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作者:封空      更新:2022-01-26 09:12      字数:5427
  闻秋时白日睡了一天, 晚间躺下后,睡得昏昏沉沉,神识不清。
  迷迷糊糊被唤醒, 他听到耳边传来“闻郁”两字,疑惑谁又认错了, 睁眼时候意外发现是顾末泽。
  顾末泽见他醒来, 竟然脸不红心不疼, 一脸喜色地朝他又唤了声。
  “闻郁。”
  对着他唤闻郁?
  啊, 原来把他当作闻郁了。
  闻秋时恍然大悟, 思及水镜前顾末泽的倒影,脑海中已浮现出画面——夜深人静,顾小师侄凝望符主替身的睡颜,一时情难自禁, 偷偷对着替身唤正主之名,以表相思之苦。
  闻秋时心道:泪目!泪目!
  此情感天动地。
  许是因符术相似,周围把他认作闻郁的人不少, 闻秋时已见怪不怪了,但顾末泽如此他万万没想到, 藏得实在太深了。
  若非今夜揪住顾末泽小辫子,不知要被欺瞒多久。
  窗外似要下雨了,厉风拉扯得呼啦作响,灯影摇晃, 忽地被吹灭了。
  砰!
  窗缝关合,隔绝了外界风雨声。
  室内一片寂静,闻秋时仍是躺在床上, 头紧挨着床沿, 顾末泽立在床边, 俯身低头看他,脸庞不偏不倚落在他视线里。
  闻秋时眼角微敛。
  他替身之言刚落下,顾末泽尚未反应过来,漆黑而深邃的眼眸露出茫然,四周光线昏暗,一根根长睫倒清晰可见,被他手指抵着的嘴,唇形很是好看,薄而透冷。
  闻秋时封住他言语的手,顺着修长脖颈划下,手指揪住顾末泽衣领,将人往下拉拽。
  “你也以为我是闻郁?”
  若是如此,倒说得通了。
  顾末泽讨厌原主,猜到有人夺舍只会拍手称快,至于更换的神魂是谁,与顾末泽而言并不重要,但他入主之后,顾末泽对他的态度显然不同寻常。
  盯他盯得紧,几乎寸步不离。
  随时随地围着他打转,好似他是世界中心。
  闻秋时没遇到这种情况,可能是受原著影响,抑或其他,他下意识小心翼翼对待这个围着他转的主角,担忧一不小心把对方的世界給毁了,酿成大祸。
  如今,一朝大彻大悟。
  顾末泽没那么脆弱,清醒得很,还把他当作闻郁替身呢。
  闻秋时愤怒之余,心间又有疑惑。
  十年前闻郁身陨时,顾末泽不过七八岁,到底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感情能让其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甚至寻到他头上了。
  拽住顾末泽衣领往下拉,闻秋瞪着他,忍不住说出粗鄙之言。
  “去、你、大、爷!”
  顾末泽:“”
  拽衣领的手没有多少力,顾末泽弯了弯腰,主动低了些,眼底茫然化为深深的震惊后,神色一凝。
  “师叔,你误会了,我从未把你当作闻郁!”
  他与闻秋时曾经那些故人不同,连闻郁的面都未曾见过,最不可能在闻秋时身上寻找过去的影子。
  闻秋时哪里肯信,摆出如山铁证:“你在我睡觉的时候,偷偷唤我闻郁了。”
  “不是,我”
  顾末泽慌忙解释,话到嘴边却无奈地咽了回去,若要解释,必须让师叔意识到自己是闻郁,若不解释,师叔定然误会他。
  顾末泽眉头紧皱,绞尽脑汁思索破局之法。
  衣领被松开,闻秋时在他眼底皮下翻了个身,一手勾过被子,将清瘦身影遮得严严实实,脑袋也钻入被褥,独留一只手给他看,细长白皙的五指往外拨了拨。
  “睡觉了,出去。”
  顾末泽没动,握住摆动的玉手,“师叔,你不是问我伏魂珠吗,等我们回天宗,我便将伏魂珠放回原处。”
  “哦,随你。”
  闻秋时闷闷的声音从被窝里传来,手臂使劲,将被握住的手硬抽了回去。
  顾末泽变了脸色。
  “师叔”
  “出去!”
  顾末泽嘴角抿成一条线,维持着半握姿势的手空落落,眸光落在被间凸起的身形轮廓,眼神阴郁。
  好半晌,他蜷起长指,垂下了手,“师叔先休息,我在外面,”
  闻秋时听着这话,对方好似隔着被子对准他耳朵说的,呼吸都快浸进来了,头侧传来些许动静,在他赶忙压紧被角时,离去的脚步声响起。
  “吱呀”一声,室内陷入安静。
  片刻,闻秋时探出脑袋,顶着凌乱乌发往左边瞧了眼,之前掉在地上的话本。
  可恶。
  一个个都把他当闻郁。
  “等天篆笔到手,爷就独自逍遥去,爱找谁当闻郁就找谁!”
  外界雨声淅淅沥沥,书房灯火通明。
  郁沉炎坐在楠木书案前,华冠束发,修长的手拿起刚阅完的奏帖,扔至一旁,揉揉额角,眉间浮现淡淡的倦意散去,他又拿起另张奏帖。
  及至深夜,诸方奏帖阅了七七八八。
  安福大总管估摸时间,蹑手蹑脚进屋,换了热茶,瞅了眼书案前扶额闭目的身影,又踮着脚小心出门。
  域主每夜这时候都要浅眠一会,宛如约定成俗般。
  郁沉炎没睡着。
  往日此时浅眠轻松容易,是他精神最放松的时刻,但今夜,临近这一时候,他脑海中乱糟糟一片,什么堆在一团,难以入眠。
  当年陨星谷除魔之战,他被留在了圣宫,只能听到一个又一个噩耗传回,直到最后北域的天塌了,然后尽数砸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娘遭受太大打击,此后常伴青灯古佛。
  而闻郁,一身是血的回来,从此肩头没了立着的小乌鸦,脸上也失了笑容。
  陨星谷发生何事,他爹究竟如何身陨,郁沉炎只能从旁人嘴里听闻,而当时少数在场的他娘与闻郁,郁沉炎不愿去惹他们伤心,于是缄口不语。
  直到昨日,他从阿娘那得知了爹身陨的真相。
  整整一天,心头都如有重石压着。
  郁沉炎斜支着头,视线落在空荡荡的书案旁。
  多年前,北域最动荡不定的时候,书房一盏不夜灯,从天黑照到天明,白日从各地送来的奏帖堆积如山,宽大的书案都放不下,地面都摆满了。
  每个夜里,闻郁都会坐在书案旁,最初是教他处理北域大大小小的事务,后来,就是在旁守着他,偶尔说上一二。
  那时他一斜头,就能看到那人浸在灯火里,乌色长睫掀起,底下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煞是好看。
  但闻郁目光是冷的。
  锐而锋利,像捂不暖的尖刃。
  尽管面对他时,极为收敛,但骨子里透出的森冷寒意怎么都藏不住。
  郁沉炎只能尽力忽略。
  事实上,他也只能忽略,彼时他每个夜里都被沉甸甸数不清的奏帖包围,看得他头晕眼花,听到开门就反应性的以为送奏贴而想吐。
  时间久了,心情糟糕到极致。
  几近爆发的时候,他看到闻郁枕着书案睡着了。
  灯火落在少年白皙脸颊,几缕青丝凌乱垂散肩头,他像是太久没休息了,抑或潜意识在紧张,即便睡梦中,眉头都是蹙着,修长漂亮的手指紧紧蜷缩。
  郁沉炎许久没这般仔细端详他,默了默,轻手轻脚拿出一件狐裘,悄悄給少年盖上。
  他力道极轻,但仍是惊醒了对方。
  郁沉炎那时才意识到,身边的少年心里有多不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其如临大敌,全身紧绷。
  郁沉炎恍然想起。
  阿闻,也不过比他大两三岁。
  他可以每日待在圣宫这个安稳之地,夜里翻阅奏帖,白日尚能休息。闻郁不能,夜里要教他处理事务,白日要去对付北域内外所有心怀不轨之人。
  不能有片刻休息,不能有一丝懈怠。
  至此后,郁沉炎看奏贴比谁都积极,趁闻郁白日出宫,也不听他的话休息,而是开始学习着手其他事,只在每个深夜里,硬拉着闻郁奢侈的睡个小半时辰。
  他想尽快成长起来,与闻郁一起,扶起将倾的北域。
  但最后,北域好起来了,他与闻郁却与当初设想的模样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郁沉炎抬起手,目光凝视着某个方向,手掌不受控地伸去,直到指尖空荡什么都没摸到,扑了空,才如火灼了般,倏然收回。
  “安福!”郁沉炎起身,沉着脸朝外喊了声。
  “奴才在!”在外候着的大总管立即推开门,火烧屁股般奔入书房。
  他抬头看向负手而立的华冠男子,正欲开口,听见域主沉声道:“沐浴。”
  “域主要就寝了吗,奴才这就让人准备,”安福心有疑惑,往常域主不会这个点休息,且沐浴这类事哪用得着他亲自开口。
  疑惑归疑惑,大总管正准备领命退去,下一刻,他被叫住。
  “不睡,只是沐浴更衣,”
  郁沉炎抬起衣袖,左右看了看,又低头瞅了眼衣袍,“去准备些配我的衣裳,我要着装。”
  安福愣了下,一头雾水:“域主,大半夜着什么装啊?”
  话落,他被瞪了眼。
  “聒噪。”
  郁沉炎将天宗闻长老生平翻了个底朝天,发现鬼哭崖这个转折点,闻秋时来到揽月城后的所有动静,他已了如指掌,隐隐明白楚柏月为何拦住前不久的他。
  若没猜错,闻郁不记得前尘往事了,像张白纸,不能冒然将过往诸加在他身上。
  郁沉炎想通一切,思及前夜,忍不住心生懊恼。
  当时他惊魂未定,只想着牢牢把人抓到身边,神情阴沉,想必給阿闻留下的初次印象糟糕至极。
  再思及楚柏月当时处处相护,一副体贴至极的模样。
  砰!
  郁沉炎一掌落在书案,脸一阵青一阵红。
  大总管吓得一抖,险些跪了,随后细耳听到域主小声嘀咕道:“他没见过我长大成人的模样,要好生打扮一番才行。”
  安福:“?”
  他是谁?
  夜雨愈来愈大,闻秋时打了个哈欠,听外界唰唰雨声,斜了斜头,望了眼走廊间的身影。
  他瘪了瘪嘴。
  哼。
  闻秋时点燃火烛,回到床榻,顺手拿起之前没翻两页便睡着的话本。
  《红尘一粒相思豆》
  话本不是他买的,是贾棠发现他在看符主的话本,以为同道中人,给他强烈推荐,“师父,这本把我看哭了!悲得惨绝人寰,你可以看看。”
  闻秋时瞅了眼,是纯粹杜撰的同人文。
  他其实不大喜欢看话本,看闻郁的也是为了多做了解,且看的都是半记传,真假皆有的话本,比如著名的《七个他》,闻秋时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写得太真了。
  贾棠却不由分说塞给他:“师父备好丝帕,找个无人的地方悄悄看,以免被人瞧见落泪。”
  闻秋时顿时嗤了声:“堂堂七尺男儿,看个话本能看哭?傻徒弟,别以己度人,师父我可不是会轻易掉泪的人。”
  烛光落在封面,脑补了下贾棠看完藏在被窝哭鼻子的模样。
  闻秋时嫌弃地摇摇头,随手翻开话本。
  有这样徒弟,他感到抱歉又丢人,看个杜撰的虚假话本都能
  “呜哇——”
  夜间风雨飘进走廊,顾末泽倚着廊柱,身上被雨水打湿了些。
  他目光斜落在紧闭房门,漆黑的眼眸映出暖色灯光,好半晌,眼帘低垂,表情流露出落寞之色。
  师叔不理他了
  顾末泽心间挣扎不已,他不想让闻秋时以为自己是什么闻郁的替身,但若告知真相,单是闻郁那些过往,除魔大战里伤心欲绝失去的东西,与其而言忆起未必是好事。
  师叔既有意遗忘,何必挑开一切。
  何况,让闻秋时忆起过往,顾末泽一千个一万个不愿。
  顾末泽固执的认为。
  一个人的心只有那么大,现在空荡时,他可以占据很大的位置,但有其他东西进来的时候,他的位置就会不断缩小,到最后,比他重要的人或事,太多了。
  顾末泽目光冷沉,打定注意缄口不语,但下一刻,他听到若有若无的哽咽声,从室内传了出来。
  顾末泽心神一震,冷戾绝然的神色瞬间变了。
  师叔在哭吗?
  “呜,”
  又是一道闷闷呜声,里面的人好在极力抑制哭意,但因过于难过,效果甚微。
  顾末泽脑中轰隆一下,不管不顾推门进屋了。
  因为误会自己是闻郁的替身,师叔委屈伤心到这等地步,他竟然还想着继续瞒着师叔,哪怕让其误会也不告知真相。
  顾末泽一脸自责,看到屏风后方,蜷缩在被窝里不住耸肩的清瘦身影,更是心如刀割。
  “师叔,”顾末泽轻声靠近,伸手探向颤动的细肩。
  这时,闻秋时抬起头。
  他一双红通通的眼睛,长睫挂着水珠,白皙脸颊被泪水打湿,几缕乌发无序地粘在颈间。
  顾末泽僵在原地,翻涌而起的悔恨直冲心头。
  他竟让师叔难过至此。
  “师叔别哭了,是我不好,”顾末泽声音有些艰涩,抬手欲擦拭扎眼的泪珠,闻秋时忽地一动,握住他的手,整个脸埋入他宽大衣袖。
  哭得稀里哗啦,甚至打起哭嗝。
  “悲、悲了。”
  顾末泽哪里受得了这场面,若非惹闻秋时难过成这样的人是自己,他必叫人尸骨无存,如今即便是自己,他也有一掌自灭的念头。
  他将躺在床上的闻秋时拉起身,坐到床沿,将人半抱到怀里,修长手指嵌入细软乌发,揉了揉后脑。
  “是我不好,师叔,”
  顾末泽顿了顿,坦白道:“其实师叔就是闻郁,只是自己不记得了。”
  他话音落下,怀里青年哽咽不停,已经哭到迷迷糊糊了,顾末泽声音低柔地重复了遍。
  闻秋时却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仿佛听不进去,脸颊埋在他颈窝。
  “悲得太惨了。”
  顾末泽下意识道:“没有悲。”
  他摇摇头,叹气道:“悲了,真悲了。”
  顾末泽眉头微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师叔,什么悲了?”
  话音落下,怀里的人动了动,从被窝里摸出顾末泽前不久才见过的话本《红尘一粒相思豆》。
  “祸祸与树上月悲了!”
  青年嗓音透着无限悲怆。
  顾末泽愣了下,忽地反应过来,想起“祸祸”与“树上月”是谁,脸色瞬间垮了。
  而闻秋时指着结尾处,似乎想让他也感受到巨大的悲伤,顾末泽目光阴沉,冷冷扫去,看到最后一排字。
  ——你我不存亏欠,余生各自安好。
  闻秋时泪眼朦胧:“你瞧,悲了。”
  回答他的顾末泽勾起唇角,竟然难得笑出声,“好结局。”
  闻秋时哭嗝一顿,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
  顾末泽,你没有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