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不论那两匹神马的骑手是路过还是什么, 姜流云都无意探究此事，蹲下来帮儿子收拾了牡鹿，打算等会儿带到河边去处理干净再带回去。
  不远处就是他们经常洗浴的小河, 还未接近, 姜流云耳边就听见了悠扬的乐声。
  这乐声缭缭绕绕，如云雾般缥缈，又仿佛流水般清澈, 时而欢喜, 时而忧愁, 含着深沉而炽热的思念与爱恋，让人不由想起深藏于心中难以忘怀的情人。
  姜思钰年岁还小，倒是没有被这乐声影响，只是觉得这声音听了怪让人难受的。
  姜流云记忆有所缺失, 于男女情爱方面自觉已是一片空白，但这乐声感染力极强，连带他心中也隐隐涌上了一股浓烈的离愁别绪, 心中不知为何感到有些沉闷。
  手腕忽然一紧，他转头看向忽然动作眼神热烈的凯厄斯, 莫名道：“你做什么？”
  “西奈法, ”凯厄斯这些时日一直苦苦压抑在心中的情感被这乐声激发, 此时竟有些难以自控。
  他呼吸沉沉的看着眼前挚爱的青年, “我……”
  姜思钰的声音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少年惊讶的看着前方, “阿爹，是长翅膀的马！”
  姜流云闻言，抬头一看, 前方水流击石白浪浮涌的河边, 两匹浑身雪白的白马正悠闲地低头饮用河水, 淬雪一般的尾巴闲适的一甩一甩的，合在左右两侧的双翼也不时伸展开来，抖落几根白羽。
  旁边的大树下坐着两个青年男子，其中一位金发男子倚着树干坐着，怀里抱着一种名为里拉的七弦乐器正凝神弹奏，方才他们所听到的乐声也是由此而来。
  另一位银发男子则背对着他们站着，他身上穿着银白色的轻甲，形制比那些联军士兵的笨重盔甲显得轻薄精美许多，衬得高挑纤细的身材显得分外挺拔。
  对方背后还背着一把半人高的弓，弓身仿佛由冰雪雕琢一般，晶莹剔透，美轮美奂。
  仿佛发觉了他们的到来，那背着弓的银发男子忽然转身，警觉的视线朝他们看过来。
  姜流云的视力比凯厄斯与姜思钰好许多，这一正面相对之下立即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这负弓男子的长相在姜流云看来也是极为清隽俊美的，尤其对方的皮肤极白，仿佛常年不见阳光一般，皮肤虽无血色，却泛着玉润般的光泽。
  虽然同是银发，但和凯厄斯相比，对方的发色更为纯粹，显得十分洁净。再加上那银灰色的瞳仁，一眼看去漂亮得仿佛不似真人，而是一座精心雕琢的冰雕。
  骑乘神马，容貌美丽，还带着一柄一看便知不凡的弓，这两人的来历必然不凡。
  姜流云无意招惹麻烦，当先收回和那负弓男子相对的目光，甩脱凯厄斯紧抓不放的手，往河水上游走去。
  姜思钰也压下了心中的好奇，不再关注那长翅膀的马，跟在阿爹身后。
  那金发的男子还在弹琴，欢悦而缠绵的琴声传入耳中，勾起人心中最直白的情感。
  凯厄斯紧紧跟随在异族青年身后，蓝绿色的双眼盯着对方的背影不放。
  姜流云余光瞥见那负弓男子的目光仿佛在他们身上打量了一圈儿，随即收回了视线。
  他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某种感知告诉他这负弓的男子十分危险，因而即使此刻双方只是无意撞见，也令他下意识的心生防备。
  姜流云带着姜思钰与凯厄斯走出了一段距离，但依着绝佳的耳力，河边那两个青年人的交谈尽皆被他收入耳中。
  一道仿佛淬了冰霜的声音当先道：“俄耳甫斯，别再弹了。”
  “拉奥多，冷酷的拉奥多，你为何不能体谅体谅你的朋友？可怜的我不得不离开我挚爱的妻子欧律狄刻，陪着你从色雷斯一路赶到这炎热的阿提卡。思念像汹涌的海潮般冲刷我的心脏……我可爱又纯洁的欧律狄刻，我是如此深深的爱着她，在与她分别的日子里，在这遥远的异邦，我只能用我的琴声来寄托我对她的爱，就这样微不足道无可奈何的行止，你竟也要阻止吗？我相信，就连至高无上的冥王哈迪斯陛下也会体谅我此刻的心情，可是你，拉奥多，无情的拉奥多，拥有一个冰雪心脏的你，丝毫无法理解我的爱……”
  这滔滔不绝的声音富有旋律，语声中带着矫揉而夸张的起伏，听得姜流云莫名不适。
  “闭嘴，正常说话。”
  “好吧，拉奥多，”那矫揉造作的声音恢复正常，带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无可奈何道：“我太想念我的欧律狄刻了，只有琴声能寄托我的思念……”
  姜流云没再听下去，他们顺着上游走，直到那极富影响力的乐声完全听不清了才停下。
  没了那琴声的感染，凯厄斯被忽然情动所冲昏了的头脑才清醒了过来。
  短暂的懊恼之后，他看着异族青年的背影，心中盘算着干脆就此向对方表明自己的心意。
  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他无法保证西奈法在知道自己的感情之后不会排斥远离，而他完全没有左右对方去留的能力。
  所以，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候。
  凯厄斯不怕异族青年的拒绝与厌恶，却不愿接受对方就此消失、再也不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强行压下心中激涌的感情，这时才开始庆幸异族青年方才没有察觉自己的异样。
  然而方才的情绪表露一如既往再次被对方无视，他心中又难免涌上了一丝挫败。
  姜流云不知道他此刻的心潮起伏，他心中还在考虑方才那两个青年的来历，心念一动，看向凯厄斯，“拉奥多和俄耳甫斯，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两个名字？”
  单凭这两个青年的外表和所骑驭的神马，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却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由不得他不心生疑虑。
  凯厄斯刚才没有听到谈话声，此刻听到他的问题，虽然不解，沉思了一下，还是回答道：“拉奥多这个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但俄耳甫斯，这可就太出名了。”
  俄耳甫斯，是色雷斯地区某条河的河神与缪斯女神卡利俄珀的儿子，又有传言说是太阳神阿波罗的私生子。
  因为他很小的时候便表现出了非凡的音乐才能，阿波罗还将自己用的里拉琴送给了他。
  俄耳甫斯最出名的事迹是参加了为夺取金羊毛而集结的阿尔戈船队，用他的琴声制服了守护金羊毛的巨龙，在回程时他的琴声甚至还唤醒了被海妖的歌声迷惑的英雄们，在远征中做出了卓越的弓弦。
  姜流云曾经听说过阿尔戈英雄们的传说，却也只寥寥记住了两个名字——远征队发起人伊阿宋、大英雄赫拉克勒斯。
  赫拉克勒斯的名声实在太响亮了，以至于姜流云时常能听到这个名字。
  他还记得这位大英雄是和凯厄斯的外祖父同时代的人物，那么和赫拉克勒斯同样参加过阿尔戈远航的俄耳甫斯，如今纵然没有作古也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
  但对方是神明之子，若能长生不老青春永驻倒也并不稀奇。
  姜流云想到方才听到的琴声，对这个猜测有了八分的把握。
  等收拾好了猎物的回程路上，他们没再看见那两个青年男子，河边的草地上只留下几根神马翅膀上落下来的羽毛。
  第二日一早，就有人上门来找凯厄斯。
  来人正是联军中隶属于阿尔戈斯的将领，这位胡子拉渣的中年将领脸上带着浓密的大胡子也掩盖不住的喜气。
  因为就在昨天晚上，雅典娜神谕中的来自北方的战士已经出现了。
  强有力的帮手已经到来，因而众位首领打算今天就集结人手出海消灭那些吸血鬼，从而需要知晓那些吸血鬼藏身之处的凯厄斯前去充当他们的向导。
  凯厄斯进了屋子去取武器，让对方在门口等候。
  在屋里的姜流云已经清楚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转头看了一眼姜思钰，“阿钰，我和凯厄斯一起去，你和邓尼斯待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拉米亚是他的心头大患，对方又有着起死回生的能力，不亲眼看着这女妖死去，姜流云完全无法放下心来。
  姜思钰不是任性的孩子，闻言只一颔首，认真道：“阿爹一路小心。”
  姜流云点头，化作一条手指粗细的蓝蛇，顺着凯厄斯伸过来的手爬上去，环住对方的手腕，伪装自己是一只手镯。
  凯厄斯摸了摸腕上的蓝蛇，拿了弓箭和青铜剑出了门。
  他们到了联军驻扎的营地，在这炎热的天气里，体毛厚重胡子拉渣的士兵也不曾脱下沉重的盔甲，空气中一如既往的带着腌鱼般的汗臭味。
  在这一切都仿佛带着灰扑扑的色调下，那两匹外表洁净如白雪的马匹便成了最受瞩目的色彩。
  在众多士兵兴奋的围观下，这两只美丽的马儿不耐的踢踏着蹄子，看也不看旁边精心准备的草料，仰头呼气嘶鸣，洁白的双翅不时张扬开来。