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作者:袖侧      更新:2022-01-26 09:03      字数:4048
  第156章
  温蕙看着霍决的背影消失, 怔了一会儿,在桌边坐下。
  霍家哥哥……变化真的太大了。
  现在回想起来,犹记得当年长沙府外小河滩上, 是个锦衣怒马的阴郁青年。
  若不说, 你是看不出来他是个阉人的。
  但现在, 当他靠近, 当看清他的唇脂时,“阉人”两个字便直接浮现在了脑中。
  他还不是普通的阉人,他是如今权势滔天的监察院都督霍决。
  那黑底平金绣的蟒袍, 华丽地张扬着权势。
  权势。
  今日之事,源头竟全在这二字上。
  因霍家哥哥太有权势, 才有人动了歪心思。只为了讨好他,便要拆散夫妻母女婆媳。
  温蕙长长叹息。
  又转头望向窗外,此处……是京城。
  陆嘉言也在京城。
  如果可以, 不要让他知道,她也在。
  此时小安得了霍决的指示,咧开嘴笑了。
  这才是他哥哥。
  当年, 能踩着他的命往上爬的永平哥哥,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好嘞。”他舔舔嘴唇, “交给我。”
  此时,开封府,璠璠穿着红红的袄子, 问:“阿婆,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陆夫人无法回答,眼睛湿润。
  快回来,快回来啊。
  再不回来,就会被璠璠忘记了。小孩子, 几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忘记一个人。
  可是,真的能回来吗?
  陆夫人闭上眼睛,泪水淌下来。
  璠璠爬起来呼呼给她吹:“阿婆,不哭。”
  此时,陆睿在京城与朋友们开宴共贺新年,遇到了熟人。
  陆睿怔住:“跳江?”
  萧公子道,“是啊,我带她回淮安,半路上她跳江了。”
  他十分气恼:“师兄知道我的,我萧子淳难道竟是个恶霸纨绔不成?若不愿,跟我说便是了。既不愿身侍二主,也是有气节的,值得一句赞,我成全她便是。”
  “偏她从没说过一句,只是流眼泪。她本就是泪美人。都从了我了,谁知道她会想不开。捞起来,给了船家些钱,让他们帮着葬在半路了。”
  “真丧气。”
  待宴席散了,陆睿忽地与平舟道:“今天听到的,不要告诉少?夫人。”
  因宴上,平舟是随侍的,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到了。
  他叹一声,应了。
  既不能有气节地决绝反抗,又不能低头认命承受这命运。
  夹在中间,两头不靠,倍受磋磨。
  这是什么样的人呢。
  就是世间常见的,千千万普通而懦弱的人。
  陆睿上了马车,平舟递上手炉。
  北方的冬天干冷干冷的,陆睿实在很不喜欢。
  开封应该也差不多,母亲的房中是拆了火炕改了地龙的,她一定会在房中摆很多水盆增湿。
  蕙娘却很喜欢房中有炕,很是怀念山东的火炕。
  璠璠也喜欢火炕,因比榻更大,烧热了她在上面玩,耍得开。
  过年了,蕙娘一定又给璠璠裁了红袄子,再滚上白色的毛边,穿起来像年画上的福娃娃。
  说起来,蕙娘许久没穿过红色了……
  等团聚,悄悄给她也裁,让她高兴一下。
  裁两件,他陪着她穿。
  想着家中母亲、妻子、女儿,陆睿的唇边勾起了笑意。
  这一次春闱,一定要让她们高兴一下。
  志在必得。
  马车滚滚地,路过了一家府邸的门口。
  红灯高挂,大门奢华,连门上的辅首都是鎏金嵌着白玉的。
  也不怕人偷。
  只看看那门口的牌匾:霍府。
  果真,不怕人偷的。
  快两个月了,温蕙好不容易睡了个踏踏实实的觉。
  只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站在岸边,一条船离岸远去,她却没能登上船。眼看着船远去,急得不行。早上醒来,心口还难受着。
  霍决过来看她,看得出来她精神饱满了许多。之前确实如小安说的那样,其实是憔悴的。
  想一想,这一段时间,必然是精神紧绷,寝食不安。
  他道:“将你送到我手上的人叫赵卫艰,我让人去开封府查去了,到底怎么竟让他知道我们从前的事。”
  温蕙却垂下头:“果然是姓赵吗?”
  霍决道:“看来你知道?”
  温蕙叹一声。
  “我从未与人提起过你。”她道,“只除了去年,到了开封,竟意外遇到了一位少时旧友。山东遭了一次难,我小时候的朋友几乎都没了。她是京城人,是我一个闺中密友的表妹。再遇到她,我很是高兴,契阔起来,我们说的都是从前的事。便提到了你。”
  “我昨晚便在想这个事,实在是除了她之外,再没有旁的人知道了。”
  “她的夫家恰好就是姓赵,也是和陆家一般的书香大族。赵胜时也是姓赵。你说的这个人,还是姓赵。”
  霍决点头:“赵卫艰和赵胜时是兄弟,一个行二,一个行九。你认识的这女子的丈夫,应该是同族之人。”
  “所以,”他道,“是她卖了你。”
  温蕙从霍决的话音里听出了凛冽之意。
  她想起来如今的霍决不是从前的连毅哥哥了,他是个会叫陆正怕得要死的人。
  “说不上卖。”她道,“内宅女子,没有那么多害人的心思。我猜她,定是与我重逢后,将我的事告诉了夫君。你的名字叫人认了出来……是我的错。你如今名声这样响,我实不该再提起你的名字的。”
  然而这都是事后的反思。
  在当时,哪想到这许多呢,又没提姓。馨馨记错了名字,她也不过顺口纠正罢了。
  两个内宅女子,怎么就能料得到随口的一个人名,不,还不是名,是字而已,就引出了这么一场祸事给温蕙。
  “男人在外面做的事,女人哪能管得了。”温蕙说,“我在家的时候,是先称病的,她还谴人给我送过些补品,想来根本一无所知。”
  若有朝一日馨馨知道了她的丈夫做了什么,不知道会不会如陆夫人对陆正那般的失望。
  你嫁了一个人,不到遇到事情,不知道嫁的是人是鬼。
  霍决又问馨馨丈夫的名字和官职。
  温蕙凝视他:“四哥,你要做什么?”
  “他对你做了这样的事,我难道就什么都不做?”霍决道,“我知道你现在不一样了,做了读书人家的媳妇,莫非是要学什么以德报怨?”
  “当然不。”温蕙道,“那以何报德呢?”
  霍决笑了。
  温蕙自昨日和他见面以来,第一次看见他笑。
  嘴角勾起,似是有种欣慰。
  温蕙觉得,他又像连毅哥哥了。
  以前她奇怪过,男人涂唇脂会是个什么怪样子。会不会娘里娘气?
  原来并不会。其实还挺好看的。
  她请求道:“只请别伤了我的朋友。”
  霍决答应了:“好。”
  霍决问:“你第一次来京城,要不要出去看看,我陪你逛逛?”
  温蕙却摇头:“不必了。”
  陆少夫人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在京城。她不该出现在京城的。
  虽说是万一,但万一碰到开封或者江州或者余杭相识的前来赶考的举子……
  不料紧跟着,霍决便道:“陆睿陆嘉言,现在在京城,要我送你去他那里吗?”
  温蕙猛地抬头看了一眼霍决。
  又微微垂下头去,拒绝:“春闱他要下场,最好是不要扰乱他。可以的话,还是想麻烦四哥,让我先在四哥这里叨扰,尽快回去……”
  然而温蕙和霍决,其实并不熟悉。
  即便是小时候,其实他们之间也隔得太远。所谓连毅哥哥,也只是霍决给未婚妻创造出来的一个形象。与真实的霍家四郎霍连毅,本身也存在着差异。
  到如今,和监察院都督霍决,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以温蕙怎么都想不到,下一句,霍决便问:“是怕扰他,还是,不敢见他?”
  一个人怎么能当着别人的面,问出刀子一样的问题?
  温蕙悚然抬头。
  霍决逼视着她:“你只身离家,出来多久了?尽快回去……还回得去吗?”
  温蕙心脏像被捏住。
  她的双手攥住了裙摆。
  事有轻重缓急。
  在当时,在剥皮实草家破人散的面前,首先考虑的是怎么保住家。粗陋的计策,冒险的行径,不过是为了抓住一线生机。她和陆夫人都顾不得别的。
  如今生机安稳了,就得考虑别的事。
  她只身走这一趟,何人可证她清白?要怎么……跟陆嘉言说?
  这世间,许男子纳妾宠婢狎妓。
  “贞洁”两个字,从来都是只约束女子的。
  霍决看着那双攥紧裙摆攥得发白的手,就知道,温蕙也被世间的规则束缚着。
  这很好。
  从来不守规矩的人对守规矩的人,胜面都很大。
  霍决,便是不守规矩的人。
  若循规蹈矩,如何破而后立,如何绝地求生。
  他曾做过为君弑父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又如何会将世间些许规矩放在眼里。
  那些规矩,只能是用来约束旁人的工具。
  “能。”温蕙忽然道,她抬起头来,“我婆母,她安排好了……”
  霍决的眸光又凛冽起来:“是她将你送出来的?”
  “不,我婆母是想将我送走。”温蕙道,“她的兄弟在金陵为官,她想将我和我女儿一同送去避难,去自己承担。是我不同意,决定搏一搏,才来了这里。”
  陆家为人胁迫,肯定是有人想将温蕙献出来的。既然不是婆婆,丈夫又在京城,霍决便明白是谁想将温蕙献出来了。
  只,她竟用了“避难”二字。她的公公又是做下了什么?有了这样大的把柄?倒得从赵胜时那里查一查。
  他却道:“照你说的,比亲生母亲也不差了,世间竟还有这样的婆母?我怎地无法相信?”
  “当然是有的。”温蕙坚定地道,“或许少,但的确有的。”
  她告诉霍决:“我是以养病的名义离开,她会安排好,拖个半年一年,等我回去。”
  “只要四哥尽快了解这边的事,”她的手攥得更紧,“我,是能回去的。”
  霍决却拂拂膝头,缓缓抬眼:“那如果,她是骗你的呢?”
  “如果,所谓的送你走,不过是以退为进,就诱得你舍身为她呢?”
  “如果她和陆家,根本就没打算让你回去呢?”
  “虞家嫡女,陆氏夫人,怎么会想不到一个女人只身离家意味着什么?”
  “谁来证你清白?”
  “不,你清白不清白根本不重要。从你离开陆家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清白了。”
  “陆虞氏,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温蕙睁大眼睛望着面前的人。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缓缓地吐出每一个字。
  霍家哥哥怎地竟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
  他怎能……往人的心里淬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