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毕冬置身湖底，神识却全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
  他在无尽的虚无中，见到了自己早已死去多年的父亲，还见到了自己失踪许久的哥哥。然而，这样的相见既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天人永隔的悲苦，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缥缈。
  少年未曾经历过这种感觉，一时之间只觉茫然无措。
  湖水中充沛的灵气，随着少年的一呼一吸进入少年肺腑，而后在少年的身体内，迅速建筑起了坚固的基底。随着灵气的充盈，少年的身体渐渐发生了变化，只是这些变化一时之间很难从外表分辨出来。
  毕冬掌心的红色印记又悄悄亮了起来，提醒着他身上的避水符快要耗尽了，若他再不上岸，很可能会溺死在水中。然而他如今对外物浑然不觉，自然不会感应到掌心那印记的变化。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身上的符咒骤然碎裂消散。而入定的毕冬，则在水中骤然失去平衡，随着湖水的暗流，不知不觉的飘向了某个方向。
  窒息的痛苦，激发了毕冬残存的一点意识，然而那点意识只能让他感觉到周遭轻微的变化，却无法将他唤醒。就在他的身体几乎要被濒死感淹没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牢牢的将他拉住，而后迅速将他带上了湖面。
  毕冬这一次入定持续了近五个时辰，待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黎明了。
  “哟，小道士醒了。”银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毕冬茫然的睁开眼睛，便见自己和银乌正被放在湖边的一个结界中，而杨舟和羽人则不知去向。
  “我师父呢？”毕冬变口便问道。
  “收妖去了。”银乌道：“你入定了，你师父守了你一夜，但是不确定你能不能尽快醒来，又怕耽误了收妖节外生枝，所以弄了个结界，让我看着你。”因为湖底的幽鴳灵魄已经被收了，所以湖边如今是安全的，将毕冬和银乌放在这里倒是不必担心。
  毕冬曾经问过杨舟，什么是入道，杨舟告诉他入道的方式有许多种，要看机缘。他此前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机缘竟是在残尸遍布湖底入了道。
  他凝神试着将周围的灵气引入体内，一时之间只觉得新奇又兴奋。
  只听银乌絮絮叨叨的道：“你说你，什么时候入定不好，在飘满死尸的湖里就入定了，你身上的避水符失效了，你师父都急眼了，二话不说就扎进湖里把你给捞了上来。”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毕冬道。
  “得亏你不记得了，你师父还在你昏迷的时候给你渡气来着，若是你记着，不得尴尬死！”银乌道。
  毕冬闻言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面上不由一红，却什么也没说。
  林中，杨舟和羽人正与几只巨鸟恶战。
  眼看羽人被两只巨鸟逼得节节败退，杨舟突然一挥手中的长剑，一道蕴着法力的火光骤然朝着巨鸟袭去，巨鸟躲闪不及，被烧了个正着。羽人急忙抽身后退，还是不小心被撩了几撮毛。
  “你能不能小心一点？”羽人气恼道：“我正在求偶期呢！”
  羽人看着自己烧黑的羽毛，十分心疼的抱怨道。
  杨舟手中长剑依旧没有放下，口中冷冷的道：“说到这个，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羽人闻言顿时怂了，开口道：“你自己靠近我的巢穴被影响，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况且，我以为你们修道之人不会被影响呢，你们不都是五蕴皆空的吗？”
  两人说话间，剩下的几只巨鸟忽然暴起，发疯一般的冲着两人扑了过来。杨舟提剑抵挡，却被身后的巨鸟骤然撞倒，长剑失手飞了出去。
  眼看巨鸟朝着两人袭来，这时林间突然窜出一个少年。
  那少年一身被怪鱼扯破的破布烂衫，肩上还蹲着一只银乌，正是毕冬。
  “师父……我来帮你！”少年说着往怀里一掏，原本是打算掏符纸，没想到掏出来的却是一把被泡烂了的废纸。他这才想起来因为先前的避水符失效，符纸早已在湖底毁了。
  杨舟一见之下又气又急，他素来知道自己这徒儿的本事，没了符纸的加持，恐怕少年半个回合便会命丧巨鸟之手。
  “谁让你出来的，快离开这里！”杨舟大喊道。
  “我是来救你的……”少年开口道。
  杨舟一怔，与少年四目相对，骤然想起了在江上初遇那夜，当时少年冒险返回船上，说的也是这句话——我是来救你的！
  明明毫无胜算，明明命悬一线，少年却总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自不量力。这份自不量力，在杨舟的心里，已然生出了别的意味，以至于他不得不越发在意少年的生死。
  “我让你滚回去！”杨舟大吼道。
  少年一愣，似乎被杨舟突然而来的怒意吓到了。
  与此同时，巨鸟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少年身上，尤其看到毕冬手里捏着泡烂的符纸一脸愣怔的样子，它们越发意识到少年没有攻击力，所以立马调转方向，毫不犹豫的朝着少年袭去。
  “快躲开！”杨舟失声大叫，眼看着巨鸟险些啄伤了少年的脑袋，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少年一阵抱头鼠窜，算是躲过了致命一击。
  可巨鸟认准了毫无招架之力的毕冬，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弄死这个怂包少年。眼看毕冬不敌巨鸟的围攻，周身已然被巨鸟抓伤了好几处，就在此时，杨舟骤然飞身而至，一把将少年护在了怀中。
  “师父……”少年仓皇之际，还有闲工夫朝杨舟咧嘴一笑。然而与此同时，少年透过杨舟的肩膀看到，对方背后，数只巨鸟同时发动袭击，朝着杨舟袭去。
  毕冬心下大急，根本来不及出手阻止，千钧一发之际，他出于本能伸手在空中轻轻一划，只见一串金色的光符从他指尖流出，而后那光符骤然发出强光。
  只听“轰隆”一声，一道雷电骤然降下，将剩下的几只巨鸟劈成了焦炭！
  空气中一片寂静，片刻后，少年肩上的银乌晃了晃，直挺挺掉了下来。好在羽人眼疾手快在落地之前将他接住了，想来银乌是被方才那道雷电给震晕了。
  “师父……”少年抬头望向杨舟，却见对方双目一红，不由分说手臂一紧，牢牢的将少年圈在了怀中。
  毕冬被对方抱着，只觉心里无比的欢喜，不止是因为他方才表现“神勇”，还因为杨舟终于愿意亲近他了，在他看来，这或多或少表明，杨舟已经完完全全认定了自己这个徒儿。
  “别抱了，还收不收妖了？”一旁的羽人出言提醒道。
  杨舟闻言身体一僵，忙放开少年，而后直接催动了早已设好的法阵，将那群巨鸟巢穴中的幽鴳魂魄收走了。
  幽鴳的三魂，如今他们已得其二。三魂聚首是天性，他们只要布好了法阵等着，幽鴳的第三缕魂魄自然会前来自投罗网。
  “师父……我刚才是不是挺厉害的？”少年上前缠着杨舟问道。
  杨舟有些不自然的避过少年的拉扯，一边布阵，一边道：“侥幸罢了，下次不许擅自行事。”
  在毕冬看来，这便是变相肯定了自己。于是少年越发得寸进尺的缠着杨舟，问道：“师父，那咱们收完了妖之后，你是不是就可以教我修炼了？”
  “看你表现吧。”杨舟依旧一本正经的道。
  可少年认定了杨舟不排斥与自己亲近，所以这会儿有点没分寸，磨磨蹭蹭的绕着布阵的杨舟转来转去，还不时拉拉扯扯。杨舟原本已经平息了的身体，这会儿不知怎么的又开始起了反应。
  他沉默地布完了阵，而后一把扣住少年的手腕，将人按在树上，哑声道：“别闹了，再闹小心我收拾你。”
  毕冬背抵在树上，整个人被杨舟半圈在怀里，心里不由有些异样。而后他看着杨舟发红的面色，和不太均匀的呼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毕冬原本五感便极佳，如今过了引气入体这一关之后，五感更是敏锐。方才在靠近树林的时候，他已经隐约听到了羽人和杨舟的对话。毕冬是被羽人的巢穴影响过的，自然顿时便了然了。
  他有些尴尬的咽了咽吐沫，心道，真是风水轮流转，没想到师父来收个妖，竟然也能发情了。
  少年心中一动，鬼使神差的低头瞥了一眼杨舟的胯下，杨舟见状顿时有些恼意，伸手捏住少年的下巴道：“不许看！”
  “嘻嘻……”毕冬这会儿可不怕他了，反倒有些想逗弄对方，毕竟他这一本正经的师父，难得有尴尬的时候，念及此少年开口问道：“师父，你是不是憋得难受啊？”
  “你说呢？”杨舟声音有些沙哑，显然一直在极力控制自己。
  “是挺难受的，上回我差点死了，幸好你帮我……”毕冬一句话未说完，便感觉面前的杨舟呼吸骤然一乱。少年哪里知道自己提及的往事，对于现在欲火焚身的杨舟而言，堪称火上浇油。
  “什么都别说，不许靠近我！”杨舟说罢放开少年，自己则走到一边凝神打坐。
  毕冬悄悄走到杨舟身边坐下，感觉对方嘴上有点嫌弃自己，可心中却很愿意与自己亲近。少年心中无数念头闪过，而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能感受到杨舟的情绪。
  那种感受绝不仅仅是察言观色的判断，而是发自心底的体会和洞见，难道这是自己入道之后身体产生的变化？
  “师父……”毕冬开口道。
  “嗯。”杨舟依旧闭目凝神，并没有看他。
  “你也很喜欢我这个徒弟对不对？”毕冬问道。
  杨舟沉默片刻，没有回答，但是毕冬能感觉到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少年心中只觉十分欢喜，又开口道：“师叔祖说我的机缘在你身上，我想真的是这样，要不然为什么，我跟着你进步这么的突飞猛进呢！”
  “或许吧。”杨舟不自觉露出淡淡一笑。
  “师父，幸亏我遇到了你……”少年由衷的道。
  杨舟心念一动，心中一片柔软。
  然而他尚未及答话，心中便不由一凛。
  少年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随即抬头看去，便见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着他们缓缓走来，那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本该被囚禁起来的小师弟。
  只是，此时的小师弟看起来有些异样，似乎浑身都散发着难以隐藏的戾气。
  “小师叔？”毕冬起身开口道。
  杨舟眉头深锁，起身将少年半挡在自己身后，一脸戒备的看着小师弟。
  “三师兄，我可真佩服你呀，师父都要出关了，你还在这里扮演良师益友，你这乖徒儿知不知道你要对他做的事情啊？”小师弟语带嘲讽的讥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