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作者:封空      更新:2022-01-26 09:12      字数:6563
  室内一众视线涌来, 夹着几朦胧泪眼。
  冷不丁被拆穿,闻秋时伸出左手食指,拨了下额角一缕小龙须, 解释道:“是这样的, 我右手也能画符, 左手更顺一些。”
  他话音落下, 正在耸鼻尖的贾棠一面大松口气,庆幸师父左手也能用, 一面感到深情错付, 掉了泪。
  他轻哼了哼,抹抹眼睛, 看榻上闻秋时玩弄发丝的左手, 忽然反应过来, “师父左手更顺?!”
  闻秋时道:“左撇子嘛。”
  贾棠沉默了瞬,小声嘀咕:“之前画符,在符比上都是用的右手。”
  不顺手的情况下, 都能画到那等境界,换成惯用手呢?
  贾棠想了想,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可怕。
  闹腾了会儿,闻秋时眉间倦意涌来, 打了哈欠, 左右望了望,视线最后落在玉冠男子身上, 斟酌了下, 问:“楚家主来有何要?”
  楚柏月到‘家主’两字,嘴角微抿,看着闻秋时默了会儿, “来看看,顺道寻北姑娘,有与她商议。”
  闻秋时恍然大悟,向北莫莫道谢,被她塞了一堆瓶瓶罐罐后,挥手送两人离去了。
  夜空月『色』正浓,楚柏月与北莫莫并行,一路上引来诸多注意,路人窃窃私语,不过两人神『色』坦然,并未在意。
  离开坤字房,前往医馆的路上。
  楚柏月问:“与他说了多少往?”
  “有,”北莫莫面纱在冷风中,轻轻拂动,“我怕闻郁哥哥想起往,徒增伤感,当年”
  她喉间微更,蓦然说不出话来,当年她知晓闻郁死讯,只觉天都塌了,又悔又恨。
  “我早该察觉的,从魂祭失败后,得知是圣宫来人摧毁,闻郁哥哥变了,往常他只是不笑,那次之后,是心冷了一般。他像对这世间什么留念了。”
  楚柏月脚步一顿,浅眸染了夜晚寒意,薄唇微动,不知说给她还是说给自己的。
  “他是为了镇压万鬼,不巧森罗殿来袭,才身殒的。”
  两人同时默了会儿,医馆在前方不远处,北莫莫睫羽轻扇,瞥了眼身旁男子,欲言又止道:“魂祭闻郁哥哥知道吗?”
  “他不知道,”楚柏月微微颔首,“快成功了,多谢相助。”
  北莫莫脸上『露』出喜『色』:“太了,若还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楚柏月应了声,目送她迈入医馆大门后,拂袖而去,修长身影逐渐消失在朦胧月『色』中。
  *
  待众人陆陆续续离去,闻秋时倒头睡了。
  他睡姿不,担心翻身时压到受伤的手,准备用绳子绑住手腕,固定一小范围的活动空间。
  顾末泽拿走了绳子:“师叔休息吧,我会看着。”
  闻秋时道:“总不能一夜不眠。”
  “我可以,”顾末泽将他按倒在床上,握住受伤的右手腕。
  年轻男子指节力道很轻,像对待一易碎物,指尖带着颤意,闻秋时若有所感,估『摸』顾末泽在自责。
  说这法术算不得高深,许多人都会,也能识破,是不巧他与顾末泽都不会法术,也察觉到任何异样。
  当时顾末泽看着他对小葡萄说话,伸手去握的时候,唇角甚至勾起难得的笑意。
  谁也料到,下刻血花绽开。
  让顾末泽守一夜,或许心里舒坦些,闻秋时略一沉『吟』,往里面挪了挪,留给床边大片空间,受伤的右手搭在被褥上,“若困了,便到床上来睡。”
  室内烛火熄灭,顾末泽漆黑眼眸注视着很快沉睡的青年,片刻,拿出一把染血的利刃。
  这是被施法后,伪装成葡萄的利刃。
  会此法术的人很多,别说宗主长老,连厉害些的弟子都会,范围太广,且即便有怀疑对象,寻不到证据,哪怕是天宗长老,也只能吃下这暗亏。
  顾末泽不需要证据,他只要知道是谁。
  顾末泽闭目,握紧尖刃,充斥着昏暗光线的室内,忽然浮现出千丝万缕的血线,一方缠绕利刃,一方迅速向室内延伸,形成密密麻麻的网,在黑夜悄无声息穿过所有人的体内。
  最终,无人察觉的血线,停留在一中年男子身上。
  顾末泽睁开眼,英俊的脸上『露』出阴狠之『色』。
  *
  符道大比是符界大,不过纵观整修真界,符师凤『毛』麟角,所以往年掀不了太大风浪,此次符比,先有天篆笔引来天下符师齐聚揽月城争夺,后有闻秋时横空出世,符术造诣超过胜卷在握的南独伊。
  精彩程度堪称历年之最。
  盛况空前。
  符比决赛在问道山之颠,天『色』未亮,提着灯笼往山上走去的人群络绎不绝。
  其中不少点着青莲灯,远远望去,像一段从山脚缓缓铺向山巅的泛光青纱,还有些腰间佩剑挂着银穗,闪着细碎光芒。
  昨夜闻秋时受伤,突其来的变故,成为临近决赛时刻最大的话题。
  放耳倾,皆是扼腕叹息。
  “怎么此不小心,决赛前夕受伤,比都比输了,着实令人难受!”
  “伤得有多重,还能不能握笔?”
  “恐怕不能,据说右手裹着像虾钳一样,四根手指并拢,唯有大拇指勉强能动一动!”
  “唉,期待了久,不知道闻秋时会不会到场,谁能想到,决赛南独伊会躺着夺冠!”
  决赛场地比半决赛大些,能容纳上万人。
  距决赛只剩半时辰的时候,整座问道山堆满了人,看台挤得水泄不通,四处都是涌动的人『潮』。
  南独伊身着符会统一的红襟袍,在灵宗弟子的簇拥下,现身赛场,他脸『色』微,似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青晕,眉间尽是倦意。
  往常他出现之地,皆一片惊叹容貌之声,抑或赞其年少有为,符术了得。
  今日,甚少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南绮罗与北莫莫,同时现身,即便戴着面纱,依旧赏心悦目得很,养眼的人儿看多了,大伙对容貌便了多少注意。
  而符术,半决赛有目共睹。
  不是针对他,而是此次所有参赛,都与闻秋时符术都有着差距。
  因而,南独伊从南入口进场台时,并未掀起太大波澜,众人目光齐聚在对面的北入口,焦急等待着。
  “闻长老到底来不来?”
  “比赛快开始了,还看到身影,多半弃权了!”
  “唉,我若是他,也不会来,来了又能何,还不是眼睁睁看着对手不战而胜,将天篆收入囊中,钻心之痛!”
  众人猜测之际,一道身影出现在北入口,不紧不慢踏入赛场。
  闻秋时现身的那刻,闹嗡嗡的声音顿时消减,齐刷刷的视线涌向他的右侧,看到裹着虾钳的手,原本抱有侥幸的人,心凉了半截。
  “原来传闻有半点夸张,真握不了笔了!”
  “可惜,因不慎受伤与天篆失之交臂,一生之憾啊!”
  “伤成这样还来参赛,有临阵退缩,倒也值得赞叹!”
  “来了有屁用!不待在房里养伤,等会比赛开始,连笔都握不住地站在赛场上,看着一旁南独伊执笔制符,不尴尬啊?”
  “先别绝望,说不定闻长老想对策才来的!”
  “哈哈,还对策,什么对策说来?原地变身哪吒长出三头六臂?”
  “哈哈哈,无稽之谈。”
  一句“有对策”招来无数人反驳。
  不过反驳归反驳,众人嘴上说着不可能,其实心底都夹着一丝希翼,盼着闻秋时突然拆掉布,开口说受伤的手今早痊愈了,否则,期待久的决赛该多么无趣。
  这点期盼到比赛开始,南独伊执笔画了几十张符,闻秋时还在捡笔掉笔之间反复的时候。
  “啪嗒”,梦碎了。
  “了了,这次真了。”
  “手缠得跟包子似的,哪里握得住笔呀,哎哟,笔又掉了!又他妈掉了!”
  “半时辰过去了,符纸上一笔未落,我看着都要急死了!”
  “不看了,再看我怕忍不住跳下去帮他把笔握在手上,别捡了!求求别捡笔了!给彼此痛快!弃权吧!”
  赛场上,青衣身影用受伤的手触上地面长笔,拇指微动,宛钳子般缓缓夹住它,随后立起身,回到宽大平整的桌案前,右胳膊肘微抬,打着颤,将笔尖沾了点墨,又移到宣纸上方。
  他拇指扣着笔身,即将在纸张落下第一画。
  这是离成功最近的一次,方才还耐心耗尽的众人,又下意识屏住呼吸盯紧了。
  场内喧嚣声骤减,万众瞩目下,闻秋时受伤的手一抖,被给予厚望的笔坠了下去,滚过宣纸,滚过桌面,最后落在了地上。
  全场一默,哗然声起,到了群情激愤的地步。
  “妈的!不看了不看了!再看我是猪!”
  “『操』,又成功,气死我了!!”
  “看了半时辰,感觉在捡笔的是我我要急疯了!”
  从未见过此‘紧张刺激’的决赛,场看众们濒临抓狂。
  闻秋时着周围嗡嗡嗡的声音,伴着时不时崩溃尖叫,吵来吵去,不知道他们在闹腾什么。
  他看着受伤的手,动了动拇指,又朝地面的笔捡去。
  决赛要比一整天,上午比的是在规定时间画各类符,看谁掌握的符最多。
  离结束时间还早,提早画完出于对对手的尊重,不能提前离场。
  闻秋时估算时间,想起北莫莫嘱咐受伤的右手需要适当的活动,决定充分利用赛场上时间,通过反复握笔来活动右手。
  不知为何,四周喧闹愈来愈大。
  闻秋时抬起头,发现无数双喷火的眼睛。
  “?”
  他一脸不解地动了动拇指,竖起耳朵嘈杂的声音,片刻,明了一二。
  本以为都在看南独伊画符,结果竟然齐刷刷看他锻炼右手。
  这有什么看的?
  闻秋时无奈摇摇头,打算换只手画符,免得场闹得不可开交,然而此时,他眼角余光发现顾末泽的身影。
  顾末泽与其他天宗弟子在一起,独处一隅,视线未落在场内,而是注视着对面看台。
  隔得太远,闻秋时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回过头,朝他目光方向望去,只见灵宗弟子所在地,身为宗主的孟余之立在最前端,望着场内南独伊的身影,『露』出欣慰至极的表情。
  察觉他的视线,孟余之回视,眼神冰冷,唇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
  闻秋时微眯起眼,忽而意识到什么。
  他右手一抖,握不紧的笔重新落在地上,隔得老远,他都到孟余之的嗤笑声。
  闻秋时眉梢挑了下,收回视线,不紧不慢继续捡笔,这次,他摆出一副连笔难以都捡起来的模样。
  转眼比赛时间过半。
  此时赛场上,左边南独伊笔不停歇,画了近百张灵符,而右边的青年一遍又一遍尝试后,孤零零蹲着,低着头,连笔都法从地面捡起来了,只能用拇指拨拨笔身。
  有些可怜兮兮。
  看台上,原先看捡笔看得耐心耗尽,焦灼的怒喝声渐渐消失了。
  倒数第二炷香点燃时,无人再说“弃权”、“莫要再捡”、“放过彼此”的刺耳话语,他们盯着低头悄悄叹气的闻秋时,所有不满之言堵在了嘴里。
  不知何人说了句,“他手流血了。”
  众人视线望去,心顿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
  包裹着闻秋时右手的干净布,不知何时被染红了,鲜血从掌心伤口涌出,蔓延开来,他脸『色』惨,似是被伤口剧痛影响,额头冒着层层冷汗,润湿了几缕乌发。
  那只仍在试图捡笔的手,不住发颤。
  疼到极致。
  不曾放弃。
  “我不忍心看下去了,太惨了”
  “唉,谁能想到昨晚会受伤呢,心里最煎熬的是闻长老本人了吧。”
  “怎么这么巧?正是手受伤!我看灵宗那群人笑得可开心了,不会是他们动的手吧!”
  “十之八九,闻长老受伤,最得利的不是南独伊吗?看灵宗主脸上藏不住的笑意,我呸!”
  “灵宗也罢了,瞧天宗那群弟子,看到自家长老在场内苦苦挣扎,表情麻木,一副若无其的模样,狼心狗肺的家伙!”
  “正是,还以为天宗门人真传闻中的和睦,现在看来,令人唾弃!”
  突然被点名的牧清元等人,遭受了一群充满鄙夷的目光,他们表情微妙起来,看了看场内还在捡笔的闻秋时,欲言又止,有苦说不出。
  “我路人都看不下去了!们怎么还无动于衷?!”
  “他不是们长老吗?此冷眼相看?”
  “闻长老到底在天宗过得什么日子,一群眼狼!”
  无端遭到指责,有受了委屈的弟子忍不住要解释,正欲开口,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师父——”打断。
  众人闻声望去。
  一少年身影从天宗弟子里跑了出来,脚靴金链哐当响。
  贾棠疾步赶到护栏前,悲怆地唤了声“师父”后,抬起一张布满泪水的脸,朝还蹲在地上的闻秋时喊道:“师父,再捡的手废了!废了哇!别再试了!”
  “放弃吧,徒儿求了!”
  一时间,整片场地陷入静默。
  唯有贾棠包含真情热泪的“徒儿求了——”在回响,顿时,无数人被这感人肺腑的师徒情打动。
  “虽说天宗那群弟子心肺,在有徒弟,至少知道心疼师父!”
  “以前只觉贾棠是纨绔子弟,他这发自内心的一吼,我对他倒是彻底改观了!”
  “我想起我师父了呜,眼睛有点酸。”
  “唉,小棠是孩子啊,”符老红着眼眶,拍拍贾阁主的肩膀,“年纪大了,看不得这些。”
  “是孩子,”贾阁主盯着眼泪鼻涕一起流的贾棠,心里有所触动,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他以前险些命丧黄泉的时候,都见贾棠哭成这丑模样。
  闻秋时被贾棠一嗓子吼得笔都掉了。
  他侧头望了眼‘心疼他’,心疼得直捶栏杆、恨己无用的贾棠,默默竖起大拇指。
  牛——
  贾棠还在栏前痛心疾首。
  “师父!的手再捡废了啊!”
  “知道不想输,是别不认命了!谁让惨遭暗算了呢!”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暗算?!”
  “果然受伤并非偶然,难不成真是”
  众人视线不约而同落向灵宗一方,孟余之眯起狐狸眼,脸上有任何表情,他身后的弟子们,集体破功,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看我们作甚?我们灵宗可不会做出这等卑劣之!”
  “是!有证据吗?莫要血口喷人!”
  “南长老是天符师,用得着暗算别人吗?一派胡言!”
  灵宗弟子试图辩解,很快被『潮』水般涌来的质疑声淹。
  在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寡不敌众之际,孟余之抬手制止,“他们说去,只剩一炷香时间,们南长老赢了,看着便是。”
  孟余之的话犹定心丸,灵宗众弟子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沉浸在南独伊夺冠,即将得到天篆笔的喜悦中。
  有人见贾棠还在相劝,不冷笑一声,朝场内身影道:“闻长老,时间来不及了,算手了,也画不了那么快,不爱徒的话,放下笔吧,免得自讨苦吃。”
  那人得意说完,转眼铺天盖地的唾沫袭来。
  众人看着血染布,想到符术那般厉害的闻秋时惨遭暗算,决赛连笔都握不住,本揪心难受,愤懑不,偏偏此刻有人冒出脑袋,还敢肆意嘲讽。
  “关屁!人家想拿笔拿笔,碍着了?”
  “到最后一刻,不放弃有什么不对?小小灵宗弟子,还敢当众放肆,颠颠自己分量再说话!”
  噼里啪啦教训完人,众人视线又落回场内清瘦身影。
  满是怜惜。
  一些感同身受之人,更咽落泪,还有些摇头感慨道:“往日我修行遇到点挫折想放弃,今日见闻长老百折不挠,才知悔恨。”
  “够了师父,”
  贾棠适时出声,带着哭腔,“的手真得不行了,不可能赢的,放弃吧!”
  他一番话,说出所有人的心声。
  不少人出声附和,温声细语道:“是啊闻长老,来日方长,手才是重中之重,做的够了,”
  “眼下,不可能赢的。”
  闻秋时面对此多的规劝声,愣了下,捡起地面的笔,缓缓站起身。
  “不可能赢?”
  他脸『色』苍,低声喃喃,似不肯接受这实。
  “我不懂。”
  目睹这幕的众人,心里更难受了,在看台上默默擦拭眼泪。
  以这般方式落败,谁都接受不了吧。
  可怜的闻长老啊
  贾棠指向方才出声嘲讽的灵宗弟子,哑着嗓音,“师父,他说的有道理,算受伤的手了,时间也来不及了。”
  “是啊,即便是痊愈了的右手,也做不到这么短时间内,画上千张灵符呢。”闻秋时边说边瞥向灵宗主。
  孟余之本似笑非笑盯着他,见状,唇角更扬了几分,嘴唇无声动了动,“我不会让任何人,拿走属于独伊的东。”
  闻秋时瞬间变了脸『色』,孟余之森冷地笑了笑。
  下一刻。
  他的笑容凝在脸上。
  场内青年抬起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朝他勾唇笑了下,随后做了割喉的动作。
  闻秋时收回视线,摘下横『插』乌发间的笔支,在无数惊愕的视线中,左手流畅地转起笔。
  在他五根皙修长的手指间,挺直的笔身有任何坎坷来回打转,从拇指到小指,从手心到手背,无数虚影浮现,似要翻出花来。
  停顿的那刻,众人只觉过了许久,回过神,发现仅是眨眼之间。
  未等他们反应,闻秋时身前书案笔墨飞扬,一叠叠符纸从空无点墨到符纹显『露』,只在顷刻间。
  全场陡然一片静默,落针可闻。
  一方天地,唯有青年指尖,符纸唰唰唰的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