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作者:川澜      更新:2022-01-24 14:21      字数:10587
  喻瑶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周围光影重重,黑下来的天色和渐次亮起的各色灯火寂静又遥远。
  她把信从头到尾看了几十遍,中途剧组同事经过,很多次跟她打招呼,她恍惚动了,又好像始终定在原位,听着自己一下一下,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重新把纸折起来的时候,喻瑶已经能背下里面的内容,每个字长得什么样子,被他写得英挺或是风骨,她都历历在目。
  在她的记忆里,诺诺写字还青涩,组成句子要花时间,一整段话会吃力,他总是羞赧地低着头,怕被她嫌弃,想要她在乎。
  是哪一天开始,他有了这么多她不知道的改变。
  喻瑶朦胧想起,很久了,她已经快一个月没好好看过他,没真正让他走近。
  那些相濡以沫的亲密和缠绵,就只有诺诺在眷恋吗,其实舍不下的人,明明是她。
  喻瑶刻意压抑的思念在一封手写情书里 尽数爆发,她固守的屏障终于不堪-击,像被薄薄的信笺
  压弯,在诺诺最后-句的提问里倒塌溃败。
  诺诺用整个自己,还不够换来他想要的吗?
  人的情感哪有那么明确的界限,爱也无非就是斩不断,放不开,想独占,会吃醋,在意,想念,
  期盼能如胶似漆,昼夜不离,有把对方据为己有,拆吞入腹的欲.望。
  她都有。
  他比她更甚更强烈。
  那怎么就不能是爱情?
  跟诺诺分开得够久了,她的忍耐早就超过了限度,一个月也眼看着就要到期,她该挣扎的都挣扎
  过了,难道还没看清自己吗?
  就算再给她三个月半年或者更久,她的心已经长在诺诺身上扎了根,也都是一样的结果。
  不懂情爱的人也许根本就不是诺诺,是她才对。
  她忐忑,她瞻前顾后,一边为他沉溺着迷,却一边彷徨,而诺诺从未动摇过,就算遍体鳞伤,头破血流,也永远义无反顾地守望她。
  喻瑶在夜风里止不住流泪。
  去拥抱诺诺,对他为所欲为,才是她应该做的事。
  她根本不需要诺诺多么健全成熟,她能养得起他,他还不够明白的那些情爱,她就跟他一起去学,两个人的以后也没什么可怕的,她来负起责任。
  喻瑶深吸几口气抹掉眼角溢出的水痕,把这封信珍惜地叠好贴身放着。
  她拿出手机想给诺诺打电话,号码即将拨出去,又有些情怯地停下来。
  诺诺这样等于是对她写信正式告白了,她现在打过去算什么?强迫他分离了十多天,让他整天担惊受怕的,结果她只是在电话里简单回应他,未免太草率了。
  试着谈恋爱,走出这一步, 对她对诺诺,都是头等郑重的大事。
  至少也要等到她拍完回去,面对面亲口跟诺诺说,她躲不掉了,她想要。
  喻瑶绕着酒店走了两三圈才勉强冷静下来,转而换到韩凌易的号码。
  来云南的这段日子,她为了不被影响,几乎没怎么跟诺诺联系,除了诺诺主动打的那次视频,她
  连回微信也是能多简短就多简短,平常担心牵挂诺诺的时候,她都直接打给韩凌易了。
  韩凌易对诺诺的事很上心,跟他之前答应的一 样,是亲力亲为在照顾,每天的食谱会专程给她发-
  份,都是按诺诺口味安排的,让她安心。
  喻瑶拨通电话,响了不长不短的三声,韩凌易接起来,含笑问:“瑶瑶, 今天拍得顺利吗?
  利,”喻瑶心里挂着诺诺,直捣主题,
  “他怎么样?应该吃过晚饭了吧。
  听筒里温润的男声停顿两秒,随即耐心道: "你看你, 总不放心他,我每天都告诉你,弟弟在这
  儿非常好,跟别人相处也愉快,你刚走他还有点低落,最近完全开朗了,很受小姑娘们喜欢,从早到晚一群人围着。
  喻瑶不自觉皱眉,指节蜷了蜷。
  韩凌易曲起食指,推了下金丝镜框,望着七八米外,一个人坐在大厅最安静的那个角落,沉默雕刻木头的清瘦背影,他身上的孤寂压抑是与日俱增的,别说开朗,根本就是神佛勿近。
  艺术中心的女孩子们发疯喜欢他,可至今没有一个,敢靠近他三步以内。
  那又怎样呢,不过一个心智缺陷的傻子。
  还不是在他的掌控里。
  他目光落在诺诺身旁口都没动过的餐盘上,唇边笑痕更深。
  韩凌易语速适中,让人舒适,他继续和缓地对喻瑶说: "你送弟弟来是对的,他很开心,我等下发几张照片给你,他吃过晚饭了,今天是厨房特意做的糖醋小排,什锦虾仁,素炒三鲜和红烧牛柳,配新蒸的小花卷,他吃了很多。”
  喻瑶垂眸,这几道菜都是诺诺喜欢的,她抿唇,忍不住就说出口:“他在吧? 我 .跟他说两句话,你这边要是不方便,我直接打给他。”
  她到底还是按捺不住,不用说太多,先安抚他两句也是好的。
  韩凌易笑了:“你打的不巧,今晚中心有活动,弟弟正在那边忙,不方便接电话,我不好打扰,他一时也过不来,等他结束吧,我再让他联系你。”
  “对了,”他接着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是想告诉你一声,如果除夕赶不及也不用担心,这边有好几个学生都留下过年,我也在,很热闹的,弟弟不会没人管。”
  喻瑶立刻说:“赶得及,如果加快进度,我还能提前回,凌易哥,你记得告诉诺诺,我会按时去接他。”
  “好,”韩凌易斯文地微弯唇角,"我一 定和他说,不过我建议你就尽不要单独跟他保证这些
  了,免得他好不容易适应环境,又受到干扰,最后这几天总惦念回家,会很难熬的。
  这几句话戳中喻瑶的弱点。
  之前一直忍着不联系,如果现在她突然热切,人又暂时回不去,只会让诺诺更不好过,还不如先
  保持现状,至少能让他情绪平稳。
  通话结束后,喻瑶随即就收到了几张韩凌易抓拍的照片。
  她十几天没有亲眼见到的那个人,被簇拥,被环绕,他没有表现出排斥,虽然很淡,但脸上确实
  有笑容,后面还有一 些日常的饭菜, 跟食谱都对得上,分量足够,色泽诱人。
  喻瑶又翻回到最前面,盯着诺诺的浅笑,心底像被无形的利爪抓挠。
  她盼着诺诺适应,融入社会,但等他真的去做了,她又室闷得仿佛弄丢最重要的宝物。
  艺术中心的木雕大厅里,韩凌易收起手机,不疾不徐走到诺诺旁边,扫了眼早已凉透的麻辣豆
  腐,青椒炒蛋以及蒜蓉青菜,无害地笑了- 下:“弟弟,你别怨我,是喻瑶希望你成长起来,让我别
  更着你,我才不得不帮你改掉挑食的毛病。
  "抱歉,”他无奈,甚至露出心疼,“你不吃, 就只能饿到想吃才行。
  诺诺没有看他,眼帘都不曾抬过一下。
  韩凌易噙着微笑,柔声说: " 上次你打完那通视频电话,喻瑶跟我说了很多次,觉得困扰,还好
  最近你都比较收敛,没再去打扰她了。从她不主动联系你,通过我来问你的情况,你就应该明白,她
  暂时不愿意面对你,你只有乖,她才可能按时回来。
  “所他毫无攻击性,缓缓道,“你还是 要继续配合我,喻瑶想看到你的进步,你就照常
  每天拍几张给她看的照片,让她觉得你很听话才好,下一-次拍照,你要笑得再开心一点,她会更喜
  欢。”
  韩凌易镜片后的双眼温和润泽:“她很忙, 你安分点,别吵她,她说不定就会想你了。”
  "来,听话,“他夹起青椒,看似劝导,实则强行地把筷子往诺诺手中放,“吃下去。
  诺诺低垂的睫毛慢慢动了,他指尖还捏着雕刻刀,在筷子要硬塞给他的一瞬,他刀尖锐光-转,
  挑着餐盘边缘猛然向上翻开。
  整个餐盘里的三道冷菜应声掉到地上,陶瓷盘摔得四分五裂,菜洒得一片狼藉, 弄脏了韩凌易整
  洁的西装裤。
  韩凌易牙关一紧, 脸颊肌肉显出些许狰狞。
  诺诺半撩起眼睫,琉璃色的双瞳毫无波澜看他,声线冰冷:“瑶瑶从来没强追过我吃讨厌的东
  西,她不会,你不配。
  从他进入艺术中心第二天起,一日三餐基本都是这样的食物。
  葡萄是一个六岁小男孩怯怯分给他的,他才尝到甜的滋味,柠檬是专门加在他的汤里,他喝不
  下,听厨房的人说,才明白可以混着蜂蜜泡水,那天厨房包了满桌青椒牛肉的饺子,他不吃,但能学
  他不是别人以为的白痴傻子,刁难或是虐待,谁对他善意恶意,他看得出来。
  但没关系,他什么都可以接受,只要不给瑶瑶添麻烦,瑶瑶很忙,没有时间处理他的小事,他也
  不想做一个处处需要她费心的没用宠物。
  瑶瑶走前特意叮嘱过,要他乖, 乖才能早点来接他
  就是装作过得很好,不添乱。
  更重要的是,不管瑶瑶走前还是走后,她都不愿意跟他亲近了,虽然他明白,餐食不会是瑶瑶的
  意思,但其他的事他分不清
  瑶瑶也许真的不愿意理他,真的想让他改变,要看他融入别人,也许她真的 .让韩凌易随便管
  教他。
  他能做的只有拼命学着,忍着,让自己活得像是一个人的样子, 默默给她写信,把心掏给她看。
  哪怕是万分之-的可能让瑶瑶开心,他也肯配合韩凌易去做那些不愿做的事,被强迫就沉默,被
  要求笑就努力弯起唇,被安排吃难以下咽的饭菜,他也不说话,饿着就好,只求瑶瑶能为心
  一些, 高兴几秒钟。
  但他的顺从,不代表属于瑶瑶的狗勾,能在外面被人趁机欺负。
  给他吃可以,逼他吃,不行。
  韩凌易的脸色几番变化,笑声转冷:“弟弟, 如果瑶瑶
  "瑶瑶不是你叫的,”闪着寒芒的刀依然在诺诺手中,他始终没有表情,在韩凌易开口那刻,他
  匀长手指翻转,看似寻常的一动,刀柄却准确无误刺在韩凌易伸过来的手背上,“这次不用吓我,
  不会跟她告状,给我吃的这些东 ."
  诺诺视线淡淡掠过地上的菜:“你不敢给她看。
  他起身,
  扔开刀,回到自己房间里,抱出他万般珍爱的玻璃罐子,在孤独的夜色里,安安静静吃
  了一颗苦涩的蓝莓糖。
  只剩下最后两颗了。
  诺诺坐在窗台边,定定望着喻瑶走时的方向,从小包里捧起一件他偷偷带来的小裙子, 紧紧搂
  在怀中,汲取着喻瑶残留的一丝冷调清甜。
  他把手机握得发出了轻微异响,想到瑶瑶的冷淡和避讳,终究还是没有打出去。
  夜很深了,他眼眶泛起潮红,头垂低,侧枕在膝盖上。
  喻瑶那天晚上没能等到诺诺跟她联系,攥着手机直到睡着,隔天清晨被韩凌易的电话吵醒,说起晚上散场太迟,他不小心忘了告诉诺诺要跟她联络。
  喻瑶自然不会为了这件事跟韩凌易计较什么,她看了眼时间说:“诺诺现在还没醒, 我八点前都不开工,他可以找我。”
  诺诺敏感过度,睡觉从来不会关手机,调静音都不肯,现在哪怕她随便发个微信,他都能立即醒过来,再也别想睡。
  喻瑶是按照导演惯例推断的时间,没想到导演今天一反常态,她挂了电话还没十分钟,就被紧急叫到片场,其他演员也都在,导演举着大喇叭严肃宣布:“有一段临时新增的情节, 在计划之外,我们争取早点拍完,不影响大家除夕假期。”
  作为主演,喻瑶的戏份自然最重,新增的部分也基本都落在她的身上。
  原本算好的结束日转眼变了,她连回程的机票都已经买好,现在变故突如其来,她马上查看日
  历,按这个进度,别说提前,就算是除夕当天都有可能来不及。
  喻瑶仔细看了新增的那段情节,也算合情合理,挑不出什么毛病,她作为演员,不可能临阵脱
  逃
  “加快进度吧,”喻瑶蹙眉说,“我必须回去过年。
  导演低头清了清嗓子,神色多少有些闪躲,也没把话说死:“尽量, 尽量啊。
  加剧情并不是导演本意,他从筹备开始,就对外公布这部电影是他独立创作剧本,独立拍摄的,
  实则中间几个单元都有韩凌易这个金牌编剧的帮忙,只是没对外公开。
  今早他突然接到韩凌易的电话,对方建议他增加一段情节,把拍摄时间拖到除夕之后再让喻瑶返
  回,这种要求不算过分,也无伤大雅,他虽然知道韩凌易目的不单纯,但为了电影的内幕不被捅出
  去,还是很痛快就答应下来。
  留住喻瑶在云南过年而已,有什么难的。
  喻瑶-句也没抱怨,立刻去看机票, 春节期间售票 火爆,好时段的航班早就卖空,除夕当天只剩
  下最晚一班还有位置,她没犹豫, 果断改签过去。
  不管几点,她都要接诺诺回家,答应好的。
  导演以为喻瑶心情会受影响,怎么也要低潮一两天,没想到她反而状态绝佳,积极专注,人也完
  全入了戏,-夜过去,昨天因为不了解感情而显得生硬的表现,仿佛突飞猛进到换了个人。
  镜头里的采茶女纯美干净,热烈浓情,全剧组几十号人亲眼看着,每拍完-场,都有人忍不住给
  喻瑶鼓掌。
  之前剧组多多少少还因为喻瑶的那些传闻黑料有些微词,这下可好,不管年纪大小,全都-口-
  个“瑶瑶姐”叫得亲热崇拜。
  这么多人盯着,导演连想多喊几遍重拍都拉不下脸。
  喻瑶推进度实在太快,远超出导演的预料,他难以理解问: "喻瑶, 你用得着这么拼?从说加剧
  情开始,快三天了,加一块儿你就睡六七个小时,疯了吧。
  "其实不睡也行,”喻瑶挑了挑唇,“.不
  只不过家里有人在等她。
  等她的那个,即将是她的恋人。
  她不想时隔这么久见面的时候,给恋人看到一个状态不好的自己。
  休息的短暂空档,喻瑶站在无人处反复调整嗓音,直到听不出丝毫疲态,才准备给诺诺发语音。
  上次说好的八点前联系,结果因为被抓到片场,没能接到诺诺电话,当天收工已经是凌晨四点
  了,六点就要开拍,她又一次无法回复, 只能靠韩凌易转达。
  再忍下去就疯了。
  喻瑶已经按住语音,又放弃,干脆拨了电话,那边-声都没响完就接通,听筒贴在喻瑶耳朵上,
  瞬间被诺诺急促的呼吸声填满。
  她几乎能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热烫,相隔几千公里,也如有实质般让她紧张和热切。
  喻瑶控制着语调。
  稳住,还没真正突破,窗户纸还在,别慌了神。
  她想说两句哄他的话,那边却忍耐不住了,低哑哀切地叫了声“瑶瑶”,之后像是难耐地哽住,
  持续半晌都说不出其他的。
  喻瑶忽然冲动得热血上头,想直接给他交代,她喉咙也在酸胀,努力发音:“诺诺, 你的信我收
  到
  “瑶瑶姐!瑶瑶姐在哪呢?过来开拍了!”全组都知道她急着回家,纷纷举着大喇叭吼,“休息
  时间到了,你还想不想回家!
  整个片场都是刺耳的嗡嗡声,喻瑶被打断,合了下眼睛。
  几秒后她重新睁开,压住混乱的心跳:“我除夕回去, 到时候有话跟你说,等我。”
  后天就是除夕了。
  她不眠不休,也要在两天内把戏份拍完。
  导演对她束手无策,他当然可以找其他理由拖延,但潜意识里莫名就觉得,以喻瑶的心性,她真
  正决定要做的事,根本拦不住。
  拼到这种程度再逼她,她怕是会动怒撂挑子,转身就走。
  他偏就不想拦着了,反正按韩凌易的要求加足了情节,是喻瑶自己太争气,拍得快,他能有什么
  办法。
  喻瑶的机票是除夕晚上八点,五个小时的航程,落地是凌晨了,这已经是她能买到的最好航班。
  但唯恐有意外的变故飞不走,喻瑶事先没告诉任何人。
  八点的飞机,最迟六点也要去机场,除夕当天下午五点,她才按质按量地完成所有分内任务,争
  分夺秒赶到机场。
  这个时间,各家的年夜饭早就开席,而她孤身-人, 正用尽全力,奔向另一个孤伶的影子。
  广播在提示登机,确定航班不会有变化了,喻瑶才准备告诉诺诺,她还未拨出,韩凌易的电话就先一步打进来。
  “凌易哥,我现在——”
  “瑶瑶,不急,我有件事其实藏了很久……今天想问问你。”
  七点多,天黑了,韩凌易单手插兜站在艺术中心的大片玻璃墙前,盯着外面纷飞的鹅毛大雪。
  今年是冷冬,而除夕夜,如半个月前天气预报的一样,是入冬以来最冷,霄最大的一天,才下了几个小时,路面就已经厚厚一层。
  艺术中心里除了他,只剩下诺诺。
  说什么很多学生留下过年,很热闹,都是骗人的鬼话而已。
  他不想让喻瑶回来,等待着这个最寒冷的夜晚,不给诺诺吃足够的东西,让他体力撑不住,一次次错开他跟喻瑶的情感联系,把他困在孤岛上,本就是早就预计好的,要在今夜让他走失。
  一个傻子而已,不该存在于喻瑶身边的人。
  他甚至不需要多费力气,作为-个无辜的受害者,就能把多余的障碍抹杀掉。
  艺术中心位置偏僻,除夕夜周边几里都没有营业的商铺,到处关门谢客,哪个心智缺失的傻子能
  在这么极寒的风雪里,在迷路冻死前找到一个栖身之所?
  没有的。
  只是他还有良知,即使诺诺泼了他一身冷菜,他也想在做之前,问问喻瑶的感情,如果她肯接受他的暗恋,或许他就于心不忍了。
  “你说。”
  韩凌易注视着乱飞的雪片,像是随口闲谈:“瑶瑶,这么多年了,你对我,有没有过兄妹之外的情感?”
  喻瑶愣住,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果断说:“没有,我只把你当哥,最值得我信任和亲近的凌易哥。”
  韩凌易低头笑了,镜框在灯下反着光:“但如果我说,我从认识你的那天起,一直在暗恋你,直到今天也没改变过,你会给我一点 点的可能性么?”
  “不会,”喻瑶的回答没有任何停顿,连犹豫也没给他半分,“我要是早发现,就不会总去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我已经有了动心的人,除了他,别人对我来说不可能。”
  韩凌易拧着眉,缓缓呼出一口气,眼底的温度落至冰点:”诺诺?”
  喻瑶没有避讳,很轻地“嗯”了声:“让你困扰了, 不好意思,我的戏份已经拍完,现在就上飞机,落地以后马上接他走,凌易哥,谢谢你的照顾,很抱歉。”
  韩凌易摇了摇头:“瑶瑶,你的选择真傻了。”
  太傻了,怎么能鬼迷心窍,忽略那么多门当户对,暗恋至深,最后选了一个心智不全的病人。
  以后她要怎么生活,照顾病人一辈子吗?他恋慕了十几年的那束光明,今晚就要跳进深渊。
  她上了飞机,时间紧迫,只有短短几个小时。
  他不救她怎么行。
  韩凌易挂了电话,脸上摆起一副悲悯,回身走向厨房。
  空荡的偌大艺术中心里,除了他在的地方,只有厨房还亮着灯,锅中冒着汨汨热气,诺诺挺拔站在烟雾里,犹如对待什么易碎品般,在给喻瑶煮他亲手包的饺子。
  食材有限,他包的不多,尝过味道之后就一个也舍不得吃,全数装进保温饭盒里,扣好了,放入自己的小包,准备抱着去门外等喻瑶回来。
  跟韩凌易错身而过时,韩凌易叹息:“喻瑶不会来了。”
  诺诺僵滞了一瞬,没有看他,手指收紧,往前走。
  “不信?”韩凌易低笑了一声,“你以为一她为什么十几天对你冷淡? 为什么通过我才会问你的消息?为什么对你那么多要求,说好了早回,又临时变卦拖到除夕晚上?外面下雪了,风那么大,你觉得她还可能出现吗?
  “你怎么就没有自知之明,”他说,“你是个心智有问题的傻子,病患,一个拖累,累黎,懂这几个词是什么意思吗?被这样一个人有 了非分之想,你猜喻瑶除了恶心,还能是什么感觉?”
  “她能把你送来这儿,已经对你仁至义尽了,你难道还想逼她爱你?”
  诺诺慢慢转过头,一双冷寂的眼里遍布冰棱。
  韩凌易逐渐摘掉面具,露出轻蔑:“我都不敢追她,你凭什么?我现在就是来告诉你,喻瑶其实早已经回家了,她就在你们共同住的那所房子里,跟别人,她真正觉得同类的人,热热闹闹过年,说什么来接你,只是搪塞你这个拖油瓶的一句谎话。”
  诺诺攥着包的手骨节嶙峋,盘结起青白的筋络,皮肉由红转为惨白,几乎要挣裂。
  他摇头,眼底却沁了血丝:“不可能。”
  瑶瑶不会丢下她,她一定来。
  韩凌易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深藏的怒火和妒意 被他斩钉截铁的否定忽然激化,他嘴角划出冷笑:“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吗?非要我把最直接的给你,你才能确信自己是多余的?”
  他举起手机,点开一段提前准备好的录音, 把音量调到最大。
  下一秒,喻瑶的声音伴着窗外腾起的焰火,在空旷房间里锥心刺骨地循环。
  我不去接他了,很烦,答应他那些话是骗他的。”
  “你替我看着他,除夕夜我跟别人过,不要让他来打扰我。”
  “等过完年,我再找个办法处理他,我已经不想跟他见面了。”
  这几段录音,韩凌易拼凑得很不容易,十几天里跟喻瑶打过那么多通电话,每一段都留存 下来,
  偶尔东拉西扯,偶尔有意引导,让她说出他需要的词。
  业内有的是专业人事可以合成语音,做的天衣无缝,就算 是个懂专业的正常人也听不出什么破
  绽,更别诺是个已经被穿了心的傻子。
  韩凌易反复播放,长久隐忍的情绪有了种肆意宣泄的畅快,他眼里隐隐冒出火光,声调也没了平
  常的冷静,变调地嗤笑:“你算什么东西, 现在听清楚了吗? !”
  他扯住诺诺的衣襟,要亲眼看他崩溃:“我一 我从小就认识她, 是她把我从病痛里带出来,她
  治疗我!你算什么!”
  诺诺踉跄着,直勾勾注视韩凌易,手机里不断播放的语音是杀人夺魄的利剑,日思夜想渴望的那
  道声音,在耳畔一遍又-遍,复着把他碾碎成血沫的话。
  韩凌易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施虐感,他抢下诺诺的包扔开,装饺子的保温盒发出沉闷的碰撞声,诺诺手机从侧袋里掉出来,摔碎了屏幕,他一脚踩上去,皮鞋施压,彻底毁坏。
  “包什么饺子,她看都不会看一眼,你包里那些东西对她而言全是垃圾——你对她根本一无所知,我们小时候,这些年——”
  韩凌易攥着诺诺领口,要把他精神彻底击垮。
  这样一个挨着饿又病弱的白痴,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小时候 .一无所知?”
  韩凌易正想把诺诺拖去门口,之前还算顺畅的动作却陡然间凝固,一下也不能再动,冷不丁一道嘶哑阴冷的嗓音,就这么响在空寂房间里,开刃的刀一样笔直捅入他耳中。
  韩凌易愕然抬头。
  他比诺诺矮一些,之前一直没去看诺诺的脸,此刻蓦的对上他双眼,透骨的森寒从头顶灌下来,直冲全身。
  “你又算什么?”诺诺眸中猩红似血,冰块-样的五指扣上韩凌易的颈动脉,歪头盯着他,整个
  人没有一 丝活气, “一个治愈计划的实验品。
  诺诺头痛欲裂,全身都在被钢针戳刺搅动,骨骼像要折断,血液冷得凝结成冰。
  有什么尖锐的记忆碎块,从层层束缚里挣脱出来,一路刮出狰狞剧痛的血痕, 散落在他眼前。
  脖颈间从未摘掉过的塑料小狗仿佛突然有了温度,凶烈炙烤着他。
  诺诺把韩凌易掐到室息,一脚踹开他, - 米八的男人犹如沙袋,"砰” 的撞上墙壁。
  诺诺背着光,一步- 步走向韩凌易, 踩住他曾经跟喻瑶客气握过的那只手,像他对待手机一样,
  随意碾磨。
  韩凌易发出惨叫,诺诺缓缓蹲下身,映丽的脸落在没有灯光的暗影里,森冷阴郁,如同无魂的艳
  鬼。
  他嗓子被扯裂,漂亮手掌收拢,打碎韩凌易的镜片,刺破他脸颊鼻梁。
  诺诺一字一 字说: "我才 是那个被她治疗的。”
  韩凌易惊恐地后退。
  诺诺揪住他头发,狠狠拎到面前:“我才是, 她在乎的。”
  韩凌易被压迫到不能呼吸,恐惧悚然让他完全失控,不停发出短促绝望的痛呼。
  诺诺掐住韩凌易咽喉,掐到几近濒死。
  他忽然手一松, 把人甩到地上,在仍然没有停止的语音和窗外大雪里,血色眼眶里忽然滚出一行
  眼泪。
  “我才是,她爱的-
  切都变成空白,又像塞满了断裂的冰锥,诺诺看不清眼前,也理不清过去,脑中尽是混沌和混
  乱,被找不到的那个人彻底揉碎了意志。
  瑶瑶是不是真的不来了。
  看过他的信以后,瑶瑶放弃他了。
  他是麻烦,是拖油瓶,是她着急扔掉的累熬。
  瑶瑶现在在在那个,他取暖过,被心疼过,拥有一张可以安眠的小床, 抱过她的家里。
  诺诺跌撞着捡起他的小包,死死护在胸前,他只穿着一双室内普通的单鞋, - 件瑶瑶亲手给他买
  的灰色羊毛衣,撞开大门,走进漫天大雪里。
  他不相信。
  不管是谁说的,谁给他听的,他都不信。
  他只听瑶瑶当面亲口告诉她,说她厌烦他,不要他,想把他抛弃了。
  诺诺深一脚浅-脚踩进雪里,像从前被送进收容所时一样,子里刻着家的方向,他看不清很多
  东西,只知道风很大,雪片在脸上刺得痛,可又丝毫也比不上心里撕烂的疼。
  从家里来的时候,他一条街一条街记住了样子,他要回去,找瑶瑶。
  他不是一-只没人要, 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他有主人。
  除夕深夜,长街上空荡寂静,空无- -人, 没有车没有营业的店铺,直到零点跨年那一刻,诺诺走
  到一家还在开放的便利店门前。
  爆竹和烟火响彻黑夜。
  诺诺身上落满了雪,他吃力抬起头,望着头顶缤纷的绚烂光点。
  “瑶瑶 他轻声说,“你看,有烟花。
  他走进便利店,想打一个电话,店员被他的样子吓到,他解释: "我跟她走散了,就快要回家了。”
  诺诺的手冻僵,店员帮他拔号,打了三遍,喻瑶都是关机,他问:“我能不能要一张纸。”
  他怕自己撑不到家里,如果倒在半路,他也不是被遗弃的。
  诺诺艰难在纸上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我有人要,我有主人。”
  后面,他咬着牙一笔一笔勾出喻瑶的电话号码。
  店员要给他拿件衣服,让他改天再还,诺诺摇头:“我家就在前面了。”
  他搂着自己当命似的小黑包,抱紧那张纸,路上见到亮灯的派出所,他腿痛得走不动了也还是拼命躲开。
  那里面的会把他带走,要让他跟瑶瑶分开。
  诺诺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身上早已经没了知觉,摇摇晃晃回到自己心爱的旧小区,他站在楼下,视线模糊地望着楼上,窗口是黑的,没有灯。
  瑶瑶……瑶瑶睡了,才不理他。
  他跌过去,想打开单元门,僵硬的手指在指纹感应处试了很多次都没有响应,他去按自己家的门铃,也得不到任何回答。
  其他按钮会吵到别人,让瑶瑶讨厌他。
  诺诺茫然地望着周围,到处是皑皑白雪,他没有力气了,再也无法走去更远的地方。
  他拖着冷透的身体,挪到第一次被喻瑶看到的捐助箱旁边,缓慢地蹲下去,扯开他的小包,手指经过保温饭盒,经过瑶瑶送给他的杯子,捡来哄他的云朵石头,然后从里面找出了装蓝莓糖的那个玻璃罐。
  诺诺低着头,倒出最后一颗糖,含进覆着雪花的冰冷唇间。
  瑶瑶,你说想你了,就吃糖。
  可糖已经吃光,你什么时候才来接我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