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作者:李浮安      更新:2022-06-09 11:37      字数:4339
  吴怜月第一次回到她在教坊司的房间,因前两日忙着练曲并未与吴家众女同住。
  一进屋,几双眼睛齐齐刷刷地望了过来。宋氏坐在简陋的架子床上,只两日不见便苍老了许多。
  教坊司司礼乐歌舞,罪眷有技艺者可落籍教坊司为乐人,只是世道浑暗,名为乐人,赴宴时难免被达官显贵或王公子弟强行留宿。但这还不是最坏的,无技艺者只能沦为教坊司的粗使杂役,繁重的粗活不说,还要服侍那些低等役兵。
  宋家在京城还是有些人脉的。那些几世故交虽不会冒着逆反同谋的大罪试图捞人,但用银子活动些至少能让女眷们的尊严贞洁得以保全。可粗活还是免不了的,不干活难道让这里的管事嬷嬷和宫女们侍候?
  初冬时节井水冰凉,宋氏这两日双手白天泡在冰冷的井水中洗衣,晚上在教坊司的大殿上跪着擦地。以前在她身边伺候的丫头们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她。阁老家的千金,打出娘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又哪里吃过这种苦?细皮嫩肉的才两天功夫就生了冻疮。
  然而,凛冬未至。真正的苦日子还在后头。
  宋氏是怎么也没料到吴怜月这么绝,明明吴家遭殃她自个儿也逃不掉,硬是来了招玉石俱焚。她也有些悔,不该在孟氏之死上反复刺激吴怜月。不过更多的是恨,是从官太太到阶下囚的不甘。
  吴怜月走到床前,发现进教坊司那日床上明明有的被子不见了,褥子也被水浇得透湿。床没办法睡,屋子她更是不敢呆,女人们怨怒的眼神让她胆寒,更让她心生愧疚。
  母亲去世的悲痛,被宋氏凌虐的绝望,让她没能意识到被牵连的人会这么多。
  宋氏对房内的一个丫头道:“关门!”听语气不像是关门睡觉,而是像要避着教坊司管事的对她做些什么。
  紧邻着门口的吴怜月吓得转身逃了出去,一直寻到之前一同练曲的重臣之妾房中,央着勉强同住对付了一夜。
  锦阳睡不着。
  王府的灯盏依次灭了下去,只有思月苑的灯整夜亮着。
  她披上外袍走出房门,往左一拐去了连花着人收拾的给怜月备着的房间,因为铺天盖地的桂花香,让这间屋子有了些前世月门宫的样子。她静坐在屋中,用回忆填充着不眠之夜。
  初冬天亮得迟,听到外街上传来的鸡鸣声,一夜未眠的锦阳便出了屋,天不亮就唤来连圆让她备好马车准备去教坊司接人。她想亲自去,想早一点见到怜月,但又不得不按捺着。
  过犹不及。她若表现得太过,怕是真要令宫里那位生疑了。
  王府的马车悠悠地驶向教坊司。
  怜月也是一夜没睡好,起来时觉得头重脚轻鼻塞耳鸣,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重臣之妾唤香莲的打来热水,拧了个热巾子递给刚起的怜月:“着凉了吧?你刚来这里身子还不适应是容易染病。快趁热敷敷头。”
  有乐人路过,香莲叫住二人道:“两位姐姐今日不是要去玖阳公主宫里奏乐吗?”
  乐人之一神神秘秘地走到香莲与怜月身边,待二人附耳过来后悄声道:“公主殿下凤体抱恙。听说是昨儿个傍晚被锦阳郡主揍的……”
  香莲并不吃惊,只是笑道:“灵阳公主寿宴上锦阳郡主挨了一巴掌还那么忍气吞声的我就瞧着肯定会有后招,那位主子哪里是会吃哑巴亏的人。”
  吴怜月骇得合不上嘴,小心地问道:“郡主殿下敢打公主殿下?公主不是皇帝陛下的女儿吗?”
  一乐人夸张道:“有太妃在,郡主就是把灵阳公主打了……”说了一半觉得太过夸大于是住了嘴换言道:“当然这种事也不会发生。灵阳公主性子好,和谁都和和睦睦的。”
  方嬷嬷小跑着到了吴家女眷的房间,发现吴怜月的床空着,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她昨夜是眠在乐人房的。
  “你怎睡在这儿的?”方嬷嬷急急忙忙地赶到。
  刚梳洗好的吴怜月瘸拐着迎上来:“嬷嬷恕罪。”
  “小姑奶奶,快些收拾东西吧!有人来接你啦!”方嬷嬷殷勤地上前扶着有腿伤的吴怜月,简直恨不得把她脚不沾地地抱过去。
  “有人来接我?”吴怜月又惊又忧。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便追问道:“烦嬷嬷相告,何人来此接我?”
  方嬷嬷仿佛说出主子的名字也脸上沾光似的,带着自豪的神气道:“锦阳郡主殿下。而且太妃娘娘亲自下的口谕,姑娘请吧!”
  教坊司的女子们干活的梳洗的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艳羡地望着吴怜月。虽说去了王府也是做奴婢,但好歹脱了罪,而且公侯王相之家能吃着什么苦,又是太妃亲赐的丫鬟更要比旁人尊贵几分。
  锦阳郡主?那个连公主都敢打的锦阳郡主。
  吴怜月开心不起来,她这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窝吗?
  方嬷嬷一直催促着,吴怜月只得和乐人房内只短短相处了几日的姐妹们道了别,她还想回吴家女眷的房中收拾东西,方嬷嬷怕耽搁久了脾气不好的锦阳郡主会恼,拉着她边走边劝道:“那些东西姑娘进了王府还怕缺你的不成?快着些吧。”
  到了门口,方嬷嬷发觉门口不知何时又多了辆马车,比嘉王府的更加华丽。
  只见一个宫女打扮的人走上前道:“方嬷嬷,我们公主差人来接怜月姑娘。”
  王府马车上的连圆一听来了抢人的赶紧翻身下车,也走到方嬷嬷面前对公主差来的宫女道:“这位姐姐怕是弄错了,我们郡主差我来接怜月姑娘,奉的太妃娘娘口谕。”
  宫女不急不徐地冲连圆道:“恐怕弄错的是妹妹,我们公主差我来接怜月姑娘,奉的是陛下的口谕。”
  方嬷嬷与怜月相扶着站在两辆马车之间,左望望,右望望,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连圆便道:“不如你我二人回去一趟照实复命,由主子们定夺。”
  两辆马车就这么着又走了。
  原样被方嬷嬷领回教坊司的吴怜月看到了一些嘲弄的眼神,尤其是亲近宋氏的那些人,一副她被人退货的幸灾乐祸的模样。
  方嬷嬷可不敢轻看,刚来京城不过在主子跟前露了下脸便惹得两位顶顶尊贵的主子争抢起来,她小心扶着吴怜月,让她在茶室中候着,等那两边儿的消息。
  锦阳望夫石一般站在思月苑门口望着远处,时不时地假装散步去正门那偷瞟两眼,时不时又焦躁地看看日头。明明知道连圆不可能这么快回来,可就是静不下心来。
  等了半晌好不容易听到马车停在门口的声音,连圆会功夫,腿脚快,三两步便跑进了内院。
  “人呢?”锦阳望着连圆空荡荡的身后。
  连圆把在教坊司与灵阳公主宫内的宫女相遇之事如实说了。
  “灵阳公主?她凑什么热闹?”锦阳盼了整夜的事突然落空,语气自然不好,连圆是她极信任的师姐,在她面前说话也不避讳。“那小宫女说是皇上的旨意?”
  连圆点点头。
  这便糟了。皇帝再孝顺也不会为了这种事食言损了天威。
  “灵阳公主的人也回去复命了?”
  连圆再点头。
  “备快马。我再去宫里一趟。”锦阳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灵阳公主想要个丫头要谁不是要?哪怕撒泼耍赖今日她也要把怜月接回来。
  皇上陪着太妃娘娘用早膳。听闻太妃之言愕然抬头:“您答应了锦阳?可不巧了么,昨夜灵阳找我求那个吴家丫头……”
  太妃心觉不妙:“陛下也答应了灵阳?看看这事儿闹的。”
  皇上突然道:“锦阳为什么要领那吴家丫头?那吴家可是与忠王……”
  太妃娘娘不客气地打断了瞎疑心的皇上:“灵阳也要领那丫头,你怎么不怀疑她勾结忠王?”
  “灵阳是我亲闺女。”
  “锦阳还是你亲侄女呢!”太妃娘娘从身边侍候的宫女手中接过热巾子擦净手,然后吩咐了个小太监:“着人请灵阳公主和锦阳郡主来咸康宫一趟,把教坊司那个神通广大引得两姐妹争起来的吴姓丫头也唤来。”
  太妃娘娘派的人还未出宫,锦阳便到了宫里,及至咸康宫只见皇帝、太妃和灵阳都在。
  “给郡主赐坐!”太妃手一扬,两个宫女马上抬座奉茶。
  皇上与太妃坐于上侧,左侧是灵阳公主,右侧是锦阳郡主。
  “今儿个我和皇上说起来才知这事闹成这样,依哀家看,你们两姐妹素来和睦,没必要为了个罪臣之女心生龃龉。人只有一个,不能像吃食物件儿似的能一分为二,你俩看这事该如何办?”太妃将事交与两个孩子处理,觉得二人定会互敬有爱地推来推去,她再找准时机把那丫头随便指给谁,再用别的补偿一下另一个便大家都开心了。
  锦阳宁死也不会让。
  灵阳也不打算谦让。从来宫里的姐妹和锦阳起争执闹到太妃跟前,太妃都向着锦阳,如今她看中一个丫头父皇都下口谕了,难道要让她忍让、让父皇食言,让大运国最尊贵的一整家子脸都不要了去依着一个任性无礼的锦阳?
  灵阳不过看那吴怜月琴艺了得,心生爱才之心,不忍她沦落泥淖之中才回了父皇想把她领出来。其实若那丫头去嘉王府伺候她也不是不能让,偏偏昨儿夜里她得玖阳在自个儿宫里被锦阳打了,虽无大伤,但位有尊卑,锦阳也太不识体统。
  偏偏玖阳告到太妃处又碰一鼻子灰,只因目击者都是玖阳宫里的人,太妃觉得玖阳那种张狂的性子有造谣的嫌疑,便充耳不闻不去追究。
  若再惯着,只怕她这个嫡公主也压不住眼前这位小堂妹了。
  两人都沉默着。
  “灵阳很愿意让着妹妹,只是那丫头实在合我心意,不如我补偿锦阳妹妹二十个伶俐的。妹妹若还不开心,想要什么只管和姐姐说。”灵阳柔声道。
  “妹妹不要二十个,只要这一个便够了。姐姐贵为嫡公主,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定不屑于与妹妹争抢。”锦阳也含笑道。
  二人之间暗藏机锋,谁也不肯相让。
  “让那丫头自己选吧!”太妃本就体弱,看二人争来吵去也不成个样子,遂问传话的小宫女:“姓吴的丫头来了没?”
  “回太妃娘娘,已在殿外候着了。”
  “传。”
  锦阳的心颤了一下。
  门口出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脚步怯生生的,有些跛足,头低得很低,走到她面前,侧对着她正对着主座之上的皇上太妃跪下了。
  “罪女吴怜月给皇上、太妃娘娘请安。”又转向灵阳公主:“给灵阳公主殿下请安。”
  最后转向了她。
  熟悉的背影低伏在她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给锦阳郡主殿下请安。”怜月声音很好听,比上世要更清明些。
  吴怜月行完礼挣扎着要起身,腿脚不便,差点没能站起来。锦阳强忍着想上前搀扶的冲动,等着宫女扶她站起来才松了口气,可又担心她带着腿伤站久会难受。
  “丫头是挺俊俏。听说琴弹得极好?”太妃乏极了,可因为这两个不懂事的丫头还得硬撑着。“公主和郡主都想要你,皇上和哀家定夺有失偏颇。你自个儿选吧,想伺候哪位主子?”
  吴怜月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她若选了公主便得罪了郡主,若选了郡主便得罪了公主。她一介罪女,任谁也是得罪不起的。“罪女不敢,全听娘娘和陛下吩咐。”
  “让你选便选。”皇上一个早膳用到近晌午,为了这种小事早朝没去不说,成堆等着他批阅的折子今晚不熬夜是批不完了,已经计划好要宠幸的妃子也只能遗憾放弃……
  吴怜月的脑子快速思索着,公主比郡主地位高,锦阳郡主又是那样可怕的人……
  “罪女愿去灵阳公主身边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