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讳之变
作者:竹宴小生      更新:2022-05-11 17:43      字数:4543
  这个房间不大,只摆得下一张床,一套桌椅,以及两个矮柜,简陋的不像一个豆蔻之年的少女闺房。
  虽然物件陈设简单陈旧,但色调却是意外的温暖,窗帘被褥床单都是粉红色的,还有摆在床头那一大一小的两只玩具熊,总算为这间狭□□仄的屋子装饰了一点鲜活的气息。
  盈盈正在写作业,手边的那盏台灯似乎连散发出的光线都褪了色,有气无力的,一看就快退休了。
  钟云从站在床和柜子的过道之间,进退维谷,这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他又不好意思坐人姑娘的床上——虽说对方还小吧,可分寸还是要注意的。
  他正左右为难的时候,小姑娘转过头来冲他一笑:“没关系的,坐吧。”
  没想到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全被看穿了,钟云从挠着头不好意思地坐下来,赧然一笑:“多谢了啊。”
  盈盈的轮廓被昏黄的灯光映的格外恬柔,她摇摇头:“应该是我多谢你才对。谢谢你在这里陪着我,云哥哥。”
  这当然是苏大治安官的吩咐,但并不意味着没有钟云从自己的意思,任谁也不会放心让一个即将孤儿的小女孩自己待着。
  他对这个女孩很有些怜惜:“没什么,继续忙你的吧。”
  小姑娘继续她的功课,钟云从凝视着她纤瘦的背影,眼里却是透着些许的迷茫。
  说实话,他不是很能理解盈盈现在的状态,这同他对十几岁的少女的认知不符合——不久前她才失去了母亲,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但她不哭不闹,甚至还能拿出主人的姿态招待他这个客人,此刻又安安静静地做起了学校布置的家庭作业。
  钟云从知道,自己不该拿固有的那套标准来衡量“孤岛”里的人,她同外头无忧无虑的女孩们不同,穷凶极恶的环境和贫困交集的生活逼得她不得不尽快成熟起来,这样才能与可怕的世界对抗。
  尽管他什么都明白,可还是认为,这孩子,未免懂事的过头了。
  或许是不习惯情绪外露,或许是不愿给他造成困扰,但无论是哪种原因,她母亲,生她养她爱她十几年的母亲一去不回,她的情绪多少应该有些波动,而不是这般……平静如水。
  是我太过迂腐了吗?还是我同这孩子有代沟?钟云从有些茫然地想着,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可就太打击人了。
  但无论他真实的想法如何,他并没有在盈盈面前表现出来。
  不知道苏大治安官那边怎么样了,估摸着时间,应该快到治安所了。他正经危坐,专注地盯着那盏无精打采的台灯,琢磨的对象已经换了。
  他会怎么审问苗女士?依着他那性子,大概是一板一眼的公事公办吧,只是这么多年的邻居,多少有点情分在,他心里也不会好受吧……如果是在外边的话,他肯定得回避,不过这里情况特殊,说不定没这么讲究。
  如果我是他,我宁可回避。钟云从默默地想道,他没有给自己找罪受的爱好。
  “云哥哥。”
  屋子里安静了许久,导致钟云从完全地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盈盈的声音将他“惊醒”,他的身体反射性地紧绷了一下,回过神后又放松下来,他欲盖弥彰地冲小姑娘笑了笑:“在!”
  盈盈将手中的笔放在了摊开的笔记本中间,又轻轻地合上了本子,做完了这一切,她才转过来,把本子放在椅背上,小巧精致的下巴靠了上去,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你觉得我妈妈是凶手吗?”
  钟云从正在活动他发麻的双脚,对方突如其来的提问令他猝不及防,抬起的右脚悬在了空中,他对这个问题有些敏感,因为这也是他方才苦苦思索却求而不得的疑问。
  直到右腿再一次发酸他才意识到自己保持这个滑稽的姿势太久了,也让盈盈等了过久。
  他解放了自己的脚,顺便清了下嗓子,正要将“这个,我也不好说,毕竟,我只是个假冒的预备队38号”这个既保守也稳妥的回答宣之于口的时候,舌尖却拐了个弯。
  “不是。”他自己都被脱口而出的答案给惊到了,但既然说都说了,他又笃定地重复了一遍,“我觉得她不是。”
  女孩垂下眼,眼下陷落一片阴影:“你也……这么觉得吗?”
  这个“也”字用的莫名让钟云从松了口气,他没时间或者说不愿去细究其中的始末原由,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好奇了许久的疑惑问了出来:“盈盈,你妈妈她……有异能吗?”
  女孩仰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没有。至少这么多年,她在我面前从来没有显露过。况且,异能者基本都要受到治管局管控的。”
  钟云从点点头,这个回答是意料之中的,苗女士看起来也不像身怀异能。
  盈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是否有异能……与那些案子有关联吗?”
  她真的很敏锐,钟云从也就不瞒她了:“对,那一系列的失踪案,和楼上的凶杀案,如无意外,是异能者干的。”
  光是苗林芝没有异能这件事,在他这里,就足以排除嫌疑了。
  何况,钟云从实在不认为苗女士像是能搞出这么多事的人,主要是没那个脑子和能力。
  女孩似乎被这个大胆的推论吓到了,她眨巴眨巴眼睛,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开口:“云哥哥是怎么知道的……”
  “呃……”他方才那点坦诚又缩了回去,他没法跟小姑娘交代他可能也有异能这种事,于是便把事情全推到苏闲那边了,“是听苏治安官说的。”
  盈盈笑了笑,揶揄道:“你跟闲哥哥的关系可真是不一般。”
  钟云从尴尬了,心说要是这话传到某人耳朵里,他可能会被暴打一顿。
  “如果能找到真凶就好了。”为了转移话题,钟云从急急地说道,除了掩耳盗铃之外,也有真心实意的成分在里头,“那样就能还你母亲一个清白了……”
  “你觉得那样就皆大欢喜了吗?”盈盈听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看起来有几分凄凉,“云哥哥,你还不明白吗?无论我母亲清白与否,她都回不来了。”
  钟云从怔了一下,旋即便反应过来——苗林芝进入发病期这件事通过他传到了苏闲的耳朵里,按照这里一贯的行事作风,苗林芝必然是要被送到西城的。
  她回不来了,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而最初的那一锤子,就是他钟云从敲下的。
  钟云从明白之后,蓦然产生了深重的罪恶感,虽说苗女士发病的事情瞒不了多久,而他早早将此事告知苏闲甚至是为社会治安尽了一份力,毕竟谁也不能保证病变者进入中后期之后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儿——但他无论怎么说服自己,这种罪恶感还是挥之不去。
  是我害了她么……钟云从扪心自问,得出的答案是——是。
  一瞬间,他坐立不安,无地自容,完全无法面对眼前的小女孩。
  “对不起啊盈盈……”他的声音几不可闻,而他万分对不住的小姑娘却是格外的善解人意:“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钟云从这下更是如坐针毡,盈盈的理解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真相,如果她知道她母亲最初是由他告发的,她还能这么和颜悦色地对他吗?
  亏他之前还站在道德制高点谴责她失去了母亲之后不够悲伤,原来,他才是悲剧的始作俑者。
  我那么做真是对的吗?钟云从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怪圈里。
  “你怎么了?”盈盈发现他脸色不对,也跟着不安起来,“是我哪里说错话了吗?”
  钟云从这会儿连直视盈盈的勇气都没有,他目光躲闪,支支吾吾:“没有,我就是突然有点不舒服……”
  他的谎话扯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他无意中瞥了某样东西一眼。
  盈盈垫着下巴的那个笔记本,他总觉着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疾驰的汽车里,苏闲深吸一口气:“你要承认什么?”
  苗林芝面色苍白:“所有。”
  苏闲盯着她看了整整一分钟,那眼神很难形容,是不可思议,是疑惑不解,也是愤懑不平。
  苗林芝垂下眼,她没法面对这样的目光,或者说,她快抑制不住自己的心虚了。
  当着苏闲的话说谎,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可她不得不继续:“你们忙活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找出凶手吗?现在好了,凶手就在你面前。”
  苏闲的七窍差点生烟:“你在愚弄我吗?”
  苗林芝反射性地避开他咄咄的逼视,嘀咕道:“我哪有这胆子……”
  “所以就有杀人的胆子了?”苏闲冷笑起来,“我看你就算有这胆子,也未必有杀人的本事吧?”
  这下连他的下属们都听出了他的偏向性,他们不得不干咳几声,以此来提醒上司不要忘记治管局纪律条例的存在。
  苏闲置若罔闻,他仍旧目光灼灼地盯着苗林芝:“我就把话跟你说明白了吧,现在死了七个人,每个人都是一刀毙命,这说明凶手杀人的手法很纯熟,很可能……受过某种专业的训练。告诉我,你杀过一只鸡没有?”
  苗林芝被他的话震的头昏眼花,她没空去琢磨他话里耐人寻味的部分,只是不管不顾地嘴硬:“杀人跟杀鸡有什么关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有什么不会的?”
  “好啊!”苏闲怒极反笑,“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杀的?尸体又是怎么处理的?”
  苗林芝一时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悻悻地开口:“你这孩子真是……犯什么倔呢,我都自首了你还非要跟我抬杠……”
  “犯倔的人是你吧?”他冷冰冰地打断她,“先前矢口否认,现在却不打自招,满口的胡编乱造,你到底在掩护……”
  他蓦地停了下来,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后者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苏闲浑身一激灵,脱口而出:“火速掉头!返回原地!”
  开车的“贵宾犬”虽然感到意外,却是一丝不苟地执行了命令。
  “别回去!回去干嘛?”苗林芝慌慌张张地嚷嚷起来,“我就是凶手!把我带回治安所!”
  而苏闲双拳紧攥,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加速!”
  车身来了一个突兀的调转,苗林芝似乎是撞到了哪里,她捂着胸口,声音里满是痛苦:“苏闲,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我是不是真凶有那么重要吗?就算证明我不是,又怎么样呢?我已经长出红斑了,只有两个后果——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难道我还会有自由吗?就这样吧,你们不也需要一个犯人吗?让一切到此为止吧。”
  她的口吻既绝望又安详,这种诡谲的交错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甚至是不详,他转过头盯着苗林芝:“你胡说什么……”
  而下一秒,“贵宾犬”的尖细的嗓子刺痛了他的耳膜:“老大!我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
  事实上,已经不需要她的提醒了,苗林芝已经支撑不住,无力地歪倒在车座上,然后他看到了她心口上殷红的血迹。
  她的身上竟然藏了利器!
  “苗姨……”他的声音略微有些发颤,甚至不敢大幅度地移动她的身体,她看起来血流并不厉害,可他知道,那是因为薄刃整片的没入到了心脏中。
  苗林芝的脸枯槁而惨白,眼珠空洞而涣散,瞳孔已经有放大的迹象。
  她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就这样吧……”
  “我早该想到的……”他深深地埋下头,没有人看得到他的表情,他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的,沉闷又模糊,“能让你这么拼命保护的……只有一个人。”
  “你……你答应过我的……”苗林芝如同一条濒死的涸辙之鱼,干枯的嘴唇微微张合,固执地重复着,“答应过的……”
  “我当然会照顾好我妹妹。”他轻声开口,“可我没法放过一个罪人。”
  苗林芝蓦地睁大眼睛,她的瞳孔变成了绝望的死灰色,喃喃低语:“下辈子……别当我的女儿了……”
  她的尾音消散于尘埃之中。
  所有人都被这番惊变震得措手不及,片刻之后,项羽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鼻息,沉声报告:“头儿,苗林芝已经停止呼吸了。”
  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苏闲盯着苗林芝的尸体,太阳穴忽然针扎似的疼,他猛然抬头:“糟了,钟云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