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作者:卷寒酥      更新:2022-01-21 09:22      字数:4801
  雨越下越大。
  几乎是连成线的从屋檐上落下来, 江绵伸手接了一捧,又泼散开。
  两个铃铛被他攥在手中,转核桃一样的打发着时间。
  守宅灵嘀嘀咕咕的说想上厕所, 非要陆昀修陪着他才肯去, 于是周渡带着一人一灵消失在了院子拐角, 喂余江绵一人百无聊赖的发呆。
  “唉……”
  真是比他还沉得住气。
  猜不出个好歹, 只知道事情不会简单。江绵等了一会, 陆昀修和阿灵却好像被周家吞了进去一样, 周渡更是不见回来的身影。
  周围开始变得越发安静,衬的雨声嚣张异常。
  江绵抬头看了看天, 这样大的雨, 一口气下完,阴云散开, 便又是另一个夏阳天。
  只是此刻, 还是湿漉漉的压在人的心上,让人不由得想借干柴将其烤热, 变得干燥明了起来。
  江绵摇了摇手中的玄铃, 另一只荆棘花的铃铛比他这个更沉闷一些,两个交织响在一起, 一轻一重, 像是什么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一样。
  下一秒, 他抬起头,见一人没有打伞, 就那样在疾风骤雨中走过来。
  朦朦胧胧的,江南烟雨中的贵公子一样。
  江绵微微歪头,看着那人越来越近,前一秒好像在二门外, 后一秒就逼在了眼前。
  屋檐的水幕将两人隔离开,看着对方就像是镜花水月一般。
  江绵被自己的形容逗的短促的笑了笑,脚步往旁边让了半米,道:“上来吧先生,你难道还有什么淋着雨的喜好?”
  那人却不讲话,就这样在雨天中看着他,他的头发半长不短,被雨水浸湿打下来贴在脸侧,又经由这个轨道将什么不属于雨滴的水渍引导开。
  奋力的,隐忍的,不让眼前人发现。
  江绵于是有些奇怪,觉得这个九先生心理多少可能有点毛病,不过搞玄学的大佬嘛,有点怪癖也能理解。
  江绵伸手捏过他的胳膊,一把将人从雨幕那边拉了上来。
  万千声音都被隔绝在外,一小片地方愣是有了“界”的隔离感。
  他侧头看去,看陌生人一样上下将眼前人打量了一番。
  “怎么,观察我观察了这么长时间,有什么发现吗?”
  那人却不看他,也不说话,哑巴聋子一样。
  江绵缓缓皱眉,看不清眼前人的脸,只是觉得身形稍瘦,很有风骨的模样。
  “我还拜托周渡替我留住你,因为我这儿有几个事情想请教一下先生。”
  一句先生出来,如同破了什么防备,江与枫骤然开口打断他,声音沙哑的像是含了生锈的铁。
  “我不是什么先生。”
  江绵歪头:“那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称呼你,总不能喂喂的叫吧。”
  他果真还是他。
  江与枫转头看他,嘴唇微微颤抖,整个人的神情都透着一股压抑至极的不正常。
  江绵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一步。
  他可没忘记眼前的人是什么人,而他又是什么鬼东西,这么近的距离已经是他在表示友好了。
  “你害怕我?”
  江绵施施然:“你本事这么大,总能看出来我不是人吧,我靠你那么近,万一你一不小心搞死我怎么办?”他现在可是拖家带口。
  还得凭借一己之力压住陆昀修那个天选之子不要作妖。
  旁边的人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笑话一样,哑着声音笑了两声,又极不优雅的呛住,就那样咳嗽了起来,边咳边笑,疯了一样。
  江绵的心底骤然升起奇怪的感受,有点拧巴,有点紧张,他无奈的又往那边走了走,伸手拍了拍江与枫的肩膀。
  “没事吧?”
  “值得吗?”江与枫突然问。
  江绵:“什么?”
  江与枫声音慢慢大了起来,他压抑了二十多年,终于有机会问出那一句话——“值得吗?”
  江绵不解,什么值不值得,但江与枫不等他回神,便接着说了一段文字。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有不得不去找的人和不得不去做的事,我存在的意义就在此,再危险也得闯,因为他一定在等我……’这是你曾经说过的话。”
  江与枫转头,看着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人,“江绵,我问你,你现在这样,为了那个‘他’,和家族背弃,从执法者变成猎物,变成你曾经看都不想看一眼的鬼怪,值得吗?”
  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是江绵的第一想法。
  紧接着就是确定眼前的人一定见过他,或者知道他的某些事情。
  江绵尚未认出,于是竖起壁垒不着痕迹的回应:“有什么值不值得的,想做,便去做了,不做才是一无所获的后悔。”
  “那你现在收获了吗!”江与枫的声音比他更像个恶鬼,语无伦次:“……你不认识我哈哈,你果然不认识我了,也对……十年人间蹉跎,九年自我封印,快二十年过去,世间轮回都不知道走了几次,你宁愿一直在外都不愿意回来……你不愿意。”
  江绵狠狠的皱起眉头。
  一种奇怪的感觉席卷而上,让他再做不出笑脸模样。
  江与枫伸手,将额前的湿发拂上去,抬眼看向江绵。
  江绵的内心忽的震动了一下,让他的睫毛扑簌簌的眨动。
  眼睛……好像。
  鼻子……也像。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那个人几乎是凶狠的看着他,语气沉的像是飘过的一朵阴云。
  “我叫江与枫,红枫的枫。”一字一句,生拉硬拽的扯出来一样。
  江绵脑中急速倒带,忽然想起他第一次听见“枫叶”这个词汇——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遇见陆昀修,和洪业一起住在射击馆的公寓里面……
  洪业……红叶,可不就是红枫叶。
  “我不太懂,你的样子,好像恨我又爱我,你是我什么人?”江绵缓缓道。
  江与枫深吸一口气,“你知道我的职业吗?”
  江绵猜测:“你是玄师?”
  江与枫:“对,我是玄师。但是,你也是。你是比我乃至绝大多数人都要厉害的玄师,江绵,我一直在想,生来死去都不愿意再面对不信神的我们,现如今,你找到自己的神明了吗?”
  江绵脑子发麻,他从脚底到头顶都窜起了一种极度微妙的感受。
  江与枫在下一秒,将那感受直直的化作了现实语言刺了过来。
  “神明从不现身,所以才诞生了玄师的族群,几百上千年的就这样过来,直到有一天,出现了一个天才,偏信神明的存在,那个人就叫……江绵。”
  江与枫的嗓音已经不能细听,他分明是一个青年人的模样,岁月却好像将他压缩成了一个斑驳模样。
  在江与枫的口中,江绵听到了一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三岁出口成章,五岁会结法印,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年龄最小的玄师。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江绵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他说,大家都错了,他说他看到了一个东西,我便私下问江绵,那个东西长什么样子,江绵说:他不知道。”
  江与枫说到这嗬嗬的笑了两声:“那个叫江绵的玄师荒谬吧?路过一阵风,他就说他来了,下过一场雨,他就说他在哭,跟个神经病一样,所以我们没人相信,只当他压力太大,于是整整一年,都不敢让他做任何事情。”
  “直到他十七岁的时候,在树上睡觉一不小心掉下来,从那以后便更加变本加厉,因为他说有人在树下接住了他,我便又问,那人长什么模样?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他还是看不到,但能感受到。”
  “‘臆想’中的那个他无处不在,最喜欢做的就是跟在他身边,逗弄他戏耍他,江绵沉浸进去乐此不疲,因为只有他能感受到对方,他们仿佛变成了一个整体,江绵做人,‘他’便做江绵的影子——执念已成,为了不让江绵过于偏执,整天追寻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们便说,如果再接着寻找下去,他就再也不能做玄师,在江家,不能做玄师只有一个结果,就是被逐出家门。”
  江与枫笑的像哭:“我们都错了,他宁愿离开这个腐烂沉珂之地,也要追寻他心中真正的神明。”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追寻的时间如此短暂,烟花绽放一样。”
  江与枫的话用了第三视角,江绵最初没有听懂,最后才反应过来,这个男人是在给他讲一个久远又遗憾的故事。
  “慧极必伤,一个人被赋予了什么优越能力,也早就在暗中标好了恐怖代价。”江与枫的声音逐渐淡漠,“他活不长久,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江绵不知道,没有人敢告诉他,所以他虽然招人羡慕嫉妒但却不曾有人真正做出伤害他的事情——他辈分高,从小到大受尽了疼爱,离开家门的那几道伤痕,是他平生第一次受伤,也是最后一次。”
  “一个玄师的逝去就像是一个星星坠落,江绵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连魂魄也没有。”
  雨声慢慢变小,时间却拉的更慢了一样。
  江绵木愣愣的看着江与枫,脑中嗡鸣一片。
  他听着好像另一个人的故事,但他知道,那个故事的主角,就是他。
  所以早就在阿灵口中听到的那个流传甚广的人,就是他自己??
  说不出口的死亡……只有他才可以突破禁忌。
  不知名的能力,是因为他本身就拥有玄师操控鬼灵的潜在力量……?
  江绵蓦的按住额头,后靠在门边上。
  说话声却没停。
  “江绵的玄铃我们也没有找到,但现在,刻了无尽夏的铃铛又回到了你的手上……你是怎么拿到手的呢?”江与枫轻声问道,“它是给予平生最爱之人的信物,是要送给最想送给的人,你又是从谁的手中拿到的呢?……是,你宁愿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也不愿意返回江家送回玄铃,你不愿意同无知的我们再沟通了。”
  江与枫不再说话了。
  江绵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他,脑中事物逐渐清晰。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江枫渔火对愁眠……一人取诗头,一人取诗尾……
  “你是,我的……哥哥?”江绵试探道。
  江与枫的眼泪瞬间崩了下来,他强忍着按捺着讲了一段他永远都不想再提起的往事。魂魄脆弱,直白的告诉他一切事情会形成巨大的冲击,这些身为玄师的他心知肚明。
  手握屠刀之人竟然有一日会将刀尖面对自己,只为维护一个鬼怪。
  只是他万分没有想到,一别经年,鬼怪江绵倒像是比人类江绵活出了三分坚韧模样。
  江绵也未曾想到,本来是找“九先生”打问一下自身的奇怪之处,却一把揪起了他的所有身世。
  “你知道‘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还依旧要将自己封进去!”江与枫说的话夹杂着冰雪呼啸一样,“你分明知道!……但是你还是那样做了。”
  江绵沉默了很久。
  “如果我曾经是最优秀的玄师,那我失去生命也会成为最凶恶的鬼,恶鬼终究会对上执法猎人,在互相残杀之前,我必定会想一个办法在根源处终结这件事情。”江绵按照自己如今的想法,尽可能的还原了当年的事情。
  江与枫看着他,声线沙哑:“你看似柔弱,实则最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过了不知道多久,江绵像是消化完了脑中的所有东西,轻轻的喊了一句:“……哥。”
  他上前几步,眼神还有些迷茫,但手臂展开,将比他高了半头的人拥住,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
  江与枫哪里受得了这样,他所有的咬牙切齿陈年旧怨此时都化作了牙关轻颤的哽咽。
  他一声声的问:“你值得吗?这么多年过去,你得到了什么?”
  江绵却喃喃的轻飘飘道:“生前最后的执念是什么,死后就越是被迫远离,这是神明定下的法则——是这样吗?哥哥。”
  江与枫没说话,他可能是不知道。
  也是,他们不相信神的存在。
  江绵想起什么,眼睫一点点掀起来,院门拐角后,一个男人长身玉立,已经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沉默无声,宛若一个虚无缥缈高高在上的幻影。
  他无所不能,只为他而奔赴。
  而最初,在陆昀修短暂切换力量的某几个时刻,他们触碰不到。
  ……所以那个时候,是从人格,切换到了神格,是这样吗?
  串通起来的东西连成一线,江绵的眼眶缓缓变红,他看着远处,语气轻到只剩下了气音。
  “如果这世间真的有神明……”
  那神绝不忍心看着曾经追逐他的唯一信徒离去,于是在某种极端条件下,神明生生剥离了自己的怜悯和感情送给玄师,掩埋神格变成了最普通的模样,在一个大雪天,敲响了人间的门。
  那是他走入红尘的第一步,此后的每一步,都在期盼一个叫做久别重逢的东西。
  陆昀修为什么不过生日呢?
  因为神出现那一天,失去了他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