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作者:睡芒      更新:2022-01-17 08:54      字数:4304
  55
  古遥被杨长老带着离开时, 终究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这位高处不胜寒的尊上,许是在看自己,二人眼神擦过, 古遥眼中是欲言又止的波动, 而后被杨璃拽着跑了。
  容寂的眼神, 由他背影, 落在杨璃牵着他手腕的手指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指骨分明, 骨节修长,是一只适合握剑的手。人间界里,自己也是那么牵他的, 可这双手, 从未感受过人的温度。
  三辰殿仍是日不落, 一出来, 外面却是暮色四合, 西天一轮钩月。
  “你胆子也太大了!”杨璃护着他退下后, 一阵后怕地骂道, “你可知那是谁?!你敢那么跟他说话!”
  “我……不知道那是谁, ”古遥仍然恍惚,喃道, “是你们说的剑尊大人吗?”
  “我带你进去前没告诉你?不能乱讲话,你差点就没命了,幸亏他看你修为低, 不与你计较。”
  古遥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 他不觉得这位尊上会伤害自己, 因为古遥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那种危险。
  “剑尊大人姓沈吗?”他问。
  “他姓容, 你连他是谁都不知, 就进望霄宗?”
  “我知晓他姓容。”在青竹山,他经常会听见有人提起“容宗主”这三个字,悬赏自己的通缉令上,也有望霄宗宗主的大名。他叫容寂。不知道说给谁听,他道:“我刚刚以为,他和我一个姓氏。”
  杨璃一时无言,带着他快速地下了玉屑山脉:“你现在完了,你上哪儿去找那只狐狸?”
  “我能找到的,我在狐狸身上下了高阶追踪咒。兴许我能想到的事,尊上没有想到?”古遥叽叽喳喳地问她,“杨长老,他真的养过狐狸?”
  “不该你问的事你少问,你打听这些做什么?”杨璃都不知道的问题,怎么去回答他。
  “哦…那剑尊大人多大了?这个你总晓得吧,我平素不看书,我也没有那个洞天银镜,不知晓这些。”
  杨璃掏出紫剑,带他飞出去,算了算,答道:“快八十吧。”
  八十,在修界,是很年轻的数字,就连杨璃这个元婴都比宗主年纪要大。
  当年入门时她还是个刚入内门的小弟子,见证了一代剑圣陨落,见证了望霄宗更朝换代,临霄真人的师兄、师伯,有一些死在容宗主的剑下,有些带着弟子离去,去了涿光山,另起剑宗。
  快到外门时,她二人又碰上了从怒剑峰出来带着赤狐溜达的隋忍,杨璃只跟他打了一声招呼:“隋师弟。”
  “大师姐。”
  古遥却看见那位“隋师弟”前面,到处乱跑的赤狐。
  似乎是淘气了,被他抱了起来。
  赤狐在他怀里嘤嘤撒娇。
  古遥站在剑上,扭过头去望。
  他一眼就能看出,那只赤狐真就是普通赤狐,在这等灵力充沛之地,也至多活二十年的凡间狐狸。
  修士怎会养这样的狐狸……还那样温柔。
  “长老,你的师弟……”古遥的声音被风带走。
  “嗯?”
  古遥略一俯身,在她耳旁喊:“他有道侣么?”
  “……”
  杨璃面无表情地将他丢在青竹山:“尊上交代,让你十日之内缉拿两尾狐,你别想着跑!我告诉你,你就是跑到中洲、魔界,我都能给你捉回来。若你做不到,去他面前请个罪,兴许他不会拿你怎么样。”
  她见过剑尊几次,感觉这一次显然大不一样,有人气了,而不是冷冰冰高高在上的神仙。
  “长老放心,我不会跑路的,我之前不懂规矩,外出闭关,听说律条严苛,要将我除名。杨长老能不能去跟大师傅说一声?”
  杨璃叹息一声,想着他与自己的命兴许都不长了,便遂了他的意,在青竹山大师傅面前关照了他几句。
  随后,古遥提出自己要领突破结丹的三千灵石,大师傅慢条斯理地写了张字条,盖上自己的戳,卷成一条后贴在他的肩上。
  “明日一早,你去一趟外门管事处,你是编外弟子,出不去,让……张梁带你过去。下次外出离宗,也要去找管事的方长老。看在杨长老的面子上,这次不记你的过,扣你三个月的月银。”
  说完,他伸手一抬,以灵力拉开一道抽屉,在内里繁多石头中间挑了一块,而后将石头招来,盖在他的宗门木牌上,那块并无出奇之处的石头,竟是融入了木牌。
  大师傅做完这一切,将木牌丢给他:“去吧。”
  古遥低头一看,木牌上多了一个椭圆的印记,还多了字。
  乙,西南十五。
  “这是……”古遥猜测道,“我的洞府么?”
  “嗯。”大师傅打了个哈欠,随手将他打发出去。
  夜色下,古遥看见张梁在外面等自己,张梁的肩膀上飘着一盏琉璃灯,照亮了少年稚嫩的侧脸。古遥朝他走过去,二人朝着弟子居住的庐舍而去。张梁没有问他杨长老的事,而是说:“大师傅处罚你了吗?”
  古遥摇头,然后说:“只是罚了我三个月的月银。”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要被除名了。”他松出一口气,掏出一本册子和一枚玉简给他,“这是宗门门规,还有青竹山的山规,你今晚好好读一读。”
  古遥接下,掏出木牌问了他自己的洞府所在后,同张梁告别。
  说是洞府,实际上就是一间足以遮风避雨的草房子,外头有个小院,一小块可以种药的地,一口井,还有一棵梨树。暮春时节,梨花还未谢,地上絮了一小片,有些萧索。
  正欲推门,可他却推不开门,似是下了什么禁制。花了一会儿工夫,古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在木门的左侧,有个小小的凹槽,看形状和他的宗门令牌是一致的,方方的,上头尖尖,像个小房子。
  古遥试着将木牌扣进去,不偏不倚的正好,由木牌四周发出一道荧绿微光,只听啪嗒一声,门上的锁头开了。
  “吱呀——”
  他推门而入,里头陈设更是简单,一张床,一张桌,桌上有个浇花的水壶,是低阶的法器,可蓄满自身容量几倍多的水。除了水壶,还有一小摞的医书,一个小碟子,碟中放了两颗黑黢黢的丹药,古遥低头轻嗅,是难闻的辟谷丹。
  虽然环境不算好,但古遥不是苦修,从项圈里掏出一盏油灯用火球术点亮,指间现出一张禁制符贴在门上,把原本那窄窄的竹床收走,换成自己的软床。他甚至还有多余的精力,变出一个木桶,娴熟地运用火球术和控水术,将井中的水控出加热,点了禅香。沐浴后,已是亥时三刻。
  窗外,暮春的雨暴打落花,青竹山一贯顺应自然万物,气候随着天地变化,有风有雨。
  灭了油灯,古遥方才卷着自己的羊毛毯躺下,头发潮湿,有了倦意,然而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若是师哥转世为人,会变成剑尊大人那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么?
  剑尊知道很多事,说这样的人有洞悉天地的推演术,也不稀奇,可古遥不觉得是巧合,他推演天地、推演修界大事也就罢了,真无事做,平白推演自己一只小动物做什么。
  也或许是剑尊真的养过一只有两条尾巴,和自己相似的狐狸,他也并非师哥的转世,一切只是凑巧。
  古遥窝在羊羔毛的毯子里,掏出白日在伽蓝寺里,那人送他的珠子。本想丢掉,可他喜欢这珠子,想拿去珊瑚巷问问是什么珠子,但瞧着又平平无奇,恐怕也不值多少灵石。
  古遥把珠子放在手心里搓热,低头闻了又闻。
  不知为何,他竟然闻到了剑尊身上那种冷得像石头的味道。
  古遥舔了一口。
  呸呸。
  这珠子没什么味道。
  感应到召唤,容寂睁了眼。
  他并非人类,不需要睡觉,以往大多时候都在造化塔里修炼。可造化塔现在成了人,贪恋人世间美好,前几日告诉他她要去外面玩,就这么离开了。
  “我一直在给你编故事,你说人间不好玩,那你养什么狐狸?容不故,你有了凡心。”
  容寂:“你给我编的故事里,也有这只狐狸吗?”
  “狐狸是属于你的意外。”
  她说:“那日阿勒古草原雪崩,原本我要让一位美得像仙女一样的女子意外路过,来搭救你,兴许你会爱上她,爱上做凡人的感觉,你没有凡人的心,若不给你情,斩断你的情,你又如何脱凡入圣?可那只误入塔中的狐狸,提前将你救出,打乱了我为你攥写的爱情故事。”
  将造化塔炼制出来的仙人,赋予她许多的情感,赋予她感知万物的能力,她可以造化出完美真实的地狱道、天神道、畜生道,却只能造化出近乎真实的人道。
  天地之性,唯人为贵,凡人是千变万化的,凡人有感情,有贪痴嗔,有灵魂。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可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还有情。
  容寂不是第一次入她造化出的人间道修心,但唯有最后一次给他不一样的感受。
  造化塔叹息道:“我只好重新开始给你编故事啦,我控制他,不让他在我的地盘上那么强大,聪明,但我没办法控制一切事情。容不故,我操纵不了你想养狐狸的心,操纵不了他试图喂给你狐狸珠,更无法操纵从你眼角流出的眼泪。”
  人流泪是什么感觉?
  容寂感受过一次,那么陌生,风沙迷眼,脸颊变得湿润,而后干涸。
  他的身体是一块又一块的石头组成。
  石头又怎会落泪,容寂还想再试一次那种陌生的感觉,却未能成功。
  “所有发生的事都是真的。”他问。
  “真或假,那要问你的心啦。”造化塔说完这些,跟他说拜拜,“我出去玩了,没事不要叫我回来。”
  容寂正低头审视胸腔里的白色屠仙石。
  旋即,感应到召唤,由三辰殿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青竹山西南角的草房子里。
  古遥一无所知,手心里攥着小珠子,睡不着地辗转反侧,像人那样叹息。
  容寂指尖微动,一缕幽微的光流到他的眉心,古遥闭了眼,卷着羊羔毛毯,侧头压在软枕上,呼呼大睡。
  容寂走到床榻边,低头看着那张陌生的脸,二十岁模样的青年,蜷缩睡觉的姿势却流露出本身的孩子气来。稍一弯腰,容寂伸手,将毯子轻轻掖在了他的下巴尖。
  约莫是他的法术让古遥放松了警惕,一时不察,渐渐现出人形原形,十七岁的少年模样,三条毛茸茸的尾巴也掉了出来。
  容寂看了一眼,将他的尾巴塞进被窝。但动物的尾巴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不太听话地跟他对着干,刚给他放进去,就掉了出来,如此两三次,其中一条尾巴不乐意地打了他一下,尾巴尖柔软地拍了拍他的手心。
  容寂定住,有些无措。在幻境里,他也经历过这样,小花的尾巴睡着也不安分,会乱动,会卷在他的腰上,他又是会被痒醒,会按住他的尾巴不让他乱动,这尾巴就会腾地一下起来抽打他的手。
  现在他还是没有办法。
  沉默地凝视住他许久,快要天明了,容寂视若无睹地从他的房里出去,没有瞬移回去,只是视禁制符为无物,穿透走出,薄薄的晓光照在茅草屋顶,地面泥泞,梨花瓣被雨打了满地,不像雪,像打碎的月亮,被雨水裹挟着颠沛流离。
  这些雨滴纷纷绕开了容寂。
  他得天地造化,雨是近不了他身的,站在草屋院落,他仰起头,手指轻抬,破开了周身天然的结界,让那么一颗两颗注意力不集中的雨珠得以闯入,滴答,落在他的脸上。
  他用手指抚掉,指间的湿润渐渐干透。
  不是人的眼泪,心里却有了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