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周典茹的生日，30岁的生日。
  但是她早将生日的事忘到上辈子去了。出租屋里一片漆黑，她躺在床上，看着黑压压的屋顶，默默流着眼泪。
  上司临下班将她叫去办公室，足足骂了半小时，骂得她狗血淋头。其实她没犯什么错，只因为上司在某项目经理那里受了点小气。
  周典茹出身农村，小时候有失读症，没治疗，是个标准的“学弱”，一直很努力，就是学不会。她勉勉强强读了个职高，毕业在县城打工。现在这份有社保的工作，是父亲好不容易托人找的，比去给人看店有些保障。
  她在这工作已经六年了。
  去年，她的上司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她的情况，看准她不敢离职，又胆小不敢告状，所以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出气筒。
  周典茹从小过久了被欺负的日子，她哭着哭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睡着之后，桌上的手机响了，有人给她发了红包。
  “滴滴！”
  伴着一声清脆的提示音，手机屏幕微弱的亮光突然暴涨，一下照亮了整个房间。
  亮光暗下，床上已经没有了周典茹的身影。那只手机也像是失去了灵魂一样，完全黑了下去。
  ※※※
  “茹茹，茹茹，快起来了。”
  周典茹听到一个非常耳熟的女声在叫她。她只记得自己在床上哭，后来可能是睡着了。这是谁啊，自己一直一个人住，谁在说话？
  她费力地睁开眼，看到一个穿着深灰布棉袄、包着棕色头巾，打扮富有浓郁乡土气息的中年妇女正低头看着她。
  她眼睛一下睁大了：“姐？姐？！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茹茹，姐什么呐？做梦还没醒呢啊？把你妈认成你姐了都，妈那么年轻啊？”中年农妇露出一脸慈祥的笑容，只当她是梦糊涂了，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手里的什么东西往她身边摆。
  “快点起来，今天你生日，14岁了啊。这六个煮鸡蛋给你，快在炕上滚滚，去霉运，啊！”
  农妇看她醒了，指了指刚放下的鸡蛋，粗糙的手掌在她头上轻柔地抚了两把，转身出去了。
  “妈……？”周典茹惊呆了，这分明就是她姐姐40来岁的样子，只不过穿着打扮天差地别，脸上看着也粗黑了不少。
  还有，14岁生日？
  她连忙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想要拨开被子坐起来，却被自己的手吸引了注意力。这双手，虽然因为冬天的皴裂而略显粗糙，皮肤却没有一丝皱纹，这是一双普通农村少女的手，绝不是自己那双虽然白而细致却皮肤松弛的手掌。
  她“噌”的一下爬了起来，环顾四周。这屋子，显然就是自家在村里住了几十年的老屋，里面的摆设二三十年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她明明躺在自己在县城的出租房的床上！
  周典茹不顾屋里的寒冷，穿着一身松垮垮的老式秋衣秋裤，跌跌撞撞冲到镜子前。
  她站在镜子前，屋里昏暗的光线和缺少擦洗而模糊的镜子，也没能阻挡住她观察自己的目光。
  镜子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直直地看着自己，顶着一头四处乱翘的短发。
  这分明就是自己十几岁时的样子！
  周典茹顾不得疼，用粗糙起皮的手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圆润而饱满的。虽然和手上一样，也带着一点点皴裂的粗糙，还因为婴儿肥而显得脸圆圆鼓鼓的，但是这满脸的胶原蛋白，这没有一丝鱼尾纹和八字纹的脸，让即使已经放弃治疗的周典茹都要喜极而涕了。
  所以，自己这是……重生了？所以刚才那真的是年轻了十几岁的母亲，而不是长得和母亲极像的大姐？
  周典茹重生前，成绩差学历低工作差，业余也没有任何兴趣特长和交际，特别无所事事，又没钱出门四处浪，唯一的爱好就是上网看小说煲剧。
  所以，别看她的芯子已经30岁，但越是经常受气，她就越有一颗爱幻想美好的心，对重生穿越这种事，接受能力简直max。现在，她心中充满了对意外重生的庆幸和变年轻的喜悦。
  她顾不得脏，用手掌使劲抹了抹覆着厚厚尘土的镜子，擦出人脸大的一块来，对着镜子好好欣赏自己的少女脸十来分钟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全身都在打颤。
  十一月的北方农村，除了炕上被窝里，就没一处不冷的。
  周典茹找了一圈，才找到温在炕头上的花棉袄和格子棉裤套在身上，烘烤得热乎乎的棉衣终于让她暖和了起来。
  她在墙边的老式大柜子上寻摸了半天，找出一只缺了几个齿的塑料梳子，又对着那一小块干净的镜子艰难地打理了一下自己那一头乱翘的短发，在盆里蘸了两把凉水抹在头上，才让那几撮倔强的头毛服帖下来。
  弄完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这发型大概是出自老妈之手，没有任何美观可言，只能做到不挡眼睛。
  放弃地丢下梳子，周典茹拿起那几个鸡蛋，掀开门帘走到过堂屋里。
  出门时，她瞟了一眼门边挂的日历牌，上头写着：2001年11月9日。
  ※※※
  饭桌已经在灶台边支好了。
  周典茹一眼就看到了桌边好好坐着的父亲，眼泪刷得就流了下来。她已经十几年没见过父亲这么健康的样子了。她的父亲，在她17岁那年，就因为一场意外，失去了左腿。
  幸亏灶上的大锅还在烧着水，冬天又门窗紧闭，整个过堂屋里烟雾缭绕能见度极低，桌边的父亲和灶边的母亲都没注意到周典茹的异常。
  她将鸡蛋放在桌上，便赶忙逃也似的返回屋里，胡乱用袖子揩干眼泪，又好好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出屋坐到桌边去，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叫了一声：“爸。”
  父亲周林在出事前一直是村小学的老师，他还是周典茹印象中的沉默寡言，低声“嗯”了一下，算是回了她的话，便回头叫周母：“别弄了吧，先吃饭。”
  母亲赵琴放下手中的活站起身来，周典茹才看到她是在拌一盆鸡食。
  最后，姐姐周典琪也边拍打着身上沾的土，边掀开门帘进了屋来，一副刚刚干完活的样子。
  今天是周日，上班上学的都在家。
  一家四口围坐在桌边，默默吃饭，只有母亲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家禽家畜还有刚刚收获卖掉的大白菜，以及周家姐妹的学习生活。父亲和姐姐偶尔应一下，但周典茹已经对现在的事没有了什么印象，只好用嗯、啊什么的搪塞过去。
  这个年代的家人们，都十分含蓄而不善表达。没人对过生日的周典茹有什么太特别的表示，只有母亲提了一句“茹茹又长大了”，之后每个人都在默默地剥着表达生日祝福的煮鸡蛋。
  周典茹还知道，今天午饭会是千层饼，代表新一岁咸鱼翻身更上层楼；而晚饭则是长寿面，是长命百岁的祝愿。
  这是本地人生日时的习惯。
  重生前，因为各种原因，周典茹已经整整5年没有和家人一起过生日了。
  现在，只是一个鸡蛋，就勾起了她对以前生活的怀念。
  周典茹动作有些机械地啃着没有任何味道的白煮蛋，心中默默想到：既然有了好不容易得来的重活一次的机会，要活得好一点啊。要求不高，像重生前姐姐的水平就可以了！还要让爸爸避过那次意外，保住爸爸的腿！
  她想着，手上和嘴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就停了。
  母亲很快吃完了，站起身来拍了她一下：“茹茹好好吃饭，别发呆，吃完快去写作业，不会的问你姐。”
  周典茹：“！！！”
  写！作！业！
  过了这么多年，她已经完全忘了自己14岁的时候，是要上初中的。而中学生活，则意味着大量的作业与考试！
  周典茹这30年，其实从来不知道自己患有失读症，但是她永远不会忘记，无论有多努力，仍然什么都学不会的感觉有多么可怕。
  没人知道一个几乎努力到了极限，却仍然失败到底的人，是多么怕再一次重走人生的。
  她忽然觉得人生灰暗且无望，眼前浮现出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瘦小的、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却仍然时常被人奚落的自己。
  一想到又要重复一次同样的人生，周典茹再想起父母不小心被她察觉到的隐隐流露出的忧伤的眼神，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简直生不如死。
  然而重生已成定局。
  她紧紧握了握拳，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屋里。
  既然无法选择，那么，就再来一次吧！怎么能甘心再消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