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无字碑(五)
作者:admin      更新:2022-08-24 13:06      字数:5124
    过往的种种,不断在他们的眼前浮现。


    即便所有人都忘却了,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先生曾带给他们的感动。


    先生,你知道吗?没有了你,瞿清泉依然生活在污浊的水潭之中,一辈子碌碌无为,没有见识广阔大海,没能感受人间温暖。


    “天逢大旱,就连乱葬岗旁边的脏水潭都干涸了,那条鱼躺在太阳下面,快要晒死了?捡回来吃?怎么可能?那鱼常年生活在污浊之地,早已尸毒入体,身上长满了恶心的肉瘤,又臭又可怕,身上爬满了苍蝇和蛆虫,这种恶心的东西谁敢吃啊。”


    没有了你,桑浊永远不知道家的意义何在,他孑然一身地来到这个冷漠的世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他而点亮。


    “他是谁?从哪儿来?没人知道,好像不会说话,像个傻子似的,每天在站在同一个地方,不知道在看什么。下雪了,他不冷吗?他好像快冻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年头处处不太平,谁家有一口闲粮施舍这个傻子,让他自生自灭吧,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人。”


    没有了你,银眷如今依然和其他修仙者一样,眼高于顶,不可一世,认为妖就是恶,修仙是唯一的正道,目光狭隘,造下诸多杀孽。


    “听说他也曾是修仙界的佼佼者,怎么沦落成妖修了?定然是心智不坚定被那妖主迷惑!妖修界和修仙界的争斗,定然会连累人间百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众生皆是蝼蚁,为了天下一统,牺牲一些也在所难免,既然他主动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此后再见,就是敌人,修仙界何来人情冷暖,修仙一途,是唯一正道,叛离正道者,天诛地灭!”


    姜染看着他们立于四方塔顶端,衣袂飘然的身影,脑海之中莫名浮现出一些难以触及的虚影。


    是谁,亲手为白文星的脚踝系上铃铛?


    “你才不是饿鬼转世,更不是灾星。能吃是福,你的家人不在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那人摸了摸白文星的脑袋,摊开手掌,“这铃铛送你,我听说在你的家乡,父母亲人会为初生婴儿系上铃铛辟邪,祝你岁岁康健,平安顺遂。”


    是谁,在君昭满眼怒火,肆无忌惮地屠杀百姓之时,为他披一件衣,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杀……杀……杀……全都杀光!呵呵呵呵,天道不公,将军府的所有人,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死在君主的阴谋算计之中!我们护了你们什么?呵呵呵,敌袭之时,是我们用血肉之躯,挡在了你们面前!可是最后我们护住了什么?护住了一群白眼狼?护住了一条条毒蛇?去死,所有人通通去死!”


    是谁在君昭杀红了眼的时候,又唤了他一声小将军?


    “小将军,我知道,过往你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殊死搏斗间受过大大小小的无数伤,都没有像今日这般疼到钻心。百姓愚昧,君主不仁,今日你报了仇,心中的怨愤却不减反增,又是为何?小将军,不要因杀戮迷了眼,杀地多了,心也就麻木了。”


    那人笑着递上一坛好酒,“听说酒可忘忧,不如大醉一场,然后睡到日上三竿。明日睁眼,又是崭新的一天。”


    “谁都有想要忘却的前尘,我知你今日受过奇耻大辱,但人生漫长,不要永远活在这一天。青州的千日醉,南疆的金盘露你都饮过了吗?北川的刺麻酒听说别具特色,庆阳的十洲春此生一定要尝一尝,小将军可想与我结伴同行?”


    那些模糊的人影在姜染的记忆里汇集在一起,却又倏然散开,像抓不住的雾气。


    烈日炎炎中,是谁打开了水壶,在奄奄一息的瞿清泉身上,浇了一汪清水?

    “先生,这鱼有什么好治的,治好了就能吃了吗?”


    “这鱼虽神识未开,却有灵性。他从小到大,都生活在污浊的水坑之中,如今水坑干涸,就再也没有容身之处了,就用君昭的空酒坛子装满净水,带它一起上路,见识一下山川河流,广阔湖海吧。”


    前行的路途越来越广阔,同行的伙伴也渐渐多了起来。


    又是谁?在天寒地冻的沧州,在危难重重的大业,一次又一次地将桑浊带回了家?

    烛火照耀之处,满室人影幢幢。


    也是那样一个寒冷的夜晚,桑浊孤单地站在门槛之外,朝着门内张望:


    破庙之内,屋瓦倾塌,雪花落到篝火上方,转眼消失不见。


    破庙里,一身蛮力的小女孩,轻而易举地折断手臂粗的木棍,往篝火中添柴,走路的时候,系于足踝的铃铛叮当作响,咬上一口温热的包子,不忘匀出一些碎屑,喂一喂装在酒坛里的怪鱼。


    也有满身酒气的青年,卧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从头到尾沉默不语,一口接一口往嘴里灌酒。


    那人从自己的行李里,翻出一件较为宽大的衣衫,在篝火后冲他招手,“进来呀,试一试这件衣服合不合身?”


    桑浊站在暗处,不为所动,那一室的暖光看似离他很近,只一步,可对于桑浊来说,依然遥远。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属于那儿。比起光明,他明明更喜欢黑暗,阴冷的地方。


    可那人不给他犹豫的机会,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抓着他的手,将他带了进去。


    跨过高高的,腐朽的门槛,桑浊见到了那个喜笑颜开的小丫头,见到了那条养在酒坛子里的怪鱼,见到了那个性格别扭的醉鬼,还有攥着他进门的那个人。


    白文星说,他从没见过桑浊的笑脸。


    可他被那人带进破庙的那一天,他明明笑了。


    桑浊略带稚气的笑颜在姜染的脑海中一闪而逝,他有些迷茫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杂乱蜂拥的记忆,不给他任何喘息的空间。


    最后的最后。


    在那个昏暗的囚牢之中,瞿清泉给昏迷的银眷喂了一颗丹药后,站在了那人的身侧笑话他,“你废了人家的修为,将他打入了囚牢,现在又来关心他的死活,莫不是看上他了?他如今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可都是拜您所赐,不恨你就不错了,你想对人家好,倒是放在明面上啊,暗地里偷摸喂药,算什么?他醒了,依然什么也不知道,依然恨着你,先生,你到底想做什么?”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他,“修仙者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在高处站的久了,不知人间疾苦,我偏要把他拉下来,让他看看如今的世道,是什么模样。”


    他眼看着银眷放弃修仙,改道修妖。从一无所有,到人人敬仰,一路披荆斩棘,饱经磨难,最后站到了他的身边。


    “先生,你说他是块木头,我看他一点也不木,你走到哪里,他都死死地盯着,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他能爬到如今的位置,也得益于先生你暗地里的助力,先生,你是不是也喜欢他啊……”


    那人笑了笑,饮了一盏酒,什么也没说。


    只是在妖都最后的那个夜晚,将银眷唤到了自己的面前。


    “妖都如今动荡不安,听闻沧州的妖修们掀起了新一轮的讨伐之战,银眷,你即刻出发,用柔和一些的手段,平复这场战乱。”


    “好。”


    也不知怎么的,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在银眷转身的那一瞬间,说了四个字:“一路珍重。”


    姜染以那个人的视角,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妖都的漫天焰火。


    之后,眼前一黑,再睁眼,便看到了桑浊面无表情地刺向自己的那一剑。


    他没有反抗,只是任凭桑浊将自己钉死在墙上,然后趁桑浊不注意,一指点向了桑浊的眉心。


    在桑浊昏厥之后,将剑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在桑浊的身上注入属于自己的妖力,逼出了桑浊体内那张操控他的符咒。


    他捂住自己的伤口,靠在墙边,等待桑浊转醒。


    桑浊醒来后,看到地上的那张符咒,也意识到了自己被谁操控。


    “先生……对不起……”他近乎奔溃地跪在了那人的面前,表情无助。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对不起……”


    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桑浊哭。


    “我……我这就去杀了他!”不管用什么方法,哪怕是与那人同归于尽!

    他被桑浊重伤,原本可以活命,可偏在此时,妖都再次发生动荡。


    他身为妖主,与诸多妖修有看不见的纽带相系,能够感受到妖修们的愤怒与不甘。


    妖都之中除银眷之外,余下的四位飞升境此时分别立于四个方位的塔顶,为了守护他而浴血奋战。


    越来越多的妖修死去了,屠戮之下,血债不断累积,竟引天雷来屠。


    他踉踉跄跄地出了殿,也是如同今夜一样,仰头向上看去,那四个身影立于塔顶,各守一方,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雷劫将至,到时候必定生灵涂炭。


    与他息息相关的那几位若是葬身于此,便再也没有来世了。


    想到这里,他在原地盘腿而坐,开始利用妖力强行突破经脉,惠泽群妖,身体负载,将死之际,更是揽下了天下群妖的所有血债,以身殉道。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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