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2 章
作者:袖侧      更新:2022-01-26 09:03      字数:4141
  第172章
  淳宁四年, 京城百姓看了两场热闹。
  一场是新科进士簪花游街,朝堂上多了位人如谪仙的探花郎。许多京城女儿一见探花误终生,再也忘不了他。
  另一场是监察院都督霍决娶妻。新娘不知是哪里人谁家女, 然三品霞帔, 十里红妆, 绕城一日, 一步便登到了许多女子须得用一辈子熬着才能等到丈夫挣来的诰命。
  这一日, 霍都督娶妻, 惊动了整个京城。
  霍府大门敞开,一整日送礼的宾客络绎不绝。就连诸位阁老,也都派遣家中子弟送来贺礼。当然并不留下坐席,送了贺礼就走了。
  全了礼数。便不结交也不能交恶。
  有趣的是,霍决其实从未给任何官员发喜帖,没有邀请任何人出席他的婚礼。
  但从二月里霍都督将要成亲的消息散播开, 大家便兵荒马乱地给霍决准备贺礼了。以至于这两个月, 各大金铺、珠宝行、珍宝行的生意格外兴隆。
  只虽然没下喜帖,这一日的霍府的喜宴上, 还是依然坐满了宾客。
  权势, 不外如此。
  在这些不请自来的宾客的见证下, 霍都督和新娘拜了堂。
  一拜天地——
  苍天厚土为证, 今日我与温氏蕙娘, 遵父母之命, 从媒妁之言, 结为夫妻。同心结发,永不分离。
  二拜高堂——
  对着空空的桌案椅子,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
  兜兜转转,还是我与他。既如此, 好好地过日子。
  夫妻对拜——
  他看到她拢在袖中的手,她看到他的缂丝黑靴面。
  一福身,一揖礼。
  一声“礼成”,从此是夫妻。
  一条红绸,牵入洞房。
  只今日霍府喜事没有女客。洞房只能是女客和家中亲戚男子才可以入内观礼。
  宋夫人庆幸霍都督还想着留下自己,让新娘子不至于真的孤零零一个人。
  这霍都督,怎么说呢。
  宋夫人一时觉得他似乎也没外面传的那么可怕,一时又想着那些有鼻子有眼的传言,暗暗为新娘忧心。简直天人交战。
  温蕙坐在床边。听着有一些脚步声纷沓而至,有些人进了卧房。
  做全福人的宋夫人似乎“呀”了一声,温蕙能想象出这位夫人欲言又止的模样,这是又怎么了?
  黑色的缂丝靴面出现在视野里,站在她身前。
  霍决低声道:“蕙娘,屋中人,都是我的兄弟,莫慌。”
  霍决说完,缓缓揭开了开喜帕。
  那女子抬头。已不是当年青涩的小姑娘,面庞皎洁,眸如水洗。虽无羞涩欢喜,但也没有忧伤怨恨。
  只要不怨,就好。
  不怨,霍决就心满意足了。
  从此以后,她是他的妻。
  温蕙目光扫过屋中之人。
  监察院有左右二使八大行走,如今,屋中以康顺念安为首的,正是十人。
  怪不得宋夫人刚才会吃惊、犹疑,因为八大行走中,只有五人是净身之人,另有三人明显是普通男子。
  喜娘端来了酒杯。
  霍决拿起酒杯,递了一只给温蕙。
  温蕙接过来,与他交臂。
  自幼订亲,一晃十余年,兜兜转转才成了夫妻。四目相对了片刻,一起饮了合卺酒。
  合卺同牢,共尊卑,自此相亲不相离。
  霍决摔了酒杯。
  喜娘看了看,道:“一俯一仰,大吉。”
  屋中男子们轰然道好。
  宋夫人心想,总算稍稍有些喜庆气氛了,不容易。
  宋夫人才闪过这念头,霍决转身,对众人道:“今日起,她是我妻子,你们嫂嫂。若他日我有什么,望你们待她如待我。”
  宋夫人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监察左使念安反应快,“呸呸呸”了三声:“我嫂嫂听着呢,可说点吉庆的吧!”
  大家哄堂大笑。霍决也笑了。
  待笑完,霍决道:“总之,有我,便有你们。有我,便有她。”
  霍都督声音不大。
  可他这话说完,宋夫人是真实地感受到他的确是那个传说中的人了。就连她站在新娘身边,都感受到了有如实质的威压。
  男子们都不笑了,一起叉手:“哥哥放心,有我们,便有嫂嫂。”
  霍决转头去看温蕙。
  温蕙也正看他,似有些怔。
  见他看过来,她转过头去,看了看众人,福身:“见过叔叔们。”
  十人一起回礼,恭恭敬敬:“见过嫂嫂!”
  温蕙道:“未知叔叔们如何称呼。”
  行走们不知道她来历出身,但看得出来她言语神态带着大家气度。俱都不敢轻慢,挨个报上了名字。
  待一一相认了,十人先退出去。霍决道:“我去前面招呼客人,你先歇了吧。”
  温蕙点点头,霍决又看了看她,确定她平静无事,出去了。
  呼啦啦一下子,卧室中就空了。
  这房子以前是伯府,后来牛贵又修缮扩建过,上房的进深比一般的房子深得多,众人一走,显得特别空阔。
  温蕙转向宋夫人:“劳累夫人了。”
  哪有新娘子还招呼这些的。宋夫人又心酸起来,忙道:“夫人客气了。”
  温蕙问:“夫人用过饭了吗?”
  “用过了。”宋夫人道,“府中管事十分周到,夫人不用担心。”
  温蕙道:“劳累夫人到这时候,实是我们厚颜,这就叫管事送夫人回府,不要府上担心。”
  她说话全然是官家夫人做派,稳妥又舒服。
  宋夫人今天一天对这位霍夫人充满了猜想,怎么都猜不出来她的出身。这时候不免想,这莫非是……哪个落马官员的妻子?叫霍都督看上了,自己娶了过来?
  她谢过了温蕙,只该走的时候,欲言又止。
  喜娘已经被带下去用饭了,房中并无别人。温蕙道:“夫人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其实……”宋夫人吞吐道,“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其实,看着再好的人,也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
  其实宋夫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只是一整天了,不说搁在心里难受。
  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难受的婚礼。
  “我看着都督是把夫人放在心上的。”她说。
  呼啦啦新房里进来一群男人,可把她吓了一跳。可再想,监察院霍决,似乎传说天煞孤星的命,没有家人了?这一群,就是跟他一起爬上来的人,也算半个家人了。
  霍都督说那几句话的时候,尤其那什么“有我,便有她”,哎呀,宋夫人的心脏都忍不住跳了两跳呢。莫名就觉得耳根热。
  热完,才想起来……他是个阉人啊。
  顿时失落感占满了心口,说不出的难受。
  到临别,便忍不住想跟这位霍夫人说点什么,只说了又后悔,明明丈夫叮咛过不多看不多问不多嘴的。
  她忙道:“我吃了酒了,说些醉话,夫人便当没听见吧。”
  宋夫人是个圆润温婉的普通妇人。她身上有一股子温蕙喜欢的烟火气。
  都是柴米油盐的味。
  温蕙抿嘴一笑:“夫人说的对,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
  她道:“若都有心好好过日子,不怕过不好。”
  怕的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我懂你,你却不懂我。
  宋夫人吁了口气,道:“可不是嘛。”
  放心地离去了。
  再没旁人了,温蕙道:“帮我脱了大衣裳。”
  一顶翟冠,三四斤重,压在头上一天了。
  婢女们拥上来帮她拆冠子,摘霞帔,解衣裳。
  温蕙道:“我要洗澡。”
  婢女们道:“上房的净室有浴池,随时可洗。”
  温蕙惊讶。
  因着婚前的讲究,上房要做新房,她便没有踏入过上房。
  上房是小安收拾的。他两头跑,来来回回问过她许多次。这叔叔虽非血亲,却对他兄长有一颗炽热的心。
  温蕙原不曾在意过新房要收拾成什么样子,没有任何要求。但他问得多了,也便开始想。想一想,自然而然便有了要求。
  如今看着,细节处,凡她提的,果然都照着弄了。
  只净房什么的,没人提过。
  温蕙脱了外衫,拆了发髻,卸了妆容,去了净房,吃了一惊。
  比旁人家的卧室还大,水汽氤氲间,白玉池子神仙瑶池似的。婢女们已经倒了花瓣进去。春日里已经有了新鲜的花瓣,不必用干花瓣了。
  香气四溢。
  温蕙褪了衣衫,踩着台阶下了水。水温微烫,正正好。
  温蕙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没有人不喜欢享受,温蕙自然喜欢。
  只这奢靡的程度,让人有些心惊。
  婢女们跪在池边,为她按摩肩颈手臂。
  这两个月温蕙早就发现了,霍决的婢女们十分精于此道——那些奢侈的、精致的、周到的伺候。
  可以想见霍决平时过得是什么日子。
  他是个大人物了,跺跺脚,便有许多人吓得抖如筛糠。
  譬如陆正之流。
  温蕙闭目养神了一会儿,问:“都督房中,有其他女子吗?”
  婢女们道:“没有了。”
  温蕙问:“之前有个叫蕉叶的?”
  婢女声音微颤:“她,许久没看到她了。”
  温蕙睁开眼,看了眼婢女,蹙起眉。只是内宅寻常问话罢了,她既作了霍决的妻子,自该把内宅理清,婢女怎地怕成这样?
  只婢女跪在池边,将头伏下,额头触着白玉池,头发都湿了。
  罢了。
  “起来吧。”温蕙不再问了。
  今日为了戴冠子,头发上抹了许多发油,温蕙便将头发也洗了。
  待出来,裹了寝衣,回到卧室。侍女们帮她擦头发。
  大布巾缓缓地吸去水分,从发根到发梢过一遍,便换一块。
  头发快要干的时候,有婢女来禀报:“左使来了。”
  温蕙吃惊,这个时辰了,小安来上房做什么?
  他不是普通的小叔子,他是个阉人,有许多避讳可以不在意。但即便这样,他在这个时辰再过来也是不合适的。
  “他说了有什么事吗?”她问。
  婢女道:“左使说有话说,请夫人到门口那里听一听,他不进来的。”
  温蕙披衣而起,走到了门口,果然看到门上投着一个影子。
  她唤了一声:“三叔?”
  小安的声音响起:“你们都退下。”
  他在这个家里说话有分量,不亚于霍决。婢女们鱼贯退下,阔大的房间里似有回声似的。
  小安隔着一道门,与温蕙说话:“嫂嫂。”
  “嫂嫂,我知道你嫁得心不甘情不愿。”他道,“我知道我们比不了你前头那个人,可能在你心里,我们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但我哥哥,念了你许多年。”
  “真的许多年。”
  “我一直羡慕哥哥,在这世上能有个人让他这样记挂着。”
  “我就没有,所以,我一直都帮他记挂着,所以,我懂他。”
  “你这样到了哥哥身边,他若再让你走,我们这前半辈子,那就算是白活了。”
  “他想过让你走的。是我劝住了。”
  “嫂嫂,你要恨,就恨我念安。”
  “不要恨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