥哥们的桌子上放了几块。
  然后嘴里咬住一块,再揣兜里放两块找小金凤,顺便拿上新买的连环画。
  香茶嚼着香喷喷的饼干,跑得脸颊漫上粉润的光,一蹦一跳地来到胡家,推开门,她咦了下。
  院里,宋秦拿着行李住进了之前赵家人住的屋子,美玉跟着进了屋,里头有说有笑,香茶还看到了大队长刘奋斗。
  金凤:“你站门口干啥,进来呀。”
  香茶脚步轻缓地走进金凤的屋,放下连环画,又把兜里的饼干小心翼翼拿出来,然后看着外边。
  美玉姐依依不舍地走了出来,临了还拉着胡奶奶的手说话,刘奋斗也在说,应该是让胡奶奶多多关照里头的男人。
  香茶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吃着裹糖粉饼干的金凤舒服地眯起眼睛:“真好吃呀,甜丝丝的。”
  院子里的美玉走了,香茶低下头翻看连环画,金凤盘起腿回味着饼干的香气,挤到香茶身边,小声问:“我瞧你一直盯着东屋看,你是不是认识屋里的人啊?”
  香茶摇头。
  胡·八卦·金凤上线:“我的天,你竟然不认识,他就是美玉姐的笔友吖,美玉姐喊她宋秦哥哥!”
  香茶哇塞一声,原来那人就是美玉姐口中的知青笔友。
  翻开一本连环画,香茶还是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我刚没看错吧,奋斗叔冲他笑哎…”
  金凤嗦了嗦指腹上粘着的白糖粉,含糊道:“奋斗叔喊他小宋指导员,应该是个官吧?”
  指导员?指导啥?
  香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应该是个小官,他为啥住你家?”
  是个官不应该住大队长家吗?
  “这个我知道。”
  金凤舔干净手:“奋斗叔说我家之前拿了三十个工分,你家在我家没住满日子就走了,这三十个工分不能白拿,所以就让宋指导员住了进来,过段时间应该要搬走。”
  原来如此。
  香茶没再想这事,笑着招呼金凤:“咱们看书吧,我告诉你哦,我买了四本!”
  金凤羡慕的不行,她拢共就只有两本,都翻烂了,没想到小姐妹有四本崭新的。
  两人头挨着头窝在那看,香茶看书速度快,看完一页就在那发呆,也不催金凤,等金凤慢慢看完后才翻下一页。
  春夏之交天黑的快,半个小时不到,外头就此起彼伏地响起各家喊娃回家吃饭的呐喊声。
  赵老三站在家门口扯着嗓子喊:“香茶——”
  “哎,来咯!”香茶火速从金凤的床上爬下来。
  一出门和宋秦撞了个满怀。
  宋秦:“小…”
  ‘心’字还咽在喉咙里,香茶就急速往后退了半步。
  她不喜欢美玉姐的笔友,就是这人指使美玉用铁丝烧了她家。
  宋秦看出小姑娘眼中浓浓的戒备,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摸了摸鼻子,正准备说点别的,只见小姑娘一溜烟跑开了。
  宋秦潋滟的桃花眼危险地眯起。
  香茶不喜欢他,甚至很讨厌他,这可不是好兆头。
  -
  一进家门,看到门槛上坐着的人,香茶欢快的脚步滞了下,硬着头皮上前喊人:“奶。”
  石翠菊却是出人意料的和颜悦色:“来来来,到奶这来。”
  香茶惊悚万分,她奶吃错药了?
  石翠菊笑眯眯地拉着香茶的手,摸摸小手腕,摸摸小手掌,满是皱纹的老眼眯看着香茶软滑的脸,嘴里不断嘀咕。
  “城里的大小姐颜色就是好,生的女儿也俊,瞧瞧这脸,这眼睛,这小嘴,哎哟哎呦,跟我家老三一个模子刻下来的,这走在外头谁不夸咱老赵家有福气,得了这么个漂亮小孙女…”
  香茶觉得她奶看她的眼神贼瘆人,她挣扎着想要甩开,谁知她奶抓得更用力了,粗糙老茧的手掌心磨得她手腕生疼。
  “娘,你这是干啥?”
  赵老三端着汤面碗出来,一眼就看到他娘拽着不情愿的香茶往怀里带。
  那眼神直勾勾的,就跟饿狼见了小绵羊,连他一个大老爷们看了都汗毛直竖。
  还好坐那的是他老子娘,换做旁人这样拉扯香茶不放,他早就一碗滚汤面浇下去了。
  赵老三放下碗,上前拉开香茶,低头一看,香茶眼尾泛泪,两只细嫩的手腕活生生勒出了几条粗红印子。
  石翠菊这才意识到自己用过了力,瞅着娇滴滴的香茶含着一泡泪委屈巴巴地站在那,换做以前,石翠菊定要破口大骂‘小狐狸精’,然而今天石翠菊没骂,还冲香茶赔起罪。
  “弄疼了吧?嗐,你跟奶说呀,奶干活的笨手没个轻重的…”
  香茶听得一时忘了哭,很难想象这话竟然出自她奶的口。
  赵老三直接用手摸他娘的额头:“娘,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
  石翠菊没好气地拂掉小儿子的手:“面呢?快给我吃,吃了我好回你大哥家歇息。”
  赵老三哎了声,忙不迭将放在地上的汤面端过来。
  汤是筒子骨吊出来的高汤,炖得时间不长,但下面味足够了,揪上一小把芫荽叶放在汤上,独特的芫荽香混着猪油勾得人馋虫直往嗓子眼爬。
  破天荒的,石翠菊没着急吃,而是夹起一口面条,吹了吹:“香茶,来~”
  香茶脸颊上的肉颤栗地抖了抖,撒开脚丫往屋里冲,还不忘把门掩上。
  石翠菊:“……”
  等石翠菊吃完面走后,香茶才悄悄打开门出去吃饭。
  她奶今天到底哪根筋出了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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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了晚饭,赵老三拿上深口背篓进山摘茶叶,跟着一道去的有赵叶茂,留赵枝繁和香茶看家。
  大茶山盛产茶叶,各种茶都有,其中最出名的是初夏雨水后的草甸茶。
  俗称‘三叶茶’,三瓣叶子,叶子宽而肥,茶树若长得好,叶片就越大,要的正是它的大叶子。
  虽比不上初春的‘一叶茶’娇嫩清香,但气味却要浓郁,是周遭做茶叶蛋或是碾碎做茶饼糕点的好料。
  可惜今年雨水不足,‘三叶茶’生的明显比去年少,还瘦,可把刘奋斗急坏了。
  ‘先进集体’的名额还没定,由于地形的限制,三叶茶的茶树只生长在他所呆的瑶山生产大队。
  换言之,如果今年三叶茶的收成指标没完成,‘先进集体’的评选肯定没他们瑶山生产大队。
  他急得心发慌,就把这事和跟他要好的王书记提了一嘴,王书记是真心替他着想,便想法子请示上边,没想到还真请来了人。
  这人就是宋秦。
  宋秦曾在隔壁瞭山生产大队当了半年知青,因表现出色拿了工农兵学员的指标,年仅十六就成了大学生,学得是水利工程专业。
  令刘奋斗诧异的是,宋秦一毕业竟然打报告要回农村发展建设,上面还同意了,好巧不巧,来得就是这儿。
  吃了晚饭的刘奋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宋秦来到长有三叶茶的茶山。
  “大家把手里的活停一停——”
  刘奋斗举着火把,拿着大喇叭使劲地喊,浑厚的男中音在山谷中来来回回荡悠。
  很快,社员们都知道他们生产队来了一个有文化的技术指导员。
  在宋秦皱着眉拍死第n只趴在他腿上咬的小虫子时,刘奋斗终于说完了他要说的话。
  “小宋指导,你来说两句——”说着把大喇叭往宋秦怀里塞。
  举着的火把随之扫向宋秦,火焰蹿出来的烟雾熏得宋秦睁不开眼。
  焰光一照过来,宋秦脸上的不耐之色迅速消失,扶了扶眼镜,俨然又是一副知识分子的谦卑模样。
  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宋秦三言两语就震住了社员们。
  宋秦将会是这片茶山的希望曙光,望着站在大石头上交代社员从明天开始给茶树土壤松土,开渠引山水灌溉等等,刘奋斗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看来今年的茶山有救了,嘿嘿,先进集体的牌子在向他招手咯。
  -
  晚上九点钟,赵老三和赵叶茂将摘来的茶叶倒到后山的晾茶场,那边有知青在守夜。
  席季路帮着赵老三卸下沉重的茶娄,顺道问:“赵三哥,香茶同学没事吧?”
  那封信在瑶山生产大队掀起了不小风波,香茶去到学校后,孩子们都没心思学,整天围着香茶转。
  “香茶,你娘要接你去大城市了吗?”
  “去了还回来不?”
  “啥时候去哇?坐啥车?马车还是牛车?”
  “肯定是火车,唔,也不一定,些许是小汽车,呜呼一下就到了。”
  也有冷嘲热讽的:
  “资本家的大小姐是坏东西,是剥削人的玩意,香茶是资本家大小姐的女儿,那她就是坏分子!”
  “以前我还不信,没想到她真的是赵老三的野种,不要脸,我娘说野种都是贱婆娘养得,见不得光。”
  “她不是资本家大小姐的女儿,她是野种!”
  “快滚回你家去,像你这样的野种不配来学校上课…”
  ……
  孩子们说话口无遮拦,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以至于当天赵枝繁和赵叶茂和几个混球小子狠狠打了一架。
  之后香茶就没有再去学校,拎着书包送香茶回家的正是席季路。
  席季路的意思呢,让香茶在家呆几天,等风波过去了再回学校,至于落下的课程,席季路和李静婉会抽空上门补。
  赵老三当即说补课太麻烦了,香茶才进学堂,学得东西少,不必这么麻烦,无奈席季路坚持,赵老三只好作罢。
  听到席季路询问,赵老三忙说:“多谢席老师惦记,香茶没事,小孩子忘性大,没把那群学生的话当回事。”
  其实香茶压根就没受影响,真要受了,今天下午肯定没心情和他小舅子跑城里打牙祭。
  这会子的香茶…怕是在煤油灯下美滋滋地看连环画呢。
  至于席季路对女儿的殷切关心,赵老三扯扯嘴皮,只能尴尬的回之一笑。
  回到家,香茶果然没睡,人在儿子房间里。
  赵老三推门进去的时候,早已洗完澡的香茶趴在床上,两只嫩白的小脚在半空中来回荡的。
  看到书中有趣的插画,香茶忍不住噗嗤一笑,捧着书在哥哥们的床上来回打滚。
  “爹?”
  香茶笑着下床,屋里正在伏案写文章的赵枝繁停下笔。
  赵老三不太清楚大儿子近日在忙着写什么,他将今年的新茶泡了一盏放到大儿子桌前解乏,然后将女儿送回她自己的小屋。
  临睡前,赵老三问女儿:“明天去学堂不?”
  香茶无所谓道:“去。”
  学校那些混小子们的话压根就伤害不到她,她一出生就听得懂大人说话,她一直都知道她爹不是亲爹,她爹也没想过瞒着她。
  至于她娘,更不是所谓的关在深山采石场改造的资本家大小姐。
  再说了,资本家大小姐哪来的勇气明目张胆地写信给她,也就她奶等一帮眼皮子浅的人相信。
  咳,这话不是她说的,是枝繁哥哥刚才分析给她听的。
  赵老三掖了掖女儿的被子,笑着出去了。
  香茶真的是越长越像恩人,他以为女儿被学校的人指摘会哭鼻子吵着闹着不要读书,如今看来,他的担心有点多余。
  看了一晚上连环画的香茶躺在床上闭着眼全是画中精彩的插画内容,连做梦都是。
  香茶在做连环画中的武侠梦,和许久年的梦境并不相通。
  可怜许久年在大石头下等了好几也没等到香茶,留得记号信也无人问津。
  晚上做梦等小屁孩,白天许久年会抽空跑到邮局打听。
  那封信是他故意寄给小屁孩的,既然是在现实中寄信,他当然想过他和小屁孩之间的秘密会被赵家人看到。
  但他不怕,以小屁孩的聪慧,肯定能稳住赵家人。
  现在最重要的是,阻止赵老三再娶妻。
  按说他没必要将心思花在不相熟的赵家身上,可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在敦促着他,要他必须去梦中找小屁孩,并帮扶小屁孩躲过重重天灾**。
  但凡他将梦中之事对小屁孩闭口不言,第二天醒来,他整个人恍若被人抽去了神经,浑浑噩噩的,做什么事都抬不起劲。
  知晓自己受小屁孩牵掣后,他不得不把赵家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事无巨细的交代小屁孩戒备这个,防守那个。
  然而没想到的是,赵家的大灾难才刚刚开始…
  许久年进到邮局,前台的人看到许久年主动笑着说话。
  “有你的信,早上到的,知道你要来,我特意挑了出来。”
  许久年欣喜,三步并做两步接过信,没在大庭广众之下拆,而是进到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子。
  信封上的字行云流水,一看就是文化人写出来的东西,许久年猜测这信应该是赵三叔让小屁孩的哑巴大哥写的。
  但令他惊诧的是,赵三叔在信中表达的意思十分出人意料。
  不仅没骂他诅咒赵家,还诚恳地来信感谢他的提醒,信的末尾处加了一句,希望有机会当面向他致谢。
  拿着信回到大院的许久年没打算回信给小屁孩的家人,烧掉信后,许久年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是读书人,信科学,但这一年来,他属实解释不通自己和千里之外的小屁孩之间到底存着什么样的缘故。
  以至于老天折磨他,只要赵家倒霉,他就跟着受罪,这几天为了进梦中找小屁孩传递消息,他已经快三天没合上眼了。
  事情就像深山里的藤蔓缠着他喘不过气来,在梦里寻不到小屁孩,他只能铤而走险寄加急信。
  好在最终拦住了赵三叔续弦。
  解决了事,许久年浑身轻松,多日积攒的困意瞬间席上来,就这样靠坐着睡了过去。
  “久年…醒醒,别在这睡,容易着凉。”
  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隽秀温柔的年轻面孔。
  揉揉惺忪的睡眼,许久年年哑着声音喊了声哥,又道:“你不是在学校吗?”
  许连执进屋拿箱子装行李,轻声解释:“学校来了项特派任务,要我去其他大学做学助,为期三个月。”
  说到这,许连执探出头:“我看你最近气色不太好,报社很忙吗?久年,你别太给自己压力,我最近工资涨了十块,咱家的债…”
  许久年闭着眼拧了下疲累的眉头,打断他哥:“上个月报社忙着跟踪报道案子没睡好。”
  然后就不说了。
  许连执叹气:“接下来休息几天?”
  许久年:“九天。”
  他是新人记者,上个月一进报社就和带他的师父跟了一宗大案,案子一结束,师父就放了他假。
  主要是最近这几天一直挂念着小屁孩家的事,师父见他气色不好才给他放了长假。
  这九天他得找点其他的活干才好。
  许连执突然道:“要不要跟我出去采采风?换换心情?”
  债在那跑不掉,慢慢还不着急。
  许久年摸了摸鼓囊囊的腰包,那里装着这一个月来的稿费:“什么时候出发?”
  许连执笑:“今晚就走。”
  “好。”
  -
  火车上,许连执注意到弟弟一直在翻看从图书馆借来的地图册。
  当喇叭里播报到其中一站时,许久年突然起身来到窗边,紧盯着外边漆黑的夜色瞧,似是要看出个洞出来才罢休。
  许连执抻着脖子张望,想看看外边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就在这时,许久年折回来往卧铺上一倒,不一会儿就睡了。
  些许是因为火车途径大茶山火车站,这会子睡下的许久年轻而易举地进到了香茶的梦中。
  “笔友哥哥,你来啦…”
  香茶笑着站起来,她也是才进梦乡,没想到今天这么赶巧就遇上了笔友哥哥。
  许久年嗯了声,顾及小屁孩有起夜的习惯会打断梦境,他长话短说。
  “你家最近是不是养了兔子?”
  香茶啊了声,感觉好神奇,睁着亮晶晶的杏眸:“笔友哥哥,你真的好厉害哎,这都知道…”
  许久年摸摸鼻子,他知道赵家养兔子这事是在半个小时前。
  适才等火车进站,他困的不行就靠墙睡了会,然后就梦到了赵家的一些事。
  不是好事。
  “明天醒了立马让你爹多注意兔窝,当心有人偷。”
  香茶惊了下,然后点头。
  见许久年说完正事盯着她看,香茶摸摸脸:“咋了?”
  她看不清笔友哥哥的长相,笔友哥哥应该也看不清她的吧?
  殊不知对面的许久年看得一清二楚,望着香茶那张娇嫩白皙的嘟嘟脸,许久年的眼神随之复杂。
  小屁孩和他最近认识的一个人…
  趁着梦境还没结束,香茶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边写边骄傲的和许久年炫耀。
  “笔友哥哥,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在读书了哦,喏,这些字我都认的,下回麻烦你写记号信用这些字可以吗?我一定能全部认出来!”
  听到小屁孩天真的话语,许久年忍不住握拳低笑。
  哪有人写信指定字的…
  笑着笑着,许久年这段时间因家里债务缠身而积攒的郁气随之一扫而空,整个人一时间轻松无比。
  他算是看出来了,只要和这小屁孩呆在一快,他就会自然而然地卸下肩上的担子,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想到此番跟随大哥去a省的真实目的,许久年咳了下,他问:“三天后有空吗?”
  香茶想了想:“干啥?”
  现在做梦都要提前预定了吗?
  许久年顿了下:“那天记得来你们当地的火车站,我留个东西给你,就在月台后边的草堆里…”
  香茶惊喜,刚想问是什么东西,笔友哥哥的身影突然变成白雾色,然后消失不见踪影。
  “久年,吃点东西再睡。”许连执喊醒弟弟。
  许久年打了个哈欠坐起身,余光瞥向窗外。
  火车还未开出大茶山站,梦中的小屁孩此刻应该就在山下某处人家中呼呼大睡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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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香茶把兔子的事和她爹说了。
  赵老三将事儿记在心中,但总觉得别扭。
  他女儿每天跟一个陌生男人在梦里长久的共处一室,他竟然半点办法都施展不开,还要供着许久年这尊大佛,对许久年感激涕零,你说这算什么事?
  临去上学前,香茶跑到后院兔笼看兔子。
  四只已经断奶的小兔窝在孕兔身边咬着新鲜脆嫩的枝叶吃,咯吱咯吱的响声十分有节奏。
  看到出来兔子被照料的非常好。
  赵叶茂也过来了,换声期的少年嗓音低沉沙哑:“听爹说你梦里那黄大仙又降了圣旨?”
  香茶撇嘴:“你爱信不信。”
  自从兄妹俩共同承担养兔子的任务后,两人之间的关系突飞猛进。
  香茶对上赵叶茂不再是小心翼翼赔着笑脸,不过赵叶茂呢,嘴还是那么欠。
  赵叶茂哼笑,他是不信也得信,谁叫他这个妹妹是爹的掌中宝,在家说话比皇帝开金口还管用,就连大哥都惯着她。
  五只兔子最终被偷偷藏进了深山,抓贼要抓赃,赵老三出门前往盖着雨布的兔笼门口塞了几个老鼠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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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进学堂,隔壁教室的羡慕欢呼声一声比一声高。
  香茶摆好课本,身边的金凤皱着小鼻子连连叹气。
  “叹气干吗?”
  香茶抬手抚平小姐妹皱起的眉头,稚气道:“我爹说小孩不能叹气,会把福气叹掉的。”
  金凤忍不住嘛:“我也好想有个笔友,你看你美玉姐,听说新来的那个宋指导送了一只钢笔给她。”
  不知为何,香茶突然想起她福子哥在火车上偷得那只笔,可能宋指导送给美玉姐的就是那支。
  “美玉,你用你笔友送得笔在这帮我写个我的名字好不好…”
  “我也要,我也要…”
  美玉像个后世明星一样被同学们团团围住,美玉边签名边拿余光瞥香茶。
  就连金凤都厚着脸皮过来讨钢笔签名,香茶竟然还坐得住…
  咳,香茶当然也想要个钢笔签名,之所以不去找美玉姐,单纯是嫌美玉的字…丑罢了。
  签完字,美玉得意的将钢笔别在胸前扣着到处逛。
  很快,整个大队都知道了借住在胡家的宋指导员送了一只价值好几十块的名牌钢笔给美玉。
  此刻宋秦正在刘奋斗那商量茶山松土灌溉事宜。
  商量结束后,底下不少社员都拿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瞄宋秦。
  刘奋斗将一脸懵的宋秦拉到一边,隐晦地劝:“小宋同志啊,你今年二十——”
  宋秦咬牙:“十九。”
  刘奋斗:“十九也不小了,该注意还是要注意滴,美玉才十岁,算十一个年头吧,但你俩岁数差得未免那啥,你…”
  宋秦听得一头雾水。
  顺着刘奋斗的眼神,宋秦看向自己别钢笔的口袋,那里空空如也。
  宋秦皱起浓密的眉头:“大队长,我没送钢笔给美玉,你们别误会…”
  他的钢笔在火车上被扒手偷了。
  刘奋斗暗自摇头,这小宋同志咋回事啊,送了就送了呗,还不承认,这跟隔壁那个戏弄小姑娘感情的渣男知青有啥区别?
  宋秦用力辩解,然而刘奋斗早就看到了美玉手中的钢笔,哪里肯信,冤枉的宋秦只好无力的抿起薄唇。
  -
  与此同时,缩在赵老三屋里逮抓偷兔之人的赵福子嘿嘿笑。
  “我把钢笔往那姓宋的住得窗台上一扔,谁捡到就是谁的本事,反正东西我还了…”
  钱火狗:“嘘嘘嘘,有人过来了。”
  院外这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一个木梯靠上了砖墙。
  爬梯进院的钱桃花东张西望,确定赵家没人后从里边将院门打开,紧接着钱桃花老子娘也进来了,肩上还扛着一个麻袋。
  钱火狗眼尖,一下看到麻袋底部染有已经变了颜色的血迹。
  知道是这两人要来偷赵家的兔子,钱火狗气得牙齿咬得咯嘣响。
  香茶送给他养的两只奶兔就是被这娘俩偷摸吃了,还犟嘴死不承认!
  没想到今个儿竟然敢把手伸到他姐夫家。
  不过他姐夫真厉害,提前猜到有人打家里兔子的主意…
  来到放置兔笼的角落,钱桃花打开带来的湿漉漉麻袋。
  刚准备从里边捞东西,钱火狗一个箭步冲出来,指着贼眉鼠眼的母女俩大喝:“住手,你们想干啥?!”
  赵福子尖着嗓子激动地叫:“快来人呐,丈母娘带小姨子偷女婿养得兔子,不要脸不要皮,快来看呐——”
  抓着麻袋的两人脸色骤变,满是灰败,想逃,钱火狗张手堵住路。
  钱火狗抄起棍子向赶鸭一样撵起做贼心虚的母女俩。
  眼瞅着有人往赵家这边来看热闹,心乱如麻的钱桃花猝不及防左脚踩右脚往后一仰。
  屁股活生生摔向盖着雨布的兔笼,下一秒,一道凄厉的惨叫声从钱桃花嗓子里蹦出。
  钱桃花老子娘被女儿刺耳叫声吓得脚一软瘫倒在地,肥嘟嘟的身子恰好砸到钱桃花的脚。
  钱桃花猛地一弹跳,手中的麻袋啪叽一下掉落在地,屁股随之再次压向铺满老鼠夹的笼门。
  女人的痛呼声顷刻响彻云霄。
  香茶就是在这时候背着书包进的院子,乍然看到从麻袋里掉出来的血淋淋玩意,她狠狠打了个激灵,心中发毛。
  地上那东西脑袋被砍掉了,剥了皮的光滑身子竟和兔子有八分相似…
  作者有话要说:万字更新奉上,宝子们久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