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作者:袖侧      更新:2022-01-26 09:03      字数:3750
  第 136 章
  所以自己是真的老了啊, 牛贵摇头叹息。
  宫城守卫层层密密,就是为了守护皇帝的人身安全。
  抽空宫城防卫这种事,景顺帝决不会做, 元兴帝也决不会做。
  任谁,包括牛贵自己, 也想不到淳宁帝和霍决,竟敢这么做——一个敢以身犯险, 一个敢让皇帝以身犯险。
  真是年轻啊。
  这真是只有年轻才干得出来的铤而走险, 出人意料。
  手臂粗的牛油蜡烛,把厅堂里照得亮如白昼,牛贵的脸看起来,比白日里苍老了许多。
  他没有问皇帝为什么要杀他,多么愚蠢的问题, 他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当然有数。
  “我敬都督如半师,不欲与都督刀兵相见。”霍决道, “都督还请交待, 皇长孙在哪里?”
  霍决追查皇长孙也快两年了,这是赵烺心中的死穴,皇长孙一天不死, 赵烺的内心里便一天不能安宁。
  便在今日下午,牛贵进宫见了他, 两个人说起了刚去世的上皇, 赵烺洒泪。牛贵离开后,眼泪还没擦干,霍决进来了。
  “关于皇长孙,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让他凭空消失, 又毫无线索。”霍决说。
  赵烺目光凝住:“谁?”
  霍决道:“牛贵。”
  牛贵,历经三朝的第一大权阉,多少次伸手搅动风云。
  如果是他,的确能做到。
  再回头想,竟也真的只有他能做到。
  人身在局中时,很难看到全貌或真相,哪怕有些就在眼前。但一旦戳破了,脱离了,站出来回头再看,赵烺便认可了霍决的猜想。
  除了牛贵,没有别人能做到。
  但赵烺还是没想明白:“他为什么?”
  霍决也是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才想通的。
  “退路。”他道,“先帝还在长沙为襄王时,牛贵便与先帝勾连。先帝还在位时,牛贵便已经与我们勾连。”
  牛贵号称忠于皇帝,只忠于皇帝。
  但事实上,牛贵永远给自己备着后手,留着退路。
  他手里握着正统的皇长孙这张牌,若淳宁帝赵烺想要卸磨杀驴,他便要绝地反击。
  赵烺想通了这一点,杀意立起。
  他只沉着脸等着霍决说出他的计策。霍决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才到他面前来说这个事,自然是已经有了计划。
  霍决平静地把自己的计划讲给了淳宁帝。
  现在,此时,就行动!
  淳宁帝注视了他片刻,允了。
  所有人都放假了,整个皇城却从霍决走出乾清宫的那一刻开始动起来了!
  调遣,集结,发动。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下午牛贵见过淳宁帝到晚上这短短的两个时辰里。
  天寒地冻的,街上都没了人。家家户户在厨房里开火做饭,围着灶台吃口热乎的。
  皇城空了,落锁,靠城墙守卫没人保护的皇帝。
  京城沉寂,关门。把京军三大营隔绝在了西山。
  没人知道京城里正在发生一场权力的更迭,有人倒下,有人崛起。
  牛府的大厅里,有十个年轻人倒在了血泊中。他们是牛贵的十个干儿子。他们不是阉人,他们都是正常健康的年轻男人,可以传宗接代的那种。
  他们被杀的时候,牛贵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果然都不是。”霍决说。
  他说完,康顺又拖了一个人进来。那也是个年轻的男人,却穿着家仆的衣衫。
  牛贵万年不变的脸色,终于在烛光下变得阴戾。
  “都督出身京畿农家,家中本有不少兄弟姐妹亲族,因为太穷,卖了一个儿子入宫,便是都督。”霍决道,“都督功成名就后,仇家实在太多,导致有人屠了牛家村。都督的血脉,只剩下一个小侄孙。都督将他接至身边,又收养十个义子掩人耳目,悄悄传续牛家香火。只都督也是自欺欺人,他和你生得,实在太像了。”
  府里的一个下人与牛都督生得眉眼口唇都一样,成了下人们的一个谈资,也流出了牛府。
  而霍决,虽还没有牛贵那样遍布京城的耳目,却真的长于收集和分析信息。
  他始终坚信,每个人都一定有弱点,这个弱点一定他自己的身上,只要了解一个人够深,便能找出他的弱点。
  牛贵一个阉人,虽也过得奢侈富贵,但却不像八虎那样简直穷奢极欲,像是要趁着活着的时候花光每一文钱似的。
  因为他有香火在身边,他的姓氏和遗产都有传承。
  牛贵是个阉人,却保留着男人的思维模式。
  “知道了,谈一谈吧。”牛贵终于道。
  他已经明白他是不能善终了,但总是得为妻儿做最后的争取。
  霍决挥挥手,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偌大的厅堂中,只剩下他和牛贵两个人,面对面,平等地谈判。
  霍决问:“都督想要什么?”
  牛贵道:“保我老妻,留我侄孙。”
  霍决点头:“可。”
  牛贵道:“我告诉你如何找到皇长孙殿下。”
  “不。”霍决说,“除了皇长孙,我还想要别的。”
  烛光中,牛贵抬起眼。
  “都督位高权重数十年。”霍决道,“皇长孙只是都督手里的一张牌而已,我相信都督必定早就给自己经营好了退路。”
  他上前一步,恭敬地说:“这退路,如今都督既然用不上了,请交给后辈吧。”
  牛贵当然有退路。
  他计划着再等几年就退了。
  只霍决像一柄刀,说拔刀就拔刀,抽刀断水。
  没来得及。
  牛贵在烛光里咧开嘴,阴恻恻地笑了。
  “可以,都给你。”他说,“我也想看看,你将来,用不用得上?”
  小安带人进来的时候,牛贵已经自裁,伏在桌案上。
  霍决握着兵符,站在烛光中怔忡出神。
  小安唤了他一声,他才回神,将兵符收进怀中:“将都督收敛了。”
  转身出去了。
  小安小心翼翼地走到牛贵的尸体前,恭恭敬敬地先行个礼:“都督,小子冒犯了。”
  霍决走到外间。
  牛贵的侄孙和自己的妻儿站在那里,在刀光里瑟瑟发抖。牛贵的妻子穿着红底金线的蟒袍坐在那里,倒很平静。
  她曾是一个胆小的小宫女,但也是养尊处优了几十年的监察院都督牛贵的夫人。
  她问:“老牛死了?”
  霍决点点头。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夫人反而踏实了。
  她说:“你就是永平吧?他常提起你,很喜欢你。”
  霍决叉手躬身:“夫人。”
  夫人道:“知道了,我也得死是吧。他总是说一定能让我好好活着,我从来没信过。”
  “年轻人。”夫人说,“我很怕疼,你手快点。”
  霍决点点头,走到她身后,捂住她的眼睛,哄她:“别怕,不疼的。”
  咔吧一声。
  这是最快的死法。霍决对牛贵一直十分尊敬,给了他的妻子最快而无痛的死法。
  侄孙一家几口,流着眼泪发抖。
  霍决道:“一个不留。”
  他走出去,大厅中的尖叫短暂而迅速地平息了。
  什么承诺,什么交易,什么誓言。当一个人死了,再无底牌的时候,都无意义。
  牛贵传承给了霍决的,霍决不想再有非必要的人知道。
  霍决已经知道皇长孙在哪里。
  皇长孙死了,皇帝的内心便能安宁了。
  但皇长孙死了之后,霍决能安宁吗?
  牛贵阴恻恻的笑浮现在眼前。
  【我也想看看,你将来,用不用得上?】
  小安和康顺都从里面出来,看到霍决站在阶上,在寒风里幽幽地望着夜色里的火光。
  “哥!”小安问,“皇长孙到底在哪里?”
  霍决转过头看他,那目光凌厉得让小安一瞬屏住了呼吸。
  淳宁二年小年夜,皇帝的亲信太监永平持“代朕行事”的手谕开了京城的门,一队人疾驰而出,消失在夜色里。
  城头的守军低声地交头接耳:“这是又出了什么事。”
  “关咱们什么事,好好巡逻!”
  “唉,好冷,好想回家。”
  “家里割肉了吗?”
  “割了五斤呢。”
  牛贵在京城外的一处别苑燃起了大火。
  别苑中其实并没有什么皇长孙,只有一些守园子的仆人,在小年夜围着炉子喝点小酒,什么都不知道就死了。
  火光里,霍决看着他带来的人。
  都是最亲信的人,有些是阉人,有些是男人。大多孔武有力,头脑聪明。
  “今天在这的,都是跟我一起经历过乾清宫之变,也经历过西苑大火的。”他说,“都是自己人。”
  提到这两件事,所有人,不论阉人还是男人,都在火光中沉默了。
  他们都是亲历过历史的人,而历史有时候,需要被掩埋。见证历史的人,常常化作这火中的灰烬。
  在熊熊的火光中,霍决给今天的事作了结论——
  “牛贵招认藏匿皇长孙于此,我等追来,消息已泄露,皇长孙逃匿。”
  小安是第一个拔刀的人。钢刀的刀尖插进了泥土里,他单膝跪下。
  火光照着他漂亮的面孔,浅红的口脂被映成了深红,像人血。
  “我等,将以此生余年追捕缉拿皇长孙!”他语气坚定,“停歇之日,身死之时。”
  阉人和男人们都拔了刀跪下——
  “停歇之日,身死之时!”
  霍决的刀刃上还滴着血,大火在他的身后烈烈燃烧,把他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
  他看着面前拔刀跪下的人们。
  这是一群狗。
  包括他自己。
  皇帝的刀,皇帝的狗。
  皇长孙没有捉到,令淳宁帝遗憾。
  但监察院、京军三大营全都收了回来。
  皇帝看着御案上提督监察院事的金印和京军三大营的兵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金印与兵符都向前推去。
  “拿去吧,霍决霍连毅。”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你今日效忠于我,他日我必不负你!】
  【等我手掌玉玺,你掌院印之时,我许你恢复本名本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